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南巡,留下张廷玉、佟国维和老相马齐、陈廷敬在南书房入值,代皇帝阅处奏章,办理日常政务。一般奏折南书房大员批阅后,交六部办理。重要奏折自然要放进“黄匣子”,待皇上回銮批阅,更急的,则要用六百里快马飞报皇帝,等待谕旨。这天,南书房平安无事,该办的都按部就班办完了,几员大臣快到下值时分。忽地,戴一品珊瑚顶蓝翅花翎的佟国维大大咧咧迈了进来,冷冷地道:
“皇上回来了,出了大事。”
张廷玉一怔,两位老相更是吓得浑身哆嗦。乾隆年间就中进士,康熙十七年入值南书房,直到此次皇帝南巡前才擢为文渊阁大学士的陈廷敬,生性胆小,这阵唬得嗫嗫嚅嚅地连声问:
“佟相,圣上出了什么事?”
佟国维拿腔拿调,往太师椅上一仰,顺手接过内勤小太监奉上的一杯烫茶,捏着杯盖,不急不缓拨弄着沉浮不定的银针茶叶,撮嘴吹着一缕缕白色热雾,吱吱唔唔,却是爱说不说。佟国维四十六七岁,在满汉四宰相中不大不小:比老资格的陈廷敬、马齐小一个辈份,比被他称之为“新贵”的张廷玉又大了一辈。他是康熙生母佟佳氏最小的胞弟,又是现今晋封为皇后的佟佳氏的亲兄弟,按辈份是康熙的小舅子,依皇家规矩不称舅舅,就只能称之为“散秩大臣佟国维”了。康熙初年,他便挂了个一等侍卫的虚衔。不合因投靠权倾一时的明珠,被老相索额图压着,坐了冷板凳。直到十年前明珠垮台,索额图失宠,南书房大换班,康熙才把这个小舅子擢升体仁阁大学士,让其入值南书房。
佟国维仗着是皇亲国戚,有点瞧不起两个老家伙,窃以为两个老相鸠占鹊巢,才让他在冷宫里泡了那么些年。对张廷玉自然不敢小瞧。一代名相张英的二公子,二十八岁中进士,二十九岁入值南书房,本朝最年轻的上书房大臣。鸡蛋里包骨头,外圆内方,学问了得,韬略满经纶,为人又四平八稳,你就找不出一点儿毛病。皇上器重他,他佟国维就是想给他穿小鞋,也是老虎咬石蛋,无处下口。
三十出头的张廷玉,像年轻时的父亲一样,白净脸,身材颀长,骨架清削,不温不火,虽着二品袍服顶戴,看上去却仍是一介书生模样。他始终用温和的目光盯着傲慢自负却又玩世不恭的佟国维,内心却早掀起了滔天臣浪。皇上此次南巡原定两个多月,现在不到一个月就起驾回銮,究竟出了什么事?一国一朝、亿万斯民系于皇帝一身,皇上出了事最小也是大事,他终于按奈不住地问:
“佟相,皇上究竟出什么事?身为臣子理应为皇上分忧,您就直说了吧!”
“这——”佟国维感到张廷玉平静的话语里,暗藏“你就不为皇帝分忧”的机锋,装模作样咳咳嗓子,不得不放下架子道,“皇上在太湖遭遇剌客……”
话音未落,两位老相吓得跌跪在地上,只是磕头,嘴里咕哝着不知念些什么。张廷玉逼近佟国维一步,凝眉骤目冷峻地道:
“天大的事,佟相为何不早说?皇上龙体无恙?”
