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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钱风波

天子居丧虽已结束,康熙皇帝的梓宫也已由雍正牵灵,移至寿皇殿奉安停柩,但因未满一月,诸王、公、贝勒、贝子及文武官员帽上的簪缨尚不能戴,但乾清宫门前的灵棚已经移走,六十四盏白纱灯也换上了黄纱宫灯。宫中重新装饰了一番,原来凄凉、萧杀、哀恸之景减了大半。这天一早,张廷玉大步来到养心殿垂花门,看到隆科多、马齐、王掞、朱轼、张廷璐等十几个官员都早已到了,站立在檐前,等待皇上召见。他在心里感叹,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帝王一个作派,康熙在时,决不会让这些臣工立在寒风中挨冻的。

张廷玉走到马齐、王掞面前打趣道:

“二位老大人福安,先帝把二位放在狱神庙休养了一年,看上去气色不错。这会新主子登基,遵先帝遗诏,把二位请出来,好事多磨,后福无穷啊!”

马齐嗒然一笑道:

“什么时候张中堂也去狱神庙磨磨,后福会更大了。”

“外头是张廷玉么?”上书房里传出雍正的话,“你进来。”张廷玉忙答应一声,掀开厚厚的棉帘进来,一股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定睛看时,雍正依案而坐,下面跪着两个礼部司官。正是这二人去城外迎十四爷,还是他传的旨。张廷玉兼着礼部尚书,自然认识,因不知雍正召他们说什么,自然不敢招呼。

“十四爷一路都是安份的,”跪着的蔡某禀道,“奴才万万没想到,进了北京,忽拉儿变了性,惹出这么大麻烦。这都是奴才们办事不周,求万岁爷责罚!”

雍正端着热奶杯子喝了一口道:

“朕不过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他肯奉诏,平平安安回来就不错了,你们的差使就算办好了。朕召见你们,无非想告诉你们,十四爷路上不管说过什么话,你们都不能外传,明白了吗?”

“奴才明白,什么也不会说,”二人不约而同叩头说,“请皇上放心。”

“那好,”雍正转对张廷玉,“他们是礼部的人,你给他们各升一级,赏一年的钱粮。”

“是。臣遵旨。”张廷玉知道这是新皇怀柔堵口之策。

两名司官谢恩退走后,雍正问:

“都来了?”

“都来了,”张廷玉说,“他们都站在檐下等着。”

“哦,你快去安排一下。”雍正站了起来说,“这么冷的天,站在檐下风口里怎么行?让他们先到御驾起居注档案房先候着——叫隆科多进来!”

张廷玉出去,隆科多进来。隆科多是个五十多岁的精壮满族大汉,穿一身九蟒五爪袍,珊瑚顶下一张黑里透红的脸膛。进了门,一甩马蹄袖,跪地叩头道:

“奴才隆科多叩见万岁爷!”

“舅舅,别这样。”雍正伸手拉隆科多,“你起来,以后见朕免了这‘奴才’二字。”

“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雍正自然记得的不是什么“舅舅”,而是他改遗诏保驾之功,“朕称你舅舅,你自然就当得起。张廷玉是汉臣首辅,凡事小心,这还罢了。舅舅现在是上书房领班满大臣,又是九门提督,凡事要替朕多想着点,多担待着一点。”

“请皇上明示,”隆科多督内务府抄了十几个京官家,声威大震,目光炯炯又蓦地低下头说,“下臣好遵旨承办。”

雍正指着窗外说道:

“马齐是先皇老臣,偶然记了过,交部议不过是应景儿。王掞是出了名的忠臣,又是教过朕读书的师傅。这十几个人有的遭冤下狱,有的不过是先帝有意为朕蓄才,你怎么能按寻常犯官起复待他们呢?这是朕要你多多留意的第一点;第二点,你在军中挑一批人,随时搜集老三、老八、老九、老十四的言行举止,密报给朕,明白么?”

“明白了。”隆科多读书不多,但脑子极灵活。

“走,朕去见见他们。”

隆科多亲自为外甥披上大氅,跟着雍正一道走出上书房。廊下站着的十几个大臣见雍正出来,“忽”地一齐跪下,叩头高呼:

“万岁!”

