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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柳怎杀人

群臣见胤礽已去,躲瘟疫般一窝蜂散去。惟有王掞仍葡伏在地,老泪纵横,见张廷玉和马齐也要退去,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叫一声:“姓张的,姓马的!你们转奏万岁,王掞跪死在这里也要见见皇上!”

“唔,是王老前辈啊!”张廷玉心平气和地,见王掞激动得浑身发抖,淡淡一笑道,“你何必如此!万岁吩咐,宣过旨后,传王掞进来,你去吧。”

“臣……领旨!”王掞拍拍袍子,立起身摘了冠戴捧在手上,踉踉跄跄走进了乾清门。这时,去而复返的佟国维叫住了马齐,瓮声瓮气说道:

“看来,皇上是不愿见我的了,你把这个折子面呈皇上,就说这是佟某尽最后一份臣道。”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佟国维悻悻地走后,张廷玉踱步过来,与马齐对视一眼。二人一同来到众皇子面前,张廷玉对胤祥说道:“有旨问你的话!”

“问吧!”胤祥早已料到他脱不了“太子党”干系,脖颈一梗唬道,“王爷听着呢。”旁边的胤祯又瞪眼睛,又踢腿,责备老十三:“胤祥,不得无礼!”

张廷玉向马齐努努嘴,示意要马齐代表皇上问话,马齐不如张相圆通,兀自棱棱角角问道:

“丰河督一案,是皇上亲自过问。原说交部严惩,后来仅发落流配,当时刑部是你主持——皇上问你:是你的主意,还是有人指使?”

胤祥一怔,显然没料到会问这个,慌忙回答:“刑部尚书齐世武在押,这件事他清楚。处置丰某时,我在吏部查处任伯安一案,马中堂可以作证。”

马齐翻着眼想了想,证实说:

“请张中堂代奏,当时十三阿哥确在吏部查任伯安一案。”

张廷玉点点头,马齐又突兀地问了一句:“皇上问你,柳贵人是怎么死的,你可知情?要据实回话!”

众皇子听了一惊,柳贵人与胤礽之间的关系,隐隐约约听到些风言风语,究竟是什么事都蒙在鼓里。柳贵人后来在辛者库一棵歪脖子柳树上上吊死了,据说是被人勒死再吊上去的,难道是这个“拼命三郎”为保太子,不明不白弄死了柳贵人?不由得都张起了耳朵。

“不是说一棵歪脖子柳树把她杀了吗?”胤祥搪塞道。

“宫柳蔫能杀人?”

“这,这……”胤祥脸色铁青,装糊涂道,“柳贵人是什么人,我从未见过……我怎么知道宫柳能不能杀人呢?请万岁明训!”

马齐张口结舌,这事是不好再细问下去的,只好摆手说道:“各位爷请起,万岁有旨,今儿不再见你们了。十三爷,我和张中堂只是奉旨问话,皇上叫你停办差使,回府闭门思过,回头一定有恩旨的。都请回吧!”

胤祥跳了起来喊叫,马齐和张廷玉自然不敢再招惹这个楞头青,悄悄进了乾清宫,向皇上回旨去了。

“回了,”康熙在东暖阁炕上坐着,见他二人进来,摆手道,“免礼,到那边和方苞一处坐着。老王掞正和方先生唇枪舌战呢。”马齐把佟国维的折子递了上去,张廷玉把方才问胤祥情形一一奏明,康熙叹了口气道:

“老十三人并不坏,也能办事,就是缺心计,容易被人当枪使。衡臣拟旨:着胤祥入宗人府,高墙深院,好好读书,不得与外人接触。”

“这……”张廷玉和马齐还想说什么。

“不必说了,朕心里有数。”康熙边看佟国维的折子边说道,“这是为他好。至于佟国维嘛,情形就不一样了。这些年来,他一直与阿灵阿、王鸿绪、揆叙一干子王八蛋四处呼风唤雨,造势张扬,硬要逼朕立老八为太子,狼子野必,昭然若著!看看,就在朕再废太子之时,这个枉食朝廷奉禄,枉添上书房大臣的家伙,竟又上这样的折子,火上浇油——”

康熙越说越气,把手里的折子朝地上一甩。张廷玉捡了起来一看,中间有几句康熙用指甲掐了指痕:

皇上办事精明,天下无人不知晓,断无错误之处。此事于圣躬关系甚

大,若日后易于措置,祈速赐睿断;或日后难以措置,亦祈赐睿断。熟虑

后施行为善……

张廷玉边看边想,心里愈来愈吃惊:这“难于措置”“易于措置”,不明明是要康熙除掉胤礽吗?