佟国维受不了张廷玉那种口气,好像有一座无形的山朝他压来,却又无从发作——这小子占着了理,他只得狐假虎威冷冷地回说:
“听皇后传话说,龙体无恙,只受了惊吓。”
张廷玉长长松了口气,扶着马齐、陈廷敬站了起来,用商量的口吻说道:
“两位前辈,早过了下值时间,二位请回吧。这里由学生和佟相守值,再留一段时辰,圣上如有召见,由我们回话就行了。”
马、陈二相走后,张廷玉枯坐案前,似在翻检文牍,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不知什么时候,佟国维走了。重门叠幛的上书房,翘角飞檐的乾清宫,偌大的紫禁城,已笼罩在暮色的辉光里,阗寂得像荒寺古墓。张廷玉似能听到自己不安地急跳的心音。皇帝南巡,竟遭剌客,这是本朝未曾发生过的大事。是什么样的剌客,能否捕获归案,查出元凶?
已是掌灯时分,廷玉知道皇上是不会召见了。上了五旬的老人,经过哪场惊惧,况又千里路途颠簸,不好好静养几天,怎么会连夜来召见你呢?他站起身来,收拾好案上的奏章文牍,忐忑不安地走出宫门。
张廷玉无心回自己的府第,却让待在宫外的轿舆朝补子胡同高士奇的府邸走去。高士奇是个放荡不羁的诗人、书法大家,跟张廷玉令尊交往甚笃。记得明珠遭祸的康熙二十六年,张廷玉还是个十五六岁的聪俊少年。这年十二月己巳,太皇太后崩,还在服丧之期,正巧明珠操办五十大寿。王公大臣都前去奉赐祝寿,父亲明知这是犯忌的,又不便得罪权倾朝野的明珠,便派他去应付点卯。
在觥筹交错的丰筵上,喝酒行令,吟诗作对,有人出了一联:
水部失火,金司空大兴土木;
在坐衮衮诸公,都是诗对高手。但对子出得绝,内含五行,给应对出了难题。大学士徐乾学、高士奇冥思苦想也一时口塞。正巧纳兰明珠前来敬酒,看满桌袍服顶戴中,竟坐着一聪角少年,遂问道:
“这是谁家公子,倒是一表人才。”
“天下英才全收明相毂中,却不料也有遗珠。”高士奇说话一向嘻里哈啦,“大学士张桐城张中堂的二公子,明相竟不认识?他可是小有名气的少年才子。”
纳兰明珠啊了一声,对张英的以桃代李似有不满。旁边诸臣却起哄了,一齐耸恿:
“张公子,既是少年才子,何不把下联对来?”
少年儒雅的张廷玉,腼腆地微微一笑道:
“学生献丑了,还请各位大人见谅。”
“各位大人”屏声静气肃听时,你道这少年才子说出什么样的下联:
北人南相,中书令什么东西。
满堂哄然大笑。但笑过以后,有人变脸,啃出了其中的骨头:“这小子不是骂倒一槽人吗?”碰巧都察御史郭琇郎不郎秀不秀闯了进来,明珠正要上去迎接,郭大老爷却从马蹄袖里抽出几张纸,不阴不阳地当众念道:
郭琇奏请拿问明珠贪贿坏法结党营私盅国病民折臣郭琇跪奏:查我朝
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太保明珠,自康熙十四年入阁参赞朝务,屡
蒙圣恩,委以不次之任,寄以弥高之望,本应勤慎恭肃,俭德爱民,忠诚
事主以图仰报万一,该员……
原来却是参劾明珠的奏折,在坐诸公没一个不惊得目瞪口呆,就连不可一世的明珠也愣在原地,脸色由红变白再由白泛紫。就连与明珠作对的索额图,也被天不怕地不怕的都察御史的突然袭击弄昏,想不明白是该暗自高兴,还是害怕。郭御史的弹劾像排阵火炮,搅天而来,不仅宰相明珠,就连大学士高士奇、余国柱和王鸿绪之流,也一锅烩了。奏折语气越来越杀气腾腾:
总之明珠、高士奇等,豺狼其性、蛇蝎其心、鬼蜮其形。畏势者既
观望而不敢言,趋势者复拥戴而不肖言。臣若不言,有负圣恩。故不避
嫌怨,请立赐罢斥,明正典刑,则天下幸甚!
