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的春节,天子就在这种躁动与后悔不安的心境中度过了。春节未过,浙江报来大岚山贼匪朱三父子、张一捻暴动行劫的急奏。幸得初六,张廷玉就进宫请安,顺便去上书房发现了此奏折。康熙当即作了朱批,严饬浙江巡抚,务必发官兵一鼓荡平。
从初六开始,张廷玉、佟国维两个较年轻的上书房大臣就没有休息,轮流入值。康熙也跟皇子们赌着气,亲躬理政。仅在正月,他就诏截湖广、江西漕粮四十万石,留于江南六府平粜,以瘾定由于朱三太子作乱带来的人心浮动。接着,又为南岳庙重修落成,作御制碑文。拟调觉罗孟俄洛为奉天将军,遣侍郎穆丹按察大岚山狱、学士二鬲按察红苗狱。皇帝发了旨,都交张廷玉拟诏草谕,把个节日里的张宰相,忙得不亦乐乎。
整个上半年都没得闲。二月,张廷玉陪驾康熙巡视京畿,接见暹罗外交使臣,诏许携带土货,随处贸易,免征其税。三月,侍驾驻畅春园处理政务,康熙为重修北镇庙御制碑文,拟旨以施世骠为广东提督、席柱为西安将军。四月,又拟换了一批部、省官吏。斯时,山东巡抚赵世显奏报,在山东捕获朱三太子父子,解往浙江。张廷玉代皇上拟旨曰:
朱三父子游行教书,寄食人家。若因此捕拿,株连太多,可传谕知之。
到了五月,该忙的事情都忙完了。康熙的老朋友、老政敌、原宰相明珠也死了。皇上命三子胤祗祭奠一番,赏了四匹马。大岚山贼党太仓人王昭骏叔伯兄弟连坐罪也给豁免了。六月天气开始炎热,康熙决定带着皇子、内眷们去承德避暑山庄,名义上去避暑,实际上去狩猎。他倒要看看,你们这些没用的皇阿哥,有谁能像父皇当年一箭能射死一头猛虎!他念念不忘的是,老皇帝并不老。好汉不提当年勇,可你们正当年,谁又勇了?
康熙此次北巡狩猎,六月八日出宫。过了密云,天气陡变,仿佛预示着此次去承德很不吉利,蕴藏着极大的 风险。开始西天边乌云密布,一阵闷雷响过,瓢泼暴雨便下个不停。远山近岗一片苍茫,雨雾升腾,天地间浑沌渺暝,几步之外连人影都模糊了。官道上一片泥泞,车轱轳陷在泥浆里,吱嘎吱嘎喷出一路泥柱。赶车的、牵牲口的、步行跟班的,人人弄得像泥猴,分不出头脸,相互望着着实好笑。
领侍卫鄂伦岱在前面开路,本来这差使自在,比在康熙身边寸步不离活泛得多。不想遇上这鬼天气,反倒比陪在皇帝跟前的德楞泰、刘铁成倍加辛苦。他就拿一干新选进来的侍卫出气,指桑骂槐,发泄心中怨恼。
中午,雨停了。车行至十里坡,几百辆车好不容易上到了坡岗上。新来的年青侍卫杨大壮,刚坐在路边石头上脱靴刮泥,不防被守在御辇旁的鄂伦岱一眼瞧见,纵马过来,照着杨大壮背上一马鞭子,破口大骂:
“日你奶奶的,你爷没歇息就轮你歇着了?快去弄一块木板来,没看皇上的御辇车厢板漏风了?”
杨大壮二话不说,去岗子上找着一家民户,弄来了木板。他正拿锤子、钉子朝车厢破缝钉木板时,猛可的背上又挨了一鞭,杨大壮回头一看,又是鄂伦岱。他的牛性子起来了,也不管你一等侍卫、二等侍卫,他一手握锤,一手抓住马鞭子,只轻轻一拉,把鄂伦岱从马背上拉了下来。这下可了得,鄂伦岱仗着自己是亲贵子弟,哪里看得起贫户出身的姓杨的小子。他刚在地上站稳脚跟,便又举起粗钢丝缠牛皮的马鞭,朝杨大壮抽来,边抽边骂:“反了你反了,爷在皇上跟前当差这多年,哪见过你这种野杂种!谁给你撑腰?不就一个武丹,还有谁?打死你这王八糕……”
话未说完,又叫他吃了一惊。马鞭唿一声到了杨大壮手中,这既可赶马又可当武器的牛皮钢鞭,一般人甩出唿哨还要费点力,可在杨大壮这野种手里,却像根面条般被他扭过来扭过去,最后像掐面条般一截一截“掐”断,甩在附近水沟里。
旁边站着几十人,都吓得不敢吱声。本来因为御辇漏风,康熙换到了柳贵人的车上,鄂伦岱才敢在这里大耍威风,却不想反被一个新来的臭小子当人暴众刮了体面。他哪里能咽下这口气!抬起腿朝杨大壮卵子处,飞来一脚“泰山崩顶”。不料杨小子不慌不忙,伸手抓住那脚踝子,往上一提,鄂伦岱四脚离地,像个“飞人”,任凭杨大壮连车了几个圈圈,而后手一松。鄂伦岱象个破麻袋包,被甩到了臭水沟里。几十人轰地大笑拍手,就连在近处的车夫、驾手也赶来看热闹,连声叫好。
鄂伦岱眼前直冒金星,想当年在太湖刀劈蒙面汉,吓得那武林高手逃之夭夭。也正因为太湖救驾有功,他被康熙拔到乾清宫当了御前侍卫、领侍卫内大臣。没想到今日却栽在一个臭小子手上,是这家伙蛮力超过自己,还是跟着八、九、十阿哥花天酒地,耗损了自己功力?一旦醒过神来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妙。怒冲牛斗,像头发疯的野兽,从臭水沟爬上岸来,嗖地拖出身上的佩刀,虚张声势地朝杨大壮砍来。嘴巴比刀锋厉害十倍地疯叫:“你们,你们愣什么?把这恶棍捆起来,按君前无王法处置!不要弄脏爷的刀子……”
“你是哪一门子‘王法’,哪门子‘君’?”
