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张廷玉、查嗣庭、隆科多陪驾康熙帝,十月癸未离了京城,庚寅,御幸姚州。癸巳,过井陉、柏进驿。丁酉,抵达山西太原。沿途,各府道官员跪拜迎送,自不待说。在姚州,喇嘛僧众吁请皇上发旨,占用民地扩大他们的寺庙,康熙降旨道:
取民地以广庙宇,有碍民生。其永行禁止。
过柏井驿时,当地官员跪在井边,禀告康熙说:
“此井已枯竭多年,皇上圣驾光临,泉水喷涌,此乃海晏河清,龙井复涌之吉兆,全仰天子洪福也!”
康熙颇有兴致地来到井边,果见井底一股碗大的泉水,咕咚咕咚翻着白色的水泡,开了锅似地喷涌不止。他问旁边一位乡宿耆老:
“此泉果然干涸过?”
这位老人只顾磕头,结结巴巴说:
“皇上圣明,天子洪恩。”
康熙侧身问张廷玉道:
“衡臣,你相信吗?”
“这——”张廷玉蹙额沉思,这显然是当地官员吹嘘皇上圣德的欺骗行为,在车舆上他就注意到从山间修了条水道直达柏井上方一口大塘,水由上暗注而下,自然成泉涌,这一点小伎俩要是当众揭穿,地方官吏就要犯欺君之罪。要不揭穿,皇上心中岂不明白?眉头一闪,突然有了两全之策,果断回道,“臣下相信!”
“噢?”康熙斜眼瞪着张廷玉。
“皇上爱民如子,恩泽四方。去年,户部议驳奉天报灾,皇上批曰:‘晴雨原无一定,始者雨水调和,其后被灾,亦常事耳。可准其奏。’爱民之心日月昭昭。光去年就减免江南、河南、浙江、湖广、甘肃等省十多个县灾赋。为了永绝水旱之忧,皇上不辞劳苦,多次巡幸黄河上下,大江南北,宣谕治水治河。近两年拨数百万银兴修黄河、子牙河堤工,黄河水清了!万民欢庆‘海晏河清’,在此盛世之时,小小柏泉是涸是喷,无关紧要了。”
“说得好!”康熙冲地方官吏道,“起来吧,你们都要像朕这位爱卿,务实本份,把事情办好,切不可投机取巧,坑害百姓。”
“皇上圣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地方官早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叩拜。
事后,隆科多冲张廷玉道:
“张相,您真圆通善变。明明知道所谓柏泉喷涌,是当地狗官劳民伤财,开渠引水,糊弄皇上,您却巧舌如簧为他们遮隐过去……”
“他们也是一片好心嘛,”张廷玉微微一笑,“何必为一小事,弄得人头落地?再说,开渠引水,不管真泉假泉,老百姓有水喝了,总是好事。”
“衡臣两面讨好,佩服,佩服!”
“隆大人过奖了。”
在太原,皇上下榻总督府临时改建的行宫,召见了总督、巡抚等地方官员,巡视了民情民风。康熙不止一次来山西了,去年正月,就曾冒着风雪巡幸山西,登上五台山。他一生曾四次上五台山,于是,连民间都知道康熙爷如此眷念五台山,是因为顺治爷并没驾崩,而是削发上五台山做了和尚。康熙帝多次来此,是为寻找父皇,叙父子之情。
去年,御驾射虎川,士民请于菩萨顶建万寿亭以示庆祝,皇上没有恩准。因为他知道山西尚属贫穷,一再敕令不准修建扩大庙宇、亭阁,劳民伤财。这次,他又诏免了山西历年逋赋。庶民百姓闻言,集行宫前吁留圣驾,康熙为此多停留了一日。
十一月乙巳,康熙御驾洪桐,遗查嗣庭祭奠女娲陵。壬子,渡黄河,见黄水泛滥的黄河,果然清澈了许多,圣心分外高兴。在御船上,康熙叫侍卫舀了一瓢河水,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掬了一捧水,让水从指缝间轻轻漏下,禁不住豪情满怀地吟道:
自古黄河天上来,
污泥浊水三峡开。
金戈铁马西征日,
东平荡寇久徘回。
效法禹王三十载,
河清海晏遂朕怀。
随驾众臣和陕西总督、巡抚,潼关官吏,都道皇上文韬武略,功劳盖世,御制诗词,前无古人。唯张廷玉却冷静地不以为然地道:
“不,不是前无古人!”
