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女同志哽哽咽咽,流出了跟泪。
“我跟你们去!我要一块去……”瘦弱的“罗伯特”突然摆脱同学们的揪抱,朝更加危险的千尺幢奔去。但立即被陌生的游客拦住,被无数双手拉了回来。挑夫和几名护送的石匠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理睬冲动的大学生们,风撕碎了恶狠狠地叫骂:“今夜的鬼风,真大!”
黑夜和恶风吞没了那几名绳索连在一起的挑夫石匠和病人。人们退回到招待所门前,陌生的游客和大学生们还久久伫立着。他们都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愿老天保佑,一路平安!
(写于1980年11月,发表于同年《文学月报》)
洞庭美人鱼
报载:“今年五月中旬,洞庭湖上一位老渔民捕捉到一条活的‘美人鱼’……”
捕捉到活的“美人鱼”的,一定是郭怀德老头。
我认识郭怀德老头,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被“下放”到渔村接受“再教育”,正逢“落礁”的秋渔讯,我被带到湖上,安排在郭怀德的船上住宿。郭老头当时五十出头,瘦巴脸,高颧骨,一脸风霜裂纹,穿着破烂。一见面,他用深陷在眼窝里的“刀子”——我敢说,谁见了他的眼睛,都不会想象那是藏在眼窝里的珠子,不过,这把“刀子”生锈了。他就用那把黄锈裏着的“刀子”刺向我。接过我手里的被包,顺手丢进篷盖低矮的坐舱里,那意思是:
“你就窝在这里吧!”
这是一条两丈来长,尖头翘尾,象织布梭子的独桅船,渔民习惯叫作业船。船头上除了网具、扳橹、麻罩等常见渔具以外,令人望而生畏的是那把金光闪闪的渔刀,象银器寒光逼人的渔叉,还有那一束吊舱篷顶上的柳叶渔镖。看船头船尾居家的摆设,郭怀德是老光棍吗?
“老郭,你家里还有人吗?”
他坐在船头上,龟裂的手机械地补着一铺小网,眼睛盯着湖水发呆,好象没有听到我的问话。我大声重复了一遍,他大梦初醒似地回过头,用黄锈裏着的“刀子”刺向我,僵硬地点了点头,还是没有答话。
“还有几口?”我接着问。他脸上的裂纹轻轻颤动了一下,伸出两个手指。
“唔,还有两个?”
他又点点头。难道他是哑吧?我故意问:“还有老伴?”我想这船上决不会有半个女人,最多是两代光棍。不料他那生锈的“刀子”竟闪过一丝光彩:
“嗯,还有个孩子!”
他毕竟不是哑吧,我想同他叙叙家常。可是,整整一个下午,他就说了那么一句话。他回过头去,痴痴地望着湖水,就好象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变成了一个泥塑木雕的菩萨。不管怎样再问话,他也似乎没有听见。
湖水映着秋阳,金波跳荡。刚刚“落礁”的细沙滩,柔软,丰腴得好象姑娘从水里抽出来的胳膊。远处的芦花,在淡淡的雾霭里,象飘浮的白云。要不是渔业队几十条作业船都到湖面上去了,那些有嫂子大娘和孩子们嬉戏的雍容大度的大“坐船”又离得较远,我一定会新来乍到便爱上渔家人生活的。现在,我被一种孤独感攫住了。郭怀德老头为什么不出湖呢?他靠老伴和孩子捕鱼吗?日暮黄昏,一队队归雁似的作业船纷纷靠滩停泊了,每条船上都升起了一缕缕炊烟,可郭家母子却迟迟未归。吃饭的时候,我端起碗,不安地问:
“孩子和他妈,还不回来吃饭?”
郭老头的脸痉挛了一下,用筷子指指下头的船板,呐呐地说:“他们有吃的。”
我发现我的碗里是香喷喷的白米饭,而船主人的碗里是浮着几片焦黄锅巴的稀粥。一瓦钵清炖的桂花鱼,也不见一颗油星。难道他家的生活拮据到如此地步?后来才知道,“军事集体化”的捕捞方式,早弄得本来富裕的渔家几乎揭不开锅了,连身怀绝技的郭怀德,也是半年吃不上一颗油珠子。
那晚上,我躺在芦片席子上,对表面疯疯癫癫实际心地善良的郭怀德,是十二个放心了。还有不放心的是,他老伴和孩子为何深夜未归?他们还另有一条船吗?我想问问郭老头,他却躺在船舱那一头,呼噜呼噜地沉入了梦乡。奇怪的是,到了半夜时分,我被呼呼声,哐当声惊醒!睁开眼,欠起身,在朦朦月色里,我看到郭老头站在艄舱上,后面的舱篷推开了,前面桅杆上补缀得象和尚的百衲衣的风篷,挂着满帆,鼓胀得好象就要爆炸,船象一匹神马在浪尖上飞奔……
真是发疯了!实在太可怕了!
