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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苏联解体前夕访俄(4)

  走过方砖地上落满咕咕咕的和平鸪的广场,穿过花影扶疏,林荫夹道,阒无人迹的长长的石子路,我们仿佛在向西伯利亚的历史走去。俄罗斯人沿着哥萨克和猎人们踏出的足迹,来到西伯利亚广袤而富饶的土地上建起了第一批古城堡、石头教堂。走在历史的前面和后头的,是不绝于耳的镣铐声;在通向流放地和苦役地的漫漫泥路上,走着俄罗斯杰出的启蒙者亚·拉吉舍夫,作家菲·陀思妥耶夫斯基、尼·车尔尼雪夫斯基,直到那个历史时代结束的掘墓人……

  我们在安加尔城参观古罗九果夫钟表博物馆。在那几百件钟表藏品上,不仅凝结着钟表——这一时间的具象的尺度的产生、发展的历史,而且也凝结着西伯利亚乃至整个俄罗斯的历史。古罗九果夫是位本地工程师,他穷毕生心血、精力和钱财收藏钟表,生前他把价值连城——有的是无价可估的珍贵藏品,全部献给了国家,开辟为博物馆。

  博物馆一栋平平常常古老淡雅的三层楼房,门楼旁的墙壁上嵌着一块铜牌,上面刻着“古罗九果夫”永垂不朽的名字。三间大展厅,四五个女工作人员。有坐在门边签名簿旁早到了退休年龄的老太太,也有二十多岁的讲解员姑娘,还有照看贵重展品的浓妆重彩的中年女人。仿佛她们也是—部人生的女人的历史,不过人类的、钟表的历史总是从蒙昧,丑陋走向文明,美好;而人生的、女人的历史恰恰相反,倒过来走!

  在第一个展厅里,陈列着原始简陋的太阳钟、水钟、沙钟、燃香钟、蜡钟……所谓太阳钟,就是中国古代的日晷;水钟、沙钟,跟中国皇宫里的铜壶滴漏如出一辙。用燃香,燃蜡来度量无影无踪悄悄流逝的时间,东西方人类在这一点上的想象力似乎都大同小异。

  秦始皇为了消灭历史,抹去时间在人们心灵中留下的记忆,发明了“焚书坑儒”;而后来居上的沙皇,还在用太阳钟、水钟、沙钟记时的时代,就发明了“苦役”,“流放’。历史记载着首批流放犯中一个流放犯人的情况:临发配到西伯利亚之前“他”被割去舌头,还挨了十二鞭子。“他”不是教会分离派教徒,也不是农民起义的首领,而是乌格里奇城的一口警钟!

  1591年沙皇伊凡雷帝的儿子,俄国王位的继承人季米特里王子被杀的那天,这口钟被敲响,乌格里奇的市民听到钟声后聚集拢来,将凶手扔进一条臭水沟。掌权者编造出另一种说法:王子在癫痫病发作时自己撞在刀子上死的。许乡曾对他表示同情的人被处死,数千人蓖放西伯刊亚。这口钟如同一个同案犯,被拖曳到西伯利亚,受尽凄风苦雨的摧残剥蚀。100年后这口钟才获“平反”,迎回故乡的城市,而随它前来的人却永远埋葬在西伯利亚的土地上了。

  l7世纪是钟表发展史上一个划时代时期。这里陈列着l7世纪初英国最早出现的机械钟。虽然钟体高大,粗蛮,有的钟架、钟座有一人多高,但总算能用恒定的钟摆,机械齿轮的传递,和弹簧的驱动力来自动记录较为准确的时间了。

  l 7世纪,还是俄罗斯的哥萨克首领叶尔马克,征服鄂毕河流域的西伯利亚汗国,俄罗斯的首批探索者已经在欣赏贝加尔湖美丽旖旎的风光的时候了!于是俄罗斯有了自己设计精巧,制作美丽的音乐钟、布谷鸟钟、自鸣报时钟……那布谷鸟钟脑门上栩栩如生的金属镂刻雕琢的布谷鸟,小眼珠能骨碌碌地转动,仿佛它在张望陌生的世界。而钟点一到,它放开歌喉,象真的布谷鸟发出甜润婉转的鸣声,同铛铛铛的报时声相应和。