没人再去理睬廷玉小子对联的出言不逊,谁都明白,郭琇的弹劾若没人撑腰,就是长三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衮衮诸公一忽儿作鸟兽散,溜了九成。
张廷玉目睹了此次倒相事件,见识了父亲所在官场争斗的严酷。难怪父亲早就不愿为官,身为宰相,却多次乞求皇上,赐他告病告老还乡。他唯一的夙愿是做一介布衣,做一个田舍翁。父亲常情不自禁,反复吟咏陶渊明的《归去来兮》。
儿子渐渐长大,父亲在公务繁忙之余,亲自教他们兄弟四书五经,儒学鸿制。说到修身养性,不无得意地给儿子们详细讲述他自己悟道的“宅心自守”的经验。他说,要严格控制自己的思想感情,不为外界诱惑动摇。廷玉中进士以后,父亲并不像常见的父亲那样喜形于色,倒是把他叫进书房,十分严厉地教导说:
“为父不想为官,没想到儿子免不了也要做官。几十年混迹官场,现在告诉你一点为官之道——这是为父的近年逐步参悟的:要立于不败之地,就得为自己建起一座行为上的方城,紧闭四门,不许荣辱、升沉、生死、得失等念头钻进城堡。还要有一种使自己心安的方法:就是不合理的事决不去做,后悔而要费力挽回的事决不去做,不可告人的事也决不去做,衙门中的事,财物当时点清交付,不在事前提取财物,也不留在事后交付。如此,你就能倒下就睡,吃饭也感到很香。”
不料父亲乞休致仕,皇上又真把他擢拨进上书房,成为张家第二代上书房大臣。张廷玉虽然牢记父亲的为官之道,倒也不像父辈谨小慎为。他饱读孔孟儒典,具有强烈的爱民、惜民、珍民思想。他想,与其让历朝历代那样的奸臣贪相把持朝政,坑害庶民百姓,倒不如自己在皇帝身边力所能及做些兴国利民的事情。他在南书房恭勤职守,体会圣意,就为寻找这样的机会。
轿舆一震,在高府门前放下。张廷玉收回绵绵思绪,一掀帘子,提着麒麟补子的下摆,轻捷地走了出来,直朝高府中堂闯去。高府门卒、家丁,没一个不认识少宰相,忙不迭打躬作揖,一声声唱诺传了进去:
“张少相到——”
“少相到——”
待张廷玉来到中堂,胳膊上缠着绷带的高士奇,不修边幅一脸倦容迎了出来,一见张廷玉,像喝了参汤,嘻哩哈啦唱诺道:
“哈吆,什么风把张相吹来了,”又故作严肃地问,“莫不皇上有急召?”
“什么相不相、召不召?”张廷玉搀扶高士奇居中落坐,反客为主地说,“看模样老年伯也受了惊吓,还受了伤?伤得重不重,究竟出的什么事?”
“被疯狗咬了一口,还留了条完尸嘛。”高士奇让家人为廷玉上了茶水,想起那场恶梦,脸上禁不住又微微痉挛,长叹一声改换家常口气道:
“咳,贤侄,此次令尊大人和老夫,陪驾皇上作太湖之游,差点惹出弥天大祸!”
“父亲也去了?”张廷玉又是一惊。
“是皇帝拉去的。”
“父亲他——”
“贵人天相,他没什么,虚惊一场。”
张廷玉不喝酒,主随客便,二人对饮喝茶。高士奇遂把在太湖上皇帝遇蒙面剌客的前前后后,说了个透底儿清辙,不敢遗漏哪怕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张廷玉坐在那儿,听得毛骨悚然,泥塑木雕。高夫子话音已落,沉寂了好一阵子,方猛醒般揣摸着问:
“剌客武艺高强,既已逃遁,似难搜捕。有没有蛛丝马迹,推断那是何方所为?”
