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民个个都是嗜酒成癖的。疯老头端着那个揭开了瓶盖的酒瓶,送到鼻尖下嗅了嗅,满脸冻结的裂纹突然舒展开了:“好酒!好酒!”他端起桌上那杯满溢的酒,撒了一半在湖水里,然后把剩下的一半咕嘟咕嘟喝了下去,他抹抹胡髭,咂咂嘴唇,感叹地说:
“啊哈!好几年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了!今夜喝的是团圆酒啊!”他仰起脸,瞅着那银盘子似的月亮,“他们娘儿俩喝到这么好的酒,也会感激你的啰!”
“郭爹,”我同他一边慢慢喝酒,嚼着月饼,一边问道,“你真的相信你堂客没有死,在湖里变成了‘美娘鱼’吗?”
“嗯,嗯,叫我怎么说呢!”疯老头子似乎被我过于唐突的问话难住了,“要说相信吧,谁也不会相信,都只说我是疯子!要说不相信吧,我自己可是亲眼所见,看得真真切切。那晚上月亮很好,相隔又只有一镖之地……”
疯老头的“哑吧”喉咙终于被我打开了。酒助谈兴,月添情思,这晚上他娓娓动听地给我讲述了他妻子变成“美娘鱼”的哀痛故事……
那是过苦日子的1960年,祖祖辈辈都道“湖广熟,天下足”的洞庭湖区,竟也遭遇大饥荒。湘西湘东山区不少饿死人的地方,逃荒讨饭的人都涌向湖区,把湖滩上的芦苇根子都刨光吃光了。常言道,“富贵思淫欲,饥寒起盗心”,绝迹了几十年的强盗湖匪,也驾着机帆船出没在洞庭湖上。渔村的大集体也垮了,我和香香靠一条渔划子在湖上四处漂荡,苦苦度日。香香的肚子一天天大了,她脱下自己的棉袄夹衣,为即将出世的孩子缝小衣裳和尿片,嘴里哼着渔歌:
十指尖尖一个螺,
流落湖上做个打鱼婆。
二两米要做三餐饭,
野菜熬粥一大锅——
哪个饿肚有我多……
唉,真是祸不单行!刚发过端午水的第二天,我们的渔划子正在杨林哨外面的湖面上打撒子鱼。那时雾还没有散尽,突然听到芦苇荡里传来突突突的机船声,我压住桨回头一看,雾气里冲出一艘黑壳子机帆船,象支利箭朝我们的渔划子冲了过来。船头上站着几个蒙脸大汉,我知道糟了,碰上强盗了!我划开双桨,坐在船头的香香手里抓起鱼叉——我们没命地朝几里路外的杨林哨奔去。
可是,渔划子哪里跑得过机船,轮机声越来越响,变成轰鸣声,象响尾蛇死死咬住了渔划子。猛地从黑壳子上飞过来铁钩钩住了我们的划子,蒙面人大叫:
“有鱼吗?快快送了过来——”
我只求脱祸消灾——要打打不过一伙湖匪,何况划子上有怀孕的香香。我把划子上刚捕到的一桶鱼,提了起来全部送了过去。可是两个淫棍强盗,趁我送鱼时划子跟黑壳子机船靠拢一起,猛地将放下了鱼叉的香香提了起来,掼到了机船的船舱里,其中一个褪下半截头套,露出淫猥的眼睛喊:
“要想再见到你老婆,三个月之内抓一条美人鱼来,到舵杆洲的龙王庙里赎你的妻子——”
话音未落,铁钩子收了回去,黑壳子机船突然加足马力冲了出去。我听到香香在船舱里挣扎哭叫,我就是自己去死,也不能坑害了香香,坑害了就要出生的孩子啊!我的鹰嘴船篙一挥死死挂在黑壳子梢缘上,我的腿死死夹住划子的横档板,渔划子随机船在波浪上飞了起来。我的胳膊和腿都要绷开了,分家了,我全身失去了知觉,还是没有松手……
最后,一个巨浪泼了过来,差一点把我的渔划子掀翻。醒过神来,发现我的鹰嘴船篙被砍断了鹰嘴,湖匪强盗的机船已经消逝在波翻浪涌的天际。
那以后,我丢魂失魄,天天驾着渔划子在八百里洞庭湖上漂荡,寻找湖匪的黑壳子船,寻找我的香香。我没有心思去捕鱼了,天天吃芦根野菜,死鱼烂虾,就图再碰上黑壳子船,拼了老命也要把香香救了出来。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再碰到那条船的鬼影,贫病交加的我回到渔村,想找大队、公社、政府报案,让他们去寻找湖匪强盗,救出我的妻子。想不到渔村凋蔽,大队部关门,公社也找不到人。那年月还有什么政府?都得水肿病劳逸结合去了。
