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三十二

在中秋节前夕,米山郎到底还是离开了青娘滩,离开了厮守过二十余年的阎王岩。他要送孙女儿浪浪下常德读书,要去常德跟秀阿婆的一家儿孙团聚,还要去北京走亲戚——看望亲如一家的梅芳……

一切都成熟了,可以收获了,在这风光旖旎的秋天。

河谷里,水清波潋。湉湉的玉绿色水面上,明镜一般映出山崖上醉红了脸的各种山果子:山枣子赧颜垂首;大板栗、小毛栗,笑裂了樱桃小口,紫瓤瓤的鸡爪,赤朱明黄的柑桔,把河水染成了彩绸。阎王岩的自动化绞船,经过试用效果非常好:下面的船来了,它从容不迫地伸出长臂,毫不费劲地把船拉上陡滩。没有船来的时候,它又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做着与周围美景完全合拍的香梦。

米山郎再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浪浪也主动提出要爷爷送她去常德读书。一连两个晚上,米山郎给自己和浪浪结了一摞子野麻破布草鞋。这天清晨,吃过早饭,爷孙俩穿上草鞋,浪浪背起她那打得象四方豆腐块的小背包,走出了歌奴庙。爷爷回身锁了家门。浪浪打头,沿着河岸的岩磡路走去。昨晚上,爷爷跟浪浪商定:他们腰包里有钱——有爷爷的退休工资,有张梅芳临走时赠给爷爷去北京的路费。有钱他们也不搭客轮,他们要沿着洒满祖辈的血汗、嵌满祖辈的纤痕脚窝的纤夫路,步行到常德去。爷爷暗暗有一种担心:他怕孙女儿浪浪读了满肚子书回来的时候,再也见不到这条纤夫路了,再也没机会走走这条她的父亲、她的爷爷和爷爷的爷爷,世代相传一直走到今天的这条坎坷而严酷的纤夫路!浪浪是沅江上最后一代——因为十年“鬼画符”而额外多出的一代纤夫的女儿。如果她没看过、走过父辈爷们走出来的这条路,她就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纤夫的女儿……

走到阎王岩滩下拐弯的地方,浪浪突然扑到悬空突出的那块岩石上,俯视着悬崖下咆哮的、旋转的、雪浪飞溅的涡流,她轻轻地凄然地呼唤着:

“爸爸、妈妈,女儿和爷爷就要离开你们了,我们……要去阿婆家了……,你们随女儿回家吧……”

浪浪的手指,在岩石上抠下一圈锈烂了的铁环。那不知是哪朝哪代纤夫的妻子,在这里架设过的“寡妇链”。

老纤夫悲怆的目光,掠过孙女儿的头顶,在阎王岩下的涡流里停留了片刻,立刻“跳”过阎王岩,久久落在滩头的自动化绞船上。

“走吧!孩子,过去了,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金乌鸦”的耳膜上,蓦地响起一种新鲜的、莫名的旋律。这种旋律是陌生的、感奋的,又象是无词的《抢滩号子》和千万首古歌的汇集、翻新和延续……他就在嘴里默默哼着这一时还捉摸不住的旋律,向他的亲人和“老伙计”告别。

爷孙俩又重新上路……

来到洞庭溪的“天街”,米山郎要去向干妹子“一枝花”和干妹夫“红鼻子”辞行。

不知是不是“一枝花”夫妇透露了消息,米山郎爷孙俩一走进吊楼街,那些当年跟“金乌鸦”一道歌呼呐喊背纤的老兄弟们,那些年轻时得到过米山郎救助或接济的老姐妹们,还有那些仅仅是听过“金乌鸦”百听不厌的纤夫歌的后生、姑娘们,他们一齐站在各家各户吊楼的木板门前,望着米山郎走过来了,男人们上前来相互摸摸肩膀,低下头话别。婆娘们转进屋里拿来事先准备好的一花篮鸡蛋,一线袋岩耳,一捧捧山果……,她们对离开故土远行的人总要给一点“打发”,这是千古不移的风俗。何况是跟“天街”的臣民们的生活,有过那么密切关系的“金乌鸦”要走了呢?礼物塞过来,推过去,边走边推让,后面跟着送行的队伍越来越长……

“老哥,我还要回来的,老嫂子,请留步,留步……”米山郎的喉头发涩,嗓音都显得嘶哑了。

浪浪的眼里湿润润的。

送行的队伍来到桂花楼。“红鼻子”屠夫在木楼长亭里,摆开一张朱红八仙桌,桌上搁一坛老酒,几只蓝花海碗。这又是“天街”的一大风俗:过去要是谁个“吃水上饭”人家的小子,在外面做了官或发了财,举家迁走永离洞庭溪时,街民们便在长亭摆开这种最隆重的送别仪式。如今米山郎既未做官又没发财,却受到“红鼻子”夫妇如此的重礼,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八仙桌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送行的人。“红鼻子”屠夫端起满满一碗酒,举齐眉额,送到“金乌鸦”跟前,哽哽咽咽地说:

