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纸真假难辨的太子手谕,康熙和张廷玉、马齐分析了小半夜。张廷玉坚持说:“皇上,太子披阅奏章多年,字迹很容易模仿,这所谓手谕太蹊巧了。”
马齐也道:
“衡臣说的极是,求皇上圣鉴,不要什么都怪罪太子。”
“你有长进,”康熙瞅着马齐咬牙狞笑道,“所以朕说黄雀捕蝉,不知螳螂安在!总而言之,模仿之事,一定是那七八个逆子干的,螳螂就在他们里头——不过,办得太愚蠢了。来人!”
李德全应声而出,康熙道:
“传旨,叫胤礽、胤祉、胤祯、胤禩、胤禟、胤礻我、胤祥、胤禵八个皇子,并从善扑营传鄂伦岱,全都来万树园侍驾!”说完,径自朝毡床上躺去。
李德全走后,邢年进来给康熙轻轻按摩,都指望他能好好睡一觉。一会儿,康熙在床上假寐,张廷玉和马齐都不敢离开,亲自点燃息香,用红纱罩了宫灯,各自在毡毯上盘坐出神。大约一根香未点完,李德全回来复旨,一看万岁爷睡着了,便对张、马二人道:
“阿哥们都已在毡帐外跪着,怎么办?”
张廷玉站了起来,瞅瞅康熙,又瞄一眼帐外,跟马齐商量似地说:“深更半夜的,皇上又睡了,给阿哥们找个棚子暂且歇息吧,有事明天再奏!”
康熙却眼也不睁地在迎枕上响动一下,没好气地道:
“就让这些孽障在外面跪着,哪儿也不要去!”
“已是秋天,皇上,”好心肠的马齐仍盘坐在那儿,似梦非梦地说,“塞外夜寒霜重,叫阿哥们跪在露天里,冻坏了身子怎么办?”
康熙倏地翻身下床,把马齐从毡毯止提了起来,发出一声怪笑道:
“好你个马齐,当年朕在布尔哈苏台与葛尔丹血战,葡伏在冰天雪地,吃草根,喝马尿,又冻又饿九死一生,他们那些孽子,你们这些大臣,有谁可怜过朕!现在,你却要为他们讲情,好吧,好吧,你们都给朕滚出去!”
马齐和张廷玉还没滚出去,忽地一条人影不顾侍卫拦阻却滚了进来。张廷玉瞪眼一看,见是太子胤礽,心里暗暗叫苦,这晚,不知又要闹腾个什么模样。
“皇阿玛——”胤礽凄惶地呼叫一声,像抽出了骨头的一堆瘦肉,瘫软在毡子上。身为太子,一国储君,快四十的大男人,竟伤情恸哭得就像个孩子。张廷玉见了,也不禁心里戚然。马齐更是侧过头,偷偷抹开了眼泪。
康熙铁石心肠,返身往榻上一坐,冷冰冰地道:
“是你?有旨叫张廷玉代奏,半夜三更闯进来,不怕……”
“皇阿玛!”胤礽以头磕地,泪流满面仰起头哭诉,“父亲对儿子恩重如山,儿子不仁不孝罪孽深重。儿今晚来此,专请处死儿臣,以正视听。”
康熙突然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哈,哈哈!你居然有罪?看你有多孝顺,吓得朕今晚连万壑松风也不敢住了!你若不孝,早把父皇送左家庄化人场烧了!你若不孝,你早就成了弑父篡君的隋炀帝!可惜你有杨广的贼心,没有杨广的贼胆。你是他妈的一只忘恩负义的鸱鴞,只知啄它娘的眼睛充饥!”