“怎么都还站在这儿呢?”雍正问跪在头前的张廷玉,“不是叫他们进房等候吗?”

“他们刚脱囹圄,”张廷玉解释,“一定要先见万岁谢恩,才肯进房。”

“啊啊,”雍正显得很激动,一脸潮红,越过张廷玉,一手扶了马齐,一手搀起王掞,吩咐众人免礼起身,一道进入上书房。雍正坐下以后,颇为热切地道:

“王师傅,你们何必呢?就是天子拜师,朕还该对你行二跪六叩的大礼呢!”目光一一扫了过去,“你们都是先帝倚重的人,先帝在时就曾说过,给朕留着一批人才。不在六部,不在九卿,在大理寺和刑部。朕当时不明白,后来想想,就是你们。朕遵先帝遗命,赦你们出来。朕要涮新政治,加强吏治,还要多多依仗你们呢。”

隆科多向雍正一一介绍晋见的臣工,说道:

“除了王掞师傅和马齐老相,这里还有张廷璐,是张中堂的胞弟,前朝宰相文端公的三公子;这位是朱轼,朱大人,刚从浙江巡抚任上调回京城……”

雍正一笑道:

“朱轼,你比张廷玉也大不过几岁吧。听说先帝要你进上书房,你说浙江海塘尚未修峻,你叩谢了。现在海塘修得怎么样了?”

“回万岁话,”朱轼跪奏道,“臣下督促的海塘虽已峻工,但江浙海塘工程依然很大。”

“好,你敢讲实话。”雍正欣然道,“你在地方督抚任上砺练有成,该到上书房来了。在上书房还是可以兼督江浙的海塘修建嘛!”

“遵旨,谢恩!”朱轼叩头拜谢。

其余徐元梦、鄂尔泰等人,或为原部院大臣,或为司堂部吏,都乃康熙朝能吏干员,隆科多介绍完,雍正站起身说:

“好啦,你们先跟隆科多舅舅和张廷玉谈谈,放你们一个月假,先处理私务,就都有旨意给你们了。”

“列位大人,”张廷玉知道雍正还有要务处理,便对大家说道,“皇上还要去养心殿看折子议事,咱们先进上书房随便聊聊,然后再请旨。”他又面对雍正,“我先带各位去寿皇殿先帝灵前拜见圣祖梓宫如何?”

“不必请旨,你们去寿皇殿吧。”雍正挥下手,吩咐张廷玉道,“告诉隆科多,着人把新铸的雍正钱送养心殿,还有礼部奏请开恩科的折子,一并交朕御览。”说罢,兀自出了月华门,德楞泰和杨大壮一干侍卫紧随其后。

用过午膳,雍正在养心殿东暖阁软榻上假寐了一会儿,睁开眼,看到墙上康熙皇帝赐给他的条幅:

戒急用忍

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种不自然的笑意。已经做了一个月皇帝了,其实做皇帝并没原来想象的那么可怕。他对自己的表演非常欣赏,一个与顾命大臣密谋篡改遗诏的新皇帝,花了一个月时间涂脂抹粉,把自己打扮成“无心插柳柳成荫”,“从来没想过当皇帝”,“现在临危受命,勉为其难不得不挑起皇考托付的江山”的可怜可爱可叹模样。他甚至把自己在藩邸四十五年韬晦养奸写的一首“归隐诗”,用他冷涩的颜体字写了出来,装裱悬挂在康熙条幅一旁。诗曰:

懒问沉浮事,

间娱花柳朝。

吴儿调凤曲,

越女按鸾箫。

道许山僧访,

碁将野叟招。

漆园非所慕,

适志即逍遥。

雍正的政敌首脑人物、被他的怀柔术匆匆封为总理王大臣的允禩,偶尔来养心殿“请旨”,看到这首“归隐诗”后,冲他的兄弟们说道:

“老四真蠢,连‘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典故都忘了。他要没有久蓄窃居皇位的野心,何必把那样的打油诗写出来,还堂堂正正挂在皇阿玛的条幅旁?”

