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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不好色

在朝廷呆的时间长了,张廷玉冷眼旁观,对太子与众皇子之间的党同伐异,为争夺皇位继承权而进行的愈演愈烈的斗争,已了如指掌。

在三十多个皇子中,大体分为三派:支持太子胤礽的被朝野暗中称之为“太子党”,其中包括最精明能干、办事最有魄力的四阿哥胤祯、十三阿哥胤祥、十八阿哥胤衸等人;被称之为“贤王”的八阿哥胤禩,是与太子争权最有实力的另一派,麾下有九阿哥胤榶、十阿哥胤礻我、十四阿哥胤禵等;第三派是势单力孤的大阿哥胤褆,他下面就两个态度暧昧的三阿哥胤祉、七阿哥胤祐,没有真心实意的帮手,但毕竟是老大。

自从知道四阿哥胤祯、十三阿哥胤祥在户部的果敢作为,八阿哥胤禩在刑部与九、十、十四阿哥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贪赃枉法捉弄皇上;目睹了皇上对胤禩等皇子的愤怒与失望,对太子胤礽恨铁不成钢的忧怨,张廷玉便心知肚明:太子的未来扑朔迷离,大清江山将落入谁手尚须待以时日才会明了。

在政局未明之前,张廷玉恪守自己给自己订的一条金科玉律:诚诚恳恳辅佐皇上,为国为民分忧,决不参予“太子党”、“贤王党”、“老大党”之间,任何避着康熙拉帮树派结党营私的斗争!他觉得,在康熙未驾崩之前,无论去帮哪一派都只会越帮越乱。

尽管外面拉拉扯扯,吃吃喝喝,串门串府搞得热火朝天,也有皇子上他府上表示亲热,套套近乎,施以封官许愿小恩小惠,他都不为所动,每天照样按时去上书房入值,跟康熙形影不离。

在张廷玉的心目中,康熙并不是一些谀臣献媚所称颂的“万世明君”、“聪颖睿智”、“英明卓绝”那么伟大,他也有常人所有的弱点——比如生活的腐化、贪恋女色、后妃太多,以至生下三十几个皇子、二十多个格格,现在儿孙数百人,连他自己都认不全,也搞不清,究竟这其中哪些是他自己的血脉,哪些是野种。人无完人,说到底,康熙在历代皇帝中还是比较聪智、爱民、务实的君主。耳濡目染,张廷玉对此深有所感。

比如康熙四十三年十一月丁酉朔,出现日蚀。那时张廷玉陪康熙视察永定河,立即起驾还銮,回到紫禁城,康熙登上天文台,亲自以仪器测定日蚀与钦天监测定的七政历不符,钦天监官只好请罪免职。

接着,湖广巡抚刘殿衡建御书楼,高高兴兴上折子表功,康熙在折子上严厉批曰:建御书楼徒然糜费钱财,此后严禁藉修建侵帑累民者。其爱民之心溢于言表。时,四川陕西总督博霁疏参凉州总兵官魏勋年老,康熙让张廷玉拟旨申斥曰:“魏勋前有军功,与师帝宾、麦良玺、潘育龙俱系旧臣,难得,何可耶?”对边鄙之地一个总兵,其功过都如此了解,爱护倍加。

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年,已年近六旬的康熙,每年多半时间都在外巡幸,督促疏濬治河工程,了解民间疾苦,及时拨粮赈济受灾地区。

两次南巡,张廷玉都陪驾在康熙左右。四十四年那一次,还是早春二月,北方大地尚是冰封雪冻,康熙便冒着严寒,启驾南巡阅河。他嘱张廷玉拟诏曰:

朕留意河防,屡行阅视,获告成功。兹黄水畅流,尚须察验形势,

即巡河南下。所至勿缮行宫,其有科敛累民者,以军法治罪。

在凛烈寒风中,张廷玉陪康熙站在船头上,目不转睛远眺滚滚黄河,千里堤防,发现问题,便停船靠岸,召见地方疆吏,亲授治河方略。入夜,不是住在御船上,就到附近州府衙门投宿,有时还住乡下小镇的饭店。这位年迈的皇帝,不再像年轻,也不像中年气旺,以巡河为由到处游山玩水,入跸行宫,大讲排场,累及州府和各县,迎来送往,花费下面不少银钱和精力。三月,御驾抵山东,康熙告诫抚臣道:

“百姓欢迎道左者日数十万人,计日回銮,正当麦秀,其各务稼穑,毋致妨农。”

每天有数十万庶民百姓沿河夹道欢迎康熙,张廷玉知道康熙在人们心目中,威望日隆。这位老皇帝,似乎一旦离开了宫廷禁帏,便忘掉了不争气的太子和勾心斗角,让他不得安生的诸皇子。他和张廷玉、陈廷敬等几个近臣和沿途疆吏,共磋国计民生。张廷玉则日理万机,及时审阅从朝廷、从全国各地用千里快马传递来的奏折、呈文。一般的由他作出批复,呈皇帝过目,以谕旨或诏书,再转发朝廷各部和各省、州府衙门。

四月,康熙到达此次南巡最后一站——杭州,在杭州检阅满、汉驻军,在太平盛世砺练兵将意志,鼓舞兵民士气。诏赦山东、江苏、浙江、福建等省死罪,减为徒刑。并诏免直隶、江南、湖广、广东等省四十六州县灾赋,湖广次年赋额及历年逋赋全免。

四月底回銮驻跸江宁,自然还是下榻江南织造廨署曹寅的“大观园”,康熙还是把致休大学士张英召来,张廷玉父子离别有年,久别重聚,有说不出的欢乐和愉悦。康熙上了年纪,更添几分怀旧之情。

数日留连于“大观园”的楼台亭榭,这是数月风尘仆仆的巡视后的一次休整。

这天,张英陪康熙在绿静榭下棋,旁边有张廷玉、陈廷敬和曹寅父子观阵。张英下了一着险棋,康熙提起一匹马就要“将军”,瞅着老张英笑说:

“张老先生,想不到你年届古稀,倒还是老谋深算,脑瓜子比朕还好使!”

“哪里哪里,”张英明知康熙的“马”下去,必定把他“将”死,为博龙颜一欢,故装糊涂道,“皇上睿智,明察秋毫,老朽已力不从心。”

康熙果然下“挂角马”,将老臣子“将”死。张英故作无奈,抚掌笑道:

“皇上,老朽已不中用,让年轻人来陪驾吧!”

康熙将棋枰一推说:

“不下了,又是几年不见,都坐下来谈谈家常吧。哎——”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你们桐城也算人杰地灵,宰相世家,文人咸集,还出了个什么桐城派领袖人物。啊,是叫方苞吧!朕赦免了他,他在家还安分?”

“皇上赦免了方望溪?”张英有点惊讶。

“是呀,还是看在贵公子衡臣的面子上。”

“他没回桐城呀!”

“没回桐城?”

“听他家人说,他还关在刑部大牢!”

“不会吧,”康熙回头对张廷玉说,“衡臣回京后去刑部查一查。王掞老糊涂了么?朕是亲自赐旨给他的呀,要他放了桐城那个‘文曲星’。”

“遵旨。”张廷玉躬身领到口谕,复又安慰康熙,“既然皇上有口谕,方苞定是放了。文人雅士,不回家乡,羁留在外也不一定。”

“皇上,”张英邀请道,“皇上如有雅兴,老朽斗胆恭请圣驾去桐城一游,蔽庐虽简,亦篷筚生辉。”

“朕想去,可路途遥远,乘船换车,劳民伤财,太给你六尺巷添乱了。”康熙连连摇头,“不去了,不去了。再说,朕急着回銮,还要去塞外巡视阅牧呢。”

“皇上四处巡幸,圣躬劬劳,”张英赤诚进谏道,“要多多保重圣安,有些事让廷玉他们年轻人去跑。”

“也是,”康熙见曹寅父子坐在一边,始终没说话,转脸问道,“听说府上又添了个小孙子?”

曹寅笑得合不拢嘴地回道:

“是,恭谢圣上眷询。”

“起了个什么名字?”

“贱号雪芹。”

“曹雪芹,这名字好。”康熙想了想复笑道,“只是多了一点脂粉气。抱来给朕看看!”