原来,康熙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身边跟着德楞泰和刘铁成。鄂伦岱的所作所为他全看在眼里。实在见这畜牲闹得没了规矩,才上前接话。
“朕听你多时了,”康熙站在蒙蒙雾气中,铁青着脸说道,“原以为你不过仗着是八旗亲贵,骄纵些儿,你竟是特意糟践人!”
“奴才不敢!”鄂伦岱一见皇上说话,吓得跪下连连叩头,脸上奴颜婢膝,心里却是呕气。
“朕知道你口是心非,”康熙正眼盯着他道,“是不是跪在地上心里还在说,八阿哥荐你当甘肃将军,为什么皇帝老儿不下旨?你撒泡尿照照你这德性儿,你敢和你祖父父亲比?你只配给他捉刀提鞋!武丹怎么了,做了四十多年侍卫,你连他也不放在眼里,你眼里还有什么人?你想是朕亏待了你么?”
鄂伦岱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皇帝说出这种话,他要再狠一点,砍了也就砍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脸戚心诚地连磕响头,把个额头磕得鲜血淋漓,一股劲儿地低头认罪道:
“奴才该死!该死!惹主子生气了。奴才是主子一手拔起来的,做牛做马报不尽主子恩德。奴才失手打人,冲撞了御驾,还望主子开恩!奴才永远会象御驾南巡太湖救驾一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康熙的心软了下来,鄂伦岱虽变得越来越不像话,毕竟是孝康章皇后侄子、战死沙场的功臣佟国纲的儿子,何况在太湖救驾有功,因说道:
“还不滚起来!天都要黑了,车驾停在这里,难道就在这荒山野岭过夜不成?”
“是!奴才知罪,这里是难过夜。”鄂伦岱见康熙饶过了他,便立起来丧家犬一般溜走了。
康熙上了御辇,催着车夫赶路。眺望着西天边的火烧云,雨后云彩虽十分壮丽漂亮,但刚才鄂伦岱作威作福的那幅泼皮相,令他不快。他在御辇前竟敢鞭打杨大壮,仗着谁的势?他常跟老八、老九混在一起,吃吃喝喝,殊不知御前侍卫跟皇子们搅和在一起犯了天条?倘惹皇子有不轨行为,他必死无疑!
康熙越想越气,一掀帘子,冲刘铁成道:
“你去后头传旨,叫张廷玉过来!”
此次北巡狩猎,承德避暑山庄不过是第一站,此后还要去塞外布尔哈苏台。原找算行程需数月,所以康熙仍要张廷玉、马齐随驾,把上书房主要力量放在自己身边。留佟国维、陈廷敬在京上传下达。
张廷玉和马齐都披着油衣,骑马跟随在阿哥们轿车后面。在坡岗上稍作歇息,车队重新上路不久,听到康熙传唤,张廷玉便催马向前,一会儿便来到康熙辇前。翻身滚下马,抹了把头上的汗珠子,攀辕问道:
“万岁召臣前来,有什么旨要拟吗?”
“你上来!”
“这……”
“上来。”
张廷玉还在犹豫,须知,与天子同乘龙辇,这是犯忌的。他仔细搜索枯肠,想从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中找到一个某大臣与皇帝同辇的例证。可心急吃不了热汤丸,过去印象中的确有过的例证,一时竟想不起来了。厮时,只听康熙口气沉郁,又低声吩咐了一句:
“上来呀!愣着干什么?”
张廷玉没有退路,只得恭身肃立,望御辇深深一揖,然后小心翼翼地攀缘上车,侧身站在康熙一旁。
车子轻轻一晃,又吱嘎吱嘎前进了。康熙把张廷玉召来,却一声不吭,行了好一段路都没说话。前面八匹骡马踏着泥浆,发出闷声闷气的踏踏声。
“皇上脸色有点儿白,”待了好一阵,张廷玉不得不嗫嚅着开口说,“莫不是路上过于劳累,身上不爽?要不要传太医前来?”
