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臣工惶惶

索额图死后,接着康熙严厉处置了隐瞒红苗闹事不报的湖广总督郭琇、提督杜本植、巡抚金玺,革的革职,降的降级,钦命于成龙为湖广总督。这年入冬,康熙在西巡塞外前,又向八旗子弟颁发了一道谕旨:

朕不惜数百万币金为旗丁偿逋赎地,筹划生计。尔等人人能以孝

弟为心,勤俭为事,则足仰慰朕心矣。倘不知爱惜,仍前游荡饮搏,

必以严法处之。亲书宣谕,其尚钦遵。

康熙帝的作为,张廷玉暗暗窃喜。以新入阁不到两年的晚辈臣工,唐突进言,皇上不以为不恭,反有采纳之意。开始大刀阔斧整顿吏治,在处置满州正黄旗世勋宿臣索额图后,又向八旗子弟发出如此谕旨,足见今上之决心:正人必先正己,正家,正自己人。

康熙西巡,指名要带张廷玉随驾,自认是皇上心腹的佟国维,虽心有不悦,表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康熙仿佛看透他嫉贤妒能的心思,严厉地道:

“散秩大夫,朕銮驾西巡,你与马齐、新兼吏部尚书陈廷敬诸大学士,总揽朝政,你亦旗人,还是外戚,你要依规矩办事,好自为之。”

平时在臣僚面前拿谱摆架的佟国维,这阵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磕头说:

“皇上圣谕,臣下紧记在心。”

“今年以来,恭亲王常宁、裕亲王福全薨。朕在景仁宫持丧五日,尤难释悲怀。”说到此,康熙弹出泪珠,盯一眼佟国维,又盯一眼张廷玉,情动于衷地道,“致仕大学士王熙作古了,高士奇在太湖受伤,不到半年也死了;张宰相、熊赐履乞休,朕身边的亲人、老人一个个走了。而今就你们两个还算年轻,血气方刚。就是马齐、陈廷敬,也上了年纪,你们要好好为朕分忧。”又转对佟国维,“山东大雨不断,朕心不安。你速派员前去审察,该放赈就与户部商议,朕西巡回銮,如有差错,唯你是问。”

张廷玉立即伏地,同佟国维一道磕头道:

“臣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康熙起驾回宫,葡伏在地的张廷玉、佟国维久久没有起身。佟国维侧脸瞟了张廷玉一眼,耳语道:

“张廷玉,真有你的,把个皇上哄得团团转。”

“国舅爷,您又犯忌了。”

“犯忌?”

“皇上怎么能‘哄’?”张廷玉同样咬着耳朵说。

“唔,失敬失敬。”佟国维换上一幅笑脸,“您可千万别说出去!”

“您什么也没说呀!”

“嘻嘻,也是,也是,什么也没说……”

两人正跪伏在地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好逗乐子的陈廷敬走了过来,故意把马蹄袖甩得山响,大声道:

“恭请皇上圣安!”

窃以为皇帝去而复返,直吓得张廷玉、佟国维滚翻在地,又连连磕头喊:

“皇上圣安,皇上圣安!”

“哈哈,”马齐在一旁大笑,“皇帝早御驾回宫了,你们还在地上捉蚂蚁?”

佟国维、张廷玉猛一抬头,见是陈大学士逗乐,一齐站了起来。佟国维颇有兴致地说:

“陈阁老新得吏部尚书肥缺,还没请客,廷玉、马相,咱去义盛居敲他一杆如何?”

“好呀,”马齐随声附和,“难得佟相有此雅兴。”

佟国维除了仗国舅之势,喜欢抓权外,其实平常还是个很好相处,喜好逗乐的家伙。他像所有皇室近亲、八旗子弟,在优悠的环境里长大,从小跟阿哥们斗蟋蟀、投壶掷骰、杂耍听戏,尽情玩乐。稍大,跟老少爷们,提着个鸟笼,进出茶馆酒肆、烟柳青楼,押妓豪饮、寻欢。青春年少时就耽误了学业,所以考不上举人,中不了进士,状元 、榜眼、探花,赴鹿鸣宴,打马游街的荣耀、快乐都与他无缘。靠着姐姐是贵妃、皇后,十五六岁就在宫内弄了个三等侍卫的虚职,十九岁正式进宫当差。玩也能玩出个头脑灵活,豪侠仗义,广交朋友的本领。加上他不管干什么事都有股拼命三郎的气魄儿,进宫后不几年,就由三等侍卫,一路顺风,升为二等、一等侍卫,十年以后就成了内务府八大总管之一。斯时,正值明珠垮台,索额图图谋不轨,上书房青黄不接,康熙看这小舅子颇能办事,加之佟佳皇后吹枕头风,就把佟国维由生员破格擢为内阁学士、大学士。佟国维当上了宰相,其实自己知道,他根本不能跟进士及第,状元、翰林出身的张廷玉、马齐、陈廷敬一伙人比,内心的虚弱,促使他拼命抓权,摆谱坐大。皇上当着众相冲他那一番话,索额图的前辙,今上对八旗子弟的警告宣谕,都使他灵活的脑瓜猛省:不能锋芒太露,太露就要掐尖儿,一定要跟这些家伙拉近关系。这就是今天他突然“敲杆儿”的用意。

“陈尚书,”佟国维搂肩搭背推着三位往外走着,“今天您请客,意义重大。一是把持朝政几十年的索额图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二是廷玉就要随驾西巡,三是老前辈弄了个吏部肥缺,这都值得庆贺,就算为张少相摆酒溅行,也不枉费您几两银子啊!”

