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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走向布达拉(8)

  在芒康休整的日子,开始我们并不知道多多经历了多么痛切的感情波澜。她的失恋并不是庞抛弃了她,也非她抛弃庞,他们如张生与莺莺相爱得你死我活。然而多多的父母棒打鸳鸯,多多负气出走,背着驴友包飞到昆明,才给母亲打电话,说她要去西藏。我们在奔盐井的汽车上遇到年轻漂亮的多多和同样背驴友包的英俊小伙小施,一起上车,一路上互相帮助,且有说有笑,窃以为他们是一对恋人。

  在芒康闹过“拼房”的笑话后,我夫人从青夏、假小子何姐那儿,得到一鳞半爪的信息,知道多多并非小施女友。但是,对于小施就要在芒康分手——他买了去昌都的车票,我们和多多一样,对小施的中途离去难舍难分。

  第二天一早,我们坐上了去拉萨的豪华快巴,在宾馆与小施分手,依依惜别,互道珍重。因为他乘坐的去昌都的车,不是在同一个车站上车。

  从芒康出发,首先是跨越澜沧江,然后依次翻越海拔4380米的拉乌山、3930米的觉巴山和5100米东达拉山,然后才能抵达我们吃午饭的左贡。从高入云天,远处白雪皑皑近处如外星球一般荒凉的,山口扯满经幡、布满玛尼堆的东达拉山口极目远眺,318川藏公路和澜沧江似两条晶亮的丝带,在千山万壑间纠缠盘绕,时隐时现。我们走214滇藏公路到达芒康,从地图上看,214滇藏公路与318川藏公路在芒康交汇,但事实不是这样。我们开始想转乘昆明、丽江、香格里拉直达拉萨的卧铺快巴,但在芒康一打听,说还要到离芒康10多公里的214与318的交叉口等过路车。

  然而,我们自从离开芒康,经左贡、邦达、八宿直到然乌湖、波密、林芝,在此后的日子里,就是到达拉萨终点,始终都没有遇到过“卧铺快巴”。这既说明318公路上客车是如何稀少,同时很可能自昆明、丽江、香格里拉出发的长途卧铺车已经停运,或许有一两趟,不过是跟在我们的车后面爬行,没有一辆超车,我们无缘碰上。再说,在我们刚经过的高山深谷的盘山公路上,大概也无法超车。

  庆幸我们作出了明智的选择,没有去交叉口等过路车,也许一个星期也等不来。这一段行程,有砂石路也有水泥路,路况一般还过得去,但海拔相对较高,车过山口时我夫人和多多们都说耳鸣,有高原反应,而我这个年龄最大血压偏高的人,却若无其事,这有点不合常理。

  在左贡停下来吃午饭时,多多意外地发现台湾小伙小施乘坐的车,也刚好到了。于是,我们六位像久别重逢的“难兄难弟”,在一起吃了“最后的中餐”。

  我们吃饱了饭,车子加足了油,继续上路。从左贡上来10多位藏族青年男女,应该是典型的康巴汉子、康巴妹。他们都有我们曾经有过的包车司机扎尼一样红黑的面孔、肤色和瘦高的身材,女孩子脸颊两边都有两朵施了胭脂般的“高原红”,发际上缠着红帕,或戴着藏式饰物。他们叽叽咕咕说着藏语,一窝蜂地坐在我们后面三排座位上。车上路后,临窗的一位康巴帅哥,就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了“康巴山歌”。一会儿,有一个两个康巴男女附和,像在对歌,歌声越唱越高昂,宏亮,极富穿透力,就似雄鹰击翱在蓝天白云之上。这是真正的《月亮之上》的歌谣,然而我们一句也听不懂。却能感染到康巴山歌的激情,奔放,如怒江、雅鲁藏布江澎湃向前。

  前面就是邦达,海拔在4400米之上的邦达草原,开阔,邈远。你很难想像,在如此高的万山丛中,却有如此平缓,迷人的绿色挂毯般的草甸。在草原上怡然自得啃草的牦牛,远远看去,黑黝黝庞大的躯体不像牦牛,简直就是天外神物。车驶到两山夹峙的草原中间,那里有一片全新的屋宇建筑,宽广的“丫”形公路从建筑物中穿过,形成了一个小镇。这里就是邦达兵站,我们的车从“丫”形公路左边驶向一面山坡,而一直跟在我们后面的小施乘坐的车,从这里分岔走右边,继续驶往昌都。我们不知道昌都的邦达机场,离邦达小镇北去还有多远。在“丫”口分别时,两车距离较远,我们虽然都望着窗外,也都看到了小施坐的那辆车,但没有看到坐在车里的小施,终究不能向他挥一挥手,说声最后的道别。

  这个曾经跟我们在盐井至芒康的旅途,两天一夜中建立了深厚感情的“难友”,在此一别,也许一辈子都没有了再见面的机会。我的眼角有了泪光,不知多多怎么样。我在想,这大概也就是人生的无奈,无常吧!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们碰到了一起,有多少终身厮守的伴侣,就是缘于这样的偶然啊!那偶然的一瞥,也许铸定了终身;然而又有太多太多的偶然一别,使多少有情人失之交臂。命耶?运耶?