“是。”曹雪芹的父亲曹頫,乐癫癫地疯跑开去,一会儿,怀里抱着个刚出生几个月的婴儿跑了回来。跪在地上,把婴儿举在皇上跟前。

康熙饶有兴致地观赏这个小生命,伸手去抚那张圆圆的,红喷喷的小脸蛋,呵呵笑道:

“嗬,小雪芹,长大了做什么?像爷爷、父亲当江南织造,还是学张家父子到朝廷做官,或者像桐城的方什么苞,去做文学家,不过千万别写讥讽朝廷的文字啊!到那时,我这个皇上不在了,谁也保不住你的小脑袋啊!咳,你这小家伙是有幸的,朕自己的小孙子一大帮,朕还没有这样抚 摸过他们哟!天家寡情,天家寡情!哪如田舍郎男耕女织,儿孙绕膝,享尽天伦之乐呢!”

说到此,康熙触景生情,两眼泪珠。大概又想起了他那些表面恭恭敬敬,万岁长万岁短,背地里巴不得他两腿一抻把皇位传下的不孝皇子们。

曹寅看在眼里,立即示意頫儿把雪芹抱走。曹寅虽身为织造,其实也是文学中人,常与张英、陈元龙、姚鼐之流饮聚唱和。他想搏康熙一乐,笑道:

“万岁爷,我有一巧对,不知是否愿闻?”

康熙兀自打了个愣怔,把心中的不快排解开,说道:“但说无妨!”于是曹寅说出一个巧对:

我自注经经注我,

人非磨墨墨磨人。

康熙笑道:“这算什么巧,朕都能胡凑一对。”于是说:

我求壮艾三年药,

汝似黄瓜五月生。

“圣上以经书、乐府成句,真可谓妙对。”张廷玉从一旁插言道,“下臣也有一对,戏集乐府云。”

背画天图,子星历历;

东升日影,鸡黄团团。

“好!”康熙兴致渐浓,“衡臣,朕跟你来一个急就对好不好?”

“圣上才思飞捷,”张廷玉拱手退让,“下臣不敢!”

“哦,朕知道,”康熙笑了笑,瞅着他们父子俩,“你是怕得罪不起我这老头子。那你跟令尊急对,是父赢,是子赢,朕都有赏!”

曹寅父子在一旁擂鼓助威,张英和张廷玉父子不得不起身向康熙揖一揖,齐道:“那就献丑了。”

康熙道:“张老先生出上对,衡臣急就下对,谁来得快就算谁赢,朕给你们当裁判。”

于是,这对父子相视一笑,便急风骤雨“急对”开了:

“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是闻也非达也;”

“虽得之必失之。”

“处士横议;”

“隐者放言。”

“修其天爵;”

“教以人伦。”

“吾斯未之能信;”

“人皆有所不为。”

“武王烈;”

“太甲贤。”

“子路;”

“申枨。”

“狼戾;”

“虎贲。”

“六尺巷;”

“七里湾。”

“礼;”

“乐。”

“五经;”

“四书。”

“唐四杰王杨卢骆;”

“宋五子周程张朱。”

“春秋传;”

“山海经。”

“冯妇;”

“王男。”

“……”

“好了,好了,”康熙抚掌大笑道,“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张英、张廷玉父子皆有赏!”

张英父子席地而拜道:

“谢圣上隆恩!”

在坐的陈廷敬、曹寅父子已是赞叹不已,奉迎着康熙呵呵笑个不止。康熙高兴起来,立即降旨,赐在籍大学士张英、陈廷敬各白金千两,赐大学士马齐皇舆表,赐已故大学士高士奇谥文恪。并亲题“圣迹遗徽”匾额赐青浦孔氏,御书季札、董仲舒、焦先、周敦颐、苏轼、范仲淹、欧阳修、胡安国、米芾、宗泽、陆秀夫各匾额悬其祠。至于对张廷玉的赏赐,那是回銮以后到了北京,一天下值时,康熙问张廷玉道:

“衡臣,朕在江宁允诺赏你,你想要点什么?”

“谢皇上隆恩,下臣有吃有穿,什么也不缺。”

“你呀,”康熙对张廷玉不贪财,不好美色,早有所闻,故打趣道,“听说如夫人要为你纳一小妾,你一拖再拖,是不是?”

“回圣上,”张廷玉面红耳赤地说,“由夫人作主,去年中秋,还是把小妾纳了。”

“唔,好呀,你再不纳,朕就要在宫内挑一美女赐给你这迂夫子了。”

“下臣不敢。”

“究竟是不想要,还是不敢?”