张廷玉早闻康熙口舌如剑,从驾十来年了,今日才见了真功夫,愈是险恶愈见其颜色。马齐听了,倒是身上耸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胤礽自知已辩无可辩,连连磕头道:
“如今情势,误陷很深,儿子辩无可辩。只求皇阿玛圣鉴如镜。千罪万罪,罪在儿子一身。求父皇网开一面,不再株连无辜……”
康熙自然知道,指的是老四、老十三一干人,“嘻嘻”地冷笑一声道:“至今你还说什么‘误陷’,谁误陷你了?你干的那些勾当,辱没祖宗,亵渎神明,难告天下臣民!朕不发落你,上天能容你么?你泥菩萨过河,还要想保全庙里小鬼。告诉你,你想拉个垫背的,怕还没那个福分呢!朕烛幽洞微,阿哥里谁好谁坏朕不知道,还用你来放屁说什么株连不株连?”他狂躁暴怒地在毡棚下走过来,走过去,脸色胀红得像紫猪肝。张廷玉见情形不对,上前劝他坐下,却被一掌推开,“快快打发这逆种走,朕看着他恶心!”
领侍卫皇子胤褆连忙带人进来,以皇长子身份来搀太子胤礽。胤礽见他一脸得意之色,假仁假义还要行“见太子礼”,心里一阵作呕,一把将老大推开,又向父皇磕了个头,便兀自走去。
“慢!”
康熙突然叫住胤礽道:
“你不必出去再和阿哥们同跪野地里,就在帐篷里呆着候旨。”也许突然想起他那过早死去的母亲,心中一软,“你不要寻短见,只管放心,朕不要你的命,毕竟是朕身上下来的肉。等回北京,朕祭告了天地,也好明诏废黜你,省得你再借太子身份胡作非为!”
“我这太子,我这一身,都是父皇给的,要废就废,要怎样就怎样,何必再惊动天地。”胤礽完全绝望了,不再叩头拔腿便走。
康熙倒似乎言犹未尽,追了两步。站在毡门边的杨大壮把帘子一撩,康熙瞅着胤礽的背影和跪了一地的皇子,索性走出毡棚,对儿子们说:
“你们在这里好生跪到天明!你们当中谁是背叛父皇的犹大,有种的自己站出来。竟然拙劣恶毒到冒充太子笔迹调动兵马,想一箭双雕,促使朕杀了太子,又让乱军杀了朕!好乱中篡位!好呀好呀!朕的儿子里竟也有个有卵子有种,如此胆大包天——”他一一扫视皇子,跪着的阿哥除了胤祯、胤祥也还镇定,视死如归,其他都吓得颤颤禁禁,老九胤礻我当即尿湿了裤子。康熙蓦地大吼一声,“谅他也没有贼胆站了出来!不要紧,朕会查找出来的!一定!胤礽有胤礽的罪孽,他的太子非废不可了。从今往后,你们不得把他再当皇太子看,张廷玉也不必为他代奏了。不奉旨,这些日子你们擅离万树园一步,格杀勿论!”说到这里,他一甩袖,冲回毡篷,困兽般转着圈,对张廷玉和马齐吩咐道:
“不能不防胤礽的‘太子党’乘机作乱,立即将凌普拿下,派人送京师拘押。发廷寄给各省督抚,只说停用太子印玺,其余的话暂且不说。敕令,非奉特旨,无论何人不得擅调一兵一卒,违者斩立决!”