“噢?”康熙微微一怔。
“今上乃是五百年一出的圣君,可比周公。”众臣听到此,松了一口气,康熙也拈须瞅着朗朗而言的张廷玉,“秦王汉武,与之相比,输了文采;唐宗宋祖,没有今上诗赋风骚,爱民体物,日夜操劳。为了治理河患,为了国富民殷,皇上御驾亲幸走遍了黄河上下,大江南北,这是秦王汉武唐宗宋祖可以与之相比的吗?”
“张臣相说的极上,”众臣唯唯诺诺,“皇上是五百年一出的英主!”
康熙自然分外高兴。过了黄河,驻跸潼关。遣张廷玉率隆科多、内务府侍卫上华山祭西岳。他自己在行营召见在黄河渡口迎驾的百岁老人,并赠白金。甲寅,次渭南,检阅固原标兵骑射,圣心欢悦,特赐提督潘育龙及其部将晋升一级。丙辰,驻跸西安。遣查嗣庭率地方官公祭周文王、武王,由张廷玉草拟祭文,冠天子御名。己未,康熙大阅兵,赐将军溥济御用弓矢,并赐宴全体官兵。军民聚集在行宫前吁留,又多留一日。钦赐盩厔寒士李颙御书“操志清洁”匾额,蠲免陕、甘历年逋赋。
已是隆冬季节,天气严寒,大雪纷飞,这天康熙略感不适,不敢再西去了。癸亥,御驾回銮。过陕州,命三皇子胤祉往阅三门砥柱。十二月底路过修武,检阅怀庆营兵卒,见队伍不整,康熙震怒,着逮总兵王应统入京治罪论死。过磁州,御书“贤哲遗休”匾额,悬子贡墓。就在除夕前夕,御驾一行回京。
此次西巡,历时三月。
南书房已经放值,臣民都在置办年货,准备欢度一年一度的春节。张廷玉回到府邸,夫人王氏早已生下第四胎,是个女儿,取名若鸿。已经有了三个儿子,盼的就是个女儿,果然有了。生前头三个儿子时,他还未中进士,仕途尚属渺茫,“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所以老大取名“若霭”,一个“霭”字,说明他斯时的心境。而现在当朝宰相,天子近臣,自然是“鸿鹄高飞,一举千里”,前途无量了,所以取了个“鸿”字。
走进府门,全府家仆奴婢都在中门外跪迎老爷,张廷玉急切地摆手道:“起来,起来,虽是一别三月,也不用如此重礼。”他远远看到夫人怀抱鸿儿,喜气洋洋。三步并做两步走了上去,仔细瞅着小丫圆圆的脸蛋,乱抓乱舞的胖乎乎小手,又瞅一眼夫人,喜形于色地道:
“母子平安就好,就好……”
“老爷一路风尘,”夫人亦充满爱意和渴望地说,“快快进屋,下人把热水早都烧好了。痛痛快快洗个澡,好好歇憩几天。”
他却从夫人怀里接过鸿儿,一路欢笑着亲个不够。走进中堂,刚满五岁的老三若渟,仿佛嫉妒小妹妹似的,一下挣脱牵着他的紫桐,扑到父亲身边,抱住大腿撒娇。紫桐一边拉扯着若渟,一边红着脸道:
“老爷回来了,把他都想死了。”
张廷玉把怀里小女递给紫桐,弯腰去搂抱老三,边搂边叫道:
“啊哟,咱这个少爷,数月不见,竟又长高了许多,重了许多,重得爸爸都抱不起来了。”
若渟搂着爸爸的脖子,稚声稚气地说:
“爸爸,紫桐阿姨叫我读诗,我都学了好几首了。”接着,他嗲声嗲气念道:
两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他逗着儿子问:
“小宝贝,东吴在哪里知道吗?”
“在东边。”
“有多远?”
“不知道。”
“谁住在那里?”
若渟摇头。
“再想想,这屋子里少了谁?”
若霭咬着弟弟的耳朵小声说:
“是爷爷。”
若渟拿不定主意地问:
“是不是爷爷?”