“不想要,也不敢。”

“口是心非。“

“下臣夫人贤慧,有她足矣!“

“啊,是这样。”康熙想了想说,“衡臣,圣纸、朱笔侍候!”

张廷玉不知皇上突然想起了什么大事,要立即御制诏旨,连忙亲自展开黄绢圣纸、碾磨朱砂、把朱笔送到康熙手中,康熙提笔醮满朱砂,忽又回头问:

“衡臣,你那小妾叫啥名字?”

“不敢,小名紫桐。”

“好,紫桐,紫桐。”他沉吟着写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上书房大臣、大学士张廷玉,治家严谨。如夫

人王氏相夫教子,温良贤淑可称表率,其妾紫桐善解人意,妻妾和睦,家

室温馨,特敕封张王氏为二品夫人,承续三代。封张氏紫桐为三品淑人,承

续二代。

钦此

康熙写完,搁了笔,自我欣赏地看了一遍,自言自语地道:“这是朕近来下的一道最有意思的圣旨了。”转对张廷玉朗声说道:

“张廷玉接旨!”

张廷玉懵头懵脑,弄不清降的是一道什么旨,拍拍马蹄袖,跪在康熙膝前。康熙把卷成一轴的“圣旨”交给他,吩咐道,“回家再展开。”

“是,遵旨!”

“你还不谢朕!”

“谢万岁隆恩。”

“去吧!”

张廷玉怀揣康熙突发奇想赐给他的一道圣旨,出了禁宫,坐到车上想:是道什么圣旨?还要晋升微臣的品级?已经是当朝宰相、大学士,还指望升什么?又不是皇室宗亲,连旗人也不是,还能封贝子、贝勒、亲王不成?他连连摇头,嘀嘀咕咕自言自语:“那是不可能的,连想都不该去想。”心里却似猫爪子一阵乱抓,只想展开看看圣旨写的什么。但皇上说了要回家才能展阅,他当然不敢有违圣命,只好一股劲儿催车夫:

“快,快!”

“已经很快了。”老车夫回了回头,诧异老爷今天怎么了,嘴上却比马儿步子快地唠唠叨叨,“老骡子老马,不能再快了。老爷,我早说过府上要换几匹岁小力壮的马,可夫人太省,舍不得花钱。”

“不是夫人舍不得花,”张廷玉向老车夫解释,“如今家大人多,全凭老爷一份奉银,夫人难当这个家呀。你们下人要多多体谅。”

“是,老爷。那您——”

“我不催了。”

“那就信马由缰——驾!”

四匹倒有两匹早该致休的瘸腿的四尺长车,终于在宰相府门前停住了。张廷玉撩袍子下车时,随口冲老车夫吩咐说道:

“看来,那两匹老马是该致休了。这样吧,明天你就套两匹马好了。”

“那不行!四辕怎么能改为两辕呢?”

“怎么不能?”张廷玉正朝大门里走去,回头盯着老车夫问。

“老爷是宰相,怎么能乘两辕马车?看看人家六部侍郎、尚书,哪一个不是四匹高头大马的四尺长车?这是皇家的定制,老爷您可不能破了这个规矩……府上要硬是拿不出银子,奴才可以拿半辈子的积蓄,先去买一匹马好歹换上。横竖奴才一张肩膀抬巴嘴,银子留着也没用,两脚一抻,还怕夫人不赏奴才一幅倌材板子……”

老车夫还在唠叨,张廷玉泪水夺眶而出。这老车夫是父亲做了宰相后,从家乡桐城觅来的,来时听说才二十多岁,现在都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了。他生活节俭,平日发给他的奉银,纂在手上一个也舍不得花,现在却要拿积蓄为他买马,为的就是给主子争个脸面。多么善良朴实的老人啊!要告诉家里所有人,把他当张家叔伯亲人般对待。一路想着,走进了二门,见夫人和紫桐、乳母领着已经七岁的小儿子若渟、十四岁的若霭、十岁的若澄,夫人怀里还抱着两岁的女儿若鸿,在院坪里玩耍。几名青春年少的丫环,跟三个大小子,捉迷藏,嘻嘻哈哈,疯跑笑闹,一派家居的融融乐乐气氛。

