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秋节前夕,米山郎到底还是离开了青娘滩,离开了厮守过二十余年的阎王岩。他要送孙女儿浪浪下常德读书,要去常德跟秀阿婆的一家儿孙团聚,还要去北京走亲戚——看望亲如一家的梅芳……
一切都成熟了,可以收获了,在这风光旖旎的秋天。
河谷里,水清波潋。湉湉的玉绿色水面上,明镜一般映出山崖上醉红了脸的各种山果子:山枣子赧颜垂首;大板栗、小毛栗,笑裂了樱桃小口,紫瓤瓤的鸡爪,赤朱明黄的柑桔,把河水染成了彩绸。阎王岩的自动化绞船,经过试用效果非常好:下面的船来了,它从容不迫地伸出长臂,毫不费劲地把船拉上陡滩。没有船来的时候,它又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做着与周围美景完全合拍的香梦。
米山郎再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浪浪也主动提出要爷爷送她去常德读书。一连两个晚上,米山郎给自己和浪浪结了一摞子野麻破布草鞋。这天清晨,吃过早饭,爷孙俩穿上草鞋,浪浪背起她那打得象四方豆腐块的小背包,走出了歌奴庙。爷爷回身锁了家门。浪浪打头,沿着河岸的岩磡路走去。昨晚上,爷爷跟浪浪商定:他们腰包里有钱——有爷爷的退休工资,有张梅芳临走时赠给爷爷去北京的路费。有钱他们也不搭客轮,他们要沿着洒满祖辈的血汗、嵌满祖辈的纤痕脚窝的纤夫路,步行到常德去。爷爷暗暗有一种担心:他怕孙女儿浪浪读了满肚子书回来的时候,再也见不到这条纤夫路了,再也没机会走走这条她的父亲、她的爷爷和爷爷的爷爷,世代相传一直走到今天的这条坎坷而严酷的纤夫路!浪浪是沅江上最后一代——因为十年“鬼画符”而额外多出的一代纤夫的女儿。如果她没看过、走过父辈爷们走出来的这条路,她就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纤夫的女儿……
走到阎王岩滩下拐弯的地方,浪浪突然扑到悬空突出的那块岩石上,俯视着悬崖下咆哮的、旋转的、雪浪飞溅的涡流,她轻轻地凄然地呼唤着:
“爸爸、妈妈,女儿和爷爷就要离开你们了,我们……要去阿婆家了……,你们随女儿回家吧……”
浪浪的手指,在岩石上抠下一圈锈烂了的铁环。那不知是哪朝哪代纤夫的妻子,在这里架设过的“寡妇链”。
老纤夫悲怆的目光,掠过孙女儿的头顶,在阎王岩下的涡流里停留了片刻,立刻“跳”过阎王岩,久久落在滩头的自动化绞船上。
“走吧!孩子,过去了,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金乌鸦”的耳膜上,蓦地响起一种新鲜的、莫名的旋律。这种旋律是陌生的、感奋的,又象是无词的《抢滩号子》和千万首古歌的汇集、翻新和延续……他就在嘴里默默哼着这一时还捉摸不住的旋律,向他的亲人和“老伙计”告别。
爷孙俩又重新上路……
来到洞庭溪的“天街”,米山郎要去向干妹子“一枝花”和干妹夫“红鼻子”辞行。
不知是不是“一枝花”夫妇透露了消息,米山郎爷孙俩一走进吊楼街,那些当年跟“金乌鸦”一道歌呼呐喊背纤的老兄弟们,那些年轻时得到过米山郎救助或接济的老姐妹们,还有那些仅仅是听过“金乌鸦”百听不厌的纤夫歌的后生、姑娘们,他们一齐站在各家各户吊楼的木板门前,望着米山郎走过来了,男人们上前来相互摸摸肩膀,低下头话别。婆娘们转进屋里拿来事先准备好的一花篮鸡蛋,一线袋岩耳,一捧捧山果……,她们对离开故土远行的人总要给一点“打发”,这是千古不移的风俗。何况是跟“天街”的臣民们的生活,有过那么密切关系的“金乌鸦”要走了呢?礼物塞过来,推过去,边走边推让,后面跟着送行的队伍越来越长……
