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国祸家灾

回到京城的头一个晚上,张廷玉躺在自家的暖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夫人王氏身子不适,这晚是二奶奶紫桐侍候着入寝。紫桐做了三品淑人,却仍是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少妇。况且入纳也多年了,也没见怀个张家的一星半点瓜蒂,她恨不得老爷一回府,就跟她痛痛快快作爱一场。她不相信自己不能生育,而是怀疑老爷每次都是疲劳体乏匆匆应付了事,没认真来过一回。紫桐这一夜又落空了,老爷离家一去两三个月,帮他脱了袍褂躺到床上,竟像抽出了精血的空皮囊,懒洋洋愁眉苦脸,一会儿瞪着眼,一会儿佯闭着眼,抽声叹气。她百般温柔地抚摸他,挑逗他。他倒像个泥塑木雕,冷冷冰冰一点反应也没有。紫桐偷偷拭泪,心想,是不是老爷在皇上身边陪驾,皇上赏了他一个什么美女,在外头作爱风流够了?家花没有野花香,回来连她年轻貌美的二奶也没兴致动一动了?

“老爷,您陪驾皇上辛苦了。”

“嗯……”

“皇上这次都带去些什么人?”

“皇子阿哥、后宫嫔妃全去了……”他不安地转动一下身子,把背对着她说,“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万岁把嫔妃全都打发回京了。”

“发生了什么事?”她想到的是嫔妃中的争风吃醋,“是不是有某个美人出了事?皇帝嫔妃那么多,美女如云,他顾得上这个,顾不上那个,一个宫妃一年半载也轮不上一回,也难免不出事……”

“哦,哦……你说什么?”张廷玉突然昂起头来。自从康熙在承德降旨,要废黜太子胤礽,他就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究竟太子出了什么事,惹得皇上动了天怒!要说所谓“太子手谕”调兵进园子,康熙明明知道不是胤礽干的,那皇上为什么还要移驾布尔哈苏台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呢?真怕皇子造反,演出逼宫戏吗?真有皇子逼宫,在布尔哈苏台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不是更容易得手吗?那皇上为何还要选择去那种地方?他也曾想过,是不是后宫发生了某种秘不可见天的事,康熙震怒之余把侍驾人等带往荒漠,既可使丑闻秘而不宣,又可让他有足够时间考虑到底如何处置胤礽。

紫桐无意中一句话突然使他茅塞顿开:康熙叫他代拟废黜太子的诏书、制诰中,都有万岁亲自授意的“暴戾淫乱”、“暴虐慆淫”之词,他也曾想到可能胤礽生活糜烂、放荡,但做梦也没想过与皇上的某个宠妃——他的母妃作天伦之乱。紫桐非常奇怪,老爷从来没有对她说的话重视过,她又复述了一遍,并别有用心地发挥说:

“我说皇上那么多妃子,轮不上宠幸,那还不想到外面寻野食?找个什么阿哥啦,大臣啦,甚至太监,嘻嘻,太监……没那个东西,有心无力,隔靴抓痒……”

张廷玉猛然醒悟:在承德行宫,康熙最宠的柳贵人忽地消逝,有太监说柳贵人病了,被送回京师;佟国维却说柳贵人被关进了辛者库。是啊,太子胤礽一定是跟柳贵人乱伦,被康熙逮了个正着,才遭如此下场。

张廷玉以他愈来愈成熟的政治家的眼光,当然知道废弃太子这事,将在朝野引发一场多么大的震撼,乃至流血的拼杀!这不光是几十个皇子为争夺国储,将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而且,每一个皇子后面,又都牵涉多少派系臣工、生育他的后宫嫔妃、外戚,以及外省的封疆大吏啊!这是一场权力和国柄的重新分配。几乎牵涉朝廷内外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前途命运和未来!

张廷玉怎么能睡着呢?他应付式地稍稍安抚了紫桐一回,紫桐得到满足以后甜甜地睡过去了。可是张廷玉脑子越来越亢奋,眼前总是浮现着稽古以来历朝历代,弑君篡位,兄弟阋墙,血标宫帏的可怕情景……

胤礽被杀,太子妃石氏倒在血肉模糊的丈夫身边,太子太傅王掞一头撞死在金銮殿的龙柱上,脑浆迸裂,血流丹墀。他可怜的兄长、太子府少詹事张廷瓒,口喷鲜血,忧郁而死;他的大嫂、侄子们抱着大哥的尸体,撞天触地地嚎哭,呼叫……康熙又被某个皇子剌杀,父亲张英瘦骨伶仃从天而来——他是从九天被摔了下来,摔在皇上的尸体身旁,他的心被摔碎了,血涌如喷……

“父亲——”他大叫一声,被紫桐紧紧抱住。

“老爷,老爷!您醒醒……”

“啊!”

“老爷,怎么了?”

他睁开眼睛,原来是一场恶梦。他狠狠拍了拍麻木生痛的额角,他知道,眼前朝廷的这场争斗,也许比梦中所见还要凶险。他暗暗拿定主意: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暂作壁上观!

