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宫之变取得彻底胜利,康熙重拳出击改组朝廷中枢,在乾清宫南庑房设立南书房,掌票拟御旨,加强皇帝集权。比康熙大17岁当年33岁的进士张英,首选调入南书房,一时制诰多出其手。自此张英成为康熙的心腹大臣,直做到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这是宰相的职位。索额图、张英、魏东亭等心腹臣僚,辅佐康熙颁布永停圈地,蠲免钱粮,钦命靳辅、陈潢治理黄河,规定“额外添丁,永不加赋”,大大鼓舞促进了农业的发展。没几年时间,天下丰稔,民富国强。渐渐老练成熟的康熙,在乾清宫里作出了平定三藩叛乱、派兵攻入台湾、平定准噶尔部噶尔丹叛乱的重大决策。到康熙二十三年,刚过而立之年的皇帝,环顾九州,已是一片海内升平,繁荣昌盛的景象。
在康熙做皇太子,乃至登基后的童年、少年的记忆里,乾清宫是阴森的,灰暗的,总觉得有股冷嗖嗖砭人肌骨的阴风,不知从什么地方,什么空隙刮了过来。冷不丁地使人毛发倒竖,打起冷颤,耸出一层鸡皮疙瘩。是不是自己小时候出天花,发高烧,恍惚中看到鬼魅魍魉,魔魃厉鬼要拉自己去阴间残留的可怕印象呢?那天黄昏,他走出乾清宫,见南书房的张英下值回家的样子,他叫住张英道:
“张爱卿,陪朕散散步,再一同吃点夜点回去吧。”张英一惊,立即上前行过礼,陪皇帝朝金亭子走去。在乾清宫前月台两侧有两座石台,石台上各设一座鎏金铜亭,称做江山社稷金殿,口语也俗称金亭子。金亭子每面安设四扇隔扇门,重檐。圆形攒尖式的上层檐上安有铸造古雅的宝顶,象征江山社稷掌握在皇帝手中。
张英见万岁爷心事重重,便指着金亭子道:
“圣上,如今天下乂安,民丰物阜,社稷固若金汤,万岁爷应当高兴才是。”
康熙没有吱声,埋着头下了月台,从南沿下了御道。在阶陛衔接处,有三个涵洞,高近两米左右,宽一米左右,名为“老虎洞”。康熙突然停步,指着那洞口问:
“张爱卿,你学富五车,知道这老虎洞是干什么的吗?”
“皇上,”张英回答,“据说,因为皇宫中等级森严,侍奉皇帝的内传不能登上露台和御路,修此老虎洞供宫人来往穿行。”
“明嘉靖年间,”康熙回头指着月台丹墀,“听说作法的老道陶仲文,在丹陛下挖出过一具女尸,一个女鬼,有无此事?”
张英心里猛地一惊,他不知道皇帝突然提起嘉靖“壬寅宫变”有何用意。传说,嘉靖年间乾清宫“冤魂不散”。夜深人静时,庭院里黑气迷漫,隐隐有女人的哭泣声,尖叫声。弄得人心惶惶,凌迟处死了宫变杨金英为首16名宫女和无数嫔妃、宫女的朱厚熜,心中有鬼,比谁都怕鬼。他让老道陶仲文作法驱鬼。陶老道设法坛,着法衣,披头散发,一会儿手敲破鼓,口降邪神;福鸡净酒一顿,努嘴拌舌;才说是丁舍人,又赖作杨四将军;一会儿又东跳西窜,仗剑乱砍一气。他冷不丁把剑尖指向乾清宫丹陛下面,大声喊:“着!”众人挖开台阶,果然发现一具女尸,遂点火焚烧。这么一整,朱厚熜对方士老道更加信服得五体投地。他至死也不知道,这不过是老道们玩的一个把戏。
“是有这么回事,皇上。”张英老老实回话。
张英之所以敢于和皇帝谈论“壬寅宫变”如此敏感的话题,是有原因的。原来,风流俊少的康熙,对女人尚有几分真情时,他执意要纳皇姑固伦公主为妃。这固伦公主比康熙还年长几岁,却长得明眸皓齿,冰肌玉脂,是皇室一大美女。公主自幼跟康熙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就连亲姐弟也没那么亲。皇帝把纳固伦公主为妃的钧旨当朝宣布,满朝文武大臣、亲王、郡王、贝勒全都惊呆了。醒过神来,康亲王杰书越班跪伏,叩首奏道:
“一国之君,朝堂上,臣民敬仰,故礼法为先,万不可失。宫闱内,王化基石,故伦常不可紊。固伦公主,论辈份是皇上的姑母,论族谊是乃是同姓的亲支,皇上万不可娶同姓之姑为妃。伏望收回成命!”