“老哥,我还要回来的,老嫂子,请留步,留步……”米山郎的喉头发涩,嗓音都显得嘶哑了。
浪浪的眼里湿润润的。
送行的队伍来到桂花楼。“红鼻子”屠夫在木楼长亭里,摆开一张朱红八仙桌,桌上搁一坛老酒,几只蓝花海碗。这又是“天街”的一大风俗:过去要是谁个“吃水上饭”人家的小子,在外面做了官或发了财,举家迁走永离洞庭溪时,街民们便在长亭摆开这种最隆重的送别仪式。如今米山郎既未做官又没发财,却受到“红鼻子”夫妇如此的重礼,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八仙桌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送行的人。“红鼻子”屠夫端起满满一碗酒,举齐眉额,送到“金乌鸦”跟前,哽哽咽咽地说:
“老哥,你这一走,要久住常德,还要去北京,我们老兄弟只怕见不到面了……”
“我要回来的,就要回来的……”米山郎接过酒碗,突然想起在常德的木排上,他狠狠打了“红鼻子”一个耳光,“红鼻子”朝河水里爬去寻短见的情景。当时他不知“红鼻子”受了欺凌,他自己心里也窝着邪火!那是什么世道,那过的是什么日子啊!“红鼻子”走下木排,挥手向他告别:“‘乌鸦’大哥,后会有期!”那一别竟经过了常德大轰炸,经过了新旧两个社会的交替。想到这里,他举起酒碗,泪水和着酒浆,一古脑儿吞进了肚子。
乡亲们纷纷围住给“金乌鸦”敬酒……
“一枝花”眼泪汪汪来到浪浪跟前,把一块花头帕打的包袱塞到浪浪手里,搂着姑娘在叮嘱着什么……
突然,人圈外面有人大叫一声:
“师傅——”
人们让开一条巷道,只见两个壮实汉子,抬着一副藤条扎的篼子,吱嘎吱嘎地走了过来。这副简易担架般的篼子里,躺着一个瘦削的中年汉子,他在篼子里艰难地欠起身,伸着一条胳膊朝米山郎呼叫。一篼子后面,跟着一个同样消瘦的中年女人,还有一对青年男女。男的是出远门的人的装束;背上背个背包,肩上还挎了个帆布书包。那跟他挨得很紧的女青年,给他提着网兜。
篼子在八仙桌前放下,刚刚让出地盘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又一窝蜂地围了拢来,熙来攘往地跟那篼子里的中年汉子打招呼,有的还扑下去跟他拉拉手……
米山郎一见篼子里躺着的中年汉子,就是他那个瘫痪了十来年的“关门弟子”,站在他旁边那个出远门装束的年轻后生,就是考上了大学的小刘海。洞庭溪吊楼街今天两桩大事是碰巧凑到一块了,难怪“天街”的臣民都“倾城”而出。米山郎心潮滚沸,他从“红鼻子”老兄手里接过一大海碗酒,来到篼子跟前,蹲了下去,把酒碗递给中年汉子说:
“老刘啊,我这碗酒,借花献佛……我恭喜你,恭喜沅江上所有的纤夫!你的海伢中了状元,考上了大学,这是千古以来沅江上的纤夫,做梦也想不到的大喜事诺!”
中年汉子一手接过酒碗,另一只手撑在楼板地上,他想尽量把上半身支撑起来。他手里的酒碗在颤抖,酒碗里的酒液在晃荡;他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师傅!”瘫痪人嗓子嘶哑地说,“我有十来年没下过山崖,没下过‘天街’了。今天我要家里人抬下山来,一为送我的海伢上大学;二为送师傅你和小浪浪去常德!师傅,这碗酒理应该你喝……”
“你喝吧!喝吧!”米山郎瞅着他的“关门弟子”,原来是身强力壮一个背纤的好角,想不到那场“鬼画符”运动把他弄成了残废人。他哪里还喝得下这碗苦酒哟!