“来无踪去无影,”高士奇摇摇头,疲惫不堪地摊摊手,“有人看到说有颗黑痣,有撮吊毛,除此,什么卵丝牛迹也没有。”
张廷玉见高士奇余悸在胸,身心憔悴,遂起身告辞,嘱他好好在府内静养,皇上那儿有他们候旨。
回到家,夫人王氏领着丫环紫桐,在二门外探望。早过了平时下值时间,晚饭端上桌,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仍不见老爷回府。朝廷之事,如江南早春的天象,说变就变,夫人为他提心吊胆。直等四抬大轿吱嘎吱嘎作响进了府门,在二门内大院里落轿,贤夫人朝夫君迎去,紫桐冲里呼喊:
“老爷回来了,准备开饭!”
张廷玉一掀帘子走了出来,夫人挽住他的手,一看他略显苍白严峻的面容,关切地问道:
“怎么回来晚了?没事吧!”
“没事。”廷玉见到家人,立即恢复了往日和蔼亲切的笑容,这也是从父亲那儿学来的:外面的事情最烦心,也不在家人面前表露,做到吃得好,睡得香。走进中堂,紫桐为老爷宽下袍服,顶戴、朝靴,换上宽松舒适的皂布长褂。进盥洗室净了手,来到花厅早已备齐的餐桌前,廷玉先从乳母那边拉过五岁的三儿子若渟亲了亲,小宝贝红苹果似的脸蛋,长得活泼可爱。他情不自禁高举着,一抛一抛逗耍着玩乐。一会儿,王氏把若渟拉了过去,交给乳母,双双坐下用饭,一家子其乐融融。
夫人王氏,乃当今领一代诗坛风骚的大诗人、刑部尚书王士祯的女儿。他们的婚事,就是在父亲这所居住过几十年的宰相府办的。廷玉四兄弟都出生在此。廷玉是老二,字衡臣;长兄廷瓒,字卣臣,康熙十八年进士,翰林院编修,官至少詹事。老三廷璐,字宝臣,五十七年进士,殿试一甲第二名,榜眼,后授编修,入值南书房,迁侍讲学士,曾两督江苏学政。老四廷瑑,字桓臣,雍正元年进士出身,自编修官至工部侍郎,讲官。乾隆九年改补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乾隆三十九年,卒,终年八十四。乾隆谓众臣曰:“张廷瑑兄弟皆旧臣贤者,今尽蔫,安可得也。”竟叹息良久。
张廷玉大儿子若霭,康熙三十年生,有了十二岁;二儿子若澄,康熙三十四年生,现年八岁。张廷玉和几个兄弟的儿子,又大都中进士。自张英始,以科第世其家,四世皆为翰林讲官——这都是后话。
却说自从父亲张英致仕归故,少年宰相张廷玉便搬进了这原属前明颐亲王王府的宰相府。原府第占地十余顷,父亲是个清官,没那么多银钱来修葺,拨出去一部份。廷玉搬来以后,又把西边的园子划了出去,只留正门、中堂以及东面三十多间房屋、四进两列的四合院,外加东侧靠里有池塘、假山、亭榭的后花园,紧紧凑凑刚好合用,家仆丫头也只留三十多人。
张廷玉入阁之初,朝廷要拨银对宰相府进行修葺,廷玉不允,他要保留原貌,以便时刻记住乃父的教诲。在这间当作起居餐室的花厅里,唯一奢华的摆设,是父亲经常把玩的一座太湖石盆景、一套“宫僚雅集杯”,还有正墙悬挂的《秋山图》。
