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被抬到养心殿,太医把了脉,服了御药,这会儿病情似已稳定。他头缠黄帕,侧身躺在烧得暖烘烘的炕上,脸色如常,只左半身已经偏瘫,口角有点歪斜,神智倒还清淅。刚才,他传精通岐黄之术的浙江巡抚朱轼给他把了脉,朱轼是个非常实在的人,他信得过,把过脉后,像谈与自己毫无无关的家常似说道:
“朱轼先生,生死有命,智者不讳,何况于你?朕想问你一个实信儿,到底朕还有多少日子可活?”
“圣上,”朱轼诚惶诚恐,连连顿首,“怎么说这个话呢?奴才心都要碎了。”
“朕还有好多事必须处置,”康熙一脸虔诚地说,“事关国家社稷,你要给个准信儿,朕好安排后事。你照实说!”
朱轼深深低下头去,良久才抬起来,已是泪流满面,缓缓伸出一个指头。
“一个月?”康熙一惊。
朱轼摇头。
“一年?”
朱轼还是摇头。
康熙兀自笑了,说道:“你不要蒙骗朕,朕不可能还有十年阳寿。”他连连摇头,“不会再有十年了,不会了,朕自己心里有数。”
“圣上安心调养,”朱轼缓缓说道,“天下苍生有福,度得了一年风险,还有十年圣寿。臣是依脉相而言,脉相之变既在于天,又在于养。”
“哦,”康熙听了自然欢喜,盯着朱轼道,“你是康熙初年的进士,是老臣中最年轻的,一直在外省守牧,与宫廷没有瓜葛。你今年多大岁数?”
“五十有七。”
“唔,比张廷玉也不过大六七岁,朕有意起用你来上书房做事,你意如何?”
朱轼心里一慌。其实根据脉相,康熙过不了一年,在这新老皇帝交接,朝局变幻莫测之时,来蹚这潭浑水,是万万不可的。他装笑拜辞道:
“圣上错爱奴才了。臣德薄能鲜,就是牧守浙江,海塘尚未峻工,哪敢再尸位素餐,窃据机枢,误了圣上大事!请皇上龙心圣察……”
“好,好,那你还是修海塘去吧!”
朱轼走了以后,康熙唤来李德全、邢年和杨大壮,拿来金线镶边的黄绫、朱笔,用他半身不遂的颤抖右手,吃力地写下他平生最重要的御笔亲书“传位遗诏”。再将遗诏仔细折迭起来,交给李德全,又亲眼看着李德全放进准备好的小金匮里面。这小金匮正面有两个匙孔,要两把小金钥匙同时插进锁孔,才能把金匮打开。金匮锁好了,康熙手里紧紧攥着两把金钥匙,就象攥着大清江山,攥着亿万臣民的生死予夺之权似地拉长着脸道:
“这小金匮里,锁着朕的传位诏书。你们三人把它放进那个紫檀木箱里,再将木箱搁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面,用铁箍固定。木箱钥匙由李德全、杨大壮各执一把,从今往后封闭‘正大光明’殿,由杨大壮率乾清宫几十名侍卫日夜把守。直到朕驾崩那天,由你们三人和朕选定的两位手握金钥匙的顾命大臣,一道取下紫檀木箱。由顾命大臣打开小金匮,当着众亲王、皇子宣读传位遗诏。听明白了?”
康熙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已是脸色发青泛紫。李德全、邢年和杨大壮早听得浑身颤栗,泪流满面。一齐跪倒在康熙面前磕头如捣蒜地呼应道:
“奴才明白了!主子放心,圣寿还长着哩!”
“朕知道眼下死不了。”康熙勉强笑了笑,缓了口气续说道,“但国运大事,不能不先有个交代!你们办差去吧。”
康熙看着三人把小金匮放进紫檀木箱,由杨大壮捧着,李德全、邢年一前一后护送着走了出去,仿佛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长长喘了一口气,脸色这才恢复平静。看着三人的背影出了养心殿,康熙暗暗沉思,陡地又想起朱轼的话:真的要还有十年圣寿,一切另当别论。但朱轼“一年风险”四个字,像梦魔挥之不去,紧紧追逐着他。放眼望去,这养心殿,这乾清宫,这紫禁城,蓦然变成了一座阴森可怖的坟墓,变成了血流飘杵的屠场。
康熙弄不清楚,他的众多皇子如此忤逆厮杀,是不是自己和祖宗有犯忌的地方呢?他扪心自问,早年虽然杀人不少,但为巩固朝廷,守卫疆土,那并不为过;唯一的缺陷是在女人方面。要说娶姑姑固伦公主为妃,其实努尔哈赤皇太极,就同时娶了姑侄二人,姑姑是孝端文皇后,侄女乃是孝庄文皇后。皇太极驾崩后,孝庄皇后又下嫁给满叔多尔衮,这才保住了顺治爷顺利登基。当时有一首宫词曰:
上寿称为合卺樽,
慈宁宫里烂盈门。
春宫昨进新仪注,
大礼恭逢太后婚。
据说,多尔衮还自称皇父摄政王,经常去皇宫内院。在顺治年间的礼部档案里,还保存国母下嫁的礼仪请旨奏章呢!其实,太后下嫁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既然允许姑侄同侍一人,怎么又不允许叔嫂结婚呢?这大概就是努尔哈赤家族血脉里奔流的情欲吧!顺治爷为一个女人出家,宁要美色不要江山。他玄烨一生睡过多少女人,现在想想已经数不胜数了。难道这就要得到报应吗?