“请皇上收回成命!”
亲王、郡王、贝勒齐刷刷全都跪伏于地,磕头犹如鸡啄米,把玉阶震得砰砰作响。奢望苦口婆心,皇上能改弦易辙。气得康熙怒冲冲却又有口难辩,龙袖一甩,正要退朝下殿,当时还没做大学士的张英却跪奏道:
“圣上聪颖果决,是固伦公主之福……”
康熙一听究竟还有人为他说话,顿时转怒为喜,复又坐了下来,开了金口:
“爱卿平身,慢慢道来。”
张英被选中入值南书房后,康熙赐第西安门内,开词臣赐居紫禁城之始。辰入暮出,退或复宣召,慎密恪勤,性格平和,不务表暴,令康熙十分器重。无论幸驾南苑巡行东北,必让张英随驾。这位重臣眼见康熙娶姑心决,就是碰死朝堂死谏也无济于事。饱读经史子集的他,总要尽臣下之责,既保住皇帝体面,又遮掩乱伦之事。思虑再三,决定为皇上献“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策。他起身拂拂马蹄袖,先向皇帝后向王爷亲贵拱拱手道:
“史迹有证,历朝后妃之立,颠倒之事不是没有。唐高宗纳武后,唐玄宗纳杨妃,都是先打发出宫,改换了身份,再召入宫成礼。武后本是太宗的才人,论名份要算高宗的庶母,但高宗纳她为后,并没人说他紊乱纲常。杨贵妃是寿王的元妃,论辈与玄宗是翁媳,玄宗纳她为妃也没人说他渎乱人伦。”
说到最后咕哝咕哝,“这个,这个……都缘转了个弯儿,弯儿。皇上何不略师其意,变通变通……”转来绕去,自知理薄的张英已兀自汗流浃背。康熙却喜形于色地站起身,扫视着群臣,在龙案上一击道:
“张英所说有理,准奏!退朝。”
张英帮皇帝度过情爱难关,绕过弯子,康熙与固伦公主终有床第之欢,恩爱不已,皇族臣下也再无异议。有了这层瓜葛,更兼生性慎独和易,不与党争,在讲筵、民生利病、四方水旱,知无不言。康熙常语大臣云:“张英始终敬慎,有古大臣之风。”自此,这一对君臣之间,更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谈。
康熙和张英在乾清宫前散了一会儿步,夜幕降临,君臣一同回到乾清宫东暖阁。那里御膳太监早准备了夜点。宫内皇室沿袭东北满族的饮食习惯, 一天早晚两次正餐,就是早膳和晚膳。晚膳在下午一点到两点进行,夏秋两季则要早一个小时。两次正餐后,各加一顿小吃。如果临时需要吃什么,就随时传太监送过来。按照清宫的膳食制度,皇帝饮食有日常膳和各种御宴之分,日常膳由御膳房负责,各种御宴则由光禄寺和礼部精膳司、清吏司、宫内的御茶膳房共同承办。光御茶膳房的官员厨师杂工就有370人,御茶房和清茶房120多人,两处还有太监一百五、六十人。康熙平时吃饭的地点,大多就在乾清宫内的寝宫,或者办事场所。传膳时,由御膳房太监负责把三张膳桌拼在一起,铺上桌单,手捧红色漆盒的太监们排着队进来,将各种菜肴、饭点、汤羹等迅速端上大饭桌。皇帝就坐后,传膳太监先查看每道饭菜中的试毒牌变色不变色,再亲口尝尝,然后皇帝才开始吃。这是从宫廷血案中获得的教训:古人认为如果饭菜里有毒,银制的半寸宽三寸长的试毒牌,是会改变色的。