说罢,也不就坐,站在兀旁立等张廷玉拟诏。张廷玉素来行文神速,办事敏捷。康熙刚才口谕时,他已打好了腹稿。此时,援笔醮墨,文不加点,数百言谕旨一霎时一挥而就。康熙略一过目,着李德全铃了随驾印玺,交万壑松风文书房誊发。
这时,天已将近四更,远远地闻到鸡鸣。康熙突然松弛下来,苦笑一句“真是闻鸡起舞……”,话犹未了,陡然脸色变得纸一般苍白,双手抖抖索索地拍着额头道:“痛,头好痛呀!”身子一晃,栽倒在毡地上。
“皇上,皇上……”张廷玉和马齐扑上去,一迭连声地呼喊,“来人呀,快传太医……”
李德全和邢年冲了上来,把康熙抬上毡榻,刘铁成飞跑着去传太医。守卫在帐外的杨大壮,一步跨了进来,见昏倒不语的康熙,急得号啕大哭:
“万岁爷,您醒醒……您可不能走哟……”
八月甲辰朔,天上出现日蚀。在承德及承德以北的内蒙草原、东北满、蒙肇发地,“天狼吞日”看得十分清楚。大白天的,有近半个时辰大地一片漆黑,仿佛回到了天地混蒙不化的远古时代。民间百姓自然惊悚万分,千百里地不约而同鸣锣放炮,有的敲着脸盆、木桶、铜罐、铜瓢,希异从天狼的血盆大口里拯救出日轮、朗朗乾坤。在刚遭到重大变故的热河山庄康熙行宫,日蚀的出现,给康熙,给众臣和众阿哥心里,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康熙和张廷玉都有些科学知识,知道日蚀不过是天体循环运行中的一种自然现象,不会就预示着某种凶象。然而包括马齐在内的一班老臣,迷信影响深刻的蒙古王公、随驾亲王、贝勒,都把日蚀看成大清朝一大厄运,更何况皇上口谕要废太子,他们惶惶不可终日,纷纷上折子劝康熙起驾回京。
北京城里,现在也是谣诼四起,废太子的消息没几天就在皇宫内外传播开来。以胤礽师傅王掞为首的一班“太子党”老臣宿耆,窃以为皇上废太子触犯了天廷,上天以昏天黑地半个时辰日蚀,提出警告。皇上再不改弦易辙,大清江山将面临末日。
正当马齐、李德全、德楞泰一伙苦谏、死谏恳求康熙回銮时,王掞领着一路人马又冒杀头的危险,日夜兼程赶到承德行宫来了。王掞哭倒在地,啰啰嗦嗦又磕又拜,陈述过满朝文武,都乞求皇上班师回銮后,泪眼一睁,故意叩首问曰:
“万岁,何以不见太子爷?”
“你问他做什么?”康熙知道这倔老头不会对废太子绀默,倒没想到人一到就发难,呆脸一笑,“你且跪安。太子的事不日就有旨意。皓翁,朕敬重你学富五车,才让你做太子太傅。不管太子如何,你说话做事都要慎独,以大局为重。”
“奴才忝为太子师傅,”王掞却倔牛犟驴般道,“太子于百官有君臣之义,下臣理应向太子请安。”
“太子废了!”
“万岁!”王掞刚刚立起,又跌身跪下,泣声哀哀求告道,“原来谣传竟是真的!皇上,太子在位已三十余年,敦厚仁孝,天下共知,一旦为小人所诬,仓猝废弃,必招人怨天变!万望圣上……”
“何谓人怨?”康熙气得脸色铁青。
“昔日汉刘邦平天下,诸功臣坐沙滩窃窃私议,张良奏之高祖,谓‘众人谋反’,” 王掞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侃侃而谈,“今北京流言四起,一日数惊,朝廷内外皆为太子鸣不平,即是‘人怨’。”
“啊——天变呢?”
“早两天的日蚀,今日陡风云,黄沙蔽天,日月无光,此即是天变。”
“好呀!你个王掞,不怕死了?”康熙已是怒无可怒。
王掞平静地伸着干瘦的鸡脖子,惨然一笑道:
“下臣巴不得皇上立即赐臣以死。”
“哈哈哈,”康熙仰天一声狞笑,“好个王掞,你以为太子废了,你做师傅的没有了脸面,你想让朕杀了你,好成全你保太子的万世芳名,朕也就成了一代暴君。哈哈,嘻嘻,朕会上你的当吗?你要找死,朕偏叫你好好活着。来人——”
“扎!”李德全、邢年和众侍卫一拥而上,不知万岁要怎样处置这个老顽固。
“将王掞扶上他的四尺长车,送回京城。”康熙又俯身王掞跟前,“皓翁,你也别想致仕,刑部不让你干了,你就去当工部尚书,扩建宗人府吧。”
一场闹剧平息以后,康熙把众人打发走,就留张廷玉和马齐在身边。康熙喝了一口马奶子茶,平静地道:
“衡臣,你去传旨,叫狼瞫准备移营,朕明日起驾——”
“回京?”马齐喜出望外。
“不,去布尔哈苏台!”