“哪里哪里,”陈廷敬傻笑着说,“平常要请,只怕国舅爷还不给面子哩。”

“这倒也是实话。”佟国维哈哈大笑道,“这几位,除了廷玉怕老婆,家里夫人当政,手头紧一点外,谁谁谁还缺银子花?”

说说笑笑,四相各乘各的蓝色红障泥四尺长辕车,前有引马,后有跟马;前有一车夫牵骡而行,后有一车夫坐车沿举鞭驭驾,此谓“双飞燕”。四乘“双飞燕”,十几匹马,马蹄得得,扬起一路黄尘,朝宣武门外达智桥口内驰来。这义盛居是南省京官招饮之所,盍南味也。四相中,唯张廷玉是南方人,佟国维特选此饭庄,除了义盛居的名气,也还有向廷玉示美之意。

官车停住,早有数名堂倌相迎,把四相引入大堂,惊动了老板,亲自把四位送上二楼宽敞高贵、古色古香的雅座饭堂。老板打躬作揖报菜,堂倌川流不息上菜上酒,还叫来几个优伶把盏敬酒。

八仙桌上,早摆满美馔佳肴。所谓侑酒二十品:四鲜果、四干果、四蜜饯果、八冷荤。次之燕巢、鱼翅,外加整乳猪、整鸭烧烤。接着中碗小炒八味、点心三道。皆每人一份,谓之各吃。一甜点心,二奶点心,三荤点心,最末以四大汤菜、四焗菜为殿。酒是古酿茅台,其实这些天子身边的大臣,来此并不为吃,为喝,更非饕餮之徒,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廷玉,”佟国维把盏敬酒时,来到张廷玉跟前,仍是一幅侠义神气,“我这里借花献佛,先敬你一杯,祝你随驾西幸,一路顺风,旗开得胜。在马相、陈阁老跟前不敢卖老,但终究我比你大一个辈份。我哥佟国纲跟你爹,曾是同朝文臣武将。望你在皇上跟前多多美言几句,再不要拿八旗子弟开涮了。”

“哈哈,”马齐大笑道,“堂堂佟中堂,素来是项刘争霸的汉刘邦,大风起兮云飞扬,何等气魄?怎么今日也有怕涮的时候,莫不是被索额图吓了?”

“说哪里话?”佟国维豪饮一盅,抹抹嘴,歪着脖梗说道,“只因先祖在关外草原,骑马打仗,挽弓射箭,呼天吼地,咋咋呼呼惯了,怎么也学不来张廷玉那种斯斯文文,谨言慎行的作派。怕就怕言多必失,被人揪了小辫子,吃不了兜着走呀!”

“衡臣,”陈廷敬也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却那么少年老成。有时没有折子,没有差使,也只见你伏案写个不停。你都写些什么,自讨苦吃?”

张廷玉抿了口酒,不拘言笑地回答:

“无非写点笔记,如此而已。”

“何必自苦若彼?”陈廷敬瞅着另两位道,“皇上的事有起居注官,自己的事自己还记不住吗?”

“话不能这样说。”张廷玉几口酒便觉脸热,“记得只能算人证,笔下成文就有了物证。再说,年深月久,哪有不遗忘的?高阁深宫虽好,却也是覆雨翻云之地,一个筋斗栽下,实难东山再起。我记笔记,也不光为谨慎,若能平平安安致仕,归隐林下,这些笔记稍加润色,不也就成了著作,是人生一大乐事?”

“咳咳,”马齐呛了一口酒,也不知是呛咳还是赞叹地道,“衡臣,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你跟你令尊,简直是一个窑烧的宜兴壶。你们桐城呀,什么方苞,什么姚鼐呀,刘海峰呀,再加上你们张氏父子,真是人文荟萃之地,宰相儒雅之乡啊!你才而立之年,就深沉达练如此,马齐自愧弗如,弗如。”

“您以为晚辈就天生个达摩,真的清心寡欲?”张廷玉也有了三分醉意,实话实说,“在下要不做这个官,不在其位,一般的也好弹词奏乐,左怀美人,右拥香草——一个真正的男人,谁会拒绝这个?”

“哈哈,酒后吐真言!”佟国维乐不可支地大笑,“廷玉,伟丈夫也!等你伴驾回銮,小叔带你去一个妙不可言的好地方,开开荤!”

“青楼?”

“妓馆?”