我想喊叫。一看郭老头一手捏着风篷索子,,一手握着那把寒气逼人的鱼叉,我——我其实根本就叫不出声音来了。我象一颗芋头,放在撞篮里面,被摇过来,撞过去。随着波涛的起伏,船身的颠簸,我在坐舱里揉面一样揉着五脏六腑,只想呕吐!我强迫自己合上眼皮,把命运交付给上帝。
我昏昏沉沉……第二天醒过来,郭怀德还是那幅痴痴呆呆模样,好象昨晚根本没有发生过“巡湖”的事情,我还以为是自己做了场噩梦。
日子长了,我同一些老渔民混得很熟。有时云他们船上帮忙剖鱼,腌鱼,或写些什么家信。我有意问道:
“哎,郭怀德家里还有什么亲人没有?”
“有哇!”长着鲇鱼须胡子的老头回答,“还有个漂亮堂客(妻子),一个金童玉女孩子。”
“现在在哪里?”
鲇鱼须老头呵呵大笑:“噢?你没问过疯老头?”
“疯老头?”我诧异地,“他是疯子?”
“唉,要不是疯子,一个堂客死了‘炮’(方言“十”)来年,怎么还老是跟人说:他还有个老伴和孩子?他堂客走的时节,孩子还怀在肚里,是男是女还不晓得哩!”
我的鼻尖酸酸的,心儿紧缩起来。我想起吃第一餐饭,郭老头指指船板说过的话:“他们有吃!”原来是他在怀念他的妄妻亡子啊!我擦擦湿润的眼窝接着问:
“他堂客怎么死的?”
“谁知道,那是过苦日子的时候……”
“鲇鱼须”不愿继续这个伤心的话题。待了一会儿,我又提出一个新问题:
“噫,郭老头为什么经常晚上驾了船去湖上瞎跑?”
“疯病嘛!”鲇鱼须叹息说,“就为疯老头!晚上发病,早晌渔村头头还组织批斗他呢!造孽啊,怪他晚上下湖是搞资本主义、复辟封建迷信!唉,人家‘炮’把年都是这号疯病。明明知道,还要斗他,这些人不是疯得更凶嘛!”
“怎么说是复辟封建迷信呢?”我追问了一句。
“唉,疯老头呀,他总是说堂客跳湖没死,变成了洞庭湖里的‘美娘鱼’……”
“美娘鱼?!”
“嗯,美娘鱼——城里人叫美人鱼……”
于是,鲇鱼须老头跟我讲起洞庭湖“美娘鱼”的传说故事。一种说法是:舜帝爷爷到南方巡视,病死在九嶷山,舜帝娘娘闻讯,奔到君山,被水阻隔,哭得满山竹子成了斑竹,跳到湖里变成了“美娘鱼”。另一种说法讲的是君山上有个天仙般的白小姐,因为父母不让她跟吹金笛的长工相好,被迫跳湖成了“美娘鱼”,父亲追下湖成了“江猪”……
总之,传说中的“美娘鱼”,都是钟情女子变成的。鲇鱼须老头发誓说:他小时候听父亲讲过,他爷爷年轻时见过“美娘鱼”,上半身是美女,下半身是鱼。至于郭怀德堂客跳湖后是不是也变成了“美娘鱼”,他可将信将疑,没有把握。
“天晓得!”鲇鱼须老头拈着他嘴唇上几根稀疏胡子道,“那要等捕捉到那种神物的那天,才能见个分晓啊。”
湖水天天退落,我对郭怀德老头的好奇心与日俱增。他捕鱼真有绝招:本领大的渔民,发现了鱼窝子,也得小心翼翼地把船老靠过去,再投下“业次”(渔具)。他却不是这样,远远地投出船篙,有意将鱼窝子惊散,再使出麻罩、鱼叉、飞镖,十八般武艺,左右开弓。他的手臂像蛇一样灵活,他的目光如雷达能盯住每一个惊惶失措奔逃的目标,然后一条条鱼全部收拾。我跟他谈“捕鱼经”,他说的话渐渐多了。但是只要问到他的个人经历,刚开的“口禁”立即又封闭了。
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下午,各路渔船早早地靠了岸,在沙滩外连成了一条栉比鳞次的水上村街。孩子们在沙滩嬉戏,女人们在伙舱里忙碌。朵朵朵地响着砧板,带来几许节日气氛。郭怀德很早就去芦苇山里了,我走下船头,跟一群后生姑娘去十里之外的六门闸玩。六门闸有个很小的水上商店,我在那里买了两瓶德山大曲、两斤月饼,一条常德烟。回转来的路上,我解开一包“常德”,散烟!