“乱民贼子,自古有之,”康熙愤愤然拍案而起,“惟佟国维身为外戚、上书房大臣,况佟佳氏代沐皇恩,却如此倡言乱政,鼓蛊人心,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回头大叫一声,“李德全!”

“奴才在!”李德全从幕后走了出来。

“传旨内务府,立即摘除佟国维顶戴花翎,锁拿刑部大牢,交部议发落!”

“扎!”李德全领旨下去了。

“老王掞,”康熙意犹未尽,“朕不责怪你,你是忠心保太子,唯愿太子好。你与佟国维是两码事,他是倡乱而你是求稳。朕一生,别无遗憾,唯有这个胤礽,自小儿朕心里最痛他,可怜他母亲……朕到九泉之下,何以见太皇太后和皇后啊!”他拭了一把泪,又说,“看来这个太子当不好,也不能全怨他。皇子们管着八旗,建牙开府,各有各的势力;太子想保住位置,不能没有自己的人马,这就势必形成太子、皇子之间的党伐之争。”

“万岁啊万岁!”老王掞跪伏于地,泣泪涟涟地道,“原来圣上心里也苦,罪臣明白了。要想太子不结党,除非废除诸王八旗制度。但动摇八旗制度,等于瓦解满族主体,去掉‘祖宗家法’,谈何容易啊!”

一时众人都哑口无言。拼着了一死的老王掞倒是说中了要害:太子以结党被废,再复位,仍是以结党被废,确是耐人寻味。

“所以,”康熙毅然决然说道,“依照太子再立再废的教训,朕已确立大计:自今而始,休言立太子之事——直至朕死的那天,自有分晓!”

众大臣禁不住瞠目结舌,太子制度,汉唐以来沿袭数千年,从未中断。至死不立太子,那谁来继位?然而,经过了这么多事,谁也不敢再强谏了。康熙见无人说话,倒先松弛下脸来,微笑道:

“张廷玉、王掞接旨!”

张廷玉、王掞微微一怔,一齐跪了下去同声唱道:“奴才领旨!”

“擢张廷玉为文华殿大学士,加正一品顶戴!着王掞免去兵部尚书职,顶替大学士佟国维入值上书房。方先生去拟旨吧!”

张廷玉和王掞对望一眼,不知是该谢恩,还是该辞谢。两人一时茫然无主地望着上面坐着的老皇帝,拜受不好,不拜受也不好。

皇太子胤礽复以罪废,再次幽禁于咸安宫后,“八爷党”的后台佟国维,因是外戚,部议从轻发落,着提前致仕,在家养老。原来保荐过胤禩,受乏斥的明珠的儿子揆叙、王鸿绪一干人先后死去;参与皇子争斗的胤禩门下人雅齐布、胤祉门下人孟光祖,都因罪伏诛。但并不能说从此太平无事,数年后,康熙最信任的御前侍卫朱天保,又上疏请复立胤礽为太子,康熙把他叫到跟前问:

“尔何知而违旨上奏?”

朱天保答:

“臣闻之臣父,臣父令臣言之。”

康熙恶狠狠说道:

“此不忠不孝之人也!”

朱天保因此也遭诛杀。在如此杀伐愁烦中,康熙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到五十四年,他的右手已不能写字。一切制诰诏令,都依赖张廷玉、方苞两位宰相代劳。身为皇帝总不能一点不动手,他只得用左手勉强捉笔。冬十月,他上谕上书房大臣曰:

朕右手不能写字,用左手执笔批答奏折,期于不泄露也。

到五十六年,康熙虽然还不时巡幸京畿,偶然也去塞外巡狩,他说到了塞外草原,骑一骑马,拉一拉弓,顿觉身心愉悦,恢复了活力。其实也不过是自我安慰,谁都看得出皇上身体越来越衰弱了。这年冬十一月,康熙抚今追昔,夜不成寐,向张廷玉口授了一份遗诏,经张廷玉整理润色,形成文字。诏曰:

