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帝一生好布衣皂服,微服私访。不管是西巡塞外南幸江南,还是在京城,他都喜欢带一二近臣,远远地跟着些大内侍卫,走到哪算哪,无拘无束。他把这作为接近庶民百姓,体恤民瘼的正途。
又是秋风起,天乍凉的初秋。这天,用过早膳,康熙叫了大内侍卫武丹,主仆二人换了便服,准备出外作微服之游。刚出西华门,便见马齐和张廷玉跟了出来,也都身着便袍。康熙谓武丹曰:
“糟了,叫这两个臣工盯上咱们了,咳,真是想做一刻儿布衣的自由都不成,咱快走。”
张廷玉是心中有事跟了上来,走到康熙前面拦住道:
“皇上,所去何地?”
康熙摆手示意,咕哝一声:
“没看我穿的便服?别皇上皇上地叫唤了。你们要跟着,在外面就只能叫‘主子’,像武丹一样叫我龙老爷,只是一介富商,懂不懂?”
“是,龙老爷,”张廷玉一笑。他本是要问方苞事,刑部素来秋审,秋后问斩,如今关在大牢里的人犯,该斩的陆续都在监斩;不该斩的,该判的判了,该放的放了,唯有钦犯方苞,不审不判。皇上没旨,谁也拿着没办法。他厮跟着就是想瞅空问问“主子”,便嗒嘴一笑问,“不知主子今日要去哪里做‘买卖’?”
“听说白云观新来主持张半仙,”康熙神乎其神地道,“道行了得,咱们权作香客,前去看看倒有什么来头。”
“主子!”马齐素来憎佛排道,是个无神论者,他怕皇帝粘惹这些神神鬼鬼,加之白云观在西直门外,路途遥远且人烟稀少,出个差错怎么了得?因说:“路老远的,何必去那地方。您想瞧热闹,倒不如去正阳门外溜溜,下午早点回来,还可以歇一个中觉。一觉睡醒,太子那边奏事匣子也就传过来了。”
武丹嘴一撇道:
“正阳门外热闹是热闹,就怕遇上晦气。刚才出宫时,我溜了一眼墙上贴的告示,今儿要杀人。就怕败了主子的好兴致。”
“杀人怕什么?”康熙哈哈一笑,“你这个马贼头杀人还少吗?太平久了,人都怕杀头——上回畅音阁演《剪国舅》,一刀下去,‘血水’喷流,胤礽家石氏竟吓得晕了过去,连胤礽也吓得魂不附体,这还像话?朕——我八岁就开始杀人,十五岁又大砍一批,西征东剿,大开杀戒,人头滚滚,才有今日太平世界。”
“主子说的不错,”张廷玉虽对杀人有不同看法,还是附和圣上说,“太平盛世来之不易,要守住万世家业,更要以仁德治——”他本想说“治天下”,一想皇上此时身份不对,便立即改口为,“要以仁德待人。”
“胤礽那小子,胆子如此小得可怜,他怎能守住偌大一份家业,”康熙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这正是令我日夜操心的事。”
一行人说说笑笑,不觉来到正阳门前。今非昔比,往日的窄街陋巷,如今已是通衢大街,万头攒动,比哪儿都热闹。大廊庙沿街都是新起的高楼广厦,店铺林立,摊位相连。街两厢卖菜的,卖油饼、麻花、煎糕、馄饨、水饺的小吃摊子,哟五喝六,沸沸扬扬,热闹非凡,比静若荒寺的紫禁城,自别有洞天。
几个人一步不离地紧紧护卫着“龙老爷”,这“老爷”也就真像个富商阔佬,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看过一阵子耍百戏,吃了一串冰糖葫芦,买了一幅《衡山禹王碑》拓片,兴致勃勃要去琉璃厂看古玩字画。刚出四福堂,就见远远的一拨人,手举灵幡,抬着棺材,缓缓走来。马齐站在一边诧异地说:
“哎,这家子出殡,响器没有,也没人哭丧——又不像小户人家,委实可怪。”
“当然不是小户,”康熙看了看灵幡,讥诮地笑道,“马齐你也是个书呆子,没看那要杀的是西郊黄叶村恶富丁乔生吗?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强奸至死一个十六岁的黄花闺女,要不是老婆吃醋骂了出来,刑部未必能在折子里把案情审结写得如此清清楚楚。这阵子人还没斩,响什么乐器?不过是抬了棺材去收尸的罢了。”
张廷玉想起来了,刑部的折子他看过,皇上朱批“维护风化,斩立决”,因笑道:“马大人,还是您拟的票,怎么就忘了?”
