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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大西北的诱惑(2)

  从伊宁直开喀什的长途客车,要经过刚开通不久的天山国防雪线公路,两次翻越危险的天山冰达坂。路上究竟要走多少天,连小胡子维吾尔族司机也说不准——因为他也是走第一回:“天知道,走到哪天算哪天吧!”同车的有十几位从霍尔果斯口岸入境回乡探亲的俄藉维吾尔人,我多少有点安全感:总不能把我和外国人一道翻落到天山冰谷里吧!

  头一天沿“塞外江南”的伊犁河谷走,风光旖旎,气候温润,大伙情绪很高。下午进入高山草甸地带,火球似的烈日掉落下来,车厢里顿时热烘烘像个大蒸笼。脱光膀子吃西瓜,一个个昏昏欲睡。铺花的草原被甩到了车后,西沉的火球失去了逼人的威力,夕阳染红了前方合拢的群山。大客车驶进一条幽深的,荒无人烟的大峡谷,气温骤降,打瞌睡的人被冻醒,这时有人惊呼:“啊!快看前面的雪岭冰峰!”

  汽车盘旋登山,越往上走,气温越低,玻璃窗外早挂满冰花。俄藉男女孩子,穿上了皮大衣、皮夹克。一天行程,经历了春、夏、秋、冬四季,活该我们这些准备不足的内地人受罪。外面雪风呼啸,晶莹剔透银光耀目的冰峰就要倒下来,压下来,我们单衣缩脖的内地人无处可逃,只能硬挺,盼快快翻过这鬼冰达坂。汽车声如牛吼,车灯划破漆黑的苍穹,忽地照亮一道垂天而落的冰墙。冰墙外是万丈峭壁,必须穿过冰墙中开凿的冰洞,才能到达冰达坂峰顶。

  冰洞、冰柱、冰帘、冰瀑,在灯光映射下五彩生辉。然而没人欣赏,更不敢惊呼赞叹。穿过冰洞,脸色苍白的小胡子喊:“谁有香烟!”我离司机很近,立即递去一支三五牌鬼子烟,全车六十多人的性命,全捏在他手里。

  内地老乡靠喝酒、嚼红辣椒御寒。辘辘饥肠被辣椒刺激,亢奋地蠕动,响雷,积气,宛若就要冲开关隘,一泻千里。昏暗中,车后有内地人呼喊:

  “司机,请停车,我要拉了!”他把谁都明白的“拉”字,故意“拉”得很长。

  小胡子毫不理睬。又有人大喊:“停车!停车!”那人捂着肚子跑到车前来了,用拳头擂着车门,跺着脚,痛不欲生地哀呼:“停车!我受不了,要拉——”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提着裤子挤上来,已不光是内地人,他们异口同声要求司机停车。小胡子胡须颤抖,仍不吱声,售票员帕丽丹用维语、汉语反复警告:“没爬上冰达坂,不能停车!车子熄火,油箱冻结,都要死在这里,请再坚持一下!”

  那“坚持”者令人惨不忍睹,于是有义勇侠士,让司机打开门,他们搂着抱着要“拉”的人,光腚对着车外。狂风夹着雪粒扑了进来,“拉”的“拉”不出,全车男士都过来,组成人墙,互相拉扯着,叫喊着,哀吼着……

  混乱中小胡子誓死如归,硬是把车开上山顶,才停了下来却并不敢熄火。一下涌出十几位,蹲在雪地上,如“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在银白的雪地上,十几位蹲屈着的人影,黑乎乎的如从雪山上窜来的狗熊。

  车重新上路,午夜一点多,终于到达天山山腹的“住车店”巴音布鲁克。

  铁力卖提峰黑洞

  天不亮司机就叫醒乘客上车,我们匆匆吃了碗光头米粉,买几包粗糙饼干贮备粮草。车子沿山间险道滑行,半个钟头后天亮了,见高原盆地绿草如茵,野花铺地,那是著名的巴音布鲁克天鹅自然保护区。擦着保护区边缘行驶两个多钟头,水草与天鹅消逝,出现了灰褐色的雅丹地貌,车子开始像登天梯般爬山。“雅丹”退尽,群峰突兀,石骨狰狞,刀劈斧砍。我想起清代邓廷桢《天山题壁》的诗句:“叠嶂摩空玉色寒,人随飞鸟入云端。蜿蜒地干秦关远,突兀天梯蜀道难。”前面,最高的天山冰峰雪岭到了!