  艾芜在《南行记》里,写过一篇《我诅咒你那么一笑》的文章,说的是他流浪到中缅边境的克钦山中,在一家客栈里当小伙计,做半天苦工,又当半天教书先生,辅导老板的儿子学习。那天客栈住进了一伙从中国干崖坝来的傣族少女,她们挑着土产,要去缅北八莫做小生意。同时住店的,还有粗野的马帮和一个印度绅士,傣族少女的笑闹,马帮汉子醉酒后的狂野,粗劣的烟草味,把客栈弄得乌烟瘴气。这时,那个印度人想要个傣族少女过夜,然而他说的话没人能听懂,便把小伙计兼教书先生的艾芜叫来要他当翻译。

  艾芜在文章里这样写道:“经了我的说明,才把缅甸话的‘姐马’和中国话的‘鸡母’联系起来,而他要的东西,也就毫不费力地得到手了。”这样的阴差阳错,这样的一瞥,一笑,造成一个天真稚气的傣族农村少女失去了童贞。若干年后,艾芜回想起他无意中当了一次“皮条客”,把那白璧无瑕的傣族少女推下了火坑,那份惆怅,那份失落,无以言说。

  我诅咒你那么一笑,我诅咒你那么一瞥,有多少无言尽在那一笑一瞥中。

  从八宿到铁门关

  翻越横断山脉最高最惊心动魄的天险——海拔4800多米的怒江山山口,提心吊胆“侧车”而过著名的九十九道拐,“沉落”到怒江边,抵达八宿。八宿,藏语意为“勇士山脚下的村庄”,海拔3910米。沿途雪山、原始森林和田园风光交相辉映,景色出奇的美丽。在赭红色寸草不生如火星山的东达山顶,气温可达摄氏零度以下,但到了怒江江畔的八宿,气温却是20℃左右,海拔落差近2500米。

  问题是这一天的路况非常糟糕,特别是沿怒江边前行,一面是高不见顶的悬崖峭壁,一面是深不可测的河谷,砂石路面既窄又陡。车夹在两面窄窄的峡谷中,仿佛车头也要被山崖夹扁,那种悬着的,令人窒息的感觉,就好像你在向一个幽深的布袋中、风箱中钻了进去。

  有人说西藏的地形像一个大布袋,西南折东走向的喜玛拉雅山、西北的昆仑山折东的唐古拉山,是布口袋的两边;中间的冈底斯山、念青唐古拉山、巴颜喀拉山,是布袋中的皱折。这个大布袋在帕米尔高原打了一个死结,在东南,大布袋的口子是切割极深的横断山脉和依次排列的雅鲁藏布江、澜沧江、怒江、金沙江。而在我看来,说西藏是个大布袋倒不如说是斜卧着的胃,那些山脉不过是胃的褶皱,而在地质学上,这些山系也正是被称之为“褶皱山系”。我们沿怒江河谷到达八宿,夜宿八宿县城的客栈里,旅途的劳顿并未让我安然入睡。因为怒江就在我们的床脚下面,夜深人静,江水的澎湃声,撞击声,如此不息地撞击着人的心灵。在上帝的手中,我们居住的大地不过是一块任他搓捏的面团,他将西藏高原搓捏成胃。我们通过一天行程,经食道,即将进入这个硕大无比的胃的贲门,进入这个神奇无比的大胃的腹心地带。

  刚进入西藏腹心地带的边缘,你就能强烈感受到这个世界屋脊、世界第三极的与众不同。西藏高原是最年轻的高原,它还在继续生长,平均海拔在4000米到5000米,众多的山系都在海拔6000米以上。把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和日本的面积加在一起,也不过西藏面积的三分之二。

  在这个雪域高原,要是从飞机上俯瞰,那些十分高大的山峰之巅都积着皑皑白雪。远远望去,邈远的苍穹下,无树无草也无生命的迹象。千山万壑绵延而至天边,银白与灰褐相间,没有任何变化,跟月球、火星表面一样,不同点只在山顶积雪和沿着山沟延伸的冰川。

  第二天清晨,我们从八宿出发,在即将通过贲门进入胃的腹心的时刻,经历的似乎是冰火两重天的世界。高峡深谷,怒江时隐时现,兀地,前面出现了一道被我命名为“铁门关”的花岗岩山体墙壁。

