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汉代奠定的以儒学为主、兼收并蓄各家的内圆外方的汉文化,比喻为“黑洞”,是因为这种内圆外方的汉文化同宇宙黑洞一样具有吸收、包融、消化周边少数民族文化的功能。在这种吸收、包融、消化的漫漫历史过程中,形成了大一统的汉文化的强大生命力。
汉代是继春秋战国诸子百家第一个学术文化高峰后,经过秦始皇焚书坑儒后又一次学术文化的复兴时期。虽然比不上西方晚了几百年的文艺复兴,但是中国在经历秦始皇焚书坑儒的重创和秦末战乱后,不到几十年又出现大汉经济盛世和学术的复兴,这不能不归功于汉武帝刘彻的个人魅力。“秦王汉武,略输文采”,略输文采用在秦始皇身上恰如其分,但用在汉武帝身上就值得重新审视了。
汉武帝刘彻从小喜爱文学,能诗善赋,长于音律。他登基即皇帝位后,于元光五年(前130年),亲自撰写了《策问贤良文学》。这篇“圣喻”写得文采四溢:“盖问上古至治,画衣冠异章服而民不犯;阴阳和,五谷登,六畜蕃;甘露降,风雨时,嘉禾兴,朱草生,山不童,泽不涸;麟凤在郊薮,龟龙游于沼,河洛出图书;父不丧子,兄不哭弟;北发渠搜,南抚交趾,舟车所至,人迹所及,跂行喙息,咸得其宜。朕甚嘉之!今何道而臻乎此?子大夫修先圣之术,明君臣之义,讲论洽闻,有声乎当世。敢问子大夫,天人之道所本始?吉凶之效,安所其蔫?禹、汤水旱,厥咎何由?仁、义、礼、知,四者之宜,当安设施?属统垂业,物鬼变化,天命之符,废兴何如?天文、地理、人事之纪,子大夫习蔫,其悉意正议,详具其对,著之于篇,朕将亲览蔫,靡有所隐!”
汉武帝求贤若渴之情,溢于言表。他不仅自己喜欢文辞歌赋,他有个叔父刘安,好读书,善鼓琴,才思敏捷,尤工词赋。文帝时世袭父职封为淮南王。景帝时,吴楚七国叛乱,他本想跟着兄弟们一道造反,后来被家臣们劝阻,所以平乱后未予追究,侥幸逃过了一劫。到他侄子刘彻做了皇帝,因文才出众,得到汉武帝赏识恩宠。这位大侄子皇帝曾命他作《离骚传》(一说《离骚赋》),他清晨受命,不到吃早饭时就写完了。大有后来魏公子曹植七步成诗的才华。汉武帝让这位叔父罗致宾客方士数千人,编成《内书》二十一篇,《外书》三十三篇,《中篇》八卷,后世称之为《淮南子》,《汉书·艺文志》列为杂家。汉武帝东征西讨时,他曾上书《谏伐闽越书》,主张对越人以德怀远,不必用兵。“臣安窃恐将吏之以十万之师为一使之任也”,他的儒家仁政思想,昭然若揭。在曾国藩编纂的《经史百家杂抄》里,放在董仲舒《对贤良策一》之前。由此可见,后世儒家对这位《淮南子》作家思想的重视了。
汉武帝尊崇儒术,号召在全国各郡县办学校,普及儒学教育,提携学有所成的儒生到各级政府当官。他身体力行,鼓励儒家著作,故汉代自武帝以后文人会集,大辞赋家群起,形成了汉上繁华的文化盛世。西汉最负盛名的辞赋家司马相如是蜀郡成都人,从小好读书,有点口吃却攘长著书,还擅长击剑,弹琴,他写的《子虚赋》《上林赋》《大人赋》《长门赋》,词藻瑰丽,气势非凡。
有这样一个故事,足以说明司马相如辞赋名气之大:汉武帝的陈皇后一时失宠,独居长门宫,愁闷悲思。听说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善为辞赋,且与卓文君的浪漫爱情天下闻名,于是陈皇后派人携黄金百斤送到成都,给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做酒钱,求一首辞赋解悲愁之闷。司马相如为皇后写了首《长门赋》,风传天下。汉武帝读了《长门赋》深有所悟,陈皇后也因此再度受到武帝的亲幸。
《长门赋》辞曰: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变得意而相亲。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