张廷玉一惊,以为听错了,复问一句:
“朕上说去哪儿?”
“布尔哈苏台!”
“就是皇上与葛尔丹决战过的地方?”
“你还存有心思。”康熙端着马奶子,一边喝,一边踱步,“朕曾在那里死里逃生,现在重返布尔哈苏台,是想在那里再涅槃一次。”
“万岁!”马齐立时跪下,苦谏道,“您千万不能去布尔哈苏台。那是个不吉利的地方,刀光血影,尸骨成山。再说眼看就是深秋九月了,塞外九月即飞雪,天寒地冻的,圣上龙体方恙,也受不了御辇的长途颠簸啊!”
“马齐,你是个书呆子,又是个好心肠。”康熙感慨地说道,“正于衡臣所说,那里曾是个刀光血影,尸骨成山的战场,朕选择去布尔哈苏台,正是为了让朕那班不争气的逆子贰臣,去那里看看,知道大清江山来之不易!是多少将士喋血沙场,马革裹尸换来的啊!”
“皇上圣明!”张廷玉知道康熙一旦作出决断,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便附和地问,“布尔哈苏台没有行宫,但不知随驾扈从都有些什么人,在那里如何安营?”
“随驾廷臣、皇子、亲王、贝勒、蒙古王公,全都去,”康熙想了想说,“只叫内务府将后宫嫔妃护送回京。你再拟旨,让佟国维率六部二院侍郎以上臣工,即时起程赶往布尔哈苏台——王掞不必来了。那里有蒙古八旗正红旗的营盘可用,再从这里带去御帐和你们的毡篷就可以了。你们去准备吧!”
“是!”张廷玉和无可奈何的马齐,叩首走出了御帐。
第二天平明,康熙怀着悲壮的心情登上了御辇,他敕令皇子们都不得乘车,骑马在后护驾,倒是赐张廷玉、马齐合乘一辆四马长车。一则,马齐上了年纪,二则,张廷玉要在途中处理文牍,起草诏书,没车不行。其它臣工、侍卫、太监、宫女,有的骑马,有的乘车,銮驾车队人马也就拉开一里多长。在銮驾两旁,则是狼瞫移营的三万绿营军骑兵,盔甲耀眼,刀剑如林。两厢都是四列四骑,浩浩荡荡,神龙不见首尾,将銮驾队列拱卫其中。要说出征不象出征,检阅不象检阅,倒象是天子皇家一次大迁徙。离开了山川俊秀、宫殿巍峨的热河山庄,朝着茫茫雪国蜿蜒而去……
出发没半日,天气骤变。西北风裹挟着厚重的乌云滚滚而来,铅灰色雪云愈压愈低。前面是无尽的荒漠衰草,偶见一小群一小群白毛绵羊,在枯草地上嚼食。霎时间,北风夹着大朵大朵棉花球似的雪团,横扫而下。没一壶烟久的功夫,天地一片银白,不见了枯黄衰草,也不见了白绵羊,似乎都融入雪原中消逝了。
骑在马上的胤禩、胤礻我、胤禟等兄弟,平时哪里吃过这种苦楚?雪花灌进“八贤王” 胤禩的雪狐皮袍领口,雪水融化顺着脖梗流了下去,透心地寒!原只想把太子轰下台来,以自己在百臣中“贤王”的极好声誉,一定会受到父皇的青睐。殊不知,黄雀捕蝉,螳螂在后。老大胤褆却轻而易举成了得益的“螳螂”——他被父皇封为了领侍卫皇子,这跟炙手可热的张廷玉、马齐一样,成了最接近皇阿玛的人。谁都知道,胤褆仗着是老大,他一直做着太子国储的梦,正因为他贪婪攒权,心术不正,一直被皇上凉在一边。没想到他胤禩使尽“移花接木”、“张冠李戴”的连环计,把太子胤礽拉下马,却是竹篮提水一场空。而且听皇上口气,他似乎已经觉察,调凌普兵马进园子的“太子手谕”,是仿笔迹伪造而成。
皇上突然决定驾幸布尔哈苏台,胤禩便心惊肉跳,预感不妙。按皇帝的脾性,他是非一查到底不可的!倘若查出了伪造“太子手谕”的真凶,他胤禩还有命吗?尽管他生就着两副面孔,心如油煎,皮面上却静如湖水,谁也不会怀疑到他与此事有关。但是——
伪造“太子手谕”的,毕竟就是他啊!