“师傅,师傅……”瘫痪人还要推辞,他想把上半身支得更高点,把酒碗递到米山郎手上。不料他力不从心,举着酒碗的胳膊麻木了,{(左)口(右)当}的一声,酒碗摔落在楼板上,薄薄的蓝花海碗摔成了碎片……
围着的乡亲们一愣:多不吉利啊!
“红鼻子”屠夫嘿嘿一笑,又端着一碗酒挤过来,“化险为夷”地说:
“好呀!打发,打发!我们洞庭溪的哥儿娘们今后都要‘大发’啰——!”
屠夫的好意,并未能消除瘫痪人心里的伤痛。他泪涌如泉地说:
“这碗酒,就算敬奉了天地祖宗,求上天保佑,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再不要搞那样的‘鬼画符’运动了……”
米山郎强按住心头的酸楚,装得高高兴兴地又接过红鼻子老兄手里那碗酒,转对大学生刘海,话语深沉地说:
“海伢子,你代你爸爸喝了这碗酒。一来,这是洞庭溪的父老乡亲,对你全家大喜迎门的祝贺;二来,也是给你今天去上大学送行。你要记住你爸爸刚才说过的话,那是洞庭溪所有乡亲的心里话。到了学校里,你要好好读书,多学点真本领,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
刘海双手捧过那碗酒,眼泪扑簌簌掉在酒碗里。世人有谁知道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啊!为了父母,为了读大学,他牺牲了自己最纯洁最深挚的爱情。他跟身边的岩香订婚,他应允跟父母一同来吊楼街向乡亲们告别,这都是违心忤愿,逢场作戏,为的是使自己在离别之时,父母不至于过度痛苦,为他担心。他一来到桂花楼的街亭子里,一眼看到浪浪,他的心又破碎了,昏昏沉沉的身子仿佛在往下坠……现在,他顾不得女朋友就在跟前,端着那碗洒着他的酸泪的酒,朝浪浪那边挤去——
“一枝花”大娘刚把她要嘱咐浪浪的话讲完,浪浪回过头,发现“高班生”朝她挤了过来。他们两人的目光相遇,她立即垂下眼皮。她想赶快逃走。可是,已经来不及,大学生刘海早站在她的跟前。他手里的酒碗在晃荡,在泼洒,他的话语象刀子扎她的心:
“浪浪,我祝贺你!你终于也走了,爷爷送你去常德读书了……我为你感到高兴!我祝愿你学习进步,永远幸福……至于我自己,你尝尝这碗酒吧,酒里掺和着酸涩的泪水,你喝一口,就会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浪浪惊诧地抬起头——她的脸色是那样苍白;她注视着脸色同样苍白、挂着泪痕的“高班生”,心里纳闷了:你一脸优愁,没有一点上大学的骄傲与自豪,也不见一丝“新婚燕尔”的喜色,你是装“丧门神”,继续来哄骗我浪浪,还是你真的遇上了苦恼、不幸,是我浪浪误会了你呢?她没时间去多想——因为“新娘子”满脸喜色地朝这边挤过来了。她没有跟他说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喝一口据说洒了他的泪水的酒。她也不去管还在跟乡亲们话别的爷爷,背起背包,挤出人丛,她便朝“天街”的楼门洞子奔去……
“浪浪——!”
“高班生”刘海呼叫一声,追了两步。忽地又转过身,把那碗苦酒塞给自己的“未婚妻”,同时从她手里接过网兜,直愣愣地说:
“你去照管爸爸吧,你不要再送——我走了……”
说完,刘海也就追随着浪浪,朝楼门洞子跑去,往木梯石磡连接的河谷底下“沉”去。
而“天街”上送别与话别的热潮,这阵还方兴未艾。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住“金乌鸦”,有说不完的话语和祝福。大半辈子来,“金乌鸦”跟吊楼街上人们所过的日子,关系是那么密切。特别是到了困难关头,两次过苦日子的时候,人们就自然记起了“金乌鸦”,想着“金乌鸦”。如今,青娘滩最后一只“乌鸦”也要飞走了,尽管“金乌鸦”自己声称:“我还要回来的,还要回来的……”可是,谁能相信呢?你还要到北京去走亲戚,千里沅江,到处都有你的朋友、亲人、相好,你这一走,这辈子还能回来吗?
