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还是星月满天,从窗口望出去,瑶岗岭上的点点灯火,象天上闪耀的星河;现在,却白雾迷茫,仰起头来,只见云蒸雾涌,滃滃濛濛,那壁立高耸的山岭,那星罗棋布的坑口、宿舍、索道,都模糊不清,越发显得神秘莫测了。
我提脚不知往哪方走,正巧,矿党委派给我一名向导赶来了——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头上戴着柳条帽,身上披着雨衣,脚上穿着又笨又粗的胶鞋,俨然是个女矿工打扮。可是看看她那红喷喷脸上的翘鼻子,鼻粱两旁几点不显眼的雀斑和嘴角一丝丝顽皮的笑意,还尽是孩子气哩。再看看她那左手提的一个鸟笼子——这石头山上大概并没有鸟——装着十几只雪团似的白老鼠。我有点生气:真是,怎么派这样一位调皮妹子给我当向导!果然在上山的路上,她领着我尽走羊肠小道,攀崖爬壁。遇到宽阔平坦的盘山公路,她有意岔开,碰到上陡坡的升降罐笼,她不坐。她的脚劲很强,一双胶底鞋,不管踩在什么危崖峭石上,都象生了根一样。我在云里雾里,不甘示弱地跟着她一股劲地上。不知走了多少山路,爬过多少山崖,涉过多少翻腾着岩浆浊水的山溪,钻过多少老窿塌巷……
我们来到半山腰的太平巷。巷口两边有几座三层楼高的建筑,都屹立在万仞悬崖之上。几条黑乌乌的钢索,从崖顶飞架,插下山谷。一只只满装矿石的斗车,象黑色的飞燕,沿着索道在云雾中翱翔。我临崖俯瞰,惊叹不已。向导姑娘说:
“过去用肩挑,今日用索道。从蛤蟆石到选矿厂那条新架的索道,跨度一千多米,听说是全国矿山跨度最长的,早响还拍了电影哩。”
“邬金,你放谦虚点好么!”
这时,一位象矿柱子一样高大,满脸红黑闪光,胳膊大腿粗得象小水桶的中年矿工走近向导,随口说了一句。他是大平巷的工区长。向导邬金向我介绍以后,工区长粗大的手掌同我握了握说:
“自从中央发出大打矿山之仗的号召,全国各地的矿山都在大进军,我们不能坐井观天啦。虽说今年的计划提前几十天完成了,可是,离我们矿工心里头那个争贡献的计划,还差得远咧。”
可以看出,工区长是那种常见的月月夺高产、而天天不满足的矿山基层干部。我们三人一边往太平巷里走,工区长一边如数家珍地说到他们这座宝山里,不仅出产钨砂、铜砂、锡砂,近来还发现有其它一些贵重金属。
“笛,笛笛——”
一列电机车牵引的满载矿石的矿车开了过来,打断了工区长的话。突然,向导邬金向开电机车的小伙子厉声叫道:
“停车!停车!”
戴着矿帽的小伙子把车煞住,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把矿帽一拉,冲着邬金说:
“赤脚医生同志,你怎么不打赤脚,穿皮鞋呀!你想搭车,那可违反操作规程呀!”
邬金冲上前去,把小伙子挂在脖子上、压在衣襟下的白口罩,一把扯了出来,连姑娘手提笼子里的白老鼠,都惊愕地盯着小伙子。只听得邬金大声反问:
“看,是谁违反了操作规程!”
小伙子涨红着脸,呐呐地说:
“邬金姐,你看,巷道里尘埃由过去的千多毫克降到了两毫克,通风喷水又勤,进进出出象坐小轿车逛公园,还要戴它做什么?”小伙子又准备把口罩往里塞。
“不行,逛公园也得给我戴着!”