此事,后来成了老三、老八、老九、老十兄弟们中间传扬开的笑话,这诗也就传扬开了。这几个兄弟也就依样画葫芦学雍正的“韬晦”,象乌龟暂时把头缩了起来,等待时机,以便东山再起。雍正错以为自己软硬兼施的表演和粉饰,已经把皇兄皇弟制服得服服帖帖,可以高枕无忧了。故此他的心情越来越好……

雍正现年四十五岁,正值年富力强,身体壮实,精力自然充沛。他怡然自得翻身起来,走出暖阁,正好隆科多手里捧着个黄绢包走进了东配殿,便笑道:

“老隆,你拿来了?”

隆科多立即上前打千,举了一下手里的黄绢包道:

“臣给万岁送雍正钱的样钱来了。”

“啊,”雍正心里高兴。雍正铸钱就要流通海内,加上恩科一开,二十多天后举行了登基大典,就要改年号为“雍正”,新的雍正时代真正开始了。他没去接隆科多手里的样钱,却对李德全道:“叫张廷玉和马齐过来!”

李德全刚答应一声,隆科多连忙赔笑道:“回主子话,马齐已经退朝,张廷玉正在接见进京引见的州县官,说着就来见主子。”

雍正这才接过隆科多手里沉甸甸的钱包,搁在案上,他一边解开绢包捡看铸钱,一边跟隆科多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这次引见的州县官共有多少名?”

“二十七名。廷玉正跟他们讲引见仪注,不过应景的事儿……”

“哦?应景的事儿,你这么看?”

“嘿嘿……”隆科多瞠目,以笑掩饰。

“你是贵胄,又是行伍出身,说错了朕不责怪你。”雍正却一板正经,“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州县官虽小,却是亲民要官,是朝廷的耳目。庙堂旨意要达布四海,都靠这些州县小官民吏,坐朝廷的人可千万不能小视他们。”

隆科多连连称是,张廷玉抱着一迭奏折,后面跟个小太监走了进来。张廷玉正要行礼,雍正摆手道:

“不用了,进来吧。”他手里拨弄着铸钱,“哎,怎么瞧着这三种钱的成色不一样?”

张廷玉放下手中奏折,跟隆科多一道围了过来。刚铸出来的“雍正”铜哥儿锃光闪亮,共分三串,雍正指指第一串,又指着第三串,黠问道:

“尚且,这第三串的钱,字画也不及第一串清楚。”

“唔,”隆科多松了一口气,解释,“皇上,不光第三串,就是第二串也不及第一串,因为三种钱不是用一个模具。第一种叫‘祖钱’,是铸来存御档的;用祖钱压出模具,出来第二种,叫‘母’钱,再用母钱模具大量铸印,出来第三种‘子钱’,这才是通行天下的钱了。如此反复两次,子钱字画成色自然不及祖钱了。”

“想不到你一个丘八还通钱法,”隆科多说得头头是道,雍正笑了笑,忽又问,“哎,那个孙嘉淦,跟户部尚书大吵大闹,也是因字画不清?”

隆科多不知道这事首尾,张廷玉代他回答道:

“不为字画不清,而是为铸钱用铝铜比例。孙嘉淦是户部云贵司主事,他上了一个条陈要户部尚书代呈御览。尚书说他多事,他不服,两人在户部大堂顶嘴,尚书的脾气万岁也知道,掌了他一嘴,事情就闹大了。”

“两个人都是混仗!”雍正盯着铸钱呆想了一阵,突然改变主意问道,“姓孙的发落没有?”