“丁乔生那个老畜生——”马齐不好意思地自我解嘲,“没忘没忘,死有余辜!”
说话间,驮着死犯的牛车缓缓驶了过去,监斩的顺天府尹隆科多,骑着高头大马紧跟在后面。两行士卒在前头驱赶围观的民众,一士卒几乎把康熙也推了个人仰马翻。康熙正盯视着槛笼里的死犯,忽地扯了扯武丹的袖子,愕然指点着道:
“你看,丁乔生怎么这样年轻?”
武丹比康熙还大两岁,他扯起袖筒擦了擦眼睛瞅了过去,疑惑地说:“看去最多三十岁,怎么也不像六十多岁的老头,是不是弄错了,斩的另一个人?”
康熙犹恐有误,再看看亡命牌,一点没错,上面明明写着:“斩立决顺天府图奸害命人犯丁乔生”。他恍然悟到了一点什么,目光立即变得阴森森地瞪着马齐、张廷玉,冷冷地大声说:“快,跟着去菜市口,我倒要看看今天究竟杀的什么人,玩的什么戏法!”
其实张廷玉、马齐早也看出了蹊跷,两人都吓得目瞪口呆。马齐是拟票人,张廷玉更因岳父是刑部尚书,如果真要出现差错,闹出僵桃代李之事,他们谁也脱不了干系,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刑部尚书王士祯。
菜市口历来是杀人场,这阵已是人山人海。挨刑场的铺面都是二层小楼,康熙四人挤到距斩台最近的店铺,武丹掏出几两块银,老板把他们送上二楼雅座。康熙在临街窗前坐下,一声不吭,不时拿阴森的眼角瞟一下马齐和张廷玉。
武丹站在康熙后面,张、武二人站在对面,一会儿看看刑场,一会儿看看铁青着脸的皇上,吓得心里扑扑直跳,不敢说话。
死囚车押到,皂隶们“咔嚓”一声打开槛笼,把“丁乔生”架出,拖到斩台牢牢缚定在木柱上。监斩官隆科多从天棚里踱出,升座,朗声宣读死犯“丁乔生”由状。康熙一句不漏听完,情节无误,只把丁年龄由六十二岁改为了二十九岁。毫无疑问,这案子有人做了大手脚。张廷玉和马齐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要开斩,枉杀了无辜,放走了真犯,覆水难收,便错上加错。康熙正在火头上,他不发话,二人谁也不敢触霉头。
这时,隆科多已着人给人犯赏了辞世酒。就听围观者猛一阵起哄呐喊:
“喂,好汉!给大家唱几句吧!”
“杀了头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唱呀!”
“哈哈,他是个哑巴!”
“你爹才是哑巴呢!”那年轻人犯喝了酒,嘴一抹,“黄泉路上无美色,老子懒得说话!”
又是一阵哄笑。
已是午时时分,隆科多掏出怀表看了看,立起身来向御笔勾决的犯由行状,虚行一礼,取过亡命牌,毫不犹豫地用朱砂笔一点,大喝一声:
“午时已到,刽子手!”
“在!”
“行刑!”
“扎!”