此外,一无长物。他无暇像前宰相明珠,也不像同朝宰相佟国维,千方百计去搜集古玩字画;甚至也不如父亲在公暇之余,有“宫僚雅集杯”临风把盏赋诗的雅兴。他太忙了。每日在朝廷应对皇上的召见,有看不完的朱批、朱谕、奏折、各部各府呈文,有起草不完的代拟皇帝的诏书、制命、皇榜。何况,每晚回到家,还要写他的《朝野杂记》,把当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纪录下来,以便日后翻查。
张廷玉放下碗筷,紫桐侍候着洗了手脸,泡了泡脚,便朝书房走去。这是惯例,不到夜深甚至子夜,老爷是不会安寝的,夫人也不加拦阻,只留下聪明伶俐的紫桐守在书房,等待老爷使唤。她和乳母抱着已在怀里安睡的小宝贝若渟,回上房去了。
在书案前坐了下来,张廷玉翻开那本厚厚徽州生宣装订成的杂记本,前面整页整页都用蝇头钟王小楷,记满朝野杂事。翻到空白处,善解人意的紫桐已把徽墨碾好,尚古斋狼毫小楷笔递了过来。廷玉接过笔,探向砚池,笔尖干涸了,硬硬的濡墨不上。紫桐接过,笔尖伸进樱桃小嘴,用珍珠白细细鱼牙咬咬,濡湿,再递了过来。张廷玉接过笔,瞅紫桐一眼,撅嘴一笑道:
“看你,快去洗洗。”
紫桐走后,面对那白白的纸页,张廷玉几次举笔,却落不下来,不知该写什么。他脑瓜里突然像抽去了思想的葫芦瓢,空空荡荡。皇帝在江南遭遇剌客,这桩事太严重,太不可思议了。是何方魔怪敢在光天化日下行剌皇上?还是民间反清复明的那股势力?难道还是在京城闹过一阵子的所谓“朱三太子”之乱?“朱三太了”流落到江南,不是在康熙二十三年假太子杨起隆凌迟处死了吗?皇上登基以来,尊孔,推崇儒学,为招揽流失民间的汉儒特开博学鸿词科,第一次南巡专程去江宁祭奠明陵,这一切都是非常圣明之举,对缓和满汉民族矛盾起到了拨一两胜千斤的作用。应当说,满汉之争已不是问题了。大清入关立朝都六十年了。那又是何方势力铤而走险,收买杀手行剌皇上呢?蒙面人竟敢独闯警卫森严的御船,他几乎可以肯定,决不会是个人挟报私仇!
当今皇上刚愎自信,恩威并施,就为巩固先皇基业,以传万世,现在竟有人行剌于他,其震怒是可想而知的。张廷玉怕的是皇上在盛怒之下,风声鹤戾,又要在朝廷内外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制造无端冤案,株连各方无辜,把好端端的太平盛世,重新陷进动乱不安,而无暇顾及治河兴农利及生民的大事。
想到此,张廷玉霍地站立起来,踱到窗前,蓦然想起《文文山集》中的一首诗:
悠悠成败百年中,
笑看柯山局未终。
金马胜游成阳雨,
铜驼遗恨付西东。
黑头尔自夸江总,
冷齿人能说褚公。
龙首黄扉成一梦,
梦回何面见江东。
状元宰相,不能荫庇子孙,梦炎以降元杀文宰相,甚至掘坟燔骨,如此冤冤相报,何以了了。想起文天祥这首诗,张廷玉百感交集,浑身一凉——
斯时,紫桐轻轻把一件灰鼠皮大氅披在他身上,拉拉他的手道:
“老爷,夜深了,寒气重,奴婢侍候爷去安歇吧!”
他一回头,诧异地问:
“唔,紫桐,你还在这里?”