  我所以命名“铁门关”,是因为到了此处两面高山形成的峡谷,越来越窄。公路靠里的山体,靠外深不见水的河床对岸的山体,全都像墙壁垂直向上,且都是阴森、恐怖的铁褐色。从窗口望出去,根本见不着蓝天。你好像钻进了一个铁匣子,没有出路的铁匣子。这里说不上有什么风景可看,只有一种洪荒落漠的心灵震撼,一种婴儿离开母腹坠入陌生世界的寒气与冰凉。前面在狭窄处拐了一个弯,已经没有了路,没有了河谷,一堵高高的垂直的斜削的大山挡在眼前。

  我把头伸出去,抓拍了一帧“铁门关”的照片。单从照片上看,你根本分不清这是自然的造化,还是人工用亿万顿水泥修建的水泥建筑。反正那就是一堵用几百颗原子弹也轰不开的水泥墙——事实也是如此,抛开照片不说,你若有幸来到我取名的铁门关,你的感受也许比我还要强烈!

  我的第一感觉,凭直观的感觉,这里肯定是一处不为人知的外星人遗存,或者是一处与世隔绝的机密国防工程——跟什么宇航、核武有关的国防工程。要不,那高山一般的比三峡大坝还要雄伟的水泥建筑,不可想象,无法解释。然而当你细细看去,那根本不是什么人类水泥建筑,而是比水泥建筑更像水泥建筑的山体!那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是造化故意设置的狮身人面像,是斯芬克斯。

  车行速度缓慢下来,车上的人,特别是我们这些浪游的外来人,面对斯芬克斯似的铁门关,心中发怵的同时又在想:难道要猜透万古以来的某一道比斯芬克斯之谜还难的谜语,才能进入西藏的腹地,到达我们这次经历了千辛万苦才能到达的拉萨,走进心目中的圣地布达拉吗?

  然乌湖,深美神秀的瑶池

  “穿过县界漫长的隧道,便是雪国了。夜空下已是白茫茫一片。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下了。”这是日本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川端康成在他的获奖作品《雪国》中,经常被评论家引为经典的既简练,又充满诗情的开篇名句。

  走向拉萨的路途,我突然想起这位了不起的日本同行笔下的《雪国》,是因为有太多相似之处了。从铁门关进入令人始料不及的兴奋激动不已的然乌湖,也要穿过一条隧道,虽然不是川氏笔下的“漫长的”——铁门关后的隧道不算长。但在这之前,我们乘坐的快巴,在遇到匪夷所思的外星人或地球人建造的宇航或核武建筑的铁壁,重重的“碰壁”之后,却要跨过一座荷枪的军人警卫的高架铁桥。

  这桥悬在两面如墙的峡谷之间,过桥时我临窗俯视,谷底的江水如冥河腾着浊浪,巉崖森严而恐怖。桥的尽头连接着隧道,穿过不长的隧道,连着的却是好几公里从山体中开凿出来的“栈道”——公路的一边是山体,另一边是伸手可触的峡谷对面的山壁。从两山之间窄窄的一线天漏下一线亮光,把这一段路程“照亮”得惊心动魄!

  川端康成用意识流手法,把隧道那一边的“雪国”,写得迷离虚幻,几个人物如太虚幻境中的影子,又似镜花水月,营造出化外之境的凄美。而我们这一伙旅游者,穿过隧道和漫长的“栈道”,到达然乌湖,眼前如陶渊明《桃花源记》里写的“豁然开朗”。然而,这又不是陶渊明所能想象出来的“世外桃源”。豁然开朗之后,我们六位经历过磨难的难兄难妹所有的只是惊愕,震撼,倒抽了一口凉气。

  啊!美得太突然,太出格,太鬼!太迷离虚幻,太天真澜漫,太凄美,太纯美,太太太……语言在这里显得干瘪,摄影机在这里变得笨拙。故有的形容词什么东方瑞士,伊甸园,桃源,香格里拉,通通见鬼去吧!

  然乌湖就是然乌湖,然乌湖的美是深美神秀的极品,是太虚幻境中的瑶池。然乌湖的美不是九寨沟、张家界、桂林山水梅里雪山相加,而是它们相乘之积之和。

  当快巴在然乌湖畔停下,我们一车人,不管曾经来过这里的藏民,还是跟我们一样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那十几个康巴男女青年,开始都傻子一样呆呆地站在那儿发痴!环顾左右,辗转四周,仰视天光、冰峰、雪岭、冰川、绿草甸,俯瞰比瑶池还要清澈,还要洁净,还要一尘不染能望穿湖底的水。这里的水是琼浆玉露,是喝一口就能涤净你的肝肠,消除你的烦恼的“忘川水”——并非我的偏爱,夸大其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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