“没有。”

“传他来见朕。”

张廷玉疑惑地看着雍正,忙答应一声出去传旨。待他领着孙嘉淦走进养心殿,已是末牌时分。只听雍正正跟隆科多在说左都御史史贻直参山西巡抚诺敏隐瞒亏空一事。任孙嘉淦跪在那儿,也不理睬,却听隆科多回话:

“山西亏空,是当年皇上坐镇户部清查时就补齐了的,岂有舛错?但史贻直刚正清廉,又是监察御史,即便风闻奏举有所不实,也是为公,似不为错。请万岁圣裁。”

谁都知道史贻直和诺敏是陕甘总督年羹尧举荐的,而年羹尧又是雍正最信任的藩邸门人,就是在以中庸圆通著称的张廷玉听来,隆科多的话两面讨好,两面都不得罪,确也圆滑得像一条老泥鳅。

雍正没有吱声,却把目光投向跪在地上的年轻司官,还只二十多岁,八蟒五爪袍外面的补服被扯掉,帽上的红缨、砗磲顶子,领口下一个钮扣,全都没有了。大概是跟尚书撕扭时拽落的。一双金鱼眼,刀把脸配上鹰钩鼻,那幅尊容实在不讨人喜欢。

“你叫孙嘉淦?”雍正喝了口热奶,放下奶杯子问,“几时调户部的,朕怎么不认识?”

“回万岁的话,”孙嘉淦磕了三个响头,梗着脖子回道,“臣是康熙六十年进士,在礼部候选三个月分到户部。当时户部停止清理亏空,万岁爷龙潜返邸,所以没福得识龙颜。”

“没见过朕未必是祸,反之未必是福。”雍正挖苦说,“康熙六十年进士,除了分到翰林院做编修的,无论京官外官,哪有做到六品的,不知你是如何钻营,走哪家门子,爬得这么快你还不安分?”

“殿试时臣实为胪传第四名,带缺分发翰林院庶吉士。只因相貌丑陋,掌院学士说,‘圣上六十年大庆,你这模样站在清秘班里是什么观瞻’?遂咨会吏部将下臣降调户部主事……万岁尚说臣是钻营,臣不知何以回奏!”说罢,已委屈得泪水盈眶。

“以貌屈才,古有钟馗,今有孙嘉淦,良可叹也。”雍正脸色一沉,有些动容,“你中一甲第四名,学问必是过得去了。可是为何如此孟浪,咆哮官堂?”

“万岁,不知新铸雍正钱万岁见过没有?”

“见到了,很好呀!”

“万岁铸钱,是为粉饰太平,还是为便民流通?可知一两银子可兑多少雍正铜钱?”

听着这一串质问,满殿侍卫、太监人人股栗变色。张廷玉更为孙嘉淦捏着一把汗:以刻薄猜忌、心狠手辣著称的雍正,就是在藩台也没遭过如此横眉的顶撞,何况是个小小六品堂官?他正想设法缓解危局,却听隆科多大喝一声:

“孙嘉淦,你和谁说话!来人——把他叉出去!”

“慢,朕不怪他这点子秉性。”雍正一笑置之,忽地又问,“按官价一两银子可兑两千文,这与你吵架有何相干?”

“万岁说的是官价,”孙嘉淦却毫不气馁,“但如今实情相差太远:一两台州足银,市面上仅能换七百五十文,缩了七成的水!”

“钱贵银贱,古已有之,这有什么打紧的?”雍正还懵在葫芦里不知轻重,做了多年宰相的张廷玉,深知其中利弊,竟如遭雷击电掣一般,脑袋“轰”一声胀得像大西瓜。却听隆科多还在追问:

“孙嘉淦,你倒是说清楚一点,银子和钱价何以失衡?”

“将军有所不知,”孙嘉淦似乎还不知隆科多做了宰相,兀自说道,“康熙钱铜铝比例不对 ,半铜半铝,所以奸民收了钱,熔化重炼,造了铜器去卖,一翻手就获利几十倍。所以朝廷采铜再多,也堵不住这个无底洞。明代亡国,银钱不平也是一大弊政。万岁改元登极,启用雍正铸钱,为的刷新吏治,岂可重蹈覆辙?”