康熙摆了摆手,还是没言声。张廷玉俯下身子,小声问了句:
“是不是生谁的气了?”康熙盯了他一眼,沉重地嘘了口粗气。张廷玉心领神会,从后窗望见几个太监靠车辇很近,他撩开帘子把头伸了出去,吩咐说:
“邢年,叫他们靠后一些,这里有你一个人听传唤就行了。”
张廷玉的办事能力和忠诚,康熙是早有了解的,但细微处却见他如此心细如针,防微警惧,心上欣悦,便将鄂伦岱如何貌视圣躬,在御辇前鞭笞杨大壮惹事生非的情形说了一遍。张廷玉听了,不由得想,皇上决不会仅仅为一个侍卫如此“小题大作”,一定另有别的原因。
“一连多日,朕一直心绪不宁。”康熙终于说出了他深埋在心中的话,“总觉得这次狩猎要出点什么事!侍卫近在尺咫,肘腋之祸是不能不防的。衡臣,你说说,鄂伦岱今日所作所为,是无心还是有意?”
天渐渐暗下来了。由于一场暴风雨,耽误了路上的行程,到达预定驻跸的清风镇还有几里地。张廷玉担心地瞅着窗外缓缓降临的夜幕,心事重重。要是天黑前赶不到目的地,对皇帝的安全是不利的。他对康熙的问话,想了想才字斟句酌地回答道:
“鄂伦岱这个人城腑既深,又脾气暴躁。他仗着太湖护驾有功,又是八爷府的坐上客,做事就不顾后果。侍卫里头,德楞泰是个老实的蒙古汉子,刘铁成是皇上一手从泥途中拉扯起来的,他们都对皇上忠心耿耿,是靠得住的。所以您得宽心。鄂伦岱如此无礼,冲撞了圣驾,不管他有心无心,都不可再留皇上身边了。容奴才与马齐商量一下,到了承德避暑山庄,即把他调开外任。”
“你的话说得很委婉,”康熙微微一笑道,“其实你对这班家伙也不放心。有你在朕身边,朕才真正放心。常言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朕倒以为,千将易得,惟诸葛亮那样的军师难求。”
张廷玉其实有他的难言之处。有些事是不便跟皇上说的:阿哥里头的事他慢慢摸出个八九不离十了,一些见风驶舵的家伙,如鄂伦岱之流,眼看太子这些时不得意,存了别的念头,希异改抱八爷胤禩那棵大树。这样的势力小人,说变就变,这是断断不可放在皇上身边做御前侍卫的。他和康熙都想到了这一点。
“鄂伦岱去后,你看由谁来补缺好?”康熙征询地瞅着张廷玉,“赵逢春如何?”
“这……”张廷玉想了想,摇头道,“恐怕不行。善扑营那边没有可靠的人,就失了后应。再说,他还兼管步军统领衙门,那也是极重要的地方。依奴才想,德楞泰可提领班侍卫,以刘铁成副之。此二人对皇上真诚不贰,是足可以放心的。如不敷用,再从新选侍卫里面提升几个,就怕德楞恭威望不足,弹压不住。”
“成!”康熙移了移P股,坐得更舒服更悠闲些,“弹压不住的事不必虑,朕让你兼领侍卫内大臣。新来的侍卫里面,朕看杨大壮不错,农民出身心地良善,功夫远在鄂伦岱之上。”大概想起杨大壮提起鄂伦岱车圈子之事,康熙忍不住笑了,“其他人选,你和马齐商量拟个名单,由朕圈定。朕早就想过,善扑营和九门提督,不宜一人兼任。这是老祖宗的规矩,颇有道理,什么都须有制衡,这也是用人之道。善扑营再增一千兵额,仍由赵逢春统领。至于步军统领、九门提督嘛……你看隆科多如何?”
张廷玉怔愣了好一阵,缓缓答道:
“皇上圣明!”
其实张廷玉站在那儿,还在发呆。外放鄂伦岱,明显是信不过八阿哥胤禩,拔除了八阿哥安置在皇上跟前一颗钉子;然而,升任隆科多为步军统领兼九门提督,无疑加强了佟国维的势力,又似乎对八阿哥胤禩有利——本来他觉得摸到了康熙的心思,一下又糊涂了。历来君王的用人之术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康熙爷怎么了?明显是对八阿哥产生了怀疑,把他的人贬谪出去,可前门揖虎,后门进狼,这康熙爷下的哪一步棋?
御辇哐当一声停住,邢年在车外大声道:
“万岁爷,清风镇到了,请圣驾下辇,行营歇息。”
张廷玉挑开帘子,扶康熙下车,眼前的小镇已是一片漆黑,黑黝黝的小街小巷里,仿佛潜藏着不测与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