噩梦醒来,天已大亮。紫桐服侍老爷重新躺下,她穿上旗袍悄悄溜下床,给老爷把被角掖好。她知道老爷昨晚一夜都没睡好,在他额角一吻了一吻,就亲母亲宠爱孩子一般说了句:

“您再好好睡一觉吧!”

她猫一样轻悄悄出房了。

张廷玉瞪着眼睛在床上,身体十分疲乏,可是怎么睡得着呢?想起昨晚的噩梦,想起眼前波谲云诡的朝廷,他心内如油煎火燎。突然他想起梦中见过的父亲和兄长,浑身惊出一身冷汗,不自禁坐了起来。一想那不过是一场梦,又倒了下去……

“老爷,老爷!”紫桐慌慌张张走了进来,一脸惊忧和悲伤。

“什么事?”张廷玉又坐了起来。

“大爷家报讯的来了!”

“报什么讯?”

“大,大爷他——”

“廷瓒哥怎么了?”

“大爷昨晚……他走了……”紫桐掩面嚎哭。这时,夫人王氏和几个老家人,全都抽抽咽咽拥了进来。

张廷玉身子一挺,滑下床来,脚上鞋都没趿。嘴里喃喃自语道:

“要发生的事,真的就发生了……噩梦!噩梦……”

张廷玉把大哥廷瓒的丧事办完,把大嫂接到府上,跟王氏夫人妯娌相伴。他又派一位心腹老家人和大哥家两位家人回桐城,去向父亲报丧。

临行时,他一再叮嘱:

“你们回到老家,视父亲大人身体状况而定,要机灵点儿。如果老人家身子骨健旺,你们就委宛地把大爷去世的事告诉老人家,并多多安慰老人节哀;如果,如果——”他想起梦中所见父亲的模样,禁不住颤声道,“如果老太爷身子骨有恙,你们暂且就不说了。只说是大老爷、二老爷派你们回去,向老太爷请安,你们就留在六尺巷侍奉老太爷,不必急于回京,随时派人把讯传回来。”

“是,老爷!”

“都明白了?”

“明白了。”

家人走后,张廷玉仍忧戚不安。这天上过朝,康熙把他叫到乾清宫,办过各省督抚的几件奏折后,君臣在暖阁一起喝茶,康熙毫不经意地问:

“衡臣,听说你长兄廷瓒去世了?”

“是,谢圣上垂询。”

“得的什么病?”

“长兄一直身子瘦弱,”张廷玉小心翼翼回道,“稍感风寒,就引发肺瘰久咳,不料这次倒要了他命。”

“咳——”康熙叹道,“你们张门父子,都是忠厚诚信之人。朕记得张廷瓒是康熙十八年进士,那次殿试朕还有些印象,廷瓒中的三甲。开始授弘文院编修,后来东宫太子府要人,就让他去做了少詹士……”

“皇上对他恩重如山。”

“是朕害了他。”康熙一脸戚容说,“他忠信诚笃,明珠暗投,让他跟了一个不争气的太子!听说在布尔哈苏台,宣谕废黜太子时,平时如哈巴狗一般跟着太子转,摇尾乞怜想分一杯羹的臣工,没一个敢吭一声。惟张廷瓒一人哭晕在雪地上……其情可哀,其德可叹!”

张廷玉想起大哥之死,无言以对。

“廷瓒留有子嗣没有?”康熙体恤地问。

“回皇上,”张廷玉叩首说,“大哥只娶一正室,生有两个女儿;未纳侧室,所以无传香火之嗣。”

“廷瓒,正人君子也!”康熙感叹一句,“来人呀!”

李德全应声而出。康熙说道:

“传旨!着内务府赐张廷瓒遗霜——”他转问廷玉,“有诰封没有?”

“没有。”张廷玉摇摇头,“许氏没有诰封。”

康熙想了想,冲李德全道:“着封张许氏四品恭人,赐白金五十两,苏绸五匹。至于张廷瓒嘛,人已走了,就不必封了。”

张廷玉立即跪下,含泪磕头说:

“奴才代兄长叩谢皇恩!”

康熙抬了抬手道:

“你若府上有事,暂且不必天天上值。有事朕着人传唤,跪安吧!”

张廷玉出了宫门,在车舆上禁不住泪流满面。康熙为了巩固和延续大清皇统,心硬如铁,谁敢向他挑衅,诛杀绝不手软;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又心地仁慈,极富同情心和人情味。兄长为废太子哭晕在雪地上,这本是触犯龙颜,康熙不以为过,反有嘉许。足见他废太子也是万不得已,其实内心仍充满浓浓的父子之情。不过他不能像普通人那样享用这种“情”罢了。因为在他心目中,皇权始终重于儿女情长。