“老哥,你这一走,要久住常德,还要去北京,我们老兄弟只怕见不到面了……”

“我要回来的,就要回来的……”米山郎接过酒碗,突然想起在常德的木排上,他狠狠打了“红鼻子”一个耳光,“红鼻子”朝河水里爬去寻短见的情景。当时他不知“红鼻子”受了欺凌,他自己心里也窝着邪火!那是什么世道,那过的是什么日子啊!“红鼻子”走下木排,挥手向他告别:“‘乌鸦’大哥,后会有期!”那一别竟经过了常德大轰炸,经过了新旧两个社会的交替。想到这里,他举起酒碗,泪水和着酒浆,一古脑儿吞进了肚子。

乡亲们纷纷围住给“金乌鸦”敬酒……

“一枝花”眼泪汪汪来到浪浪跟前,把一块花头帕打的包袱塞到浪浪手里,搂着姑娘在叮嘱着什么……

突然,人圈外面有人大叫一声:

“师傅——”

人们让开一条巷道,只见两个壮实汉子,抬着一副藤条扎的篼子,吱嘎吱嘎地走了过来。这副简易担架般的篼子里,躺着一个瘦削的中年汉子,他在篼子里艰难地欠起身,伸着一条胳膊朝米山郎呼叫。一篼子后面,跟着一个同样消瘦的中年女人,还有一对青年男女。男的是出远门的人的装束;背上背个背包,肩上还挎了个帆布书包。那跟他挨得很紧的女青年,给他提着网兜。

篼子在八仙桌前放下,刚刚让出地盘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又一窝蜂地围了拢来,熙来攘往地跟那篼子里的中年汉子打招呼,有的还扑下去跟他拉拉手……

米山郎一见篼子里躺着的中年汉子,就是他那个瘫痪了十来年的“关门弟子”,站在他旁边那个出远门装束的年轻后生,就是考上了大学的小刘海。洞庭溪吊楼街今天两桩大事是碰巧凑到一块了,难怪“天街”的臣民都“倾城”而出。米山郎心潮滚沸,他从“红鼻子”老兄手里接过一大海碗酒,来到篼子跟前,蹲了下去,把酒碗递给中年汉子说:

“老刘啊,我这碗酒,借花献佛……我恭喜你,恭喜沅江上所有的纤夫!你的海伢中了状元,考上了大学,这是千古以来沅江上的纤夫,做梦也想不到的大喜事诺!”

中年汉子一手接过酒碗,另一只手撑在楼板地上,他想尽量把上半身支撑起来。他手里的酒碗在颤抖,酒碗里的酒液在晃荡;他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师傅!”瘫痪人嗓子嘶哑地说,“我有十来年没下过山崖,没下过‘天街’了。今天我要家里人抬下山来,一为送我的海伢上大学;二为送师傅你和小浪浪去常德!师傅,这碗酒理应该你喝……”

“你喝吧!喝吧!”米山郎瞅着他的“关门弟子”,原来是身强力壮一个背纤的好角,想不到那场“鬼画符”运动把他弄成了残废人。他哪里还喝得下这碗苦酒哟!

“师傅,师傅……”瘫痪人还要推辞,他想把上半身支得更高点,把酒碗递到米山郎手上。不料他力不从心,举着酒碗的胳膊麻木了,{(左)口(右)当}的一声,酒碗摔落在楼板上,薄薄的蓝花海碗摔成了碎片……

围着的乡亲们一愣:多不吉利啊!

“红鼻子”屠夫嘿嘿一笑,又端着一碗酒挤过来,“化险为夷”地说:

“好呀!打发,打发!我们洞庭溪的哥儿娘们今后都要‘大发’啰——!”

屠夫的好意,并未能消除瘫痪人心里的伤痛。他泪涌如泉地说:

“这碗酒,就算敬奉了天地祖宗,求上天保佑,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再不要搞那样的‘鬼画符’运动了……”

米山郎强按住心头的酸楚,装得高高兴兴地又接过红鼻子老兄手里那碗酒,转对大学生刘海,话语深沉地说:

“海伢子,你代你爸爸喝了这碗酒。一来,这是洞庭溪的父老乡亲,对你全家大喜迎门的祝贺;二来,也是给你今天去上大学送行。你要记住你爸爸刚才说过的话,那是洞庭溪所有乡亲的心里话。到了学校里,你要好好读书,多学点真本领,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