这个丑八怪的话虽然剌得雍正不舒服,但既然关系亡国,他不得不忍性沉思。张廷玉因孙嘉淦说得不够清澈,在一旁向雍正赔笑道:

“万岁,这里头的弊端您一听就明白。朝廷出钱开矿铸钱,铜商收钱铸物,民间流通不便,只好以物易物。所以银两贵了于百姓不利,这还在其次。更紧要的是,国库收税,收的是银子,按每两银二千文计价,乡间百姓手里哪有银子?只好按官价缴纳铜钱,污吏们用两千文又可兑到三两银子,却只向库中缴纳一两,这其中……”

“岂有此理!”雍正听到这里倏地跳了起来,像头恶虎般在“笼子”里走来走去。想不到国家征赋,竟有一多半落入外官私囊,如此巧取豪夺,还嫌不足,还要加火候盘剥挪借库银,弄得户部库银,银面上五千万两,实存八百万,竟是如此“缩水”……他恨不得把送来的铸钱样品,抓了抛到九霄云外。冷静下来,忽又问孙嘉淦:

“那你认为,这钱该怎样个铸法,才消弊端?”

“铜四铝六,”孙嘉淦道,“虽然成色稍逊,字迹也模糊点儿,使钱商无利可图,解决了钱法一大弊端,于国于民皆有益无害,何乐不为?请圣上明鉴。”

雍正的脸微微一抖,突然想起改变铸钱比例虽好,但“父丧,子不改道三年”之义,如果听信孙嘉淦之言,先帝尸骨未寒就改变了行之几十年的铸钱比例,谁知兄弟们会造出什么谣言,朝野冬烘道学先生一阵非议,老八借风点火,就可能把他来之不易的皇位烧化。孰重孰轻他已有了准星,遂格格一笑对孙嘉淦道:

“朕原以为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原不过狂妄如此!康熙朝定下的铸钱比例是轻易能改的吗?你一个蕞尔小吏,动辄妄议朝廷大政,还跟上司争吵,咆哮公廨,能说无罪?念你年轻气盛,又是为公事与上宪争执,故朕不重罚。免去你户部主事之职,回去待选,罚奉半年……”孙嘉淦脖子一梗,还要答辩,他断喝一声,“下去,好生读几本书再来跟朕唠叨!”

孙嘉淦从没见一个皇帝如此容易变脸,只得忍气吞声灰着脸退了下去。张廷玉隐隐听出雍正的弦外之音,但他老谋深算,恪守“缄默如金”的箴言,一句话也不说。隆科多却知其一不知其二,为孙嘉淦的主意说项道:

“孙某虽然放肆,却无私意,且议钱法也是为朝廷着想。愿圣上弃非存是,把他的奏议下到六部议议,更为妥当。”

“朕乏了,今儿不再议这事。满口铜臭——”雍正愣登了一下,突然想起与“皇位”相关的一件大事道,“大将军王允禵回京,甘陕大营主将出缺,得赶紧选一能员替补。你们看有合适人选没有?”

隆科多和张廷玉对望一眼,张廷玉还是缄口。他知道在重大军事人员擢任上,雍正早就有自己的主意,何必讨没趣,还落个援引党伐门生的嫌疑?隆科多没想到这一层,刚开口说出一个名字,雍正忽地拍拍额顶道:“张廷玉拟旨,就由陕甘总督年羹尧实领抚远大将军,着晋京陛见后就职吧!”

“扎!”张廷玉和隆科多躬身应诺。

“还有,加隆科多、马齐、年羹尧太保;着廉亲王允禩管理理藩院尚书事;命原大将军王、贝勒允禵,留护大行梓宫奉安享殿……”最后,雍正方说到对帮他取得大位的十三阿哥的赏赐:晋封怡亲王,赏三眼花翎。

至此,张廷玉、隆科多方徐徐告退。

由张廷玉所拟各旨,翌日便或廷寄,或明发。关于十三爷允祥的封王诏书如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十三贝勒允祥,公忠廉能,勤劳王事,屡办

要差,卓有劳勋于朝廷,皇考在世时每向朕言及,“胤祥乃吾家千里驹”

,朕在藩邸即深悉其能。今即着允祥晋封怡亲王,赏三眼花翎,以示朝

廷褒忠奖良之圣意。钦此!