“一枝花”朝她的干老兄挤了过来,她泼泼刺刺地把米山郎身边的人扒开,她那无声的话语很明白:
“你们也该让一让,让我们干兄干妹好好说几句离别的话儿了……”
“天街”底下,刘海在铜钱岩的礁盘上追上了浪浪。铜钱岩有三四个水碾子大。圆形的礁盘,当中有一口四方水井。即使到了枯水的冬季,江水退落到远远的河槽底里去了,水井里还有一泓清水。站在吊楼街往下看,好象谁把一枚“开元通宝”的古钱遗失在这里。人们传说,这枚古钱,也真是江两岸歌奴峰上,那两位多情的歌奴仙子遗失在这里的。秋去冬来,他们看到江水落礁了,从唱着相思的恋歌的山崖上走下来,希望能越过江水见上一面,至少能站在越来越窄的河槽的两岸,拉拉手,触摸一下恋人的肌肤,也就算遂了一分心愿。他们站在河槽的两岸,任北风削痛了脸,任冰雪冻僵了心,他们还是等待着,希望一天天增大,河水再落下去,他们就可以伸手触摸到对方的手心了。姑娘急不可耐地从颈脖下的项圈上,退出一枚铜钱,她要当作爱情的信物,赠送给她的爱人。她捏着铜钱的手伸过去,尽量伸过去,还是够不着……就在这时候,远方传来沉雷般的吼声,凶残的沅江,象条好嫉妒的孽龙,又用它排山倒海、滚滚而来的惊涛骇浪,把一对恋人活活拆开。姑娘手里的铜钱,慌乱中掉到河水里了。过去,洞庭溪“吃男人饭”的女人,相传有那么一种“乞巧”的风俗,就跟文明之邦的姑娘七月七对月穿针“乞巧”一样。她们长到如花的年龄,当母亲允许她继承那生儿育女的神圣事业的时候,她便在一个有经验的伴娘的陪同下,趁日落黄昏,来到铜钱岩上,站在水井的一边,等待那些刚刚停泊的年轻纤夫水手。当她看中了某一个年轻男子,她就隔着水井把手平伸过去。那个男子便知道:这是一个准备把童贞献给他的姑娘,他只要在钱搭裢里面掏出少许的“彩礼”,便可以获得姑娘廉价的初欢。倘若这是一对一见钟情、一见倾心的男女,那男子一手握着彩礼,便一手平伸过来。于是,姑娘尽量把手伸过去,伸过去……希望触摸或者拉到对方的手。据说:只要这一对情人的手能够相握,他们就能象世人那样做正正当当的夫妻,老天爷会保佑他们白头偕老。参加这种“乞巧”仪式的江上人,也会很快传扬开去,谁也不会再来打这姑娘的主意。否则,这姑娘便还是只能跟人“相好”,和所有过路船客做“露水夫妻”就有那真情而烈性的姑娘,怀着对爱情的笃挚,对做一个正正当当妻子的强烈希望,站在水井边拚命把手伸着……明知没有希望,她还是希望情人把手伸得更长些。姑娘的身子都几乎扑到了水井上,累得腰酸臂疼,头昏眼花。绝望的打击,最后使姑娘失足坠落或故意跳下水井,让无底的深渊埋葬她无法达到的希望和圣洁的爱情……
现在,刘海就站在这个世界上最动人的“爱情井”的一边,向他曾经热恋过的姑娘,低沉而火热地叫了一声:
“浪浪——!”