如果没有旨意,任何人都不能和皇帝一起吃饭。康熙吃的饭菜,一般是主菜八品、小菜四品,再加火锅、粥、汤等。除了平时的御膳,过年、过节皇帝还要举办御宴。在乾清宫举行的内廷御宴是清代皇帝与他的家眷、亲王、皇子等举行的团圆家宴。皇帝为其他少数民族首领或地方大员举办的御宴,叫外朝宴,主要是礼仪性的,地点多在保和殿。康熙邀张英共进晚点也不是头一次了,侍膳太监退下去后,康熙边吃边说:
“张爱卿,吃好。”
张英是饿了,但他知道皇帝叫他来并不为吃,而是想找人说说话儿。能听他说话的苏麻喇姑已经嫁人,儿时的玩友曹寅也做了通政使。康熙的婚姻很不幸,第一位皇后赫舍里氏,是辅政大臣索尼的孙女,康熙四年九月初八日大婚,册立为皇后,时年皇帝十二岁,皇后十三岁。康熙八年,生皇二子承祐四岁夭折;十三年五月初三,生皇六子胤礽,产后几个时辰就死于坤宁宫,时年二十二岁。康熙很悲痛,辍朝五日。第二位皇后钮祜禄氏,辅政大臣一等公遏必隆之女。康熙十六年八月二十二日册为皇后仅半年,于十七年二月二十六日崩于坤宁宫,距第一位皇后死还不足五年。第三位皇后是佟佳氏,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之女,本是康熙帝生母孝康章皇后亲侄女、康熙的表姐。康熙十六年八月二十二日册封为贵妃,二十年十二月二十日晋为皇贵妃,二十二年生皇八女。康熙帝自钮祜禄氏皇后死后,十多年时间没再立皇后。张英猜度这也许是皇帝心烦之所在。
“你边吃,边说说前朝的事情。”康熙象征性地吃了点糕饼之类道,“乾清宫真的有那么不洁,闹过鬼吗?”
“是的,皇上。”张英觉得以前朝皇帝荒淫无度导致宫变的史迹,对这位婚姻不幸的万岁爷也许能起到鉴示作用,便娓娓道来。
“这得从嘉靖帝朱厚熜说起,他做太子时便服灵丹春药,史记‘性寝燥急,喜怒无常’;行房如狼似虎,久不罢休。登基后,皇帝每幸一女,都得登记造册,内史记日幸数十女,有的惨死在龙床上的,活着的,大多苟延残喘,久难康复。嘉靖二十一年,朱厚熜要求河北、安徽等地,选少女进宫就达1500人。”
康熙眯缝着眼睛听着,也不插话。张英便照正史、野史笔记上说的如实道来:朱厚熜瞎折腾,乾清宫迷漫着一股恐怖气氛。后妃们被鼓捣得筋疲力尽,烦不胜烦,个个忍气吞声。皇后张氏不堪折磨,被打入冷宫。宫女们人人自危,时时担心厄运突然降到自己头上。结果,应了那句老话:报应!嘉靖二十一年十月初九深夜,朱厚熜折腾累了,沉入梦乡。值夜班的十多名宫女,都松了一口气:又多活了一天!杨金英趁这个难得的喘息,与几名平时处得不错的宫女聚到一起,自然而然地议论起“该死的皇上”了。杨金英说,照这么胡闹下去,咱们早晚都得死在他手上,反正也是个死,不如先把他弄死,咱们再死,也比死在他手上强!杨金英一挑头,顿时群情激愤,视死如归。大家都说,要干,就马上动手!