小伙子一看邬金严峻的神气,老老实实戴上口罩,“匡隆隆”地把矿车开走了。我这时才注意宽阔高大的巷道里,在两股窄轨道旁边,还有水泥板铺设得整整齐齐的人行道。
矿井深处流来的地下水,在脚下潺潺地响着。隔不远就有一盏六棱彩灯挂在巷道壁上,彩灯外壳的玻璃上写着“开发矿业”,“大打矿山之仗”的标语,有的画着矿山的景物。远远望去,影灯与崖壁交相辉映,生出一种淡紫或蛋青色的霞光,好似地下的画廊、天上的宫殿。空气清新,微风拂面,难怪开车的小伙子说是逛公园呢。
我们来到钻机轰隆隆震响的采矿工作面,只见矿石象崩山一样滚落下去,却不见扬起岩灰。工区长说他们从一九五八年起就开始了打水钻,不仅比打干钻大大降低了尘埃率,而且年年刷新掘进、采矿纪录。正同我说到他们井下劳动保护的一些新措施时,那边,不知什么时候邬金同几个小伙子吵起来了。
“哎,邬金,人家劳动竞赛正红火,谁有空来喂你的白老鼠?”
“你上次拿来的白老鼠,早一炮给炸死了!”
“不,没有炸死,’那个歪戴着矿帽的矮个子,故意气邬金,“是我用石头给砸死了!”
“好呀!”邬金淡淡地笑了一声说,“那就把你抓去解剖!”
“哈哈,没有白老鼠,就抓矮个子去解剖!”矿井里腾起一阵欢笑声。在笑声里,矮个子转进一条偏巷,从一个精巧的岩穴里,抓出几只懒散而肥胖的白老鼠交给邬金。邬金也不道谢,回来领着我穿过几条岔巷,来到竖井,坐上罐笼式“电梯”,电钮一按,我们就腾云驾雾地提升。耳边风声呼呼,不时有几道明亮的灯光流星般闪过,我感到脚板心有点发痒。听说这个竖井有三百米高,电梯不时停了下来,口里喷着浓重的热气的工人们进进出出。我瞅着邬金手里关着白老鼠的笼子,想起刚才的一场争吵,好奇地问道:“小邬,你喂它干什么?”
“你问的是白老鼠吗?”邬金眨着眼睛说,“这是中央派来的北京医生带来的。全矿喂了一百多只。宿舍区、疗养院、巷井里、选矿厂,那儿都喂了。别看它是小老鼠,可它的肺长得跟人一样,它正为我们防治和消灭矽肺病作贡献哩……”
原来,北京派来的医生,在这个矿山建立了矽肺病防治研究所。全国很多矿山有经验的医务人员都来这里协作办矽防试点。他们通过解剖生活在矿山各种不同空气尘埃环境里的白老鼠,去探索、研究防治矽肺病的途径。近年来,这个矿山的矽肺感染大大减少,就是旧社会遗留在一些老工人身上的旧疾,经过积极休养、治疗,都有了明显好转。
邬金说到这里,“电梯”停了下来我们走出罐笼,迎面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工人正往门里面走。邬金一把拉住这位红光满面的老师傅叫道:
“哟,大伯,你怎么又从疗养院溜出来了?”
“我,嘿嘿,我呀……”大伯还想往里挤,邬金高低拉住不松手。“电梯”哐啷一声开走了,邬金还不相让地喊叫着:“是谁放你出来的?是你们的院长吗?好,我找她去!”
“鬼妹子,不用你找,我来了。”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妈推着一斗车矿石过来搭腔。她的后面,跟着一长串推着斗车的老人,都是在六十岁上下。
“妈,你怎么带这样的头!”邬金来到她娘面前娇嗔地说,“这些伯伯都是住疗养院的退休老工人,你当院长管不住,我们矽防所可要管啦!”她故意把“矽防所”三字说得很响,似乎她就可以管住她妈妈了。
“嘿,如今人人都在大打矿山之仗,我们来搞搞临时义务劳动,有什么不好?”
“莫看我们头发白了赤手空拳还打得死山牛,怎么不能进矿井?”