“红袖添香……”

杯盘狼藉,醉态百出,分不出是谁跟谁说话了。那些侍候的堂倌、把盏的优伶,跟着窃窃发笑,窃以为这是哪部哪院,至少四品五品以上的大官,做梦也没想这竟是四位当朝宰相。

这次雅聚过后第三天,康熙西巡启銮,除三皇子胤祉侍驾,还有随驾大臣张廷玉、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查嗣庭、掌管蒙古、西藏、新疆各地少数民族事务的理藩院尚书隆科多等。

随后跟着的还有给事中满普、御史顾素。西幸夷狄之地,怕仆从生事,着御史殿后,即时锁拿。

皇帝不在朝,理应由皇太子胤礽主持朝政。然而索额图关进了宗人府,唯一支持太子的重臣、靠山倒了。平常在太子东宫、索府走得频繁的众臣,惶惶不可终日,甚至见了太子绕道走,要么低头哈腰,一问三不知,这叫太子怎么去理朝政?

胤礽已年过三十,身体羸弱,且经常患病。年少时勤奋学习,加上有张英等一批满腹经纶的讲官,他也算学贯古今,练就了君王风度。但父皇并无禅让之意,眼看他自己的儿子一天天长大,都可当太子了,自己却位居东宫徒有虚名。故心灰意懒,意气消沉,皇上要他干什么,也只是应付点卯。百无聊奈之时,也就跟着太子府的门客宾相喂鸟、养菊、斗蟋蟀、搜罗鼻烟壶,寻欢作乐。

斗蟋蟀和玩鼻烟壶,是八旗子弟也是皇族男人的喜好。烟壶品类繁多,价值不一,雕工细腻制作精美的,价格自然不菲。唯斗蟋蟀,规矩颇多。以二 十四罐为一棹,多者数十棹。其虫于角戏之先,必称其体材,悬殊者不斗必分两相当者,始入盆格斗。养虫、选虫、蓄虫,斗虫,乃有专门学问,这些自然不用太子自己动手。府内豢养有蚰蚰把式,专事经营。

开斗之时,太子与门人宾客,围观欣赏,呐喊助威。被逗引激怒的蚰蚰,怒发冲须,张牙舞爪,直斗得翻天覆地,须断腿跛,血肉横飞。

斯时,太子最为激动,激动得往往发呆。他是否从蚰蚰的格斗撕杀,想到众多阿哥为争夺皇位的明争暗斗,他继承大统的渺茫无期?

他有时悲观,有时放纵,有时又豪情满怀,激动不安,恨不得立即登基听政。

佟国维不大理睬太子胤礽。这天收到山东督府、巡抚奏折,山东几十个府县暴雨成灾,饥民遍野,朝廷当然须要赈济,因为数目过大,他有点吃不准,下值后便信马由缰来到雍和宫四阿哥胤祯府第。

胤祯还只二十多岁,对国舅爷佟国维来说,当然算是名正言顺的晚辈。佟国维受不了皇上,也受不了太子居高临下的态势,郎不郎舅不舅的,很不合他的天性。而年纪较小的阿哥面前,他说话就舒畅多了。

胤祯年纪虽轻,却早已归入佛门,信奉佛祖。他的府第装饰华丽,大殿上常年供奉着喇嘛教的佛祖。有的是裸体妇人,和鳏鱼交媾。有的是恶鬼魔刹,赤身露体,抱了美丽的女子。有的塑着牛形,上面坐着菩萨,露出阳具。有的塑着美女,从背上割开,直至阴户,和骚马交媾。又有一座鬼神殿内,塑一恶魔,长有一丈三尺,狗面人身,头上有角,和一美貌女神作淫亵之态……总之,这神殿上千奇百怪,也不知胤祯从何处弄来这些不伦不类的神祈怪孽,又何以能与佛并列。

这简直有辱佛祖和神祈。

佟国维跟着四阿哥走进此一神殿,大惊失色。胤祯却平静地道:

“人间既有天堂,佛界就必有地狱。我信佛,是因为我相信地狱的存在。在凡间奸淫、嗜杀、争斗之人,死后必下地狱。佛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是我的信仰,佟国维,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佟国维被胤祯唬得三魂丢了七魄,把原来上四爷府要商量的事全忘了。

“眼下朝廷,怎么像死了爷娘悼丧似的?”又是振聋发聩的提问。

“索额图树倒猢狲哀,哪有不悼丧的!”

“好,好。”

“嗯,好。”

“你说什么好?”

“四阿哥说什么好?”

“我说宗人府还空着呢,再关他十个八个也无妨。”

“彼此彼此。”

“那就让一些人去哭丧吧!”

“哭吧!”

“哭吧。”

“……”

离开雍和宫,佟国舅似乎想起了什么。是什么呢?是终日守在皇帝跟前的张廷玉。这小子,臭美!一个年纪轻轻的大臣,就会“哄”一个老皇上。索额图一倒,太子爷前途未卜,三十几个皇子,为争夺皇位,不知鹿死谁手呢。小心你张廷玉,下场还不定比得上索额图呢!索额图是旗人,可以进宗人府,你呢?

你栽倒就只能进刑部大牢了,他突然吟出两句歪诗:

马嵬烟柳正依依,

又是銮舆幸蜀归。

地下阿环应有语,

者回休更怨杨妃。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