廓独潜而专精兮,天飘飘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赴闺兮,举帷幄之襜襜。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訚訚。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啸而长吟。翡翠胁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
…………
这首赋写了六段,文辞缠绵凄切,感人至深,能够打动铁石心肠的皇帝使陈皇后重新获得恩宠,其艺术魅力之大可以想见一斑。司马相如在景帝时就很出名,官至武骑常侍,因景帝不好辞赋,他辞官离去。在梁王郡国游历多年,受到梁王敬重,梁孝王死后他回到蜀郡临邛。40多岁的司马相如,在临邛大富豪卓王孙家赴宴,卓王孙年仅17岁的女儿卓文君成了新寡。卓文君美貌娇容,善鼓瑟弹琴。在酒宴上司马相如与卓文君鼓瑟相知,文君更爱这位大作家的才华,老少相恋,却遭到父母反对。卓文君勇敢地随司马相如离开父母家,来到成都。因无以为生,又回到临邛,在大富豪父母眼鼻子下开了家小酒店,当垆卖酒。父亲卓王孙看不过眼了,同时也为女儿与大作家真挚的爱情所感动,遂给女儿女婿家僮百人,钱百万,以及嫁妆财物。相如带着文君再回成都买田置业,夫妻恩爱如初。司马相如无后顾之忧,潜心写作,文如泉涌。武帝拜读了《长门赋》,钦慕其辞赋才华,召至长安,任为侍郎。后来因奉命出使西南夷有功,迁任孝文园令。
司马相如的辞赋,对汉、魏、六朝文人影响极大。
汉代大文化人还有史学家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班彪、班固父子,文学家刘向、东方朔、杨恽、许慎、王逸、荀悦,小说家虞初,音乐家李延年,舞蹈家赵飞燕,散文家桓宽,著名辞赋家、哲学家、语言学家杨雄、刘歆,思想家、经学家、文学家王充、马融、郑玄、蔡邕,“毛诗学”开创者毛亨,诗人秦嘉、徐淑、蔡文姬,还有文坛上的所谓“建安七子”陈琳、王粲、孔融等等,还有发明造纸术的蔡伦,科学家张衡,医学家张仲景、华陀,还有和番的王昭君,大隐士严光等等。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都在汉代闪闪发光,群星灿烂。正是这些大家巨擘,缔造了大一统的汉文化,汉文明。
公元前2世纪西汉灞桥纸的出现,东汉蔡伦发明的造纸术,书写方便的纸张的出现,结束了几千年以来古奥的甲骨,笨重的钟鼎、金石,体积庞大不便携带的竹简、木简。纸书给文化发展交流,带来了翻天覆地的革命性变化。正是在汉代,确立了汉字、汉语和汉民族、汉文化在中国的主导地位。这种地位经历两千多年至今都没有动摇,没有改变,成为了大一统的惯性和基因的基本要素。
汉文化是一种内圆外方的文化。用一个比较形象的比喻,是一种华夏古代先民就崇拜信仰的“玉琮”文化。玉琮最早出现在公元前3000至2000年的新石器时代,大概也就在五千年文明史源头的伏羲造《易经》的时代。玉琮,是一种古代祭器和王权的象征。江苏吴县草鞋山遗址出土的良渚文化刻纹大玉琮,江苏武进寺墩遗址出土的良渚文化兽面纹玉琮,通高达33.5厘米,外方内圆。外方浅刻横道分为15节,用精美青白玉琢成,琮体中间镂空成圆筒,它象征天圆地方,通过内圆筒可达天庭,实现人与天的信息交流。
原始时代,有巢氏在树上构木为巢,燧人氏发明钻木取火,伏羲教人制造网具渔猎,饲养牲畜,发明竹桴、八卦。此后,黄帝轩辕氏发明指南针,造宫室,命仓颉造字,大挠作甲子,容成作历书,隶首定算数,伶伦作律吕,帝妃嫘祖养蚕作衣裳,歧伯作医书内经,慢慢形成了易经的文化主轴。这一点,在人类记载学和考古学上,都得到了相同的看法。据传,最古老的易经叫做“传山易”,这是古人以山中的洞窟生活为主的时代,也就是狩猎生活时代。到了汉民族在黄河流域一带过着农耕生活时代,便衍生出“归藏易”。归藏的含意是“万物归土”的意思。周朝再演变成现在大家所熟知的《周易》。到了这时不但有了文字,而且思想的体系也渐趋成熟。