帝王之治,必以敬天法祖为本。合天下之心以为心,公四海之利以为

利,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夙夜兢兢,所以图久远也。朕八龄践祚,

在位五十余年,今年近七旬矣。当二十年时,不敢逆计至三十。三十年时

,不敢逆计至四十。赖宗社之灵,今以五十七年矣,非凉德所能至也。齿

登耆寿,子孙众多。天下和乐,四海又安。虽未敢谓家给人足,俗易风移

,而欲使民安物阜之心,始终如一。殚竭思虑,耗敝精力,殆非劳苦二字

所能尽也。古帝皇享年不永,书生每致讥评。不知天下事烦,不胜其劳虑

也。人臣可仕则仕,可止则止,年老致仕而归,犹得抱子弄孙,优游自适

。帝王仔肩无可旁委,舜殁苍梧,禹殂会稽,不遑宁处,终鲜止息。洪范

五福,终于考终命,以寿考之难得也。易遯六爻,不及君主,人君无退藏

之地也。岂当与臣民较安逸哉!朕自幼读书,寻求治理。年力胜时,挽强

决拾。削平三藩,绥辑漠北,悉由一心运筹,未尝枉杀一人也。府库帑金

,非出师赈饥,未敢妄费。巡狩行宫,不施采缋。少时即知声色之当戒,

佞倖之宜远,幸得粗致谧安。今春颇苦头晕,形渐羸弱。行围塞外,水土

较佳,体气稍健,每日骑射,亦不疲乏……复头晕复作,步履艰难。倘一

时不讳,不得悉朕衷曲。死者人之常理,要当于明爽之时,举平生心事一

为吐露,方为快耳。昔人每云帝王当举大纲,不必兼综细务。朕不谓然,

一事不谨,即贻四海之忧;一念不谨,即遗百年之患。朕从来蒞事无论巨

细,莫不慎之又慎。惟年既衰暮,祗惧五十七年忧勤惕励之心,隳于末路

耳。立储大事,岂不在念。但天下大权,常统于一,神器至重,为天下得

人至难,是以朕垂老而卷卷不息也。大小臣工能体朕心,则朕考终之事毕

矣。兹特召诸子诸卿士详切言之。他日遗诏,备于此矣。

这篇朴实无华的“遗诏”,既是康熙一生的高度概括与总结,又是身为朝廷重臣的张廷玉,内方外圆的处世为人风格和文风最明白无误的体现。“遗诏”的前半部分,棱角分明地叙述了康熙少年登基的天子,为巩固皇权的宏才大略和“挽强决拾”,他除鳌拜、平三藩,辑漠北,的确是功劳显赫。然而,到了晚年,由于皇子们为争国储兄弟相残和康熙对皇位的眷恋,不肯交权,埋下了大清帝国由由盛世到没落,由中兴到衰亡的祸根。对这一点,身处权力顶峰和旋涡中心的张廷玉,不可能看不到。然而,他还得违心地为康熙找出不肯退位的种种理由。这就是张衡臣高明的“外圆”之术。

难道年届古稀、身体衰弱、步履艰难的老皇帝,把个心痛的老太子熬得再废再立,把皇子们熬得如群疯狗觊觎帝位而“窝里斗”,再来“收拾”——关的关、押的押,真的是“为天下得人至难”吗?张廷玉当然知道这是历朝历代至死也不肯撒手的“嗜权者”、老皇帝搪塞后人讥评的借口。唐玄宗退了位,还要当太上皇;武则天残杀亲生骨肉,杀害唐室宗亲和大臣各数千家,也都为她能垂帘听政和继续当皇帝。张廷玉身为臣子,屈居君王之下,不能不违心地为康熙涂脂抹粉,否则,他不可能善终,更不可能以顾命大臣延续到下一朝代。

其实,历史上死也不肯撒手的皇帝,最后都没落得好下场。康熙也不例外!

康熙最后苟延残喘的几年,青藏连年战事。老十四胤禵被任命为抚远大将军,一直与青藏叛军作战。六十年五月,胤禵移师甘州。老四胤祯的门人年羹尧擢为四川陕西总督,大权在握;副将岳钟琪也授四川提督。经过十来年对皇子的打杀,就剩老四、老十四两个同胞兄弟有势力争夺国储之位了。

而胤禵是老八胤禩的人,所以胤禩始终都在做着黄袍加身的帝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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