天空阴沉沉的,仿佛又在蕴酿一场大雪。康熙瞅着晦暗的宫殿,阴霾的天空出了一会儿神,怔怔地吩咐道:
“回……畅春园!”
刘铁成、德楞泰等侍卫和张廷玉、马齐闻讯一齐跑了过来,康熙抬了抬右手,重复一句:
“回畅春园!”
八匹健骡拉着龙辇,得得得离开了紫禁城。康熙半躺在驼车里的软榻上,心中一片茫然。随侍在一侧的张廷玉和马齐,佯装镇静,心中却是惊慌不已。这几日,太医诊过脉只是摇头,谁也不说什么。他们心里明白,大限已到,康熙去不了多久,国储未定,万一闹出齐桓公的故事,君臣皆要身败名裂。想到此,不禁胆寒心彻!
“到了什么地方?”康熙动了动半边身子问。
“出了西便门。”张廷玉俯身回答,并用绢帕揩去康熙嘴角的涎水,“圣上宽心。回畅春园,春暖花开,好生调养,不多日子就康复了。”
“哦,哦……康复不了了……”
龙辇刚一进畅春园,车一晃,停了。园子里的侍卫、太监、宫女全都跪在寒风中接驾。早就得到圣上染疴的方苞,扑上来撩开帘子,哭泣道:“主子,臣方苞接驾!万岁,您……您怎么就病成这样,还不准臣过去侍驾……”
“朕才好些,你不要这样。”康熙见方苞放声大哭,心里凄然地道,“朕移居穷庐,就把那里当寝宫。有些事,趁朕心里明白,得与你计议一下。”
过了澹宁宫月门洞,康熙改坐四人抬亮轿,穿花拂柳进来。前头驻防的便是武丹统领的善扑营御林军和哑巴太监侍候的“穷庐”寝宫了。到达竹篱前,康熙示意停轿,回头对张廷玉和马齐道:
“你们留步,把外头的事料理一下——一切照常便好。”
两人只好依命躬身而退,看着康熙的亮轿消逝在绿荫丛中,对未曾涉足的穷庐怀着无端的神秘感。
第二天,睡过一晚的康熙精神似乎好了一些。邢年侍候用过早膳,康熙闭目养了会神,突然睁眼叫道:
“来人呀!”
李德全、邢年和方苞一齐从外室奔了进来。
“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从今往后,”康熙冷冷说道,“这里规矩更严!你们知道武丹虽老,却是个杀人魔头。朕无论说什么,走漏一个子儿,几十年侍候的情分就一笔勾了。知道嘛?”
“扎!”两位老太监一齐跪下,“奴才不敢!”
“出去传旨!”康熙提高嗓音道,“着六百里急传,命抚远大将军王、十四子胤禵星夜奔回京师面圣!”
“扎!”
“上书房大臣马齐,钦办泉州、德化盗贼聚众闹事一案,处置乖谬,擅自批文进剿,坐失招安,使贼首逃逸,误杀裹协之民,着革去马齐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职衔,交部议处!”
“扎!”
“传旨:上书房大臣张廷玉,随侍多年,并无建树,去岁朕下诏求言,该大臣敷衍搪塞,事主不诚!着降两级处分,暂留上书房行走!”
“扎!扎!……”
方苞、李德全、邢年早听得瞠目结舌,脸色焦黄,没一点血色。他们不懂康熙何以突然动如此天怒,连黜两位最亲近的大臣。领旨的两位大太监只有“扎扎”的份儿,因见康熙不再吩咐,李德全复述了三道旨意,跟邢年磕了头出去传旨去了。邢年走得邪火,一个趔趄,无端歪了脚脖子。一跛一跛跟着在后面。
“万岁……这?”
康熙见方苞一片狐疑。摆手一笑问道:
“譬如一粒珍珠,不想让人知道,放在哪里?”
“鱼目混珠,当然放在鱼眼睛里。”
“一根好木头呢?”
“放在树林里!”方苞已经恍然大悟,不竟失声笑了。
“朕赐你千金,你就回你的‘树林’去吧!”
方苞已心里雪亮,康熙对归天后君位能否顺利交接,一片渺茫,他想保护几个朝廷今后用得着的栋梁人才,方采取如此黜的黜、降的降、逐的逐万不得已的办法。他拜别出来,心里倒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啥滋味。
接二连三的谕旨,锁拿马齐,黜降张廷玉,礼送布衣宰相方苞还山,已经是朝野震惊,惶惶不可终日了。紧接着,五月端节过后,尤明堂、施世纶、朱轼亦被革职问罪,拿到绳匠胡同狱神庙囚禁待勘。朝旨又下:山东布政使田文镜、江苏臬司李卫,又相继入狱。朝野议论纷纷,谣传康熙爷痰涌心窍,患了疯迷症,已经神志不清。更有人暗地里说,一伙乱臣贼子在皇上身边,坑害忠良,妄图篡位夺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