从五六千年前伏羲创“易”之后,每个时代的伟大人物,总是配合当时社会的情势,对易经给予适当的改变或进一步完善。伏羲画八卦,文王演易做六十四卦及卦辞,周公继而做爻辞,孔子及其弟子做“十翼”,《周易》到此基本成形。
易经是集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圣人经数千年文化智慧而成。汉文化的发展就是这样日积月累,经过长时间的考验、沉淀、洗礼、运用、调整、记录而积累起来的。
易经是儒家、道家思想的共同源头。儒道两家在处理人与自然社会的关系上有较大的区别,儒家主张济世,道家主张无为,而易经作为行动指南正是二者的统一。天道循环是自然常理,君子效法天道,就应当崇尚易理,不能违天逆常,要顺时适变。老子哲学的核心就是“天人合一”,古代智者相信,天是个大宇宙,人是个小宇宙。天人关系是我国古代哲学的基本问题,是我国传统哲学的精髓。天人合一就是人与自然要和谐,天道与人道要统一。所谓道法自然,可理解为规律是客观的、自然的,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类尊重自然,认识自然,不违背自然规律做事,这才是明智的行为。“天地固有常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 按照天地本来的状态生存,天地日月星辰万物,才能处在一个和谐的统一的整体之中。老子提出“量腹为食,度形而衣”,要“知足”“知止”,才“可以长”。“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五次登门拜访老子为师的至圣先师孔子,在继承周易、老子哲学思想的基础上创立的儒学,着重解决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问题。
独尊儒术,为汉文化又增添了“三纲五常”的内容。三纲五常侧重要解决的是孔子提出的修身问题。一个人在尊重固有的等级关系下,要努力做到仁、义、礼、智、信。三纲是调和解决君臣、父子、夫妻之间的关系,五常则是讲个人的修养品德。
儒学和三纲五常,都指向一个目标:那就是无论国家、君臣,还是平民百姓,都要内圆外方,像古人崇拜的玉琮那样实现人与天的信息交流,效法天道,做到天人合一。这就是在汉朝兴起并确立的汉文化的实质与内核。一个人,要内圆外方,一个君主要内圆外方,一个国家同样要内圆外方。所谓内圆,依照孔子在《论语》《中庸》《春秋》等中的教诲,就是做人要讲品德(仁、义、礼、智、信),做皇帝要施仁政,要爱民如子,国家统治者要“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孟子说得更彻底,“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内圆对应着天圆,符合天道。符合天道的内圆才能至柔若水,浑然一体,和谐共赢,产生巨大的凝聚力和向心力,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汉书》云:“孝武初立,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遂畤咨海内,举其俊茂,与之立功。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禅,礼百神,绍周后,号令文章,焕焉可述。后嗣得遵洪业,而有三代之风。如武帝之雄才大略,不改文、景之恭俭以济斯民,虽《诗》《书》所称,何有加焉!”