她们找来一条绳子,悄悄靠近龙床,把绳索套在朱厚熜的脖子上。大家猛扑上去,有的按脑袋,有的按胳膊,有的按大腿。剩下的人,像拔河一样,使劲儿拉绳子。可想而知,要不是朱厚熜作恶多端,让这些女孩子忍无可忍,她们何至于对一个皇帝下此“毒手”!可是,朱厚熜直翻白眼儿,吐舌头,却总是有一丝余气儿,不往肚里咽。原来,杨金英在慌乱中,把绳套结成了一个死疙瘩。姑娘们没发现,有人却认为有老天爷保佑,“皇上不该死”,害怕了,后悔了,偷偷跑到坤宁宫,向方皇后报告。皇后立刻起床,带人前去救驾。历史上称这一事件为“嘉靖宫变”或“壬寅宫变”。
康熙听到这里,兀自感叹一声:“天造孽,犹有救;自造孽,无法救。”
“圣上说的是,”张英续说道,“朱厚熜死里逃生,休养一段时间就缓过来了。宫女们却遭了殃,一场大清洗,杨金英等十多人被凌迟处死,因受牵连而丢了性命的,数不胜数,其中还有不少嫔妃。那场大清洗过后,乾清宫就闹鬼了,朱厚熜如惊弓之鸟。他卷起铺盖,搬到西苑去了,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跟张英有过这次夜谈,正是血气方刚的康熙,自信不会重蹈嘉靖皇帝的覆辙。他自幼受过师傅严格的教导和训练,从三四岁朦朦胧胧当太子直到做上皇帝,每天早晨天不亮黑灯瞎火起床,内监帮他把袍冠穿戴整齐,就要去祖母太皇太后、皇太后、太妃、太嫔居住的慈宁宫、寿康宫、寿安宫一一“请安”,以表示对长者的孝道与尊崇。请安完毕,开始早读。读前朝历代皇帝的《圣训》和《实录》。《圣训》是前朝皇帝告诫臣下的诏令、言辞语录,《实录》是历代皇帝统治时期治国的编年大事记。康熙一天中精力最充沛的时间,都花在学习先祖的圣训上,无论严冬酷暑,从不间断。经过长年累月地学习和领会,现在他游刃有余,能高屋建瓴地依据朝野实际情况,调整、制定出自己的治国方略。
上午九点半到十一点,他要上朝理政、办理庶务。处理政务分为日常的和特殊的两种。早朝,召见大臣,一年一度的御批死刑、接见外国使臣等,是属于日常的政务;重要的典礼像登极大典、大朝会、皇帝生日、皇帝大婚等都属于特殊的政务。且看所谓日常政务吧,皇帝还在饭桌上细爵慢咽,太监就把请求召见的王公大臣们的牌子递上来了,这叫做“膳牌”,由皇帝决定饭后召见谁,不见谁。饭后,他来到御书房,开始批阅大臣奏章、召见大臣议事。有时召见一个人、有时几个人。多的时候,一天要召见四五起。皇帝在召见大臣的时候,要询问各方面的情况和存在的问题,然后下发谕旨。自顺治爷开始,朝廷虽然设有许多辅佐皇帝处理政务的机构,例如议政处、内阁、军机处等,但这些机构并没有决定权,朝中政事无论巨细都要由他皇帝一人拍板。康熙年轻时经历严格锻练, 登基后日夜劳思,勤于理政,朱批谕旨不用别人代笔。所以为批阅奏折,常常要伏案到深夜。
皇帝处理政务的另一种方式是御门听政,这也是顺治爷立下的规矩。顺治爷逢五视朝,政务繁忙的康熙几乎是每天听政。御门听政的时间多在黎明,许多重大决策,如康熙八年的除鳌拜、康熙十二年讨伐吴三桂叛乱、康熙二十年攻打台湾的决策,都是在御门听政时做出的。最安逸的时候,中午过后回寝宫打个盹儿,晚膳过后还得读经、史、子集,吟诗绘画,或由妃嫔陪同看看戏,听听乐曲;天黑后进过晚点或酒膳,还要做佛事,然后才能上龙床就寝。这真是一天到晚两头黑,像个农夫一天下来累得骨头散架。
康熙跟先皇顺治一样也是个情种,仿佛在爱新觉罗皇族的血脉里,一直绵绵不熄燃烧着勃勃的情欲。他对如此刻板,枯燥乏味的宫廷生活并不适应,但是在老祖母孝庄太皇太后的严格管束下,他努力收束自己张扬的个性,决心要做一个好皇帝。童年和少年时留给他唯一美好的回忆,是两小无猜与苏麻喇姑的嬉闹和友谊。登基后,特别是粉碎鳌拜集团自己亲政以后,册封的皇后,一个一个离他而去。悲伤之余,连一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了,身边虽有一大群嫔妃,繁忙的政务之外他也没有感到有多少男女之间的乐趣,无非是短暂的床第之欢,生下一大堆皇子皇女,十几个皇子又总是给他制造麻烦。