  第二个展厅将我们带入俄国沙皇野心勃勃开疆扩土,世界各国飞跃发展的18、19世纪。那里几乎陈列着世界各国的豪华壁钟、挂钟、座钟、雕塑钟,微型钟。同时还陈列着俄罗斯最早的航海钟,便于海员携带的小闹钟、船形钟、舵轮钟、火车头钟……

  那些钟不知记录过多少惊涛骇浪和如歌如泣的岁月。也许齿轮磨溶了,钟摆停滞了,钟槌不鸣了,但是褪色的钟脸上,无疑还凝固着那段历史,诉说着那些日月。俄罗斯人将马队换成船队,驶出白令海峡,漂行在太平洋辽阔的海域上。

  18世纪40年代,俄罗斯人第一次踏上北美洲的新大陆,比哥伦布晚三个半世纪。以后有80多支船队到过北美,他们在那里管辖阿拉斯加、阿留申群岛及毗邻的岛屿,甚至还统治过加里福尼亚某些居民点。

  当时的东西伯利亚和夏威夷总督设在伊尔库茨克,踌躇满志的沙皇将万里之遥的俄国新大陆,命名为伊尔库茨克省美洲县。俄国人的这块美洲领地,直到1867年,它以720万美元的价码,卖给了勃勃兴起的美利坚合众国。

  一座由19世纪工匠什罗尼左夫,全部采用西伯利亚红榧木做成的“木头钟”,从齿轮、钟摆、钟面到指针、钟架,无一不是采用木头。古朴淡雅,返朴归真,一反18世纪以来俄国宫廷的豪华奢侈之风,这是否是对那段浮而不实的开疆拓土的历史的反思呢?与最终被拍卖的“美洲县”新大陆不同,俄罗斯人在西伯利亚扎下了根。在许多河流的两岸,他们建起了一座又一座木头城堡。

  西伯利亚无边的原始森林,成了俄罗斯人至今取之不尽的财富。“木头钟”是那个世纪最真实的写照。此后又出现了凝结着新工艺新技术的珐琅钟、陶瓷钟、玻璃钟。在一维妙维肖的少女彩瓷雕塑钟上,真正的钟仅只是拿在少女手心里大如蛋黄的小不点,而整个少女只能算作钟座、钟架。我疑心那不能叫钟而只能叫手表了,可惜它又不是戴在少女的腕上。

  展厅最后向我们展示的,是20世纪以来各国钟表工艺的最新成果。有工业用钟、地质钟、矿工钟、宇宙钟。其中一架奥地利微型钟,大如蚕豆,制作工艺的精细复杂,足可与女式瑞士手表媲美。这里还陈列着世界各国生产的手表,或名人们戴过的手表。当然还有质料各不相同的金表、银表、钻石表、宝石怀表,价钱最便宜的电子表。金发碧眼的女讲解员:特地指着玻璃陈列柜中一个看似普普通通的金属表,郑重其事地向我们说:

  “这是一只宇宙表,它曾戴在一位宇航员的手腕上,跟主人一直遨游太空。后来这位宇航员来参观我们的钟表博物馆,从他的手上摘下来赠给了这里——”

  “是加加林?”我们问。

  “涅涅涅(不不不),是尤里金!”