他为兄长悲酸的是,正于皇上所说“明珠暗投”,他跟错了主子。兄长才学不在自己之下,可是兄弟二人天壤之别:一个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一个却是郁郁一生,死于绝望的少詹士任上。自古以来,为政者,从来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根本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前途。不是你的才德如何,而是看人君把你放在什么样位置,把你交给怎样一个上司,你将与他一荣俱荣,一毁俱毁。胤礽的不幸正是廷瓒不幸的根源,假如胤礽有幸继承了大统,廷瓒就将是辅首大臣,位居弟之上。

康熙是深谙此道的,所以他能对事不对人,宽宏大量对待不危及他皇权者。康熙的宽厚仁爱,更多表现在他对庶民百姓的关爱。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他爱民也正是为巩固国运,不使大清的御艟在民众之水下倾覆。他微服私访,体恤民情,发现灾情,倾廒赈济;严禁始于前朝八旗的“圈地”,使农牧民有地可耕有草可牧;严厉惩治贪官污吏,使黎民少受搜刮之害;特别疏河治水,不遗余力,数十次冒着夏暑冬寒,南巡阅河,足迹踏遍黄河上下,长江南北,与臣工共商治河方略,终于使黄河清,长江中、下游连年丰收,出现康熙盛世。

张廷玉从内心钦佩当今圣上的,正是这一点。数典阅祖,要找一个严刑峻法的明君易,而要选一个爱民护民的仁君难。康熙有如此难能可贵之处,从小受到仁民爱君儒学熏陶的张廷玉,对为当今当牛作马,言听计从一点也不后悔。他倒真希望,上天能给康熙添寿,让盛世国祚绵延下去。至于皇子中到底谁能夺得皇位,他现在还无法猜测也不想猜测。他不会为讨好未来的“诸君”,而做出对当今不利之事。

这是他的为官之道!

冬十月,康熙终于查清皇八子胤禩,伪造皇太子“手谕”,调凌普进禁苑乱政,陷害胤礽的罪行,命张廷玉拟旨搋夺了胤禩郡王、贝勒的爵位。

十一月初,上察皇长子胤褆幸灾乐祸,对废太子胤礽落井下石,毫无兄弟情谊,一怒之下夺胤褆直郡王爵,并打入宗人府幽禁。

正当张廷玉侍驾康熙在南苑行围,夜以继日处理各方复立皇太子奏折,忙得又是一个多月没有回府,未曾与家人团聚之时。这天,张府总管骑马直奔南苑,通过太监递话进来,说张宰相老家桐城有急报。当时,张相正跟皇上议事,康熙听了,关切地说:

“快传家人进来。”

张廷玉已木然呆在一边,他知道老家急报,决不会有好事:要么父亲重病,要么——他担心兄长之死,白发人送黑发人,父亲受不了这一打击。

果然,家人送进来的是老家的报丧帖子:

十一月己亥,致仕大学士张英公敦复,不幸谢世,阖家悲泣。急待

廷玉、廷璐、廷瑑兄弟回乡治丧,并呈请皇上谥封。

张廷玉看过丧帖,已是悲从中来,泪流满面。想不到前后不到两个月,兄长与父亲竟相继仙逝。如他所料,父亲遽逝,皆因大哥之亡引发老人之病。他捧着丧帖走进乾清宫,康熙要过丧帖看了一眼,默默无语枯坐了一会儿,突然对侍立一旁的李德全说道:

“传朕旨意,谥封致仕大学士张英为文端,着皇三子诚郡王、领侍卫皇子胤祉,代朕前往桐城致祭。张家一门清官,着内务府发悼银白金五百两、表里缎二十匹。着善扑营将军鄂伦岱率五十骑,护卫皇三子、张中堂回桐城奔丧,沿途府衙、驿站迎送不误。钦此!”

张廷玉跪伏于地,谢过皇恩,李德全传旨去了。康熙却似乎意犹未尽,在殿内踱了几步,回顾张廷玉道:

“衡臣,朕与令尊,不光是君臣,还是诗友。他的诗典雅,闲散,虽不及王士祯,但也诗如其人。如今他也走了,朕给他送两句话,聊表挽意吧!”

“谢皇上!”张廷玉又要叩首。

康熙止住他道:“勉了,回家有你叩的。”转对代李德全候传的邢年喊道:“绢、笔侍候!”

一会儿,康熙濡墨挥笔,在黄绢上写下两行大字。张廷玉泪眼模糊中,只见那两行字,活脱脱是他父亲一生的写照,这也足见皇帝对父亲相知之深。

康熙写的挽联是:

奠文端公张英大学士

执笏无惭真宰相,

盖棺还是老书生。

四十七年十一月甲辰日 玄烨识

张廷玉跪接过康熙御赐的挽联,真是万分感激“皇恩浩荡”,康熙对父亲一生“盖棺论定”的评介,这是多少金银都换不来的。先父在天有灵,亦可含笑九泉了。他向万岁爷磕了三个响头,康熙伸手扶住他说:

“衡臣,快回家准备起程吧!一般臣工父丁忧最多可准三年,但朕只能给你三月,你一定能体察朕之用心。上书房和朝廷都离不开你呀。”

张廷玉深感康熙知遇之恩,拜别道:

“皇上放心,三月内我一定回京。”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