皇太子胤礽、皇四子胤祯都不安分。原本打算在康熙二十二年冬皇帝南下巡视河工,顺便去江宁、杭州游览江南风光,名胜。身边的侍卫魏东亭早就放了江宁巡抚,国舅葛礼又是江南总督,要他们为南巡作些准备。谁知临到要启驾时,却传来朱三太子在江宁谋反要趁皇帝南巡炮击行宫,企图弑君的惊天大案。案子牵涉太子、皇四子、索额图和国舅葛礼等人,康熙激愤之余,只得推迟第一次南巡时间,也不敢惊动索额图、熊赐履等辅宰,只跟张英和新近擢拔到南书房草诏的高士奇,如此吩咐一般。而后,密旨身边一等侍卫穆子煦,调任江南布政使,着他即日赶往江宁,与魏东亭一道查处朱三太子一案。
穆子煦是魏东亭拜把兄弟,又是儿女亲家,都是康熙心腹一等侍卫。穆子熙赶到江宁将皇帝密旨交与魏东亭,在总督府属下玄武湖标营游击年羹尧的船舰配合下,一举歼灭朱三太子手下谋反的近两百名僧人,朱三太子逃到天妃庙闸口,也被魏东亭的人活捉。缴获架在行宫附近山头的红衣大炮、无敌将军炮若干门。
所谓朱三太子,就是康熙十八年在京城、直隶组织反清复明的杨起隆。事情败露后他与一伙志士来到安徽、江浙,凭借朝廷内部争权夺利的人暗中支持,他又打开局面,周密布置,准备康熙南巡,炮击行宫,一举歼灭,光复大明江山。不知康熙何以窥见此中奥密,顷刻之间数年心血皆成浮光泡影。穆子煦让年羹尧绑了杨起隆来到总督府,葛礼顿时惊得目张口呆。穆子煦敲山震虎地对葛礼说道:
“制台大人,皇帝南巡属最高机密,也许只有你知我知,可是在制台地盘上,杨起隆这个反贼,却对圣上南巡了如指掌。他居然搜罗了几百名和尚贼头,将大炮架在皇帝行宫附近山头上,如此巨案,自然要与制台一起会商,再据实禀奏皇上。”
国舅爷葛礼脸色苍白,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竟有这种事,太,太出人意外……来人呀,将朱三太子大刑侍候!”
门厅外的戈什么哈闻听召唤,就有两名旗牌官跑了进来。穆子煦立即挥手止住道:“慢,谋逆造反御案,不得动用大刑,律有明载,国舅爷是知道的。”他怕葛礼手下将杨起隆酷刑活活打死,无法向皇上交代,便肃杀地回头对杨起隆说:“杨起隆,你本就不是什么亡明太子,却在京畿、直隶直到江宁一再蛊惑民众闹事,凭你那鳖样,就想与我主争天下?何人主使,谁人谋划这逆弑大计?你怎知皇上今冬来宁?大炮从何而来,讲?”
“哈哈……”杨起隆纵声一笑,“我朱三太子在朝廷、在内务府有人,康熙老儿原定今冬来南京,后因怕死改为明年四月,本太子了如指掌。”
“内务府有谁?”
“本太子不是卖友之人。”
“红衣大炮从何而来?”
“明太祖孝陵卫炮台……太祖在天有灵,只请行家去锈整修。”
“谁人整修?”
“这……”杨起隆瞟了眼浑身哆嗦的葛礼一眼,心想只要留得索额图、葛礼一班逆子贰臣在,我朱三太子不除掉康熙,他们也要把康熙整死。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想到这里他一拍胸脯,吼叫道,“要杀要剐,只管冲我一人来!”
穆子煦明知从杨起隆嘴里问不出什么,命年羹尧押了出去,关进狱神庙。犯人押走后,他屏退左右,只留下葛礼半是宣旨半是私家话地说:
“国舅爷,兄弟这次越俎来此办案,全是圣躬独断,你为官多年自然明白。这里的文书档案,兄弟奉旨要查封,你并未革职,但要带家眷离开总督府候旨,务请海函……”
葛礼一听,早已是浑身酥软,凉透了脊背。
穆子煦来到魏东亭官邸,正为破了惊天御案兴奋不已。魏东亭却劈头盖脑给他泼了一瓢冷水,他把茶递到亲家手上后,忧虑地道:
“兄弟,你我兄弟二人此番种祸不浅!”他将茶几上一个紫漆金裹明黄封面的匣子掀开,从中拿出一柄镂花碧如意,一只掐金线卧龙袋,轻声说,“你可认识?”