张廷玉被眼前的氛围感染了,他突然想起皇上兴之所致颁给他的圣旨,脑袋里猛一亮堂:一定是颁给夫人和紫桐的,皇帝动笔前不还问过小妾叫什么名字吗?对,一定是这样。他一脚踏进二门便扯着嗓子大叫:

“圣旨到——”

夫人王氏生在书香世家,父亲王士祯在朝为官,自然见惯此种场面,闻听圣旨到便立即将鸿儿交给奶妈,率先跪在硪卵石铺花的地面上,连连磕头高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紫桐和三个小家伙,却站在那儿发愣。紫桐心里想的是,平日圣旨到,跪在地上接旨的是老爷,现在老爷站在那儿干什么?

张廷玉叫了一声:

“紫桐,还不跪下接旨!”

紫桐却说:

“该跪下的是您呀,老爷!”

“跪下!”张廷玉一板正经地喊。

“好吧,要跪就跪!”紫桐拉着若霭、若澄、若渟全跪下了,几个笑闹着的丫环也跪伏一旁。

这时,张廷玉才展开圣旨,一字一句朗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上书房大臣、大学士张廷玉,治家严谨。如夫

人王氏相夫教子,温良贤淑可称表率,其妾紫桐善解人意,妻妾和睦,

家室温馨,特敕封张王氏为二品夫人,承续三代。封张氏紫桐为三品淑

人,承续二代。

钦此

念完了圣旨,张廷玉还呆呆地站在那儿,仿佛不相信似地又重复着看了一遍圣旨:夫人王氏被圣上封为二品夫人尤可说,就连纳妾不到一年的紫桐也封了三品淑人?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信不过自己的嘴巴。明明这都是圣旨上写着的,由他的嘴念出了的。皇恩浩荡,竟如此沐浴到他的家人,他感激泪淋……

耳边听到夫人王氏一遍又一遍大呼:

“叩谢皇上隆恩,臣妇恭祝皇上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却不见紫桐谢恩,张廷玉猛省过来,正色道:

“紫桐,还不谢浩浩皇恩!”

“老爷,您搞错了!”紫桐跪直了身子,笑得那杨柳细腰前俯后摆,左晃右摇地道,“皇上跟您开了个玩笑,把您当成了太监,是不是?”

“把老爷当成了太监?”张廷玉一愣。

“正是!”

“此话怎说?”

“平日来府上传圣旨,都是老太监李德全是不是?”

“是呀。”张廷玉似有省悟。

“今天皇上为何要您自传圣旨?是宫里派不出太监了?当然不是……”紫桐笑得格格喘不过气来,“他为什么要您,要您……哈哈哈……”

“他把我当成了太监?”

“皇上的玩笑是——要您今后在夫人面前,像太监一样老老实实,言听计从……哈哈哈……”

二品夫人王氏也跪在那儿抿嘴闷笑,她也领会这的确是圣上开的玩笑了。历朝历代都由内务府太监传旨,哪有让一个当朝宰相捧着一轴圣旨上门的。

张廷玉也在心里嘿嘿嘿发笑,难怪皇上吩咐要他回家后再检阅圣旨,而且皇上从拟旨,卷起黄绢打发他走,那么诡谲,那么匆匆,显然是康熙给他开了个十分友善、知心的玩笑了。换了个生分一点的臣子,哪怕就是他的亲皇子,他也是不会开如此有违“老祖宗规矩”的玩笑的。一种天高地阔的君臣之爱,一种绵绵海深的知遇之恩,使张廷玉不能自己。他突然擦了擦溢出的热泪,冲紫桐和夫人大声言道:

“当今圣上不把下臣当外人,跟微臣开此善意玩笑,尔等从今往后教子教孙,要牢记浩荡皇恩,修身齐家,相夫教子,支持微臣宵食旰兮,在朝廷为皇上效力。王氏二品夫人、紫桐三品淑人,还不快快接旨!”