只见两个浑身横肉的黑汉,举起鬼头刀,正等隆科多挥袖发令,就要把刀劈了下去。急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的马齐,突然尖叫一声:
“慢着!”马齐乱了方寸,自己拟的票,人头一落,死无对证,皇上不就要以“欺君之罪”拿他开刀?康熙原是怀疑马齐受赃卖命,所以一直冷眼静待事态发展。及至马齐喊出一声“慢着”,他才放心,把头伸出窗外,冲隆科多大喊一声:
“刀下留情!”
下头人群立时轰轰地炸开锅了,士卒窃以为有人劫法场,哗一声四散开来,准备与来者厮杀格斗。听对面二楼一声喊,隆科多猛一个激凌。这声音既威严又有几分熟悉,可开始并没看清说话之人。待他眼睛稍一逡巡,突然像见到从天而降的雷神,唬得一弹,弹下了监斩台。他提着袍角一路小跑,登登登跑上那幢茶肆的二楼,啪啪啪打了下马蹄袖,跪倒在楼板上,气喘如牛地磕头长拜道:
“不知圣上驾到,微臣未及迎驾,罪该——”
话音未落,康熙打断说道:
“你在监斩死犯,要你迎什么驾?”
隆科多顿时吓得差点瘫软在地,刚才皇帝亲口谕旨“刀下留人”,说明这个案子黄了,被斩之人错了。这是那个混蛋弄出来的冤案,皇上是否怀疑到了他,想到此他哭丧着脸结结巴巴话不成句地道:
“皇上圣明,您刚才口谕,口谕……是否……微臣监斩失察……”
其实康熙并未怀疑到隆科多身上,刑部大牢不在他掌握之中。再说,隆科多在西征葛尔丹时,以身护驾,他对他留有极好的印象,现在他疑惑的是刑部王士祯。百无一用是书生,王士祯自己搞鬼也不大可能,但在大牢里竟把六十多岁的丁乔生换成一个二十几岁的“替死鬼”,他至少有失察之责。
“隆科多,”康熙摆了摆手,瓮声瓮气地道,“不关你的事,速速去把‘丁乔生’带来,朕要亲自问问他!”
隆科多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磕了个响头,立起身,马不停蹄地跑下去了。茶肆老板,一听坐在那儿的瘦小老头就是当今皇上“康熙老佛爷”,好奇地把头探了出来,被武丹一巴掌打了回去。康熙冲武丹道:
“不得无礼,他是老板,我们是客倌。”他转对店老板,拍拍身边的板凳,发出邀请道,“来来,老板,你坐。”店老板抚着发烧的脸颊,小心翼翼斜踮着P股坐了。转眼,隆科多把绑着的人犯带了上来。
下面瞧热闹的,不知楼上发生了什么,当斩未斩,这可是从未发生过的奇事。故瞧热闹越发来劲,把个楼下围了个水泄不通。
所有兵卒来到楼下,驱赶群众,他们也不知皇上在楼上。府尹隆科多匆忙中只说:“护卫此楼,稍有差池,唯尔等是问。”这会时,闹哄哄的人群,驱散了多半。
楼上,康熙命隆科多为人犯松了绑,而后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人犯并不害怕,跪在那儿硬梆梆回道,“强奸害死人命犯丁乔生。”
“什么地方人?”
“西郊黄叶村。”
“家里有些什么人?”
“三个儿子,三个媳妇。”
“有几个孙子了?”
“这……”这个假“丁乔生”一时语塞,他知道自己的回话露了马脚,“大人……”
“什么大人?”既然皇上早露了身份,马齐遂大喝一声,“坐在这里的乃当今皇上,你根本不是丁乔生,还不快快如实说来!”
这个冒充的人犯抬头一看,坐在那儿的瘦小老头竟然就是“康熙老佛爷”,吓得两眼发直,浑身筛糠似哆哆嗦嗦着说道:“我就是丁乔生,我是丁乔生……我死还不行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屌说的?”
马齐听他无礼,大喝道:
“放肆!小心掌嘴!”
