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浪跟着爷爷,上了腰河渡的小小渡河划子。“红鼻子”屠夫和“一枝花”撑篙打桨,他们坚持要送到河的对岸。篙子一点,渡船离了岸,站在铜钱岩礁盘上的乡亲们,腾起一片呼唤和告别之声。年轻人挥动胳膊再见,年长的爷们娘们撩起衣襟揩拭着眼睛。再见了,淳厚的山里人;再见了,重情重义的吊楼街的乡亲们!浪浪情不自禁地挥动胳膊。爷爷回身站在船头上,既不挥手,也不流泪,他象一尊泥塑木雕,任何表露感情的方式,都无法表示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透过那渐渐往后退去的年轻人挥动的臂膀,浪浪猛然看到了那只木然呆举在空中的手,那是等待班船就要去上大学的刘海,他的旁边站着岩香。“刘海哥,再见了!”浪浪的眼泪又扑簌簌掉了下来。她竟误解了他,她应该这样安慰刘海哥:“让我们天真无邪的友谊和爱情,永远珍藏在各人的记忆里吧!我们暂别了,我们还会回来。我们是沅江的儿女,我会做你的干妹子,你要真心去爱干嫂嫂——那又一个洞庭溪的一枝花,……”
她竟没有时间和机会向他说出这些话……
“他舅老爷,”“一枝花”一边打桨,一边喋喋不休地在叮嘱她的干老兄,“你有风湿腰疼,到了下江湿气越发重。我给你织了个护膝,过了中秋,天凉了,你要把护膝戴上。你那件毛绳衣,我织过有三年了,你要秀姐子拆了,掺二两新毛绳重新织过,你的腰疼要穿得暖和。干妹子不在身边,这一生一世只怕见不到你了……你要自己保重……”
渡船抵岸了。浪浪跟着泥塑木雕的爷爷走上岩坡,爬上了悬崖峭壁顶端的纤夫路。
这时,刚刚调头的渡船上,“一枝花”大娘跺脚拍手地呼喊:
“山郎哥啊,山郎哥!你真走了,你也该说几句话,你也该唱几支歌,让亲人听了忘不了你啊。你一言不发,我放不下心呐……”
米山郎站住了,流泪了。他回过身瞅着江心里渡船上的干妹子:四十多年前,他把十五岁的她从常德赎出来,带到这里的桂花楼安顿好,当他要走的时候,她也跟现在一样跺脚拍手地呼喊……四十多年,岁月象江河里的波涛流走了……四十多年来,洞庭溪这伙“吃水上饭”的男女,送走了一个千古不变的旧社会,又告别那十年“鬼画符”的动乱时代,这中间经过多少惊涛骇浪,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也许应当象干妹子所说的:该唱几支歌——就唱一首《别离歌》吧!可是这歌该怎么唱呢?是告别乡亲,还是告别那个向后流逝了的时代?如果是告别亲人,古歌里有现成的歌子。要是告别一个时代,那歌子就还得要他自己来作,歌词要有新意;歌曲的韵调,起落,都不能象过去他唱熟稔了的悲歌了。得要他自己重新编排……他突然想起了张廷真,贺胡子;想起了残废的“关门弟子”,葬身阎王岩的儿子媳妇;想起了梅芳父女经过两代人的奋斗和努力,才诞生的伍强溪工程的规划模型;他同时想起了就要去上大学和继续读书的纤夫的儿子、女儿……他的“别离歌”在心底里隐隐跃动,象胎儿慢慢成长,但是还没有成熟到他能立即张口……
他只得遗憾地调回头,沿着漫长的纤夫路朝前走去。