我横下一条心,把渔村的祖屋便宜卖给城里一家亲戚,就卖一台10马力发动机的钱。我把发动机装到划子上,船小动力足,简直成了一条飞艇。我驾着“飞艇”走遍了八百里洞庭的每一块水域,碰到老渔民,老船工,不惜下跪参拜,就是想从他们嘴里打听黑壳子船的下落。有一次,真还有个外乡船上的好心人告诉我:黑壳子船上一个黑脸大汉,有回在码头上喝醉了酒,跟人家吹牛皮,说他们船上一个叫香香的美女,被他们几个兄弟搞烂了,还生下了一个漂亮小子……
又是高兴,又如当头劈下个炸雷!香香终于给生下个“香火”,可孩子出生在狼窝匪窟里。我知道遭受了人间最悲惨的奇耻大辱的香香,没有投湖去死,完全是为了可怜的孩子。我驾着“飞艇”来到舵杆洲,在百里芦柴山里找到了那个破落的龙王庙。庙里有锅灶,有芦苇搭的地铺,显然是湖匪强盗的一个驻点。但那里没有香香和孩子,人去屋空。我想起蒙面强盗说过的:“三个月内捕到美人鱼来赎你妻子”,神智完全混乱,竟然相信了湖匪的承诺,我决心凭自己百发百中的捕鱼技能,去捕一条美人鱼来赎无辜的妻子、孩子。
三个月还剩下一个月,我相信我能捕捉到美人鱼。万子湖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倌告诉我:“美娘鱼”是受屈的女子变成的灵物,象一个人的魂魄一样来去无踪,要起观音暴的时候才会“现身”,那叫“美女拜江”。青草湖一个老头跟我说:“美娘鱼”他见过,公的很凶猛,母的很温和,它们一家大小,公孙几代在一起,从不分离。母的生下幼崽,怕幼崽淹死,总是把宝贝驼在背上。如果幼崽不幸死了,母亲还是痴情地把它驼着,滑落了,又驼起来,不忍离弃……
为了捕到神物,越是风大浪险,我越驾船出湖。我想见识“美女拜江”。在大风暴里,桅杆折断了,捞一根木排上打散的树条子换上;舵板子撞断了,我自己修补;我一身摔得青红紫绿,没停歇过一天。我学会用鱼镖、鱼叉射杀拜风的江猪,用飞镖杀落低飞的野鸭子!我练好了一身硬功夫,只要碰上“美娘鱼”,就有办法对付。
一个热天就这样过去了。湖上起了秋风,夜空里传来了雁子哀哀的叫声!那晚上月亮也象今夜一样又圆又亮,我突然想起就是天下的亲人都在相望团圆的中秋夜了,抬头望着天上的月娘子,我泪流满面,心如刀割!三个多月过去了,我还没碰到一回“美娘鱼”,在湖匪强盗手里的香香和孩子怎样了?我好象从阵阵夜风中听到了香香的啼哭,悲哀的渔歌……
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驾起“飞艇”朝舵杆洲飞去。离舵杆洲还有十多里水路,忽地发现一条大船停泊在湖滩旁,船上灯火通明,甲板上一伙人正在喝酒赏月,唱曲取乐。一个久违而熟悉的,悲愤欲绝的弦歌声远远漂来:
篙子一响船要开,
问郎一去几时回?
郎不回来妻没命,
泪水渍湿怀里的孩……
“香香——香香——”我听出那是香香在哭诉,我认出那是湖匪强盗的黑壳子船。我加大马力朝黑壳子船冲了过去,那边船上的人一见来了拼命三郎,窃以为是公安快艇,一阵慌乱后立马驾船奔逃,直往舵杆洲奔去——
我的“飞艇”在后面穷追不舍,两船相距始终不出百码的距离。湖上突然刮起风暴,月亮也躲进了云层,就在快到舵杆洲的鬼门礁,黑壳子船独礁一声巨响,船翻了!我的“飞艇”雷上去,也粉身碎骨,我飞了出去。落在波涛中人事不知,完全凭本能泅到芦苇滩上,死过去了……
天亮的时候,我苏醒过来。昨晚的经历象是一场噩梦,浑身酸痛地爬了起来,芦苇滩上到处是黑壳子船和我的“飞艇”的残骸,却不见一个人影!四周静悄悄的,难道湖匪强盗全都淹死了?我的香香和孩子也死了?