“你口音不对,”康熙止住马齐,连珠炮般地问,“你一口唐山口音,怎么是黄叶村人?再说,丁乔生图奸致死的少女,是他孙媳妇请进府去做针线活的。你多大了?你有孙媳妇吗?朕问你,你为何跑到西郊黄叶村,要替丁乔生去死?他给过什么好处?”
“……”那犯人被问得目瞪口呆,只是低头不语。
店老板看一看焦躁不已的皇上,抚膝叹息一声,壮着胆子说道:“万岁爷,这事一清二楚,是宰白鸭!宰白鸭啊……罪过,罪过!”
“宰白鸭?”康熙打了个愣怔,惊问,“什么叫宰白鸭?”
“菜市口这地方杀人多了,宰白鸭不稀奇。”店老板苦笑一声道,“小人见的听的多了。大凡有钱人家犯了法,自己不受刑,出重金买个替身,从部到府一齐用钱买通。就算抓到了大牢里,趁着送饭探监,花银子把司狱、狱卒打点周正,把‘白鸭’送进去,把真人犯换出来,这就叫宰白鸭。可怜啊,可怜,这位兄弟一定是家里遭难,急需钱用,才做了‘白鸭’,顶替那个‘丁老爷’受死啊……”
那年轻“人犯”开始还硬撑着,一言不发,听店老板这番话,触动了伤疤,割破了情肠,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嚎啕大哭。用头和两手,狠狠地撞击拍打着楼板。那恸哭嚎啕之情,像半夜狼号,似杀猪时的惨叫,令人毛发悚然,不忍猝闻。
康熙也曾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皮。但那是为巩固国运皇权,杀的是该杀之人。而面对这个可怜的无辜者欲死不能的惨哭,他坚冷如铁的心也碎裂流血。大清盛世,朗朗乾坤,却在刑部大牢出现“宰白鸭”这种惨绝人寰令人发指的事情,其中牵涉多少贪官污吏的贪赃枉法、颠倒黑白、草菅人命啊!法典何在?吏治何在?仁爱何在?他越想越气恼,越胆寒。别看平常袍服滚滚,跪拜如仪,一口一个万岁,背地里却在贪赃害民,倒朕的天下,拆朕的台啊!想到此,他“嚯”地一声拍案而起,扫视着几名臣子厉声喝道:
“隆科多,把丁家收尸的人,不论男女全扣起来!速去黄叶村捉拿真犯丁乔生;将‘白鸭’送交刑部,命王士祯审察明白,立即放人,面朕回话。张廷玉、马齐,传佟国维、陈廷敬上书房议事。武丹,摆驾回宫!”
张廷玉、马齐、隆科多跌跪在楼板上,一齐战战兢兢地回话:
“臣下遵旨!”
武丹唱诺道:
“皇上摆驾回宫啰——”
康熙与上书房四位满、汉大臣的议事,从上午直达下午三时,尚方兴未艾。中途,康熙着李德全传御膳房,送来五份面食、熊掌、燕窝汤、糕点等御膳,赐臣工与君皇一道进膳。这是亲王、贝勒都少有的殊荣。
经过一番训谕和臣工们唯唯诺诺的应承,对答,康熙激愤的心情有所平复,宫女侍候他净了手脸后,他把毛巾往御盆里一甩,拿一根银牙签,一边剔着牙,一边踱着步缓了口气道:
“丁乔生一根老恶棍,原本活不几年了,死活也是小事。他的案子既经审定御览,勾决在案,还能做出这么大的手脚,可见吏治坏到了何等地步。数年前,衡臣曾向朕痛陈吏治之重要,朕虽觉事关大局,但还没痛感如此之急迫。佟国维,刑、户二部,乃你所辖,传旨刑部,自即日起封印,今年秋决全国勾停,所有死囚一律重审,一一验明正身,如发现替死之‘白鸭’,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刑部从侍郎到各司官,各省按察使,要逐个查一查,筛一筛,发现贪官,轻则发落,重则问斩!”
“是,遵旨!”佟国维说话的底气已不很足,问题出在他所管部属,皱皱眉,他像抓着了垫背的,吱唔着说,“刑部还有尚书王士祯,该怎么办?”