“哟,老头要伴你的福过个好节了。”
“唉,这些年,疯老头只怕做梦也没喝过好酒,吃过月饼,抽过常德烟了。”
“是啊,真是个怪老头!”
一路上,他们谈疯老头。
年轻男女,当然不能回答我关于疯老头的那些隐秘,更不会知道疯老头的漂亮老婆究竟怎么离开他,不过,他们都知道疯老头并不疯。还在他们穿开裆裤的时候就看到,疯老头每年从发“端午水”到中秋这几个月里,半晚上都要驾船到湖上去——去湖上寻找苍的漂亮堂客和孩子!平常的渔汛旺季,他是远近闻名的捕鱼能手,据说“渔改”以后他还当过渔村干部呢!自从“造反的”把他当作“活靶子”批斗,一些好心的老渔民才喊他做“疯老头”,为他打马虎眼。
有个胖姑娘甚至不怕丑地说:
“郭大爷要是真为他堂客疯了,我看他老婆死在湖里也值得。”她话外有音:暗示她今后要找男人,就得找个像疯老头那样重情重义的渔家人。
日轮象姑娘羞涩的脸盘子,渐渐隐藏到西天边灰蓝色的暮霭中去了。天是桔红色的,水是桔红色的,连沙滩也成了桔红色的金毯。整个世界都沉浸在庄严肃穆的氛围之中,令人感到神秘,眩目,不知该走向哪里!十万只野鸭子,象团乌云飘了过来,落在芦苇洲子上。天上的桔红,随即变为暗红,淡紫,灰蓝,明蓝……在梦一般和谐宁静的夜霭里,一轮明媚而光洁的圆月,拖着长长的波光的尾巴,从东边水际跳荡而出,冉冉升腾……
我们回到停泊着一长溜大坐船的湖湾里。湖湾里没有了嬉戏的孩子,伙舱里没有了嫂子们锅碗瓢盆的碰击声,船头上高挂着一盏盏明晃晃的桅灯,一家人围坐在矮榻榻的摆满吃食的四方小桌旁。远远看去,只见灯火不见人影,好象是从天上落下的一条星河,静谧得跟无人居住的“天街”一样。姑娘后生一个个离开我,回到他们各自的船头上去了。我的心里一阵阵颤动:多么难得的和平安宁啊!特别是在这风浪颠簸,昼夜躁动的渔汛旺季里!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呜呜的箫管声,间或又夹杂着渔歌声;那声音抑郁,低回,好象是在肺腑里吟唱:
深挖月缺浅水个流,
鲫鱼旁着鲤鱼个游。
鲤鱼迎水它把头摆,
鲫鱼子迎水张口梭,
夫妻情分永世难丢……
踏着渺渺的余音我走上船头,我奇怪那箫管声和渔歌声怎么嘎然而止!疯老头一个人盘坐在敞舱里,他跟前的矮桌上,插着三柱线香,供着一盘青绿色的斋粑。我一看便知那斋粑是用野菜和一把米饭做成的,心里为之一动:难道下午他去芦柴山里,就是为扯把野菜来祭奠他的亲人吗?月光照在他雕像一般麻木痴呆的脸上,粗裂的嘴唇上含着一片卷曲的芦叶,我更加纳闷了:心想刚才听到的箫管声是他用芦叶吹奏出来的吗?还有那伤怀的听了叫人心碎的渔歌……
我被疯老头执拗虔诚的神情所激动,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愿打扰他。过了好一阵,我解开纸包,拿出两个月饼搁在野菜斋粑的上面,又顺手拿了一个酒杯,满满地倒了一杯酒,搁在供盘的旁边。这时,疯老头的身子抖动了一下,慢慢地抬起脸望着我,深眼窝里积满了泪水。我坐了下去,把两瓶酒和剩下的月饼搁在矮桌上,往疯老头跟前推了推,知心地说:
“郭爹,喝吧,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