我不相信香香死了!她是渔家人,从小扎猛子可以扎过一条河,游水可以游过一个湖汊子。接下来十多天,我白天黑夜在芦苇荡里四处寻找呼唤我的香香、孩子,我相信她怀抱孩子一定也如我游到了岸边,躲进了芦柴山里。找到了舵杆洲的龙王庙,还是不见踪影,我又想她可能被好心的船家带走了,仍在洞庭湖上漂荡,在寻找我……
让我放心的是湖匪强盗真的死了,那天我走出芦柴山,在湖滩上看到了被大浪卷上来的几具男人尸体。其中一个我认出就是那个露出过半张脸的黑淫棍。
……
“啊!你终于为香香母子报了仇!”听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打断了郭怀德老头的话。
“是啊,恶有恶报,善有善报!”郭老头仰起脖子又喝了一口酒。他手里的酒瓶子空了,我把另一个酒瓶的盖子揭开,递给他。月饼被我俩啃得差不多了。明光光的圆月已偏西,静静的月娘子也好象在倾听这个还没结束的故事。
“善有善报啊!香香果然没有死!”郭老头说着说着,他的疯劲又上来了。脸上的搓衣板裂纹在痉挛,嗓音也变得激动而嘶哑,“我报了仇,雪了恨,把冲到湖滩破损不堪的‘飞艇’和黑壳子船,七拼八凑弄成条船。爬到船上,昏昏沉沉,白天也睡,晚上也睡,任水流舟。有天晚上——大概早过了重阳节,月亮升了起来,湖面上亮得象白昼。万千银点,波光跳荡,我的眼也花,心也晃。夜风里突然传来熟悉的歌声。我坐了起来,朝四周望去,天哪——”
“你看到了什么?”我急切地问。
郭老头子的泪水,象一颗颗银珠子,从布满风霜沟沟壑壑的脸上滚落下来,喃喃地道:
“我看到几十码的地方,湖水象滚了锅似的开水翻滚起来,又象一朵刚开放的莲花。莲花的当中,喷起一串串银光闪闪的水珠子。接着,莲花瓣当中冒出一个赤条条的女人,她怀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她和孩子就稳稳地坐在莲花瓣上!女人的模样,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我的香香。香香怀里的孩子,准定是我没见过面的孩子……”
“你当时看清楚了,不是做梦吗?”
郭老头肯定地说:“我当时也怕自己是做梦,特意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我知道痛,知道自己不是做梦。我一边狠劲划船一边呼喊着孩她妈,一眨眼,香香母子不见了。一会儿,母子俩又在那样远的地方出现了。我知道香香母子没有死,都变成了美人鱼。他们的下半身变了样,只敢露出上半截身子,坐在莲花上,不愿拢我,见我。我暗暗流着泪,追了上去,追了一程又一程……”
“你追上她们了?”我顺着他的思路问。
“我,我……我一直追到今天!”郭老头完全醉了,他摇摇晃晃撑着矮桌站了起来,靠在桅杆柱头上,仰望着圆圆的月婆子,声泪俱下地说,“十年了,我就见过她们母子一回。十年来,除了冰封雪冻,我几乎无日无夜不在追寻她们母子。我练就了一手比飞镖飞叉还准的飞网,我不想拿飞镖飞叉伤害她们。我想在我闭眼之前,倘若能再碰上香香母子,我就用飞网网住她们,真真切切再看上她们一眼……”
报纸上登载的“洞庭湖上一位老渔民捕捉到一条活的美人鱼”的消息,使我联想到,那一定就是郭怀德老头。
天都峰下
一、
群峰苍苍,云海茫茫。白云如撕碎的棉絮,赶着满草原疯跑的羊群,在你眼皮底,狼奔豕突。一忽儿如海涛席地而来,一忽儿如巨浪拍打、摇晃你脚下危乎兮高哉的秃崖。这是在黄山东南侧,如一枝莲花独擎入天的莲花峰上。
莲峰极顶,实际上只有几块千年风雨剥蚀打磨得光溜溜,状若莲瓣的巨石,能勉强站人的地方不过两张桌面宽的岩隙,跟你同时登上来的仅五六名游客,其中包括身材瘦小的女大学生。你们是在下水的江轮上邂逅的,还有那个身高体胖像香港肥姐长着娃娃脸的女人,你以为是她的旅伴,她以为是你的夫人,同坐二等舱。她俩仿佛互为陪衬——衬出她吴带当风的小巧玲珑,托出她唐女环肥的壮硕身姿。其实是两个毫不相干的女人,肥姐在峰脚下钻过岩穴,走下一百多级石磴,仰望岩缝中几百级天梯,望而却步。不知是担心窄窄的岩缝挤不过肥胖的身躯,还是过量负荷已无力攀登,她不无遗憾地对你和小巧的她说:我在这里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