张廷玉刚松了口气,又倏地紧张起来。不过他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缄口无言。
“至于王士祯嘛,”康熙沉吟地说,“书生一个,两袖清风,夫子气十足。砍了头,也不会去贪图蝇头小利。不过,他再在刑部不适宜了,叫他回翰林院,挥发所长,去写诗吧。”
“皇上圣明!”张廷玉石头落地,终于开口了,“不过,整肃刑部,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人主持,请万岁降旨!”
“依衡臣之见,派谁主持为好?”康熙对马、佟二人不尽放心,而张廷玉又须臾不可离开,故一时未挑出合适人选,他反问了一句。
张廷玉想了想说:
“朝廷各部,都须整肃。而据各省奏折,汾、渭、贾鲁、杨村旧河,急须疏濬。且顺天、河间二府及山东、浙江二省,又遭洪灾,疏河、赈济都要筹粮筹银,主持刑部查察大事,非一般臣工可胜任。是否可以从众皇子中挑一二人,请皇上降旨吧!”
“朕也这么想,”康熙逐一审视着四位臣相道,“太子让他去户部筹粮筹银,四阿哥、十三阿哥已去安徽察看河工多月,就是即日回来,也不能让他们再去捣乱。人都说八阿哥胤禩精明能干,就叫他去办吧。”
“那我去传旨八阿哥?”佟国维与胤禩有很深交情,稍感安慰松了口气,请旨欲走。
“慢,还有事未议完。”康熙叫住了他,从黄匣子里抽出几份奏折,在手上翻了翻,递给张廷玉道,“衡臣,皇子办事也并不可靠。你看看,胤祯、胤祥在安徽都惹了些什么麻烦,简直越帮越乱。”
张廷玉接过折子一看,头一篇便是安徽巡抚的,题头赫然写着:“为题参安徽布政使倚仗阿哥敲诈民财紊乱盐课事”。下头几本却是省、府各按察使的,说钦差处置盐课不当,造成通省盐民罢市,盐枭勾结海盗抢劫盐船,以致安庆、庐州、颖州、池州、宁国、太平等府治安不绥,请旨弹压。连篇累牍,言词切切,含沙射影,矛头对着“阿哥钦差”,不谙民情,举措失当,招致民怨。张廷玉看完折子,仍一言不发。
站在一旁的马齐忍不住了,菜市口那一幕始终惴惴在怀,神魂不安,上前一步说:“奴才今日鲁莽,险些惊了圣驾,请万岁降罪惩处!”
“哦?”康熙的思路被打断,猛一想似笑非笑地道,“你若不大叫一声停刑,这阵子你的顶子也就被朕摘了。什么惊驾不惊驾!协理朝政,处置机务,本是宰相的职责。”康熙转脸又问佟国维,拉回原来的思路,“你对还能办点事的几个阿哥怎么看?”
“四爷、十三爷能办点事,”佟国维胸有成竹说,“但火气太大,手段太狠,容易捅漏子。真正能办事又稳妥的,还是三爷、八爷、十爷几个人。”
马齐却与佟国维针锋相对地道:
“若论待人,自然是太子爷、三爷和八爷;若论办事,奴才倒以为,断断少不了四爷的认真劲儿。”
康熙这才知道,上书房大臣中意见也不一致。低头思忖了一下,笑问张廷玉道:
“衡臣,你怎么一声不吭?”
“奴才看了折子,一直在想,”张廷玉绷着脸说,“是不是安徽三司有点夸大其词。既然六府盐枭作乱,怎么没有惊动兵部!安徽好几个密折专奏的臣子,也不见递来奏事匣子——他们都吃干饭去了?”