王氏和紫桐都伸出了手,一起接过圣旨。紫桐轻轻揩却笑出的泪水,把圣旨卷了起来,庄严地随夫人一道,再次跪拜称颂:

“谢万岁隆恩!谢万岁隆恩……”

接过圣旨,夫妻、父子和家人,一道回到花厅。张廷玉坐下,丫环们侍候他净过手脸,刚端起一杯热茶,就听厅外闹哄哄的。原来府邸五十多名总管、家仆、佣人、丫头,都听到了喜讯儿,既然夫人封了二品夫人、二奶奶封了三品淑人,这是天大的喜事,他们齐刷刷跪在二品夫人和三品淑人跟前,又拜又贺,就为的讨赏。

“老爷功德,夫人贤慧,洪福齐天;二奶奶心好,也有了好报,奴才们祝二品夫人、三品淑人慈怀永驻,老爷一家和睦,万事遂意!”

“都起来吧,起来吧!”王氏夫人满脸带笑地说,“这一大家子料理理得这么好,都有你们一份功劳。她二奶奶——去……”

紫桐打断说:

“夫人,您还是叫我紫桐吧,这‘二奶奶’听来多别扭。”她又转对众人,“就是你们,当初叫我什么就还是叫什么吧。不要什么几品几品的叫‘淑人’,好不好?紫桐拜托了!”

“你呀,就别搅和了。”夫人说,“去,打开我的粉妆箱,下层靠里,麂皮囊里有几十两银子,还是父母给四个小外孙洗三朝送的礼金,都拿了来赏给他们。”

“夫人,”紫桐犹豫着,欲走又回,“还是拿我那几十两私房钱吧。”

“别啰嗦了,快去!”

紫桐刚走,老车夫从长袍褂口袋里摸摸索索,提出一个黑不溜秋的布袋子,提着掂了掂,上前一步,交给王氏夫人,又啰嗦着说开了:

“女主子,奴才知道您手紧,日子过得不容易。可老爷那辆马车,的确是要换一两匹马了。其中有一匹又瘦又丑,连夜料都不肯吃。一十六条马腿,瘸了四条,要是把老爷颠下车来,奴才可没法交代……这是老奴的积蓄,您都拿去,再凑合点钱,好歹买一两匹好马。”

夫人泪盈满眶地推辞着说:

“不行不行,怎么能收你老人家的钱?”

紫桐风风火火提着麂皮袋子来了,正要给家人分银子,所有家人又都跪了下去,不约而同地说:

“夫人、淑人,赏银先存您手上,给老爷买马吧!”

“是呀,先买马!”

“什么时候有了银子,再赏不迟。”

张廷玉两袖清风,治家严谨,却落得在下人面前如此尴尬,他一脸愧色地把老老少少家人一个一个扶了起来,边扶边说:

“各位起来,起来,赏银都拿去!老车官你也不必把积蓄拿出来了。老爷我有了买马的银子!”

“老爷,”紫桐一笑,“什么时候您也收了人家的冰敬、炭敬不成?”

王夫人也以似信非信的目光瞅着他。

“不是不是,”张廷玉振振有词地道,“在江宁,皇上恩赐父亲一千两白金,父母在乡下粗茶淡饭,哪里花得了那么多银钱?他叹惜儿子们各家各户在京,怕生活上过于拮据,就给每个儿子平分了各二百两,是,二百两,老爷买马不就有钱了吗?”

他说得头头是道,但心里仍是底气不足。因为父亲给他的二百两白金,是因为孙子日渐长大,要他为三个小家伙延请一名教席。现在他把钱花了,教席请不成,就只能辛苦自己了。每天下值,晚上教儿子两个钟头。

这些,他不好意思说出来,夫人、淑人和家人,见老爷有了钱,也就乐得皆大欢喜。

可是,没想到,康熙四十六年随驾皇上南巡阅河,在江宁曹寅廨署再一次见到父亲时,年届七十的父亲身体已大不如前了。那次,康熙为了显露他文韬武略的赫赫功绩和老当益壮的体魄,在长江的大风大浪里,射杀了一头两百多斤重的江豚,一时振奋朝野,传为佳话。

然而,七十岁的父亲,已经无力陪侍皇上去再作太湖、杭州之游了。在江宁拜别父亲时,心里空落落的,他仿佛有某种预感,预感到在生之日父子很难再聚首慰情了。他嘱咐陪同父亲来的家人,早早送父亲回乡。

果然,此次康熙帝南巡回銮,张廷玉回到家,就听刚从桐城探亲回来的小弟廷瑑说,父亲已身染小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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