汉书的这一论述是非常恰当的。
由汉武帝独尊儒术形成的大汉文化,这种所谓内圆外方中的外方者,指做人要有气节,要有原则,要“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内在的仁慈要用外在的刚强来包裹。帝王和国家的外方,汉武帝本人做了最好的注解。无论是国家还是国家的代表者,对外族的入侵和掠夺,决不能妥协,更不能举手投降。汉武帝对北方匈奴的屡屡入侵,采取征伐手段,使其臣服,这是外方——也就是外交上坚持原则的突出表现。西汉名将李广的孙子李陵,天汉二年(前99年)率5000步兵出居延关千余里征战匈奴,遇敌骑10万,陷入重围,奋战9天突围失败,粮尽矢绝,被迫投降。汉武帝株连他的老母亲虽然有点过火,但以“气节”而论,无可厚非。虽然大作家司马迁因此遭受宫刑,但从捍卫国家气节、尊严的角度来说,亦情有可原。正因为如此,才培养了汉文化中文人、武士外方的“名节”观念。
西汉的苏武牧羊,东汉末年的女诗人蔡文姬作《胡笳十八拍》《悲愤诗》,就是大汉培养的这种民族精神、内圆外方的汉文化的最好证明。
汉武帝时,中郎将苏武奉命出使匈奴,被匈奴贵族囚禁冰窟逼降,他饮雪吞毡,坚决不从。后来又把他遣送到贝加尔湖边牧放公羊,说要等公羊生子之后才能放他回大汉朝。苏武不顾威胁利诱,不怕艰苦折磨,坚持十九年而终不屈服。《汉书·苏武传》里说:“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苏武能文能武,辞赋写得很好,他归来后写了一首《苏武牧羊词》:
苏武牧羊北海边,雪地又冰天。
羁留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
野幕夜孤眠,心存汉社稷,梦想旧家山。
历尽难中难,节落尽未还。
兀坐绝寒,时听胡笳声痛酸。
群雁却南飞,家书欲寄谁?
白发娘,倚柴扉,红妆守空帏。
三更徒入梦,未卜安与危。
心酸百念灰,大节仍不少亏。
羝羊未乳,不道终得生随汉使归。
蔡文姬名琰,是东汉著名文学家、书法家蔡邕的女儿。在《汉书·蔡琰别传》里有这样一则故事:“文姬少聪慧秀异,年六岁,邕夜鼓琴,弦绝。琰曰:‘第一弦’;邕故断弦问之,琰曰:‘第四弦’”。文姬从小耳濡目染,对音乐的接受能力极强。在蔡邕的精心培育下,她成为当时优秀的女琴家、女诗人。但文姬生逢乱世,屡遭罹难,先是父亲遭陷害死于狱中,母亲也因悲伤过度而去世,接着便是新婚不久的丈夫也病故了。兴平年间,匈奴入侵中原,文姬不幸被匈奴王掳去,纳为王妃,育有一子一女。但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家乡,盼望重归汉邦。曹操得知蔡文姬的处境甚为同情,趁汉、匈和好之际,派专使带重金请匈奴王放回文姬。在回归的路上,文姬想到自己悲惨的遭遇,诗潮翻涌,用泪与血写下了留传千古的《胡笳十八拍》。
《胡笳十八拍》哀怨凄切、苍凉深沉,郭沫若曾评价说:“无论在形式或内容上,那种不羁而雄浑的气魄,滚滚怒涛一样不可遏抑的悲愤,绞肠滴血般的痛苦,决不是六朝人乃至隋、唐人所能企及的。”辞曰: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胡笳十八拍》字字血泪,不忍卒读,处处表现了她对大汉国邦和家乡深深的怀念依恋之情。“雁南征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汉音。”“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东风应律兮暖气多,知是汉家天子兮布阳和。羌胡蹈舞兮共讴歌,两国交欢兮罢兵戈。忽遇汉使兮称近诏,遗千金兮赎妾身。喜得生还兮逢圣君,嗟别稚子兮会无因。十有二拍兮哀乐均,去住两情兮难具陈。”“愿得归来兮天从欲,再还汉国兮欢心足。”总之,《胡笳十八拍》是一首《苏武牧羊词》式的充满爱国思乡情怀的杰作,难怪两千多年来盛传不衰。《苏武牧羊》也好,蔡文姬《胡笳十八拍》也好,都反映了大汉独尊儒术,普及儒学教育后,在人们心中留下的深深烙印。这种烙印潜移默化与儒学、汉文化混合成了汉民族精神。
宇宙之中有所谓宇宙黑洞,这种“黑洞”具有不可比拟的能量,不管什么天体,何种物质,一旦掉入宇宙黑洞就要被吸收,被包融,被消化。我们把汉代奠定的以儒学为主、兼收并蓄各家的内圆外方的汉文化,比喻为“黑洞”,是因为这种内圆外方的汉文化同宇宙黑洞一样具有吸收、包融、消化周边少数民族文化的功能。在这种吸收、包融、消化的漫漫历史过程中,形成了大一统的汉文化的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