如醍醐灌顶,一语惊醒了康熙:是呀!要照抚巡、按察的奏折看,安徽早是一团乱麻,怎么几个知府没递一个折子?他拍拍有点麻木的光脑门,要了杯茶喝了两口,示意都坐了下来,沉吟不语。
这时,李德全走了进来禀报:
“万岁爷,四阿哥、十三阿哥回京了,已等在外面候旨晋见!”接着,就听得殿外玉阶上,“啪啪”地打了两声马蹄袖,高声报道:
“儿臣胤祯、胤祥,恭请皇上圣安!”
康熙朝外招了招手,良久,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进来——”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风尘仆仆,趋步而入。康熙一摆手道:“你们跪一边去,这会子朕跟大臣们在议事。”
康熙是有意冷落两个惹事的儿子,说完支着脸颊搁在茶兀上,眯着两眼一声不吭。兄弟两知道父亲的脾气,跪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胤祥偷眼侧觑:但见父皇比离京前略瘦了点儿,但精神倒也矍烁,八字寿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康熙似乎发现这从小调皮的儿子在暗暗打量他,便又从匣子里抽出份折子,要说不说地道:
“施世伦这个人,还是要保下来。此人倒是能员,只是急功近利,招惹是非。在宁波府搞什么火耗归公,克扣得县衙连师爷都请不起——贬了官,仍秉性难移。衡臣,你看六部还有什么余缺?”
不等张廷玉回话,胤祥忍耐不住地道:
“阿玛圣鉴,洞悉万里之外。儿臣知道施世纶、于成龙都是名声极好的清官,又善理财,户部还有个主事的缺,何不补他进来?”
“你急什么?”康熙冷笑一声,把原来几个折子往地上一甩,大声道,“朕倒不知你们这对难兄难弟,在外做的什么好事!人还没回北京,告状的折子倒先来了——朕不说你们,自个儿去看吧!”
胤祥拿起折子溜了一眼,顿时气得眼冒火星,正要说话,却被胤祯止住。他把巡抚参何亦非的折子举了举,往前移了移,镇定自若地道:
“阿玛,这不关何亦非的事,都是儿臣的主意。安徽也不像所奏之乱——不过,官匪勾结,狼狈为奸,已成尾大难掉之势,造成盐课难收,库银流失,这倒是事实,不狠狠整治一下那些贪官是不行了!”
康熙“嚯”地跃起,逼视着胤祯道:
“你一个二十几岁的娃娃,好大的口气!居然在朕跟前说这样的大话。好好一个安徽,叫你们哥儿俩闹得鸡飞狗跳。朕叫你们去看河工,谁要你们去顾问盐政?连吏治上的事也要插手,你们,你们……都怪太子纵容了你们兄弟俩!”
众人见康熙勃然大怒,一个个吓得脸色苍白。胤祥连忙叩首道:“都是儿子惹出的祸,请阿玛降旨,儿子愿再去安徽平息盐枭之乱,讨个说法!”
“没你的事,你不过是四阿哥的跟屁虫。”康熙只是对着胤祯喝问,“你去看看河工就是,谁叫你去惹是生非,挤兑盐课的银子?一二百万银子,户部就拿不出了?”
“回万岁的话,”胤祯却以臣子的口气回道,“其实儿臣一片好心,也没有越权行事。安徽某些人的折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怕儿臣捅破他们在盐课上官匪勾结从中贪污之事。秋汛将到,河防不牢,不就地筹银,再从户部调拨,远水难救近火。再说,户部的情况儿臣也略知一二,要拿出这么多银子,恐怕一时也难凑手……”
康熙怒极反笑,转脸冲张廷玉等人道:
“你们听听,他倒比朕还‘略知一二’!佟国维,你转来的户部折子,库里不是还有五千多万两银子吗?”