浪浪在井的那一边站住了,但是没有回头。
“浪浪,我们今天就要分别了,我有满肚子的话,不能不向你说清楚啊……”
浪浪双手捧着脸,垂下了头。她的双肩耸动着,话语是那样哀婉:
“你有了新婚的妻子,你好好跟着她,爱她吧……,刘海,我怨的是你不该骗我,不该话都没有一句……我跟你有过的友情,本来象山泉一样清澈啊……”
“浪浪,我的好同学,我没有结婚——”刘海的两手,向井的那边伸过去,他为失去难忘友情和纯真的初恋,而苦不堪言。“浪浪,我要向你说的也就是这些话:我没有骗你!我的感情是真实的,我把你当作亲妹妹一样爱着。那次在模型室,为了亲妹妹的名誉,我生平第一次撒了谎,你已经原谅了我。浪浪,我要跟你说的是:我突然跟岩香举行订婚礼,那不是我的心愿,不是爱情的结合——而且,我们虽然举行了订婚礼,但没有真正结婚。浪浪,你想象不到,我的所谓婚姻悲剧,竟都是为了我那瘫痪的父亲,为了那场可怕的历史悲剧夺去了他的两条腿……”
浪浪镇静下来,缓缓转过了身。她的脸上是那么疑惑、惊诧,最后是满脸愧疚和同情。她呆望着被“爱情井”阻隔在彼岸的“高班生”,听他诉说他家庭遭受到的苦难与不幸。
“我考上大学,这是我们全家,也是所有背纤夫的喜事。可是我的父母捧着录取通知单,又是高兴,又是发愁。他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搭信要我回家一趟。回到家里,母亲正在为我上学做准备,同时要我赶紧在工地上找个对象,结了婚安安心心去上学。当时我误会了大人的意思,以为他们怕我读了书不回来,才给我拴一根绳子。我答应了父母,因为我心中有了你。那天在招待所的木楼里,本来我要向你说的,没想到你会生气……”
阴差阳错。刘海母亲见儿子迟迟没找到对象,便托桂花楼“一枝花”大娘说媒,给介绍了南货店的营业员岩香。“一枝花”说媒没有说不成的,一拍即合。两边的父母皆大欢喜,高高兴兴地准备嫁妆、彩礼,择定了喜日,散发了“请柬”。等刘海星期六回到家里,一切都“木已成舟”。他象做着噩梦,飘浮在五里云中,他对母亲说:“我不结婚。我不要岩香,我心里有另一个姑娘……”母亲知道了浪浪的情况,听说浪浪要去常德读书,含着泪说:“浪浪是个好姑娘,可我们家娶不起她哟!我们家要娶的是能帮扶家里的媳妇。你上学去了,你那份工资没有了,你不为体弱的妈妈着想,也要为瘫在床上的你可怜的爸爸想想哪!”
自从刘海父亲瘫痪,母亲成了家里唯一的撑门杠。刘海年幼的时候,经常看着母亲饿着肚子,象男人们一样上山下水,挑脚送船。有一次饿晕在大山里,是好心的红鼻子屠夫杀猪回来走山路,发现了,背着送回家。桃源的外婆家,有时送来点好吃的,当着丈夫和儿子分成三份:一份给儿子吃了,一份端给丈夫。过后,她又端着据说是丈夫不想吃的那份给了儿子,或者与此相反……实实在在是她一点也没有尝!母亲把一家人的不幸和灾难,全都扛到她一个人的肩膀上。她求助娘家的帮衬,让儿子读到高中毕业。近两年刘海有了微薄的一份工资收入,他才能为母亲分忧。经过十多年的煎熬,母亲的身体已经象一架破烂的筒车,不能使劲,没有用场了。他上大学去了,把一残一病的父母扔在家里,靠什么生活呢?即使政策再好,洞庭溪家家富得流油,他家却将继续沿着贫穷的道路越走越远啊!吃“五保”?儿子读大学父母吃“五保”,不仅没有先例,即使“能吃”,他刘海还算个什么洞庭溪人,算什么男子汉呢?……
在矛盾重重,左难右难的麻木苦痛中,度过了通宵失眠的一夜。第二天,“吃喜酒”的乡亲们陆陆续续地进门了,他昏昏沉沉,象个没头没脑的提线木偶,由“一枝花”大娘和桃源亲戚“提着”,下山去吊楼街迎亲。他陪着一副新娘打扮的女同学岩香,走出“天街”,走上青娘滩畔的那条岩磡小路,悬崖下响着沉闷的江涛声。想到和浪浪在这条曲折的岩磡小路上,有过的友爱和纯情,他心潮滚滚如山洪暴发,撞击震撼着他的灵魂。他突然停下来冲“一枝花”和男女傧相说道:“你们先走吧,我和岩香有几句话要说,马上就来!”“一枝花”大娘愣了愣,接着大巴掌一拍,打着哈哈道:
“使得、使得,如今是新式恋爱结婚,你们先在路上恋五分钟爱吧,我们在前边慢慢走着,你们可别恋得太久,屋里等着结婚。”
前边的人走走停停朝山崖上登去,刘海一P股在一块岩头上坐下来,双手抱着头埋下去,闷声抽泣。吓得脸白心慌的“新娘子”,犹犹豫豫地蹲下身子,扳扳他的肩膀说:
“刘海,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不能跟我说说?”