“小子真聪明,”张廷玉乐得呵呵大笑,“爷爷奶奶住在东吴,一个叫桐城的地方。爸爸和乖宝宝也都是桐城人,咱们的老家在桐城。”
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点头。
老二若澄拍着手道:
“我早就知道爷爷住在桐城,回老家去了。”
张廷玉把儿子放下,抚摸着他又大又圆的脑袋瓜,故作严肃认真地说:
“咱家三少爷,只怕秉承了爷爷的天赋,五岁就能吟诗。不过吟的不是他自己的诗,乃杜工部的诗。看来,春节过后,爸爸得让你跟两个哥哥一起读书了。”
“三少爷还小,”紫桐接过话茬儿道,“不读也罢,还是由奴婢来教少爷《唐诗三百首》。”
“好呀好呀,紫桐阿姨教,爸爸也教……”若渟还在拍着小手哄闹。
夫人拉过若渟,冲紫桐笑道:
“蠢丫头,先别做先生梦了。把若渟交给奶妈,快领老爷去后堂更衣,盥洗。”
“是,夫人——遵命。”紫桐把小少爷推给乳母,调皮地一笑,跟着张廷玉朝后院走了。
从此时此刻起,张廷玉总算暂时忘了自己是天子门下的臣工,把自己当作一个普普通通的丈夫、父亲,承担起作丈夫和父亲的义务。因为直到元宵节前,一般情况下皇上是不会再召见臣工的了。皇上一年到头四处巡幸,在宫内有批阅不完的奏折、召见不完的臣子、疆吏,也是够忙够累的了。春节前后也就二十来天,他也要由内务府和太监们安排,过一过皇室的“家庭”生活。到后宫皇后、昭仪、贵妃、贵人等嫔妃所居的各宫走走,侍奉皇太后,召见太子和几十个皇子、皇孙,还有叔伯、兄弟、子侄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至少在一起吃一顿盛大的皇族团圆饭。皇帝忙着过年,当臣子的自然也就可以无忧无虑在家与家人、亲友过个热闹大年了。
张廷玉的大哥廷瓒、大弟廷璐都已在北京成家,只有小弟廷瑑尚未婚配,腊月初八,廷玉还在侍驾途中尚未回府,大哥就打发小弟廷瑑率家人赶回桐城老家,陪父母过年去了。三兄弟都给父母带回了丰厚的年节礼物,廷玉不在家,以贤慧著称的夫人王氏,给公公婆婆所备礼物更重。小弟廷瑑不乐意地说:
“二嫂,您是不是要把府上的东西都搬去?看看,什么鲜果、干果、蜜饯儿,什么芙蓉斋、瑞芳斋糕点、蜜供,还有东月盛斋五香酱牛肉、羊肉,致美斋蝶春卷儿、肉角儿,啧啧啧,您怕爸妈在家没吃的?”
“小弟,这是你哥嫂的一份心意嘛。”王氏嫂子还是叫紫桐一拨丫环把礼物往上搬。
“我可拿不动。”廷瑑觉得是多此一举。
“放在车上,有什么拿不动的?”
“路上车子要走半个月二十天,吃的东西要坏了霉了怎么办?”
“现在是腊月,坏不了。”王氏百般思念地道,“他爷爷奶奶离了京城,也不知在乡下过得惯不惯,真想回家看看老人家。小弟,一路上晓行夜宿,注意加衣服,别受冻。带去的都是京城土特产,爷爷奶奶喜欢吃,就当是哥嫂一片孝心吧。”
“嫂子,您人真好!”廷瑑终于感动了。
夫人王氏生育过,坐过月子,人比原来长得更丰满结实,更漂亮。别看她长在大诗人书香门第,斯斯文文,彬彬有礼,其实十分能干。府上几十号人,里里外外都由她操持掌管,是有名的贤妻良母。
书卷气十足的张廷玉,在外是能臣、贤相,可到了家里,完全依赖夫人。家居事务他一概不会,也乐得撒手不管。大年三十晚上,他还窝在暖烘烘的书房里读他的《御览集》,书案上还堆码着未读完的《御纂朱子大全》、《渊鉴类函》、《方望溪集》、《中庸》等。他读的《御览集》,是老岳丈王士祯的一本新诗集,墨香犹在。岳丈以诗受皇上知遇之恩,康熙帝常征其诗,录三百篇亲题《御览集》,刊行于世。其诗力辟明末公安派之失于俚俗、竟陵派之失于纤仄,独以神韵为宗,兴会神到,得意忘言,以清淡闲远的风神韵致开大清一代诗风。
傅寿清歌沙嫩箫,
红牙紫玉夜相邀。
而今明月空如水,
不见清溪长板桥。
老岳丈被视为大清诗坛领袖,但张廷玉翻完集子里皇上御览的三百首诗,他却有几分茫然。也许他不是诗人,不知诗中三昧。他觉得读父亲编纂的《渊鉴类函》和桐城老乡方苞先生的《方望溪集》,更为过瘾,受益。父亲的学问他是早佩服的了;方苞的师法韩柳,讲求义法,主张行文宣扬儒家伦理纲常,这也符合他的意趣和为人处事的主张。他不是诗人,是儒家理学的实践者。