  两个多世纪前,著名学者罗蒙诺索夫曾说过:“俄国的强盛将有赖于西伯利亚。”列宁则提出了一个更简单明了的公式:苏维埃十电气化等于共产主义。20世纪的钟表,纪录了这样一些历史事实:30年代中期,在亚历山大罗夫院士的主持下,在安加拉河和叶尼塞河上设计了40座大型水力发电站,每年可发电1600亿千瓦,等于在西伯利亚上空升起几十个“电太阳”。这就是著名的“银河系A—E”规划。

  当时高尔基曾写道:“西伯利亚神话般的画卷以其惊人的宏伟气势展现出来,这幅画卷是由安加拉河那已经被人们的劳动和智慧驯服了的自然力量创造的……”

  高尔基并示未看到“银河系A——E”的实现,直到50——70年代,在安加拉河上才陆续建成5个梯级电站,总装机容量达2700万千瓦。电力带动了西伯利亚石泊、交通、钢铁、有包金属冶炼的发展。但是,列宁的目标……

  结束参观,我们即将从漫漫的历史走回现实,走出古罗果九夫博物馆。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位80多岁的老太太颤巍巍迎着我们走来,博物馆负责人向我们介绍,这就是钟表收藏家、工程师古罗九果夫的夫人!

  顿时,博物馆所有在走动的钟表恍惚停止了走动,凝滞在古罗九果夫充满愉悦,充满希望在一点一滴收藏摆弄的年代!我们从老太太平静而舒展的皱纹里,从她无私奉献以国为家的容光里,看到了她丈夫古罗九果夫的影子,看到了古罗九果夫生活过的那个时代。

  我们紧紧握住老太太的手,感谢她和她已故的丈夫为俄罗斯人民——也给我们提供了这么一个藏品丰富的钟表博物馆。我们对她说:

  “这也是一座了不起的历史博物馆,因为钟表上凝结着时间和历史!”

  老太太挽住我们的手,她像一位不急不忙的时间老人,跟我们说起古罗果九夫的轶闻逸事。我们的摄影家按响快门,拍下了时间、历史和这一珍贵镜头。

  (1991年3月于书斋)

  安加拉河之歌

  第二天将要告别安加尔市。这天下午,两位谢尔盖给我们安排了最后—个“节目”:去郊外的安加拉河畔,访问华侨家庭,并在那里做客吃晚饭。

  在华侨——自己人家里吃“最后的晚餐”,无疑是个绝妙的主意。

  下午5点,我们乘专车离开住所,驶出城区,沿浩荡而碧绿的安加拉河朝郊外疾驰。夕阳西斜,河风阵阵,杨柳依依。穿过远看象竹林的新枝嫩叶婆娑摇曳的白桦林子,前面山现了一片开阔的,一马平川的“菜园子”。在杨柳杂生的河坝子下面,一连三幢俄式大屋顶木板房。大屋顶有盔顶式的,也有船蓬式的。梁柱门框是粗大的圆木方木,屋顶木壁却又刨得平整光滑。或油得乌光瓦亮,或漆得淡雅别致。三幢木屋之间,有粗圆木垒起的木头墙连接,木头墙上开门进各自的院子。屋檐、门、窗装饰着白色,浅蓝色雕花护板,远远看去,象放大了的安徒生童话中的小木屋,充满俄罗斯情调。

  车在中间一栋木屋的门前地坪停下,因为华侨是乌拉索维茨.谢尔盖的朋友,他一个人先下去按门铃。一会儿,木门开了,走出一位50几岁的汉子,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中国人。他身坯高大结实,有中国北方人粗糙,黝黑而棱角分明的脸,象中国老农民一样淳朴而善良。看到我们一行十人从车上下来,他快步走过来,伸出结满厚茧的粗手掌,激动得嘴唇哆嗦地连声说:

  “你好,你好……”

  “欢迎,欢迎……”

  他的中国话里,带有几分俄语腔调。

  他一边作自我介绍,一边领我们走进他家的院子。

  “我叫陈转娲,陕西人。我爱人是河北人,有—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在城里工厂上班,女儿还在上中学。儿子结了婚,媳妇只能算半个中国人……”

  陈家的院落狭长,宽大,进深至少有两、三百米,宽不过2 o米。进门第一个迎接我们的是一头我们生平见所未见的巨大狮毛狗,象一头中等身个的黄牛,披着一身绵羊样又厚又长的卷毛。肥大的腿和蹄脚有碗口粗,少说也有七、八十斤净肉。它把头稍许一抬,就能够着我们的肩膀。它不象“轻量级”狗子那么又蹦又跳又咬。它静静地站在一旁,伸出长舌头,用铜铃一样布满红丝的眼睛注视着我们,想接近我们,模样十分碜人!