刘海双手捧过那碗酒,眼泪扑簌簌掉在酒碗里。世人有谁知道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啊!为了父母,为了读大学,他牺牲了自己最纯洁最深挚的爱情。他跟身边的岩香订婚,他应允跟父母一同来吊楼街向乡亲们告别,这都是违心忤愿,逢场作戏,为的是使自己在离别之时,父母不至于过度痛苦,为他担心。他一来到桂花楼的街亭子里,一眼看到浪浪,他的心又破碎了,昏昏沉沉的身子仿佛在往下坠……现在,他顾不得女朋友就在跟前,端着那碗洒着他的酸泪的酒,朝浪浪那边挤去——

“一枝花”大娘刚把她要嘱咐浪浪的话讲完,浪浪回过头,发现“高班生”朝她挤了过来。他们两人的目光相遇,她立即垂下眼皮。她想赶快逃走。可是,已经来不及,大学生刘海早站在她的跟前。他手里的酒碗在晃荡,在泼洒,他的话语象刀子扎她的心:

“浪浪,我祝贺你!你终于也走了,爷爷送你去常德读书了……我为你感到高兴!我祝愿你学习进步,永远幸福……至于我自己,你尝尝这碗酒吧,酒里掺和着酸涩的泪水,你喝一口,就会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浪浪惊诧地抬起头——她的脸色是那样苍白;她注视着脸色同样苍白、挂着泪痕的“高班生”,心里纳闷了:你一脸优愁,没有一点上大学的骄傲与自豪,也不见一丝“新婚燕尔”的喜色,你是装“丧门神”,继续来哄骗我浪浪,还是你真的遇上了苦恼、不幸,是我浪浪误会了你呢?她没时间去多想——因为“新娘子”满脸喜色地朝这边挤过来了。她没有跟他说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喝一口据说洒了他的泪水的酒。她也不去管还在跟乡亲们话别的爷爷,背起背包,挤出人丛,她便朝“天街”的楼门洞子奔去……

“浪浪——!”

“高班生”刘海呼叫一声,追了两步。忽地又转过身,把那碗苦酒塞给自己的“未婚妻”,同时从她手里接过网兜,直愣愣地说:

“你去照管爸爸吧,你不要再送——我走了……”

说完,刘海也就追随着浪浪,朝楼门洞子跑去,往木梯石磡连接的河谷底下“沉”去。

而“天街”上送别与话别的热潮,这阵还方兴未艾。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住“金乌鸦”,有说不完的话语和祝福。大半辈子来,“金乌鸦”跟吊楼街上人们所过的日子,关系是那么密切。特别是到了困难关头,两次过苦日子的时候,人们就自然记起了“金乌鸦”,想着“金乌鸦”。如今,青娘滩最后一只“乌鸦”也要飞走了,尽管“金乌鸦”自己声称:“我还要回来的,还要回来的……”可是,谁能相信呢?你还要到北京去走亲戚,千里沅江,到处都有你的朋友、亲人、相好,你这一走,这辈子还能回来吗?

“一枝花”朝她的干老兄挤了过来,她泼泼刺刺地把米山郎身边的人扒开,她那无声的话语很明白:

“你们也该让一让,让我们干兄干妹好好说几句离别的话儿了……”