“是这么说。”佟国维紧张起来。
“万岁——”马齐接过话头说道,“四阿哥说的是实情。奴才虽不知详细底子,但户部的账目与库存不符,由来已久。”
佟国维立即转换话题说:“论起安徽之事,四爷、十三爷确是一片好心。只嫌孟浪了一些,该请旨之后再办的。”
两个儿子跪了多时,其实康熙心里是痛的,就过佟国维的话,语气变得和缓地道:
“老四,朕得说你一句,你办事认真是好的,但要宽厚待人。下面有下面的难处,凡事都要设身处地替人家想一想。你们也一路辛苦了,去吧!先去见见太子,要他立即把户部实情摸清楚,回朕的话。”
兄弟二人含泪叩头走了,康熙瞅着儿子的背影感叹一声:“胤祥是个傻大冒,胤祯倒做事精细,只是天性刻薄,真是人无完人啊!”他拍了拍脑门,突然瞅着张廷玉,又回到原来的议题上问道:
“衡臣,刚才马齐说到户部库银亏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据奴才所知,”坐在木杌上的张廷玉,站了起来回话说,“户部账目存银五千万,其实库存差不多都借空了。借库银的既有京官,也有外省疆臣。所以四爷为整治河道水患,就地筹银,也是万不得已。这一条他虽不便明说,但万岁您,您得心中有数。”
康熙狐疑地盯着张廷玉,追问:
“听你的口气,像是已经查过了,到底实存库银还剩多少?”
“奴才是听四爷去安徽前说的,原来不敢相信。”张廷玉老老实实说道,“四爷走后,到底不放心,还是去查了查——真是骇人听闻!”
“啰嗦什么,到底多少?“
“不足一千万。”
“一千万!”
康熙突然一阵晕眩,只觉头重脚轻,一脸苍白,跌倒在软炕上,浑身冒出冷汗。官员们借债他是知道的,但把国库借空,倘若再有个三藩之乱或冒出个“李三桂”、“王三桂”,要打起仗来,朝廷无钱应战,大清江山不就完了?好一阵,他才踉踉跄跄站了起来,悲叹一声:“好一个扶不起来的太子……理的什么财,当的什么家,到了这地步,还瞒着朕!”他又转对佟国维,恶狠狠地问道,“你分管户部,这些事你也不知道?”
佟国维跪伏下去,唯唯诺诺道:“听到过一些。”
“怎么不办几个给朕看看?”
“有借有还,这是人情常理。”佟国维只想拉开话题,“即使是贪赃枉法,办得太急,也难避不教而诛之嫌。”
马齐顶撞说:
“佟中堂!贪官墨吏有一个办一个,这能叫不教而诛吗?皇上的圣训十六条已经颁行几十年了,四书五经也不是去年写出来的,哪条哪款说了可以挪用库银、贪污受贿?虎狼屯于阶陛,还说迂腐之言,哀哉哀哉!”
“佟国维!”康熙厉色道,“你失察失职,还在此说风凉话。凭你这德性,还做宰相,协理朝政!回家好生读几本修身养德的书吧!”回头问张廷玉,“整顿户部,清退库银,你有什么好主意?”
“四爷有个好主意,”张廷玉从袖口里抽出几页纸,递给康熙说,“这是他的条陈,早就放奴才这儿了。据四爷看,说是借债,其实是吏风不正,不可掉以轻心。奴才想,吏治千头万绪,倒不如就从清退库银入手。这件事,不但比狱讼、纳贿容易办,而且亦是当务之急。否则,国家一旦有事,库中无银可支,那还是得了的!”
康熙接过胤祯条陈瞅了一眼,脸一仰叫道:
“李德全呢?”
“扎!奴才在。”总管太监李德全站在门口侍候,忙躬身进来问,“万岁有什么吩咐?”
“你去韵松轩,传旨给胤礽、胤祯和胤祥,即日着手清理户部亏空积银,先计议一下,明日递牌子见朕!“
“扎!”
“传旨:现任户部尚书梁清标年老体弱,着恩准致休。”
“扎!”
“去吧。”
“扎!”
众人恭送康熙走后,步出宫来,已是酉时时分。一阵秋风扫过,冷嗖嗖的寒意令人禁不住紧了紧身子。张廷玉仰看乌云顿起的苍穹,不觉长叹一声:
“就是清理债务,谈何容易!两个阿又要给太子惹下一堆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