冒着风雪,在冰天雪地里钻行,浩浩荡荡的御辇和护驾队伍、兵马,这天终于抵达布尔哈苏台。御帐在蒙古正红旗营数百顶蒙古包前搭好,康熙下了御辇,走进大帐,便往暖毡上一躺,动弹不得了。
毕竟是年过半辈的人,何况康熙近一个多月来,怒、愤、忧、伤、惊、恐、怨,七情遭损,五内俱焚。他已昏厥过两次,似乎已预感到无常迫近,去日无多,更为太子废黜何人能继大统忧心。要不是胤礽乱伦奸淫了柳贵人,他也不会在这阿哥们狗咬狗,争得不可开交的多事之秋,来议废立太子之事。
第二天,佟国维率领的六部二院廷臣,也已到达布尔哈苏台。佟国维仗着自己是国舅,又是极力赞成废太子胤礽一派的,所以安顿下来以后,立即就来御帐,递牌子请求靓见康熙。
“佟相,”李德全在门口拦住,却打着千客气地道,“多日不见,佟相倒是越来越精神了。”
“万岁起身了吗?”
“起身了。”
“龙体无恙?”
“好,好……”
“请李公公禀告一声,”佟国维当然懂得宫内规矩,没有御前太监允许,别说国舅,就是皇后、太后,也近不了皇帝身边,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地说,“下臣佟国维奉旨从京师赶来,向皇上请安!”
“佟相,”李德全当然也不愿得罪国舅、宰相,语气和缓地说,“万岁吩咐,现在谁也不见。”
“还在歇息,静养?”
“不,跟张相、马相议事,审阅诏书。”
“啊……”佟国维无可奈何,只得退了回去。在各蒙古包前转了转,他决定去找亲外甥、八皇子胤禩,打探些消息,以便随时准备应对皇帝的询问。
午牌时分,随驾廷臣和从京师赶来的百多位部院臣工,衮衮诸公,全都在御帐前的雪地里跪好,在北风中等待多时。众官眼巴巴望着御帐的厚毡帘,在望眼欲穿中,只见一名小太监躬身把帘子一挑,脸上象块冷木板毫无表情的李德全走了出来,走到距前面跪着的皇子、亲王、贝勒仅三步之遥,口喊:“有旨!”百官齐呼一声万岁,听他用四平八稳的嗓音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训,肆恶习虐众、暴戾
淫乱、专擅威权,鸠聚党羽、窥伺朕朕躬起居动作。似此不孝不仁太祖
太宗世祖所缔造、朕所治平之天下,断不可付予此人!着废去胤礽太子
之位,以副天下臣民之望。钦此!
