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原来一直冷眼旁观,采取回避、远离皇子争斗的策略。经过这些年,恭谨勤勉,不畏劬劳侍奉皇上,康熙对他信任与日俱增,他权倾朝野,声名远在佟国维、马齐、萧永藻众相之上,野心勃勃的皇阿哥们,都向他暗送秋波,频频来到宰相府,表示亲近,热乎,他的夫人、小妾紫桐,也常应王爷福晋、王妃邀请,去王府作客。紫桐跟雍王府的王妃钮祜禄氏、福晋们简直成了莫逆之交。她去雍王府不必通禀,也是唯一能进入福晋、王妃们后室的汉大臣内人。
而她的诰封不过是三品淑人。
有天晚上,紫桐来到张廷玉的书房,扳着他的肩膀,一边揉着一边神秘兮兮地说道:
“老爷,雍王府钮祜禄氏终于生了个孩子!”
“噢,好呀。”张廷玉正聚精会神阅读布衣宰相方苞给圣上的一份奏折,奏折写得很长,且很重要,他心不在蔫地答应一声,目光却仍盯在奏折上。
“老爷——”紫桐撒娇地转过身,索性坐在老爷的大腿上,把那份折子挪到一边。
紫桐是越长越漂亮越水淋了。她不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小妻子、小女人,算来满了二十岁,在已过不惑之年的张廷玉眼里,她简直是一朵披着晨露,含苞待放的鲜花,处处散发出诱人的成熟女人的芳香,清纯和激情。自从老岳丈王文简公在山东新城老家去世,奔丧回来,夫人的身体便一直不大好。她老是推紫桐侍候老爷,紫桐也就几乎成了他的专职夫人。
他在紫桐脸上亲了一口,又把折子拿了起来,侧过头问了一句:
“你刚才说什么?”
“你说我说什么!”紫桐却连连亲着丈夫清癯但有棱有角的脸,已是有恃无恐。
“唔,”他想了想,故意逗她,“你好象说什么人家里生了孩子,是不是?”
“是呀,谁家里?”
“是个王府家吧!”他已经记不清楚了。
“哪个王府?”
“是不是诚亲王府?”
她摇摇头:“不是!”
“恆亲王?”
“不是!”
“那就是淳郡王、敦郡王、安郡王……”
“你瞎猜什么?”她顺势倒在他怀里,张开两条鱿鱼似的臂膀,挽住他的脖子,一阵狂吻之后,咂巴着红得像红珊瑚顶珠的嘴唇,娇羞地道,“是雍王府的钮祜禄氏,原来一直没有生孩子,这次生了!”
“啊——”
“你‘啊’什么?”
张廷玉知道,紫桐很想要个孩子。可是他们圆房有了六七年,该生孩子的早就生了,紫桐却连花蕾花苞都没打过。原来以为她成婚年龄太小,并不在意,如今已是二十出头的大女人,再不生孩子,她心里肯定着急。张廷玉善解人意地安慰说:
“紫桐,你生不生孩子,老爷并不在意。我已经有了三个男孩,一个女孩……你能再生几个,我当然高兴。万一你没有生育,怎么办呢?”
“我有生!”
“有生好嘛。”
“要不生呢?”
“如果你生不了,而你想要孩子,到外头领养一个不也很好吗……”
紫桐调皮地说:
“那我抱个小花猫,去换人家一个龙子龙孙?”
“谁要你搞什么‘调包计’去换人家的孩子!”张廷玉还是觉得紫桐“小夫人”没有长大,就像个小姑娘那么稚气,天真,可爱。
“我是说,”紫桐坐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道,“雍王府的钮祜禄氏,用的就是‘调包计’。”
“你说什么?”张廷玉微微吃了一惊。
“雍王府王妃钮祜禄氏,前几天生了个女孩,她用女孩换了陈世倌陈大人夫人生的一个小子。”紫桐一口气终于说出她要告诉丈夫的一大奇闻,“这事,做得密不透风,除了陈夫人心里明白,哑巴吃黄连又做不得声,外头没有人知道这‘偷龙换凤’的把戏。”
“你,你——”张廷玉推开紫桐,立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又反身把书房门关住,回到紫桐身边,小声说,“你千万不能说出去,这是砍头的事!”
“这我知道,”紫桐委屈地道,“我只跟你说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我老爷,丈夫吗?”
“你没跟第二个人说过?”
“没有!”