老伯伯们一起向邬金开火,邬金妈对女儿笑着说:“鬼妹子,先别瞎指挥。同我去看看他们从残矿里回收的那些矿石,你就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邬金妈拉着女儿,推着斗车走了。刚才被邬金“挡驾”的那位大伯,一边走,一边望着邬金母女感叹地说:“咳,邬金爹要是碰上如今的世道,就不会被矽肺病害死了。”
于是,大伯同我说起了邬金一家的身世:
邬金的阿爸是瑶山的瑶族人,就住在仙人洞下的岩墈上。自从资本家进瑶山开矿,瑶族山民不是逃进更加人迹罕至的五岭深山老林,就象邬金爹一样被抓进矿井,妻儿被逼集居在半边街。解放前不久,阿爸和很多矿工一样,得了“月光痨”(即矽肺病)死去了。阿妈生下邬金的时候,阿爸的坟上长出了青草。解放后,阿妈当了矿里家属委员会主任,邬金中学毕业下井当了一名女矿工,通过自学取得大专文凭,立志要消灭矽肺病。后来,阿妈兼任了退休工人疗养院院长,邬金当上了矽防所的赤脚医生。
我们边说边走出巷道,来到天鹅塘。果然见到那里堆放着一大堆闪耀着各色金属光泽的矿石。邬金母女和老工人们都正在热烈谈论着。这时,话题突然转到天鹅塘那个青碧发绿的地下蓄水库,和奔腾在瑶岗岩层下的地下阴河。地下阴河里的少见的乌龟,在春雨惊雷下倏地从阴河里弹跳出来,并没有引起老人闲谈的兴味,而是邬金调到矽防所办的第一桩事,就是探阴河,入岩穴,找水源,积极向矿党委建议,修水泵,架水管,把阴河和天鹅塘里的水,引到瑶岗山山岭岭的公共食堂和家属的厨房,杜绝了饮用污秽溪水的现象,一直深深地刻印在矿工们的心里。那个鬓发全白的老矿工深情地对我说:
“政府如今这样关怀我们矿工,我们在休养所,疗养院闲得住吗?”
我身边的大伯也补充说:“经过疗养,我的矽肺基本好了,我还在谋算要重返矿井哩。”
“大伯”,邬金象品到了自己劳动果实的甘美一样甜蜜而自豪地说,“可惜的是,您早已到了正常退休的年龄。”
“什么?鬼妹子,我们永远不会退休!”红光满面的大伯把鼓着腱肉的胳膊向群山一挥,大声说。
老矿工挥臂指处,云蒸霞蔚,紫气升腾。五岭的群峰,翻着细浪,刺破云霓,浮在彩云之上。金色的阳光耀照着,闪出绚丽的色彩。过去,瑶族山民祈求在这瑶岗之上,出现一个神仙,给他们带来幸福、吉祥,可是,那时瑶岗只是一座悲苦的人间地狱。如今,瑶岗真的出现“神仙”了:那些退休的老工人,过着神仙一样幸福而有意义的晚年生活;那些朝气莲勃的矿工们,神奇地把宝石从山腹中采掘出来,又神话般地用索道运下万丈悬崖山谷;而象邬金一样的年轻一代的“仙子”们,她们不也在创造着崭新的世界吗?
(发表于《光明日报》1973.5.6)
罗霄山上的红杜鹃
我去湘鄂边的罗霄山“老区”,前后生活过两年,都是住在老百姓家里,蹲点办队。最后一次是前年,与第一次进老区相隔20多年了。不管我当工作队员,还是担任工作队长,我都喜欢到大山里四处奔走,看看绵延千里波翻浪涌的罗霄山,读读这部血与火谱写的历史画卷,听听山里人说些老掉了牙的可歌可泣可悲可叹的故事——
有些故事有人写成了书,拍成了电影,搬上了舞台。我听到的故事,凡是与书里电影戏剧里大同小异的,随着岁月的流逝时间的冲刷,都从记忆里慢慢淡忘淹没了。唯有那些与众不同的没有人写,没有人“搬”,没有人拍的故事,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想淡忘也淡忘不了,反而愈来愈清晰。
就说在刚解放的1949年,被我们自己人枪毙的那位功劳卓著的红军连长吧——
他的名字叫钟岸。1934年10月,中央红军被迫撤出井冈山、罗霄山脉一带。他当时已是身经百战的红军连长,被组织留下来派往他的家乡,打入国民党政权担任乡长,搞两面政权,用以保护红军留在红花尖红军医院的200多名伤病员,接济本地的一支红军游击队。红军主力撤走后,白军和地主武装的“还乡团”,气势汹汹如洪水猛兽席卷而来,疯狂地烧杀报复。红军游击队被打散了,地下党组织被破坏了。“两面政权”的钟岸,孤军奋战。为了掩护红花尖的伤员转移,突围,他利用“伪乡长”的身份,设宴拖住进山清剿的伪军团长,暗地里派来自己的未婚妻进山报信。伤病员一部分转移,突围了。一部分牺牲在红花尖突围途中。钟岸的未婚妻一去就没有再回来,谁也不知她血洒何处,魂飘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