“夫人要奴婢在这里侍候老爷。”
“你去吧!”张廷玉挥挥手。
“不行,”紫桐把身子靠了过来,娇嗔地说,“夫人要奴婢侍候老爷睡觉。”
“要你跟老爷睡觉?”他大吃一惊。
“是呀!”紫桐点点头,模仿着夫人口气,“夫人说,别家的老爷,过了而立之年,早已是三妻四妾。我家老爷只知忙朝廷的事,为皇上操心,如今没纳一个妾,也真亏待了老爷。夫人又怀孕了,所以就叫奴婢……”
“夫人怀孕了?”张廷玉又是一喜。
“都四个月了。”紫桐说,“老爷您忙得昏天黑地,每晚一上床夫人睡沉了,早起醒来,您又上朝了,都没功夫把喜事儿告诉您呢。”
紫桐能言善语,风姿绰约,楚楚动人。张廷玉不由得多瞧了她一眼。丫头还只十六七岁,长得冰肌玉洁,如花似水。要纳为妾不是不可以,但眼下皇帝震怒,朝局莫测,有太多烦心之事要他考虑,哪有闲心来拈花惹草,儿女情长呢?他焦躁地向紫桐摆下手道:
“你走吧,下次再说。”
紫桐怏怏地走了,压根儿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桩事“下次再说”。
张廷玉自然欢喜,夫人又怀孕了,又一个傻小子或乖女儿将降临人世。然而,正是为了将要降临的“傻小子”“乖女儿”和普天下亿万庶民百姓,能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朝廷需要稳定,天下必须安定。
他在书房里困兽般走过来,走过去,恨不得东方立即大亮,立即上朝,慷慨进言熄灭皇上心中的怒火,然后再向皇上献出安邦定国之策。
第二天,皇帝没有上朝,也没召见内外大臣。朝廷内外、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谣言四起。一早,乾清门外等待朝见的大臣,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如丧考妣。显然,皇帝南巡遇剌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
日上三竿,大太监李德全出来宣旨:
“今日皇上不上朝,请回!”
众人已经散去,张廷玉心事重重迈着方步踱进南书房,坐着发呆。老相马齐和陈廷敬在切切私语:
“皇上是否龙体欠安,要不要递牌子进去瞧瞧?”
“皇上一惊一怒,正在火头上……”
佟国维耳尖,听到两位老相的私议,大大咧咧地道:“没事。皇上正在皇后的坤宁宫里静憩。”
正于国舅爷所说,康熙回銮后,哪儿也没有去,就呆在皇后的坤宁宫。曾经叱嚓风云的玄烨,年过五十,便有了几分胆怯心虚,没有当年挽弓射猛虎的豪气儿了。再经太湖上这场惊吓,他觉得只有偎依在皇后的怀里才能安然入梦。也许,人越老越依恋女人,这种依恋与血气过旺的青壮年不同,不定是情欲的渴求,也不为男欢女爱一场,消除性欲的块垒。老小老小,老头子躺在女人怀里,像婴儿躺在母亲怀里一般,为的感到安全。
佟佳皇后比康熙小近二十岁,正是女人最成熟丰润的时候。康熙爱这位皇后,胜过宫里三十多个嫔妃。康熙二十九年,皇后的兄弟佟国纲,随御驾西征葛尔丹,在乌兰布通一役,中弹身亡,献出了年轻的生命。躺在如此血肉连体的女人怀里,还不安全吗?
睡梦里,康熙突然大叫一声,惊坐起来。皇后掀开暖被赤裸着身子,立即将他搂在怀里,连声唤着:
“皇上,皇上——”
康熙一头冷汗,僵直地坐在龙床上。佟佳皇后帮他揩去汗珠,仍紧紧搂抱着道:
“皇上,受惊了,您是做梦?”