再说孙嘉淦浑身是理,却在雍正面前碰了个硬钉子,撤了部差主事,还罚去半年薪奉,气得他饭也不吃在外面游荡了两天。他是个低品京官,年奉银才八十两,外官孝敬京官的“冰敬”与他无缘,所以捉襟见肘,在皇城西北的贡院街小胡同里租了三间民宅,连个佣人也雇不起,只好叫了乡下一个十四五岁的远房侄子,照顾茶饭洗涮之事。这天下午沿护城河朝自己家里走去,越走越觉心灰意冷,神童、少年才子、十八岁中进士一甲第四名,全都成了对他的讽剌,碰上这样一个不明事理的混蛋皇帝,仕途、人生还有什么指望呢?

孙嘉淦心想倒不如一走了之的好。这时,前面一个三十来岁着九蟒五爪袍套孔雀补服戴蓝宝石顶子的大官,在几个差役前呼后拥下走了过来。仿佛这是专来嘲讽他的,心一横,他爬过栏栅想往护城河跳了下去。谁知两天没吃,竟周身无力,爬到栏栅上又摔了下来。他正要再爬时,一双手紧紧抓住了他——

“恩科尚未开考,举子何必轻生?”

“别管我!”他回头一甩手。

“孙嘉淦!是你?”

“杨名时?你……”原来把他从死神手里拉回来的竟是同年进士杨名时,杨名时考的一甲一名状元,在翰林院做了一年编修,外放五品巡抚,一年后升为四品要员。他两既是同乡,又是同年,就因自己长得丑陋,失去胪传陛见康熙机会,落个六品小京官还遭新皇帝如此打杀。想到此,孙嘉淦禁不住掩面暗泣。杨名时打发走跟班差役,拉着孙嘉淦的手,朝前面的伯伦楼酒肆走去,边走边说道:

“同年贤弟,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再怎么着,你也不该轻生呀!咱兄弟有缘,走,去酒楼喝一杯。”

这是贡院街有名的酒楼,楼下散坐着几十人,全是从外 省进京赶考的举人打扮。杨名时手挽孙嘉淦走了进去,堂倌一见杨名时的官袍,立即迎了上来,送上二楼仅有两三张桌席的雅座。两张桌上已坐了七八个京城的豪富公子,正在行酒令猜谜赋诗。杨名时见西边雅座空着,拉开玻璃门,推着孙嘉淦进去,笑道:

“这里甚好。”

酒菜上来了,杨名时亲自倒了酒,向脸色稍稍平静下来的丑同年举了举杯,说道:

“你跟姓葛的尚书吵架的事,在京官中到处传开了,不少人为你叫好。来,喝,喝——我陛见皇帝时,万岁还说起过你呢……”

“圣上说起我?”孙嘉淦猛喝了一口陈年茅台,问,“他说了些什么?”

“圣上说,说你的同年进士孙嘉淦,有人以貌取人,弄掉了他的胪传,真荒唐!你和张廷璐要以此为戒。”

“你和张廷璐?怎么扯在一起?”

“皇上这次召微臣进京,要我担当恩科副主考官,张廷璐是正主考官,所以圣上才如此说。”杨名时又给孙嘉淦满上酒,满脸红辉地道,“在上书房,见到张廷璐的二哥张廷玉,这位权倾朝野的两朝宰相,他也问起你孙嘉淦,他对你的学问、见识颇为赞赏。特别是那个什么铸钱法,他很感兴趣,还问你住在哪里……老弟,事情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严重,你怎么能——嘿,好事多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就好好等着嘛!”

几杯陈年名酒下肚,孙嘉淦早已飘飘欲仙,置生死名位于度外了。这时,玻璃门外举子们喝酒笑闹,哈哈喧天,简直要把伯伦楼冲入九霄。玻璃门轻轻推开,一个戴黑缎瓜皮帽,白净脸皮算命先生打扮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向他俩斯斯文文一揖道:

“二位是应试举子吧,可要相一面?”

“不要不要!”孙嘉淦讨厌看相算命的玩意。

“二位既吃入贡酒,”算命先生道,“难道不想考个功名?在下正好可以送给二位呀。”

“敢问贵姓、台甫?”杨名时心中一动,“这恩科是朝廷抡才大典,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怎敢言‘送’?”