  陈家至少喂了五、六条狗,有的关在笼子里,有的拴在铁链上,这时全都“汪汪汪”地用“大合唱”迎接我们。

  陈转蜗拍拍那唯一不哼不哈的“憨巨狗”的脑袋说:“跪下!”巨狗乖乖地趴下了,他转向我们介绍他的院子:“前边这栋是住房,后面那栋是厨房。对面的棚子是车库。两边的杂屋是搞家庭养殖业的,最后那—大片是菜园子……”

  看得出这是一个十分勤劳的华人家庭。两边两溜杂屋,木棚笼子,养有猪、狗、羊、鸡、长毛兔,据说原来还试养过貂和旱獭。院子里,到处堆满装油料的铁皮桶、塑料桶,还有盛农药的瓶瓶罐罐。车棚和车棚外,停着一辆伏尔加、一辆拉达家用车。车棚前不远,一大堆抱围粗的方木,堆得比木头围墙还高。据说那是给儿子起屋用的。

  这时,一位中年妇女打着哈哈,拍腿打手从厨房那头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一位完全俄罗斯化了的少女,肚皮微挺,象怀了孕,有些腼腆。不用老陈介绍,我们也知道这是他的河北藉爱人和“半个中国人”的媳妇。年轻媳妇的父亲是老华侨,母亲是苏联人,她现在一句中国话也不会说。她在伊尔库茨克专科学校毕业,国家分配她去伯力工作。她不想远离婆家和丈夫,便不要工作,在家见习当家庭主妇,生儿育女。她跟我们握握手,说声“斯达拉斯夫都以吉”(你好),仍回厨房忙活去了。

  “哎,你们还站着干什么,快进屋里坐,屋里坐,老陈,你带头,‘巴西里’,‘巴西里’(我们走)……”河北大嫂虽说象俄罗斯中年女人一样发了胖,说起话来也是汉语夹杂着俄语。但她仍保持着中国北方女人的乐观、开朗,爱说爱打哈哈,感情真挚。

  陈家大屋顶下的住房,进门是过道,旁边一间挂衣帽脱鞋的衣帽间,一间有热水、煤气、暖气管道的卫生间,一间炉具灶具齐全但这季节不用的厨房。再进一道门,是四四方才是二、三十平方米的大客厅。客厅两边是三间卧房,一间客房兼贮藏室。每间房的木地板上都铺有毛料或混纺地毯,木壁和天花板都貼有墙纸墙布,再挂上俄罗斯风格图案的壁毯。

  客厅里的桌椅、茶柜、茶几、沙发、书架都称得上是“高档家俱”。最引人注目使人倍感亲切的是,墙头上、玻璃柜上张贴的年画、影视名星熙片,全都来自中国大陆或港澳台地区,无一例外。还有两幅中国字画,一幅画屏——画屏是去年陈转娲一家回中国探亲,家乡的亲朋好友赠给他的纪念品,上面落了几十个中国姓名。在书架和茶几上摆着一摞子中国书刊杂志。其中有《瞭望》、《人民文学》、《时装杂志》、《老人与健康》,还有港台出版的传奇小说。

  我们坐在客厅沙发上,边喝茶边跟陈转娲聊天。他爱人陪了一会儿,汉语俄语象千子鞭放了一顿,一路哈哈下厨房去了。我们的话题慢慢转到陈转娲一家出走异国的经历上。

  “老陈,你是什么时候,怎么到这里来的?”