青青的山崖,淡淡的朝雾,遮没了远行的亲人。回到了铜钱岩上的“一枝花”,和那些还站在铜钱岩上等待送别大学生的乡亲们,终于没有能够听到“金乌鸦”告别的歌声,从那淡蓝而神幻迷离的光雾中飘送过来。
爷爷的脚步走得很慢很慢,他好象在寻找过去遗失在这条纤夫路上的脚印,在寻觅他熟悉的每一块岩石,每一棵小草……
浪浪的心里空落落的,她不时回头望望那渐渐被雾气裹住的铜钱岩,望望那不可能再望得清楚了的刘海。她的双眼又贮满了泪水。别了,生活了十多年的歌奴庙、青娘滩,别了,洞庭溪那些孩提时代的同学、朋友、小姐妹;别了,天真稚气的梦幻般的年华,别了,刘海哥,象岩香那样的女子会真心对你的……现在她总觉得对刘海欠着一点什么,她心里发闷,两腿绵软,她在小路上停了下来。
“浪浪,脚走疼了?”爷爷从后面摘下她肩上的背包,见她闷声不响,便呵呵呵笑着说:
“喔喔,是舍不得歌奴庙,青娘滩?”他让浪浪慢慢走着,他在后边自言自语地接下去说,“你是舍不得洞庭溪那些老同学,小姐妹?还有屠夫爷爷,‘一枝花’阿婆,还有你那个去读大学的刘海哥!刘海那小子不错!象个背纤夫的儿子……,唉唉,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爷爷都有些那个、那个……,不过不要紧,孩子,你读了书还会回来的,爷爷站在屋门口望你,爷爷赶到洞庭溪接你……”
浪浪激动的心情渐渐平息,停止了叹息。她的目光,不时移向悬崖峭壁下的河道。那里,隔不久就有上上下下的船只经过。突然,汽笛的长鸣震响山谷,下水的那艘班船开过来了,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小客轮的游步甲板。那里,有一个身子倚着金属扶手的青年,搜巡的目光在扫视着这条蜿蜒的纤夫小路。那是大学生刘海!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心灵碰撞了,但是,碰出的不是火花,碰出的是泪雾!她想呼喊,喉头被哽塞了。她想抬手,班船上的他却勾下了头……
“爷爷,”浪浪在前面叫了一声。
“唔,浪浪,”爷爷仿佛从遥远的地方突然把他的心拉回来,“你心里好受一些了嘛?”
“爷爷,”浪浪的声音颤颤地,“刘海订了亲你知道吗?”
“嗯,知道,”爷爷紧紧跟在浪浪的后面,抱有几分愧意地说,“我是刚听你阿婆说的,她做了一件错事——她是在办了喜酒过后,才知道小刘海本来是喜欢你的,而且,你对他也有过那么一点意思……”
“爷爷,你不要说我!”浪浪委屈地说道,“你说刘海怎么办?他上大学去了,可是,他心里很难受,很痛苦……”
“喔,小刘海他会经受得住的!”爷爷提高嗓音,抬起手里那根罗汉竹脑烟筒,指了指莽莽苍苍的河谷说,“你看看崖底下这条河,它曲曲弯弯,又有那么多急水陡滩,到底它还是东碰西碰,跌跌撞撞,流出了桃源洞,流到了常德府,流入了洞庭湖……一个人的一辈子,也是这样一条河,他也有曲曲折折,也要经过九磨十难。小刘海我信得过,他是纤夫的儿子,沅江的后代,他会象这条江一样,是经得起磕碰和摔打的……”
浪浪眺望着前面的河道,眺望着象一根青藤逶迤盘旋在山崖上的纤夫路,感慨地说:
“世界上的江河,要是少一点弯曲,平直一点有多好啊!”