  昨晚翻越冰达坂,车子受了内伤,翻过第三道山梁,大客车开始在陡坡上熄火抛锚。小胡子掀开车头的行李,揭开车罩,将喷油嘴、线路什么的捣鼓一气,车子重新发动上路。接着第二次、第三次……司机捣鼓的时间愈来愈长,旅客下车撒尿、进食,从后面推车,方能把车子发动。走走停停,不知又翻过第几道山梁,爬上第几级台阶。最后那次,已到亭午时分,公路两边山坡上已铺满厚厚的积雪。

  两手油污的小胡子捣鼓一气,最后不得不说:“修车时间要长点,前面坡陡,除老人小孩留在车上,希望能走的步行到前面山坳等车,以减轻车的负荷,谢谢各位合作!”

  我们几位身强力壮的“湖湘子弟”,大有当年左宗棠挥戈西进的气魄,行李留车上,带着可怜的“粮草”,打头上路。爬上山坳雪岭,只见银光刺目的冰峰直插云霄。领着大队步行者的帕丽丹赶了上来,指着冰峰道:

  “那是铁力卖提冰峰,翻过冰峰,即是山南。”

  日头虽高挂天际,冰峰寒气袭来,我们几位“吴带当风,曹衣出水”的家伙,冻得浑身筛糠,根本不敢停留。大部队留下,帕丽丹加入我们阵营,硬着头皮往上走。记不起又翻过几道陡坡,爬上几级台阶,走过峡谷间飞架如虹的大桥,来到仰视高不见顶的冰峰半腰。这是冰雪碎石覆盖的大斜坡,回望来路,不见了留下者,更不知抛锚的汽车在山下第几重。一种恐惧感突然袭来:倘若车子修不好,我们就要在冰峰过夜,像“冰山上的来客”活活冻死!日头已经西斜,走!只有在天黑前翻过冰山,到温暖的山南才有一线生机。走到碎石堆积如山的冰峰冰帽下,帕丽丹领我们来到一个隧洞,她说:“穿过隧洞,就到山南。”雪线公路的隧洞,当然没有照明设施,我们贸然走了进去,竟掉进了无底黑暗深渊。

  在黑暗中走了半个钟头,仿佛过去了半个世纪。七八个人手挽着手,脑袋已经麻木,两腿僵直,意识被黑暗吸收,我们磕磕绊绊走到哪去?走到地心深处?走进宇宙黑洞?有的“砰”一声碰了洞壁,有的“哎哟”一声踩下水沟。这时,只有这时,我们才如此铭心刻骨渴求光明,企盼阳光。花一个钟头走完五公里隧洞,当看到从山南透进的一丝儿光亮时,我们飞跑着奔出黑洞,来到天山之南,全都瘫倒在地。

  天山南北两重天

  真是不可思念,同为天山铁力卖提冰峰,山南山北竟是两重天。山南冰峰依旧,回头往上看,在西斜的落日映照下,冰峰镀上了金红色,如童话中的金山;转身俯视山下,却是绿树苍翠,一色的塔形天山柏,夹杂着块块鹅绒地毯似的草地。谷地里,一泓泓梯级湖水,绿得令人心醉!

  我们蓦然感到身上暖和了,不再如山那边冻得浑身发抖。离隧洞口不远,有三幢矮矮的“地坑式”木屋,屋旁有弃置的推土机、油桶之类。原来这里是雪线公路一个养路工班,十来个人,守屋的只有一老一少。二十出头的青年是上海人,中专毕业分配来这里担任发报员。老者六十多岁,河南人,曾在湖南五岭公路段做事,十年前来到天山,退休后仍依恋雪线上的工棚。听说我们是湖南来的作家、杂志主编,热情接待,交谈,喝过难得的热茶,我们顺势提出,能不能给我们一些吃的。老工人立即拿出面条,生旺炉火,给我们下面条。但高山气压低,不到沸点水就翻滚,挂面要煮半个钟头才能熟。