那人一哂,言道:“没有金刚钻,怎揽磁器活!在下姓名不必问,你一手交钱,我一手给你功名。”他晃晃掩在袖筒里的纸卷,低声道,“这是考题,开考若出的题不对,到这店里凭帖子取还原银。”

杨名时的脑袋“嗡”了一声,他是副主考,连他都不知道皇帝出什么考题,难道天下真有未卜先知?见他卖考题卖得如此笃定,问了考卷卖价,便从靴页里抽出几张银票,选了一张推给那人,说道:“如若没有这铺子作保,我岂敢信你?这是银票,果真考的就是这题,我还有‘赏’!”说罢接过试题帖子,打开看时,上面端正写着:

利者,义之和也

日月得天而能久照

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妇之袂良

孙嘉淦在一旁看了,疑惑地问:“这都是易经上的,难道出三道题不成?”

那人卷起幌子,走时说道:“举子明鉴,三场考试各取其一嘛!在下也是揣摸出来的,难道只出一题?次序我不敢担保,我也怕顺天府的人来拿我呀!”

“好,就是这样!”杨名时收起帖子,付了酒钱,跟孙嘉淦走出酒楼,天已暗下来了,点上了街灯。孙嘉淦直送杨名时出了贡院街,才蹒跚着回到自己宅里。不料刚进屋便大吃一惊,内阁大学士、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汉臣首辅张廷玉,竟在自己房里啜茶坐等。孙嘉淦酒也吓醒了一大半,愕然问道:

“张中堂,是来拿卑职的么?”

“你说什么?”张廷玉见孙嘉淦一脸绯红进来,知他在外喝了酒,打趣道,“你如今是名震京华的人物,我来串串门,不欢迎?瞧你这强项令,都成红脸关公了。”

“在下以为,您奉圣命来抄家拿人哩!”孙嘉淦抹一把脸,在张廷玉对面木椅上坐下,“首辅乃天下第一忙人,邸前不知有多少达官显贵,焦急地等着您接见,您真有闲心来串门?”

“你猜得不错!”

“什么?”

“我说你猜得不错,我一天只能睡三个时辰。我胞弟张廷璐想和我聊聊,也得等半个月。”张廷玉长话短说道,“我来说两件事:头一件你就想不到,皇上已经调马齐接替户部尚书一职,跟你吵架的去理藩院了。你的铜四铝六铸钱法,皇上已密谕马齐照此办理!”

“啊!”这真是石破天惊的好消息,孙嘉淦泪水夺眶而出,“皇上圣明,我真高兴——这是天下苍生之福。三年内新钱流通海内,国家财源顺畅,民生好转,那些墨吏贪官只能干瞪眼了!”

“第二件,皇上罚你,因尚未交部议,我来问问你,愿意回翰林院,就当编修;愿当外官,保定府同知出缺,你来补——这事我就能作主。”

孙嘉淦扫了张廷玉一眼,突然放声大笑。多少一二品大员在张廷玉跟前都还拘谨,见丑八怪如此狂放,有丝不快地瞧他一眼,问:“这有何可笑?”

“衡臣大人,”孙嘉淦正容说道,“我笑您小瞧了我。皇上准了我的条陈,得益的是亿兆生灵,受损的是贪官墨吏,就凭这一条,孙某死而后已,还怕皇上给点小小处罚?张大人,翰林编修,保定同知,我都不要做。给我一个县,三年之内不能大治,我挂冠归隐去亲牛P股。”

张廷玉脸上的不快消失,却泛出平常难见的潮红。他每天侍候了皇帝朝会制诰一类事,回到府里接见外官,满耳阿谀奉承,从没有一人敢平起而坐,侃侃而言,转来转去就“升迁”二字。惟独这个孙嘉淦,没有丝毫奴颜媚骨,只想着为百姓做点事,自愿从正六品降为七品,去做一任县官。想着张廷玉抽身而起,叹息一声:

“皇上最焦心的就是吏治,天下百官,有一半像你孙嘉淦就好了……”他拍拍孙嘉淦的肩膀,没再说什么,一径踱了出去,消逝在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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