虽然这是意料中事,但一经李德全那生铁般冷硬的嗓音宣示出来,还是象一声滚地雷,惊得百官一阵死寂。接着訇然一声,有人倒地嚎哭。不知是佟国维还是什么人带头,连连叩首,称颂皇上圣明。而后默默起身,有的谈笑自若,有的哭丧着脸悄悄离开,有的聚在倒地嚎哭的人周围,说长道短。
你道这倒地嚎哭的人是谁?正是少詹士张廷瓒!
李德全回到御帐,康熙已在闭目养神。胤褆、胤祉、胤祯均在毡榻旁立着。李德全向迷缝着眼的康熙,禀报了传旨情形,其实康熙也听到了外面有人嚎哭,他没有发怒,倒是长叹一声道:
“也须得有廷瓒那样重情重义的人。纵观史籍,太子一旦被废,墙倒众人推,常常不得好死。谁还敢去哭他,为他说一句好话?朕何尝愿意废他?不得已,不得已啊!”说罢,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胤褆、胤祉木然无情,胤祯却陪父皇抹开了眼泪。
张廷玉揉着布满血丝的两眼,从几案旁站立起来,走到康熙跟前道:“皇上,制诰已拟好。”康熙颤着手接了过来,拭泪看时,上面写道:
总理河山臣爱新觉罗玄烨谨奏昊天上帝、太庙、社稷:臣祗承丕绪,四
十七年矣。于国计民生,夙夜兢业,无事不可诉诸天地。稽古史册,兴亡虽
非一辙,而得众心者未有不兴,失众心者未有不亡。臣以是为鉴,深惧祖宗
垂延之大业自臣而坠,故身虽不德,而亲握朝纲,一切政务,不徇偏私,不
谋群小;事无久稽,悉由独断。亦惟鞠躬尽瘁,死而后矣,在位一日,勤求
治理,断不敢少懈。不知臣有何辜,生子如胤礽者,不孝不义,暴虐慆淫。
若非鬼物凭附,狂易成疾,有血气者岂忍为之?胤礽口不道忠信言,身不履
德义之行,咎戾多端,难以承祀。用是昭告昊天上帝,特行废黜,勿致遗忧
邦国,痛毒苍生!
康熙看着看着,又泪眼模糊。他索了笔想加几句话,但手抖得握不住笔,仍交给张廷玉道:
“该写的似也写了。朕还有几句肺腑之言,你来拟稿成文。”张廷玉答应一声“是”,退至几案前,援笔在手。康熙接着说道:
“朕八岁丧父,十一岁丧母,一片诚可告上苍。唉,朕生了三十多个儿子,嘿,上天,是不是朕生育过多,疏于教诲,以至没有一个能及朕。若是大清国祚命该不衰,请上天延朕寿命,朕必定更加勤勉,善始善终;如我国家无福,上天要降祸殃,那就早早死了算了,也就成全朕一生清名……你写吧!”
胤褆、胤祉听了父皇这一席话,锁眉苦脸,交换着眼色仿佛在说:“还求上天添寿,那不成老怪物了?”胤祯虽也是冷血之人,却被父皇一片诚心感动,禁不住潸然泪下。这时,只听张廷玉颤着嗓音,念着他拟的“续文”:
臣自幼而孤,未得亲承父母之训,惟此心此念,对越上帝,不敢少懈。
臣虽有众子,远不及臣。如大清历绵长,延臣寿命,臣当益加勤勉,谨保始
终;如我国家无福,即殃及臣躬,以全臣令名。臣不胜痛切,谨告!
康熙闭目静听,最后点点头说:
“这祭天制诰已成,衡臣,这些日子你也乏了,回棚子里歇息去吧!”他抬了一抬手,气息绵绵地补了一句。“明天回銮!到了京师,你……你代朕去天坛……”
不知是又一次昏厥,还是痛苦得说不下去了。康熙还没把命张廷玉回京后代去天坛祭天的话说全,就手一摆,合眼倒在迎枕上,不肯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