他正浮思默想,刹那间满京城鞭炮轰响,这时,夫人和紫桐一齐乐呵呵走了进来,夫人叫道:
“衡臣,快来看焰火,就要吃年夜饭了。”
于是,一边一个——夫人和紫桐挽着他的胳膊,一起来到中堂,三张八仙桌摆开了丰盛的团圆饭,热气腾腾。二门大院坪里,老大若霭、老二若澄和家仆、丫环,蹦蹦跳跳在燃放鞭炮和焰火,连五岁多一点的若渟也远远站在阶沿下,又喜又怕地跺脚疯笑。
张家几代尊儒,不信佛,在桐城老家虽有神龛,除了祖宗牌位,也只祭孔圣、亚圣。在京为官的兄弟家都不设神位,也无祭祖敬神之举。这就省去一些环节,放过鞭炮焰火,便是一大家子关门吃年饭。
张廷玉坚持主人和家仆、丫环同桌吃饭,从来不分彼此,大概这也是实行孔夫子的“仁爱”吧。
久别如新婚,除夕夜夫妻恩爱作欢一宿,是极自然不过的了。一则,夫人经过生育、坐月,早就渴望跟男人亲蜜一番了;二则,廷玉经过三个月伴驾的紧张劳累,一旦放松下来,当然也有楚王的朝云暮雨之思。这正是,“一片水光飞入户,千竿竹影乱登墙”,“云开巫峡千峰出,路转巴江一字流”,正在云欢雨爱之时,夫人却又情绵绵意浓浓地说道:
“孩子他爹,你看紫桐这丫头怎样?”
“好呀。”
“那你就纳她作妾嘛,还犹豫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纳妾呢!”
“孔孟圣贤也说,食,色性也。”王夫人依然甜言蜜语地道,“你们男人不到外面嫖妓女,包二奶就是最正经的男人了。皇上三宫六院,不知有多少美女娇娥,就是六品七品的府台县令,都有个三妻四妾。你不纳妾,我心里过意不去。知道的,说是你忙不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河东狮子,管着你太严……”
“紫桐也太小了点,比若霭大不过三四岁。”
“皇上最小的妃子,比皇子还小十多二十岁呢!”
“那就纳吧。”
“你说纳什么?”她见他迷迷糊糊,推了一把。
“纳什么?”
“纳紫桐。”她醋少蜜多地唠叨下去,“紫桐这丫头人品好,又年轻,知热知冷,服侍你贴心贴意,纳她,我放心,你呢?”
“……”他已是鼾声如雷。
正月初一,天刚毛毛亮,老大、老二和家仆、丫环们在院坪里又放起了鞭炮,迎接新年的到来。夫人也早早起床,梳洗穿戴整齐,换上了有绣花捥袖加卷领的敞衣,不带钿子,不穿补褂,只以敞衣代礼服。张廷玉被鞭炮声闹醒以后,睁开眼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夫人亲自侍候他穿上簇新的白风毛蟒袍补服,颈项上挂一串晶莹的玛瑙珠,脚穿高底绣花蓝靴。夫妻二人双双走出上房,来到中庭,儿子们、家仆、丫环们一齐呼唤向老爷、太太拜贺新年。由奶妈抱着的若鸿,紫桐牵着的若渟,全都换上了新衣,戴着新花帽。张廷玉夫妇拱手还礼,张廷玉道:
“拜年拜年,新年大吉!”
“初一崽,初二郎”,这是桐城拜年的规矩。初一去父母家拜年,初二去岳丈家拜年,张家仍遵循家乡的这一习俗。因父母已回老家,初一无年拜,张廷玉准备初二同夫人孩子去岳父家。
初一在家闲暇,吃过早饭,夫妇俩抱着牵着孩子,在后花园玩耍了大半昼。孩子玩累了,张廷玉正准备回书房读开年大吉的第一本书,开笔记点什么,这时大哥、大弟两家七八口热热闹闹进门了。他们的孩子最大的若敬、若需有了十五六岁,小的也四五岁了,若霭、若澄、若渟跟这些堂哥堂弟们在一起,又笑又叫,又蹦又跳,府前府后的跑进跑出,简直乐疯了。兄弟妯娌们则在西花厅里喝茶吃点心,聊家常。说不尽家长里短,道不完官宦传闻,正说得高兴,中门外又是人声鼎沸,袍服衮衮。
原来,各部各院侍郎、道员、主事一流不大不小的官员来宰相府拜年了。他们执的是“下官如子”的礼数,所以初一也就来宰相家串门贺年。
兄弟妯娌去后厅摆开牌桌搓麻将,张廷玉夫妇来到中堂招待络绎不绝来拜年的衮衮诸公。这一天,张廷玉竟又应酬得喉干舌枯,累得腰酸腿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