“今后千万不能再提此事。”
“知道。”
“哎,”张廷玉复坐了下来,“既然做得密不透风,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是钮祜禄氏的知心朋友吗?”紫桐又带几分天真地炫耀说,“自从她怀上小孩,她就天天念叨着,要生个小子就好,生个小子就好。为此,她天天上香敬佛,我陪她敬佛时,就听她祝神的祷词说,求如来佛祖、宗喀巴大师、观音菩萨,赐臣妾生一个龙根龙子。我见她想男孩子想得疯疯魔魔,怕伤了身子,便劝她说,雍王爷不是有了个男孩子弘时吗?你就是给王爷生个女孩,王爷也一定很高兴的。钮祜禄氏却泪水长流地道,雍王爷就是想要生个龙子。因为大福晋生的弘时,从小调皮捣蛋,不好读书,到现在十来岁了毫无长进,雍王爷认定他是成不了气候的窝囊废。就常在钮祜禄氏枕边叹气说,本王三十五六了,妻妾成群,却没几个争气的,生个儿子也不听调教。父皇就是把皇位传给本王,我能把大位再传给不争气的弘时?求佛祖保佑,这次你给我生个能继大统的‘龙子’。到时我自然封你为皇后……”
紫桐侃侃而谈,张廷玉却早已听得得汗流浃背,一身毛骨悚然。
“有了这一层。钮祜禄氏生孩子那天,正好我又在王府后宫,”紫桐却没理会这件事的轻重,兀自说了下去,“王妃大叫几声,孩子哇哇坠地,接生婆把光溜溜的婴儿包好,递到我手里,她自顾收拾去了。我接过婴儿一看是个女囡,抱到王妃枕边,她一看老大的不乐,差一点把气闭了过去。恰好那几日王爷受钦命出差办事去了,王妃把接生婆叮嘱一番打发出宫。拢着婴儿诅咒自己命苦。听说王妃生了,平日跟王妃姐妹相称,常来常往的一拨大臣妻妾,纷纷来王府看望。有人就说,陈世倌陈大人的夫人恰好也在同月同日生了个哥儿,有人问钮祜禄氏,王妃莫也生的是一位‘小王子’?钮祜禄氏眼珠一转,连连说是个小哥儿。我在一旁听了,心里好笑,却并未道破,心只想王妃想哥儿想出毛病来了……”
心细如丝的张廷玉突然打断紫桐的话问道:
“她不知道你明白其中底细?”
“当然。”紫桐把脑袋晃得像泼浪鼓,“当时我抱着婴儿并没认真去看,只在胯下摸了一把,发现没有小鸡鸡便心知肚明,王妃哪里会察觉我知其中奥妙呢?”
“果真如此,你还无忧。”
“当然无忧。”紫桐得意洋洋地接着说,“给孩子洗三朝那天,我又在王妃身边。刚好雍王爷回府了,听说王妃生了个‘小龙种’,王爷一高兴,笑得嘴都合不拢。那天王府好热闹哟,平常跟钮祜禄氏亲近的一些皇室、大臣的亲眷几乎都来了。偏偏陈世倌的妻子没有来,她像钮祜禄氏一样自然在坐月子。王妃却缠着王爷说,一定要陈世倌家把新生婴儿抱过府来看看,把同月同日生的两个哥儿比较比较。雍王爷并不知这是王妃用的‘偷龙换凤’之计,自以为女人生了孩子,相互比较是情理中事。也就派王府长史去陈尚书家传旨。陈世倌哪敢怠慢?急急令乳娘抱着婴儿随长史一同来到王府邸中。王妃命一宫女出去说,王妃产后怕风怕见生人,陈家乳母不必进去,只将哥儿交宫女抱来看看就行。乳娘听了,毫无防备,把哥儿交了,由家仆陪着去下头喝酒去了。王妃接过小哥儿一看,长得柳眉秀目,壮实可爱,爱不释手,忍痛将亲生女儿抱出去交与乳娘,并吩咐赏赐陈家珠宝首饰……”
“那个乳娘就全无察觉?”张廷玉也被今古传奇式的故事吸引了。
“那乳娘灌了几盅黄汤,半醉不醒的,哪里会去验查孩子下面有无小鸡鸡呢,”紫桐笑道,“再说婴儿甜甜地睡着了,脸上蒙了层薄薄丝巾,她哪能发现换了包。就是抱回陈家,搁到陈夫人炕头,挨着月婆子躺了一宿,亲生母亲也未曾察觉……”
紫桐的故事讲完了,她拉着老爷要回房上床,只怕也想生他个小哥儿。张廷玉却全然没有半点睡意,他把小夫人支走以后,一个人站在书房窗前,痴望着夜空,久久沉思不语,浮想翩翩。
如果真如紫桐听钮祜禄氏所说,皇四子胤祯确有那么大的野心,不仅想自己争夺皇位,承继大统,而且想到了儿辈由谁来承接的问题。那末,胤祯的“人君之术”就没有哪个阿哥能与之相比的了。那么深谋远虑深藏不露,且有足智多谋的钮祜禄氏贤内助相助,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占绝了,谁还能斗过四王爷?