噢,是啊,人世上的事情,要是少一点起跌,平平安安过日子那就更好啦!老爷爷肯定比孙女儿浪浪想得更深更远,更多更广。接下去他说:“只是世界上的事情做起来就不易啊!你爷爷、你爷爷的爷书,要在这条江上找生活,吃过了多少苦呐!要把这条江整治得好一点,又经过你张爷爷、梅姨两代人的奋斗,如今才看到了一点希望,有了个模型。至于人世上那些改朝换代,除奸兴国的大事,就更不用说啦!几代人死的死,冤的冤,如今才水落石出,有了个和气生财的太平盛世……”
“爷爷,伍强溪工程要修起来了就好了。”浪浪痴迷地眺望着浪涛翻滚的河槽,她突然想起峒河黑皮小子的“蚱蜢船”,要在那样的地方往复来回,他会不会遭难,把船翻在江里呢?她的心又被拴在那些险滩上了。
“修成了当然好。”爷爷用竹脑烟筒,把挂住了浪浪衣衫的一根黑刺藤“砍”脱,挑起甩到岩磡下,他象个哲人般地在思索着:就算伍强溪工程修好了,就算沅江成了千里长湖,那也只能减少大的曲折,减少大波大浪,总不会连一点小风小浪都没有的!洞庭湖那样平,八百里一坦平洋,它还无风三尺浪哩!要真的一点微波细浪都没有了,那水就不流动了,沅江也就死了。人也是一样,就算人世上一切事情都办好了,总还有不顺心的事。要一点烦恼都没有,除非是死了。你浪浪跟小刘海碰到的恼心事,只是江上那种小波小浪啊!信得过你们是顶得住的!一个人年轻时候的爱情,得到了固然好,就是失去了,还得挺起胸膛做人。该背纤的时候还得背纤,该背到哪一站还得背到哪一站。沅江上有句俗话:“四十八站上云南。”云南到了西天,人都是要上西天的。你爷爷这辈子就是这样走过来的。虽然早年失去了水秀,四十年来还有象亲妹子的“一枝花”,还有春秀,有洞庭溪的乡亲、纤夫伙计、张廷真、红鼻子兄弟……人与人之间的友情,象爱情一样珍贵,有时比爱情更值得珍重罗!
“浪浪,你年纪还小,失掉的东西能够找得回来……”
是啊,她还象嫩笋子一般,还需要风吹雨打,才能长成一根笔直的翠竹,成为有用之材。到那时,当她回首少女时代的初恋,那也许不过是一个朦胧、遥远、甜蜜的梦。此刻浪浪听了爷爷的话,心里踏实了。她完全相信,刘海和峒河黑皮小子一定顶得住沅江上的大风大浪,一定会象爷爷那样闯得过所有急流险滩,因为他们也是爷爷一样的硬汉子。她心里这么想,胸口的憋闷消失了,绵软的腿子长了劲。她站在路边上,让爷爷走了过去,她又从爷爷肩背上摘下背包,虎虎有劲地背上,对爷爷说:
“爷爷,称放开步子走吧!我能跟上!”
米山郎走在前头,爬过一个山坳,眼前豁然开朗。悠悠的彩云,变幻的雾霭,象苗家姑娘织机上悬挂的织锦,似瑶家女人身上穿的“瑶斑布”,五彩飞虹,铺陈在河谷的半腰上。高高的钻塔刺破彩云,把尖顶显露出来,告诉远行人这里就是正在钻探施工的伍强溪工地。秋日的晴空,光灿灿的阳光,映照着冉冉飞升的云绸雾带,变幻出景象万千:一忽儿,俨然老伙计父女设计的大坝已经竣工,横亘河谷的大坝上方成了万顷平静的碧波;一忽儿,又宛如海市蜃楼,云烟缥缈中隐隐显出庞大的电站。啊,那紫气祥云,多象一艘艘满载游客的快艇——那快艇上站着老伙计张廷真、水秀姊妹、江江夫妻,还有“一枝花”、“红鼻子”老兄、他的“关门弟子”,当然还有梅芳和大学生刘海、峒河黑小子……
一对对叫天子,在那绿色的河谷,彩色的云霞中,飘飘忽忽,翩翩跹跹,发出一声声尖锐的、兴高采烈的歌唱。
被叫天子所感染的米山郎,突然亮开了嗓门,他从叫天子高昂、旷远的尖哨声中获得了灵感,获得了他那《别离歌》的韵调:
呜哩{(左)口(右)外}~~
呜呜哩{(左)口(右)外}~~
他重开“金乌鸦”出色的金嗓子,他敞开封闭了十多年的胸襟,他的歌声如滚滚春雷,似滔滔江水,气势恢宏,一泻千里地唱开了。他唱眼前正在逐步实现的幻景,唱那些为锦绣前程正在“背纤”的纤夫兄弟,同时也唱脚底下这条移山凿石、赤身裸体、敞胸露怀,将为子孙后代造福的长河!
1985年冬改定于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