“这是宫中之物,”穆子煦一惊,“是皇上赐的?”
“不,”魏东亭摇摇头,“刚才快马送来,如意,是四爷送的;卧龙袋,是太子送的,都专指定我一定交给你本人。”
穆子煦不禁打了个寒颤。魏东亭凑了过来小声道:“你去吩咐年羹尧,什么都不查了,不能再株连一人,连葛礼在内。否则,血染宫廷,你我也难脱干系……”
康熙在乾清宫忐忑不安地度过了严冬,他知道江宁炮打行宫案肯定不是所谓朱三太子一党所为,倘无内线,一伙反贼何以掌握朕的行踪?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十四个皇子如今都陆续长大成人,皇太子胤礽是第一位皇后赫舍里氏所出,是索额图的侄外甥,其余皇子分属不同皇后嫔妃所出,他们都有国舅或外公在朝廷担任重臣,如果象前明发生皇子争夺太子,或出现朱常洛那样不争气的太子,这乾清宫就会再次流血,出现新的鬼魅魍魉。这种天家的忧虑,就是跟最心腹的大臣如张英、高士奇都不能说,他只能一个人沤在肚子里打肚皮官司,在龙床上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望着殿内梁拱出神。
在前明万历年间,乾清宫曾是一个“花花世界”。那个不争气的朱常洛做了皇帝,在殿内梁拱之间,设置着数百尊佛像,有的作男女交合状,有的裸女坐男身,有的三头六臂,脚踏裸体男女……千姿百态,活灵活现。崇祯年间,思宗朱由检发动了一次“扫佛”运动,方把这些淫秽佛像统统逐出了乾清宫。如今乾清宫,加上东、西两翼的配殿昭仁殿、弘德殿,和东、南、西三面的端凝殿、懋勤殿、厢房、乾清门,在乾清宫前形成了一个密封的庭院。为皇帝生活起居、处理万机服务的设施有御茶房(兼理果品、点心、酒水)、御膳房、御药房(附设太医值班室),有珍宝、古玩、文物、字画陈列室,有存放帽子、鞋子、带子、衣服及相关饰物的库房,有保管笔墨纸砚等文具用品,以及书籍、钟表的场所……应有尽有,但此时此刻,在康熙玄烨的眼里,却浮现的是鬼魅魔影。
万历末年,朱常洛的太子地位已定。阴险毒辣的郑贵妃为了讨好朱常洛,投其所好,送了八个美女供他享用。朱常洛身体本不强健,此番又与这些女人淫乐,渐渐体力不支。登基仅十几天,就因酒色过度,卧床不起了。可是,他并不节制自己,照样与宫女鬼混。一天夜里,为了寻求刺激,他服了一粒“红丸”,结果,狂躁不已,狂笑不止,精神极度亢奋。第二天早晨,侍寝的吴赞连忙请来御医崔文升诊治。崔文升不知皇帝是阴虚肾竭,还以为是邪热内蕴,下了一副泄火通便的猛药。结果,朱常洛一宿腹泻三十余次,危在旦夕。这下子,闯了大祸,朝廷上唇枪舌剑,重臣杨涟上书,指责崔文升误用泻药。崔文升反驳说并非误用,而是皇帝用了“红丸”造成病重。东林党人马上反击崔文升不但用药不当,还拿“红丸”之事败坏皇帝名声。病危之中的朱常洛,躺在病榻上,还念念不忘“红丸”,想要服用。鸿胪寺丞李可灼当即进了颗红色丸药,朱常洛服后,没甚动静。晚上,朱常洛又要求再服一丸,李可灼又进了一颗红色丸药。结果,不大一会儿,皇上就手捂心口,瞪着两眼,挣扎几下,一命呜呼了。朱常洛才即位三十天,年号还没来得及制定呢!