陈世倌是浙江海宁人,是工部尚书陈诜的儿子。陈诜是康熙十一年举人,授中书舍人,曾巡抚贵州,回京后任工部、吏部尚书,直到六十一年与康熙同一年去世,在朝廷也是资历很深的阁老。陈阁老的儿子陈世倌现在又做尚书,跟张廷玉父子两代宰相一样,陈家两代尚书。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老资格的尚书,夫人所生男孩刚三天,就被雍亲王府换了去,他又能怎么样?
据紫桐说,陈世倌的夫人搂着孩子糊里糊涂睡了一觉醒来,孩子哭闹,喂饱了奶,孩子一气睡到大天光。直到第二天黎明,醒过了酒的乳娘进房给婴儿换尿布,抱着孩子嘬着嘴“嗬嗬嗬”想让婴儿撒泡尿。她习惯性地一边逗尿一边去拨弄婴儿胯里的小鸡鸡,这一拨弄不打紧,乳娘顿时惊得弹了起来。
“怎么了?小哥儿的鸡鸡怎么突然飞了?”
她不相信,把婴儿仰躺在摇床上,扒开两条小腿仔细瞅去,长小鸡鸡的地方塌了下去,成了一张红嫩的“小嘴”,尿从那里撒了出来。乳娘顿时好象是自己变了妖怪似地嚎啕大哭道:
“夫人,啊啊夫人,不得了啦!”
陈夫人从暖炕上坐了起来,责怪地问:
“发什么神经?别吓坏了小哥儿!”
“是哥儿突然变成小姐了……”
“胡说八道!”
“是真的,”乳娘把婴儿抱了过去,“夫人您看,昨天还是好好的,怎么睡了一夜,就变了!”
夫人接过婴儿看了看,顿时目瞪口呆,吓得嘴里呢呢喃喃地不知说什么:
“好端端的哥儿……好端端的小姐……好端端的……怎么,怎么就变了……”
“夫人,夫人,”乳娘吓得战战兢兢,生怕惹火烧身忙洗刷自己说,“昨天我抱回来,都看了,有小鸡鸡,怎么睡一夜小鸡鸡不见了,缩进去了?”
“你昨天抱回来看了?”
“看了。”
“你酒醉熏熏的,真看了?”
“是摸了……”
“哪有男娃变女娃的道理?”陈夫人这才去瞅婴儿红喷喷的圆脸。虽然刚出生几天的婴儿,小鼻子小眼,长相都差不多,但毕竟是从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它肉,做母亲的哪里分不出真伪?看清以后,她心里有了底,愤怒地大叫一声:“来人啦!”
那些仆妇丫环不知出了什么事,一齐拥了进来。只见陈夫人把婴儿往暖炕上一放,气呼呼地指着乳娘喝道:
“还不快给我跪下!”
乳娘跪下了。
陈夫人也不怕伤了身子,磨着P股坐到炕沿上,手掌狠狠拍着暖炕,叫咒道:
“你们都来看看,昨天这个娼妇抱着小哥儿到雍王府走一遭,醉熏熏走了回来,她,她……她竟贪图小利,伙同灌她黄尿的什么人,把哥儿给换了……”
“夫人,夫人……”乳娘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连连磕头分辩说,“奴才没有贪利,也没伙同什么人调包,奴才知道哥儿是老爷和夫人的心头肉,痛爱还痛爱不过来,怎么就敢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儿呢?老天在上,夫人明鉴,奴才要做了这种黑心事,不得好死……”
仆妇、丫环们当即抱起婴儿看了看,也都议论开了:
“这是被人换了呀!”
“哥儿怎么会变小姐呢,叫鸡怎么也变不成母鸡呀!”
“一定是被想男娃想疯了的偷龙换凤换了。”
“……”
仆妇们的议论,提醒了陈夫人,因为生育前她也常去雍王府,是钮祜禄氏的坐上客。且常听王妃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王爷想让她生一个“小王子”,她装香念佛求菩萨也是想要个男孩。陈夫人脑瓜突然一转:量乳娘也没贼胆与人换娃,难道是钮祜禄氏生了个女儿,她特意要陈府把出生才三天的婴儿抱过去,是被她换了?
待了一会儿,她缓过气来,平静地问乳母道:
“昨天你到雍王府,是怎么个情形,快快说来。这个责任是你担着的,怎么就被人家调换了孩子!”