“岩香,不怪你,这都是……”刘海老半天才憋出半句不明不白的话。
“不怪我?噢——”岩香皱着眉头想了想,“你是不是埋怨父母做主,把我们的婚事办得太匆促、草率?海哥啊,”她拭拭眼泪,换成一副真情的笑脸说,“我俩虽说没经过谈爱,可从小同学,相互都很了解。说句心里话,在学校里我就喜欢你,‘一枝花’大娘还没来给我说亲,我就爱上了你……只要你喜欢我,我们今后的日子一定过得很和谐。当然……你高中毕业又考上了大学,我还是个山沟里的营业员,我知道自己的不足……配不上你,不过,我会想法弥补……”
“不是这个意思,”刘海抬起头,打断岩香的话,“我心里早就有了人!”
“你,你早就‘谈’了?”岩香惊得站起来,脸色刷白,“她是谁?”
他说出了浪浪的名字。
“老天,你是‘金乌鸦’,我倒成了‘一枝花’……”岩香双手捂着脸,伤心地大哭着。
他如痴如呆地站起身,瞅着哭泣的岩香。“不能责怪她,岩香没有错,错的是苍天降给我父亲不公平的厄运!”他想去安慰岩香,然而岩香的话又使他揪心地伤痛:在洞庭溪的“天街”,谁不知道“金乌鸦”和“一枝花”的爱情悲剧,是那苦难岁月铸成的遗恨啊!江水滔滔,历史有过曲折和迷误,但毕竟波涛把最后的灾难带走了,他和岩香、浪浪,都不应当再重复前辈人的命运,吞吃前辈人吃过的爱情苦果!想到这里,他激动而又怜惜地对岩香说:“你回去吧!”不料岩香旋转身,擦干眼泪,坚决地说:
“不!‘吃喜酒’的都到你家里去了,两边的父母都是满心欢喜,他们能经得起这样大的打击吗?!刘海哥,我求你,看在大人们的面子上,不结婚,就把今天的婚礼改成订婚吧!我知道:爱情不能勉强,捆绑不成夫妻。订过婚,你安安心心去读书,你家里父母有我侍奉。日后你要看得上我,我一万个高兴,你要真跟上了浪浪,我也会象‘一枝花’对待米山郎一样对待你,我的好哥哥……”
这就是洞庭溪的姑娘,这就是多情而执着的洞庭溪女子。铜钱岩上,刘海说完,再一次向浪浪伸出两手,如释重负般地长嘘了一口气,又接着郑重对浪浪说:
“浪浪,我们的友情和初恋是珍贵的,让我们把珍贵的东西长留在记忆中吧!人生的道路,象脚底下这条江,曲曲弯弯,还有很长很长……爱情是人生长河中激励人向前的浪花,它要经得起礁石的撞击、摔打!爱情并不是一切,我们都还要读书,还有我们的理想,事业……如果我们有缘,一定还会相会的……”
误会消除了,浪浪的心里壅塞着某种不知滋味的柔情和深深的惆怅。她缓缓伸出了手,口里喃喃着:“再见,让我们再见吧……”
没有时间说话了。这时候,“天街”上送别的乡亲们,簇拥着“金乌鸦”爷爷,从那陡峭的木梯上,曲曲折折的岩磡路上,蚂蚁牵线般地蜂涌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