明末宫廷内党争激烈,“红丸”一案,引起了更加尖锐的冲突。有人认为,李可灼进的“红色丸药”就是“红丸”,红铅丸,是普普通通的春药。春药属于热药,皇帝阴寒大泄,以火制水,是对症下药。李可灼把春药当补药进上,只是想步陶仲文后尘而已,只不过他时运不佳……有人认为,那红色丸药是道家所炼金丹。用救命金丹来对付垂危病人,治活了则名利双收,死了算是病重难救。李可灼很可能是这样想这样做的。还有人认为,拿春药给危重病人吃,有悖常理。李可灼明知自己不是御医,病人又是皇帝,治出了问题,脑袋都保不住,为什么还这样大胆进药?况且,朱常洛纵欲伤身,急需静养,怎么还用这虎狼之药?由此推断,李可灼必是受人指使,有意谋杀皇上。再一追查,崔文升曾是郑贵妃属下之人。崔该杀!崔的幕后指使也该追查!李可灼是首辅方从哲带进宫来的,也要追查方从哲。方从哲慌忙上书请求退休。最后,李可灼被判流戍,崔文升被贬放南京。郑贵妃和诸多宫女赐死,株连坐死的宫人、臣子不计其数,“红丸”案才算了结。
康熙每每想到这些前朝故事,再联系皇太子与众阿哥不和,便心如刀绞。乾清宫的每一块铺地金砖上,都浸满宫女嫔妃的鲜血。那些屈死的嫔妃宫女的冤魂,怎能不在乾清宫四处游荡呢?古宫魅影使他恐惧生厌,他曾多次跟身边的宰相张英说道:
“张爱卿,你信世上有鬼吗?”
“ 陛下,”老宰相张英文诌诌地回答,“孔圣人曰:敬神如神在。至于鬼嘛,真人圣人死而为神,枉死之人死而为鬼,也该合敬鬼如鬼在吧。”
“要是不信呢?”
“不信?”张英眯着的眼睛瞪大了,“圣上不相信神鬼?”
“怎么不相信呢?”康熙哈哈大笑,“这乾清宫里,大白天就能抓出活鬼来,到了夜晚,朕是跟前朝魔魅厉鬼同床共枕……”他说这些话不是没有来由:晚上睡在龙床上,眼睛一合,就见青面獠牙的鬼魅朝他扑来。他不敢单独寝卧,总是召后妃侍寝。由于宫殿高大,空间过敞,将暖阁分隔成数室,设多达27张龙床。由于室多床多,皇帝每晚就寝之处很少有人知道。想起前朝的“壬寅宫变”、“红丸案”,他不能不有所提防。
康熙虽然居住在迷楼式的宫殿内,且防范森严,但仍不能高枕无忧。有时累趴了,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也要女人作伴,纯粹是为他壮胆。而众多后妃,轮上被宠幸一次极不容易,肌肤相亲却得不到她们暮思夜想的“宠幸”。在龙床上不安地辗转反侧,弄得他休息不好。如此恶性循环,他对身边的后妃宫女竟打不起兴趣来了。
“皇上,乾清宫是龙御之地,多代皇帝寝宫,怎么……”一旁的张英唬得说不下去了。康熙知道老宰相被吓坏了,他塌嘴一笑,转换话题道:
“张爱卿,你是江南人,江南是富硕繁华之地,风浪温柔之乡。朕在乾清宫住腻了,你传旨礼部、户部,速速安排五月的江南之行吧!”
接到穆子煦和魏东亭的联名奏章,朱三太子案也未牵涉朝廷别的什么人,康熙反而放心了许多。一边下旨命将杨起隆就地凌迟处死,一边紧急召见驻塞北的将领,面授机宜。春暖花开莺歌燕舞的五月,他便带着张英、高士奇等近臣,开始了第一次南巡。这次皇帝出巡是以视察河道的名义,来到江南金粉之地,为笼络江南学子、才俊,前明遗老,他沿途参拜了曲阜孔庙,在江宁祭奠了明孝陵。
康熙南巡,玩也玩了,又笼络了江南民心,可谓一举两得。此后,他对南巡乐此不疲。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孝庄太皇太后崩逝,享年虚76岁。皇帝在乾清宫守孝,前后三年暂时停止了南巡。孝期一过,他在乾清宫又呆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