那乳娘听了,猛然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如何到府中,就有个宫女出来,说王妃产后怕风怕见生人,单把哥儿送进去给王妃观看。她如何把哥儿交给宫女,又被下人引去喝酒。喝了个把时辰酒,那宫女就把婴儿送还给她了。还赏了些 珠宝首饰,说是钮祜禄氏王妃赏赐给陈夫人的。说到最后,哭泣道:
“夫人,我有罪。当时喝得有了几分醉意,奴才粗心大意没有细看,刚才奴才撒了谎,夫人你惩罚奴才吧!”她一边抽打自己嘴巴,一边哭泣。
陈夫人怎算明白过来,一定是钮祜禄氏换了她的宝贝儿子,这怎么好呢?心痛之余,她赶紧叫丫环去找老爷来商量个法子。夫人的话还未完,早有个丫环飞奔前去,把听到的一切禀报陈世倌老爷。并说夫人请老爷进去,想法去雍王府要回孩子。
陈世倌一听心里了然,惟恐夫人急坏了身子,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上房。见许多丫环、仆妇挤在房中,交头接耳窃窃私议,那乳娘跪在一旁泪流满面。陈尚书瞅了夫人一眼,朝众人说道:
“你们赶快不要惊慌,这事需得紧守秘密,倘若有人泄露出去,被我知道,立即处死。”
众丫环、仆妇顿时像掐了脑壳的蚊子,吓得谁也不敢吱声了。陈老爷挥了下手喊:
“走吧!这里没有你们的事了,不用乱哄哄挤在房里,都出去吧!”
仆妇、丫环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夫人见老爷一点也不着急,反吩咐众人守着秘密,不准泄露,心中甚是疑惑。遂对老爷说道:
“我好端端的男孩子,被人家换了,你怎么还要守着秘密呢?难道白白地把个哥儿送给人家,就一声不响了么?”说罢,滴下伤心泪来。
“你呀,”陈世倌长叹一声,“活了这么一把年纪,怎么连事情的轻重都不知道?你想,是孩子要紧,还是一家人的性命要紧呢?劝你气量大些,不能忍也要忍了。好在我们还有几个男孩,不忧绝嗣的了。”
夫人哭道:“你量气大,我可不能像你。好容易十月怀胎,生下个孩子,要生成是女的也就罢了。如今白白被人调换了去,怎么忍呢?难道他们做了这样的亏心事,还要把陈家满门抄斩不成!”
“你怎么不想想,”陈尚书急巴巴道,“这事倘惹传扬出去,被皇上知道,必然大发雷霆。不会说皇四子胤祯的不是,反会说我们怀着吕不韦的诡计,把儿子换进宫想篡大清江山作太上皇,那还了得?喀嚓——”他做了个砍头的姿式,顿时脸色惨白,“不光满门抄斩,还要诛连九族。如今非但哑巴吃黄连,捏着鼻子没处响,就是我这官也是做不得的了。须得赶紧告病离开京城,奔回老家远离是非之地才好呢。”
夫人听了这番话,方知关系重大,只得掩住眼泪,忍着心痛不再说什么了。陈世倌又把夫人细细开导一番,退回书房,修起一道因病乞休的表章,次日上朝,请求圣恩准其告病还家。
康熙瞅着跪在下面,一夜之间仿佛突然老了十岁,连行走都颤巍巍的陈世倌,不解地问道:
“陈爱卿,记得你的年纪比朕还小几岁,怎么就要乞休致仕呢?”
陈世倌叩首回道:
“万岁天子龙体,万寿无疆。而臣下凡身肉体,又染风痛固疾,一日不如一日,不能为圣主效力,万望圣上恩准臣告老回家!”
“好吧,”康熙见他说得诚恳,朝廷又刚选了一百多名新科进士,也不在乎这个老儿,便着上书房大臣张廷玉拟旨,恩准陈世倌致仕回浙江海宁养老。并赐车马差银五百两,着沿途驿站方便行事。议过这事,康熙兴致颇佳,对臣工们说道:
“雍亲王府钮祜禄氏新生一龙子,朕赐名弘历。以诚亲王胤祉子弘晟、恒亲王胤祺子弘升,雍亲王胤祯子弘时、弘历,同封为世子。”
众大臣跪拜朝贺,高声唱诺:
“恭贺圣上新得龙孙弘历!”
“万岁洪福,龙子龙孙永昌!”
“万岁,万岁,万万岁!”
唯有张廷玉在跪下去时,心内像打翻五味瓶。这个弘历,出生不几天就封为世子的弘历,难道真要成为大清的又一代皇帝?那末,在皇子争斗中,四王爷雍祯便是势在必得了。在一片颂扬声中,他仿佛听出了一点什么冥冥中的“宿命”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