  活该饿肚,不等面熟,那台摇摇晃晃的老爷车,从隧洞里高鸣着喇叭冲了出来。

  一脸疲惫一脸油污的小胡子司机,咒天骂地。我们与半生不熟的面条失之交臂,跟好心的上海阿拉、老工人挥手道别,一窝蜂涌上车。帕丽丹清点人数,一个不少,分别仅半天的旅伴仿佛生死重逢,不管新疆人、内地人还是俄藉侨民,用笑脸、手势、夹杂着汉语、维语、俄语兴奋地交谈,招呼。小胡子也由气恼变成凯旋的自豪,狂按喇叭,告别噩梦,大客车疯疯癫癫朝天山南麓冲下。

  但好景不长,小胡子司机又提心吊胆:下山公路有三十六拐,每一拐的悬空一边都是峭壁嶙峋,令人心寒。车速慢了下来,我们在这命悬一线的落日黄昏中,远眺渐渐拉近的山下,天际是无边无涯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近处的塔形天山柏、草地、碧湖消逝,统统甩到了脑后。代之而来的是魔鬼城似的雅丹地貌——那是被沙漠戈壁无情的风暴沙尘,用岁月的雕刀,无法无天任意打造出来的岩石的骨骼、畸形、裸体,全都是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似城堡非城堡的奇形怪状的东西。

  天黑后车子驶出魔鬼地域,到达大沙漠边缘,兀地前面沙地里,旋起一道道黑乎乎的沙漠尘柱,如一个个倒立着的撑天牛角。昏暗中,那“牛角”在急速旋转,行走。有两次,那“牛角”来到汽车前方,顿时天昏地暗,宛若西方恐怖片中硕大无朋的怪兽,把大客车和我们六十多人全都吞进肚子里去了。我们被吞了,又吐了出来。小胡子司机说,这天原来是要去沙漠绿洲阿克苏住宿的,但是在路途抛锚耽搁了时间,结果深夜到达沙漠小镇新和县,车和人都不能再走了。在荒野小店住下来,厕所无灯,宿舍门上没锁,连门闩都没有,不知是显示“路不拾遗”的古朴遗风,还是另有原因。

  神山·圣徒

  一早离开新和县,中午车过阿克苏——这是塔克拉玛干沙漠西沿最大的城市。灰尘扑扑如刚钻出泥淖的大客车,穿行在高大的左公柳、胡杨丛中,如沐春风。车上旅客的心情都轻松快活起来,小胡子司机吹起了口哨。绿洲尽处,又是沙漠公路,渐渐稀疏的胡杨树下,乃至烈日暴晒的焦土上,却有堆积如山的哈密瓜、大西瓜、林林总总的各类水果摊。

  怪异的是,所有瓜果都无人看管,难道又是“路不拾遗”的遗风?维吾尔老乡阿不都·热合曼看我一脸狐疑,笑着指点地说:“看,瓜果堆旁都有个很深的地窝子,卖瓜果的人都躲在地窝子里避暑。顾客来了,他就会像土拨鼠一样钻出来,跟你讨价还价。”果不其然,我们的大客车刚在公路旁边停下,黄沙中就有黑脑袋蓦然冒了出来。

  戈壁滩前方出现一抹锯齿形土山,山岚如炊烟弥漫的上方,隐隐约约显现出在云中熠熠闪光刺破青天的银峰,连比鳞次。蓦地,有两座无比肃穆庄严的冰峰,雄踞所有银浪之上,仿佛从苍穹俯视着茫茫沙漠戈壁。

  阿不都·热合曼说:那是海拔7435米的托木尔峰、海拔6995米的汗腾格里峰,在维吾尔族人心中,那是神山。正是神山的冰川雪岭长年不息融化的滚滚水流,使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有了绿洲,有了生命,有了维吾尔族人的家园。

  阿不都·热合曼是喀什人,这次专程到霍尔果斯口岸迎接九十高龄的俄藉叔祖奶奶“叶落归根”。热合曼是个热肠热肚的汉子,一路上他不光照顾戴满金手镯、金戒指(我数数总共八个,除大拇指都戴上又粗又重表示财富的大戒指)的叔祖奶奶,还为司机、售票员分忧,招呼俄藉侨民和所有乘客,充当翻译,推车、修车,为迎风“出恭”者抱腰,都是一马当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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