  “是l 9 6 2年从新疆霍尔果斯跑过来的!那一次,从伊犁、塔城跑过来l0多万中国边民!”他毫不隐讳地说起了那场恶梦般的“大逃亡”。说的时候,他的脸上笼着一层阴云。他原来在伊宁的军垦农场做工,他说:“那些年,中国过苦日子,我的老家在陕西米脂,最穷最苦的地方。家乡活不了命,跑到新疆,不想新疆那时候也苦,填不饱肚子。

  当时苏联驻伊宁、塔城的领事馆,造了些舆论,散发了不少传单。说欢迎中国边民到苏联去,那边有吃有穿有工作,于是10多万中国人就真跑过去了!”

  陈转娲过境以后,先后在阿拉木图、塔什干一带,当过挖煤的矿工、化工厂的工人。说到刚来苏联的一年半载,他眼泪花花。刚跑过境的汉人,不懂一句俄语,苏联政府对这些人控制很严:将汉人分散在各厂矿、农庄,只能在指定范围内活动,不准任意迁徙,出远门要报告。他在矿井里挖煤,要绝对听从苏联工长的安排、指挥。他不懂俄语,只能打手势。下了工,硬逼着自己象小学生一样学俄语单词,日常对话。花了一年多,他才度过这孤独,苦难的时期。后来交了几个俄罗斯朋友,又同现在的妻子结了婚,才稍许松了一口气,勉强走进“苏联人”的生活圈子。从工厂退休后,他带着妻室儿女,同一些华人朋友,千里迢迢来到富饶的安加拉河畔的安加尔城近郊种菜,建立新的家园,以求发展。

  “这里有一点跟中国不同,”陈转蜗说,“这里没有粮食、户口管理。因为地多,你愿意跑到哪里安家都可以,只需向政府交少许土地费,就可以开荒种地,修建房屋。建房也不难,有的是树木,只要肯花费劳力。”

  这里的华人比俄罗斯人勤劳,会做,能吃苦耐劳。多数华人家庭都混得不错,家底殷实。后来我们拜访的陈家邻居——甘肃兰州的孙继明,四川南充李文泉——两家住房、院落,生活设施跟陈家不相上下。每家都有一、两台小车、冰箱、彩电。孙家四口人,两个女儿,—个大学毕业在化工厂工作,一个读中专。两台小车,其中一台带斗的专门进城卖菜用。

  青菜价钱高,一蔸大白莱可卖20卢布,20蔸大白菜可顶一个技术工一个月的工资。卖菜的地摊税,每天5戈比,一个月不到2卢布。陈家每年收入大约2至3万卢布。卢布与外币比价掉了很多,但在俄罗斯,2万卢布仍可买一辆伏尔加轿车。一辆儿童自行车60卢布,一套西装300卢布。2卢布可进餐馆吃顿饭。这已是物价涨了一、两倍的情景。

  老陈说到去年回中国陕西探亲,对家乡经济改革带来的大变化赞叹不已!他说当年家乡要有现在这样好,他就不会离乡背井跑新疆,跑苏联了。说到他在西安、北京的游览,所见所闻,说着说着,他忽地流泪不止。由抽泣而哽哽咽咽乃至哭出声来。开始以为他仅仅是被一种思乡之情所激动,后来听出他是为不得已加入俄罗斯国籍失去了中国国籍而难以自抑:

  “在北京,一看我们持外国人的护照,就把我们当外国人!住宾馆、乘车都要我们拿美元或德国马克,我们明明是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嘛!我们当年跑苏联是万不得已,后来加入苏联国藉更是生活所逼啊……”

  原来中苏关系破裂以后,受害最大的是那10多万在苏联的中国人。苏联政府加强了对他们的管制,采取歧视政策。不放弃中国国藉,他们不能同苏联工人同工同酬,外出要报告,请假。原来结交的苏联朋友也不敢上门,他们被完全孤立了。为了家庭,为了子女上学,就业,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得不加入苏联国籍。然而他们的心还留在中国,他们第一代,第二代,中国人还是同中国人结婚,很少有找纯苏联血统的人结合的。陈转娲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他抽泣不止,我们劝慰他:想家了,经常回中国探亲走走,来往很方便的嘛!他擦着眼泪说:

  “是呀,是呀,中国好了,改革取得了成就,我们在这里也做得起人了。我们在这里交了一些朋友,谢尔盖就是这样的好朋友……”

  陈转娲在工厂的儿子回家了,他跟母亲一道走进客厅,请我们去后面厨房吃饭。

  厨房除了一个大通间外,还有两间小屋。大通间里,有中国式的烧劈柴带烟囱的大锅大灶,也有俄罗斯城里人那种四个火眼的不锈钢煤气灶具,还有完全中国化的打豆腐的石磨和凉面条的水别架。厨房里雾气氤氲,香辣扑鼻,热火朝天。能干的河北大嫂围着腰裙,高卷着衣袖,摆开了两桌酒席。大鱼大肉米饭,还有煎辣椒,肉丝兰粉,小炒黄瓜,糖渍西红柿,炒韭菜。好久没吃过地道的中国菜了,女主人的热肠热肚感染了我们。我们一个个端起酒杯向女主人,向老陈表示谢意。河北大嫂能说会道还能唱(在老家一定是个业余文艺骨干),她代表丈夫及全家致过欢迎词,祝酒词,转对儿子媳妇说:

  “这都是从你们爷爷家,外婆家来的亲人,他们是中国作家,你们连中国话都不会说,今后要好好学,不要忘了中国,忘了祖宗!”

  接着她提倡唱歌,她起音宾主十多人唱了支俄罗斯歌曲《卡秋莎》,正要唱中国歌曲,忽地外面熙熙攘攘,又一溜儿走进来五、六个俄籍华人。除了老陈的两家邻居外,还有从塔什干来这里探亲访友的郭庆山(山西苛岚人)、李进军(甘肃兰州人)、孙某某等人。他们是听说陈家来了中国作家,特地赶来相会的。好客的女主人立即添杯添酒添筷。

  这一餐“中国人的晚餐”(有两位陪同的苏联朋友参加),情绪越来越高潮!从塔什干远道而来的客人说:他们每年都要聚会过“中国节”,吃一餐“中国饭”。他们把这次晚宴当作过“中国节’。宾主畅谈中国的经济改革,谈两国的传统友谊和两国各自遇到的麻烦和困难。酒酣耳热,多情逾浓。

  女主人提议要我们中国人一起唱歌。我们起音先唱了一支《浏阳河》,接着又唱《洪湖赤卫队》插曲:

  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呀,

  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呀……

  除了两位当地陪同人员,在坐的所有中国人,当然包括老陈的儿子媳妇,都亮开了嗓子,跟着我们唱中国歌。歌声在充满中国情调的酒席上,厨房间回荡,震响。歌声在安加河畔的原野上夕阳下飘逸,扩散。

  当唱到“洪湖两岸是呀嘛是家乡”时,女主人的眼里闪动着泪花,塔什干来的客人低下了头。出生后便成了俄罗斯籍的年轻炎黄子孙,在擦拭他们泪淋淋的眼窝……

  趁夕阳尚未坠落,我们提议去门前合影留念。刚走到老陈家门口,又有一辆伏尔加轿车风风火火驶来,在门前停下。人车上钻出一对中年俄罗斯夫妇,还带着一个六七岁金发碧眼的小男孩。他们是陈转娲的挚友,俄罗斯血统的尼察尔夫妇一家。听说陈家来了中国客人,尼察尔捧着一瓶特大号香槟酒,特地从城里赶来祝贺!

  俄罗斯夫妇跟陈家人一一拥抱过后,参加进来一道照像。这时美丽的安加拉河上空,晚霞辉映,夕阳烛天,金光万道,把身在异国异乡的中国人滚烫的心,照亮了,融化了融进了安加拉河滚滚滔滔的河水一样澎湃的乡情,亲情之中……

  回到厨房的大通间,继续为新来的朋友添杯添筷,继续没完没了的晚宴,继续发自心灵深处情浓如蜜的歌唱!

  (1991年6月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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