“没事,你睡吧。”康熙推被下床,到了外厅,轮值的太监、宫女,服侍皇上着了便服,戴上金丝绣龙便帽。在太监们前呼后拥下,自苍震门出来,入居景仁宫。这时天才微微发亮。
梦中出现西征葛尔丹,有人妄图把他饿死渴死在沙漠瀚海的情景,使康熙心里焦躁不安。那次年羹尧先斩后奏了陕西巡抚葛礼,终把粮草押运到兵营,救了皇帝和数万将士的性命,过后他也曾想过:一个葛礼,要没有朝廷亲王大臣撑腰,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抗旨扣粮呢?事后严饬刑部、都察院查处,也没查出结果,徒然处死了一批无足轻重的渎官。
康熙斜倚在软榻上,联想到太湖的剌客,心中突然一紧:是不是根子都在朕的身边,在那觊觎朕的宝座的阿哥、亲王身上呢?他知道自己生了太多的儿子,在册的就有洋洋三十六个皇子。有的压根就分辨不清,认他们不全。是不是其中有某个孽子,想效法隋炀帝弑君篡位呢?如果真是这样,大清江山就要断送在这些逆子贰臣手里了,金殿玉阶将血流成河……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照亮了玉阶。康熙来到庭院迈步,麻木的脑袋在暖阳下渐渐松弛,有了活力。他不相信他的儿子们当中有杨广那样的孽种报应,也许葛礼受死正于他所说,仅仅是驿马传递军机之误的巧合,也许太湖剌客不过是“朱三太子”残孽的孤注一掷,根本用不着草木皆兵,疑神疑鬼。
“嗯,如此倒好。”他又回到殿内,端坐龙案翻阅那些未及“御览”、“御批”的黄匣子里的各部、各府奏折。翻着翻着,突然眼睛一亮,在浙江总督、巡抚和刑部的密折上,龙飞凤舞作了“朱批”,然后倏地站了起来,朝候在外室的李德全大喝一声:
“起驾乾清宫!”
李大太监一声唱诺:
“皇上起驾乾清宫——”
这像山谷回声,经过重门迭嶂,一声声向外传递,直传到在朝堂外候了三天的亲王、大臣们的耳鼓里。
张廷玉第一个感到振奋、兴慰:“皇帝终于临朝了。”他和诸相、王爷、各部大臣鱼贯登上玉阶,走进大殿。像一股飓风刮倒衰草,啪啪啪一甩马蹄袖,齐刷刷跪伏在龙案前的地面上,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也许康熙内心的余火未熄,但脸色非常平静。他一一扫视着跪在下面的群臣,久未吱声。
老相马齐见无动静,又不敢抬头,遂一次又一次磕头触地,禀奏道:
“老臣马齐,恭请皇上圣安。臣惊闻皇帝南巡,在太湖遇险,日夜不安,唯皇上洪福齐天,毫发未损,此乃天下之大幸,臣民之万幸也。”
康熙站了起来,步下御座,边走边说道:
“马齐平身,众卿平身。朕不是好好地回来了,站在你们面前?前明残孽,跳梁小丑,也想行剌于朕,动摇大清江山,那不是灯蛾扑火,螳臂挡车?”重又踱回宝座,高声宣旨,“衡臣代朕拟旨:驻江宁旗营都统鄂伦岱,护驾有功,着袭一等公、授散秩大臣,复领侍卫内大臣;高士奇护驾有功,命致仕回籍,加少保衔。”
张廷玉出列叩首道:
“臣领旨。”
“刑部尚书王士祯听旨!”康熙续说道,“浙江总督、巡抚均有密折,湖州前明余孽庄廷龙,编刻反书,煽惑反清复明谬毒,罪大恶极,十恶不赦。即着刑部派员严查,凡编撰、刊刻、贩买此书者,格杀勿论!”
“臣,领旨!”王尚书跪下接旨,胸中扑扑蹦跳。
“衡臣,你再代朕拟诏,将庄廷龙私刻反书讥讽时政一案召示天下,给那些沽名钓誉胡编瞎抄的所谓文人学士,再敲警钟。谁敢重蹈覆辙步其后尘,朕将严惩不贷。”
“臣,遵命领旨!”跪在岳父王士祯一旁的张廷玉,再次叩首。
“有本奏本,无本退朝!”康熙一一扫视群臣,似乎想 看看他们有何反应。如此杀气腾腾,谁还敢撞木钟?李德全见无人出班,皇帝已迈下御座,大声呐喊:
“退朝——”
顿了一下,再喊:
“皇上起驾回宫喏——”
康熙走过仍跪伏在那儿的张廷玉身边,唤道:
“衡臣,随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