“天街”底下,刘海在铜钱岩的礁盘上追上了浪浪。铜钱岩有三四个水碾子大。圆形的礁盘,当中有一口四方水井。即使到了枯水的冬季,江水退落到远远的河槽底里去了,水井里还有一泓清水。站在吊楼街往下看,好象谁把一枚“开元通宝”的古钱遗失在这里。人们传说,这枚古钱,也真是江两岸歌奴峰上,那两位多情的歌奴仙子遗失在这里的。秋去冬来,他们看到江水落礁了,从唱着相思的恋歌的山崖上走下来,希望能越过江水见上一面,至少能站在越来越窄的河槽的两岸,拉拉手,触摸一下恋人的肌肤,也就算遂了一分心愿。他们站在河槽的两岸,任北风削痛了脸,任冰雪冻僵了心,他们还是等待着,希望一天天增大,河水再落下去,他们就可以伸手触摸到对方的手心了。姑娘急不可耐地从颈脖下的项圈上,退出一枚铜钱,她要当作爱情的信物,赠送给她的爱人。她捏着铜钱的手伸过去,尽量伸过去,还是够不着……就在这时候,远方传来沉雷般的吼声,凶残的沅江,象条好嫉妒的孽龙,又用它排山倒海、滚滚而来的惊涛骇浪,把一对恋人活活拆开。姑娘手里的铜钱,慌乱中掉到河水里了。过去,洞庭溪“吃男人饭”的女人,相传有那么一种“乞巧”的风俗,就跟文明之邦的姑娘七月七对月穿针“乞巧”一样。她们长到如花的年龄,当母亲允许她继承那生儿育女的神圣事业的时候,她便在一个有经验的伴娘的陪同下,趁日落黄昏,来到铜钱岩上,站在水井的一边,等待那些刚刚停泊的年轻纤夫水手。当她看中了某一个年轻男子,她就隔着水井把手平伸过去。那个男子便知道:这是一个准备把童贞献给他的姑娘,他只要在钱搭裢里面掏出少许的“彩礼”,便可以获得姑娘廉价的初欢。倘若这是一对一见钟情、一见倾心的男女,那男子一手握着彩礼,便一手平伸过来。于是,姑娘尽量把手伸过去,伸过去……希望触摸或者拉到对方的手。据说:只要这一对情人的手能够相握,他们就能象世人那样做正正当当的夫妻,老天爷会保佑他们白头偕老。参加这种“乞巧”仪式的江上人,也会很快传扬开去,谁也不会再来打这姑娘的主意。否则,这姑娘便还是只能跟人“相好”,和所有过路船客做“露水夫妻”就有那真情而烈性的姑娘,怀着对爱情的笃挚,对做一个正正当当妻子的强烈希望,站在水井边拚命把手伸着……明知没有希望,她还是希望情人把手伸得更长些。姑娘的身子都几乎扑到了水井上,累得腰酸臂疼,头昏眼花。绝望的打击,最后使姑娘失足坠落或故意跳下水井,让无底的深渊埋葬她无法达到的希望和圣洁的爱情……

现在,刘海就站在这个世界上最动人的“爱情井”的一边,向他曾经热恋过的姑娘,低沉而火热地叫了一声:

“浪浪——!”

浪浪在井的那一边站住了,但是没有回头。

“浪浪,我们今天就要分别了,我有满肚子的话,不能不向你说清楚啊……”

浪浪双手捧着脸,垂下了头。她的双肩耸动着,话语是那样哀婉:

“你有了新婚的妻子,你好好跟着她,爱她吧……,刘海,我怨的是你不该骗我,不该话都没有一句……我跟你有过的友情,本来象山泉一样清澈啊……”

“浪浪,我的好同学,我没有结婚——”刘海的两手,向井的那边伸过去,他为失去难忘友情和纯真的初恋,而苦不堪言。“浪浪,我要向你说的也就是这些话:我没有骗你!我的感情是真实的,我把你当作亲妹妹一样爱着。那次在模型室,为了亲妹妹的名誉,我生平第一次撒了谎,你已经原谅了我。浪浪,我要跟你说的是:我突然跟岩香举行订婚礼,那不是我的心愿,不是爱情的结合——而且,我们虽然举行了订婚礼,但没有真正结婚。浪浪,你想象不到,我的所谓婚姻悲剧,竟都是为了我那瘫痪的父亲,为了那场可怕的历史悲剧夺去了他的两条腿……”

浪浪镇静下来,缓缓转过了身。她的脸上是那么疑惑、惊诧,最后是满脸愧疚和同情。她呆望着被“爱情井”阻隔在彼岸的“高班生”,听他诉说他家庭遭受到的苦难与不幸。

“我考上大学,这是我们全家,也是所有背纤夫的喜事。可是我的父母捧着录取通知单,又是高兴,又是发愁。他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搭信要我回家一趟。回到家里,母亲正在为我上学做准备,同时要我赶紧在工地上找个对象,结了婚安安心心去上学。当时我误会了大人的意思,以为他们怕我读了书不回来,才给我拴一根绳子。我答应了父母,因为我心中有了你。那天在招待所的木楼里,本来我要向你说的,没想到你会生气……”

阴差阳错。刘海母亲见儿子迟迟没找到对象,便托桂花楼“一枝花”大娘说媒,给介绍了南货店的营业员岩香。“一枝花”说媒没有说不成的,一拍即合。两边的父母皆大欢喜,高高兴兴地准备嫁妆、彩礼,择定了喜日,散发了“请柬”。等刘海星期六回到家里,一切都“木已成舟”。他象做着噩梦,飘浮在五里云中,他对母亲说:“我不结婚。我不要岩香,我心里有另一个姑娘……”母亲知道了浪浪的情况,听说浪浪要去常德读书,含着泪说:“浪浪是个好姑娘,可我们家娶不起她哟!我们家要娶的是能帮扶家里的媳妇。你上学去了,你那份工资没有了,你不为体弱的妈妈着想,也要为瘫在床上的你可怜的爸爸想想哪!”

自从刘海父亲瘫痪,母亲成了家里唯一的撑门杠。刘海年幼的时候,经常看着母亲饿着肚子,象男人们一样上山下水,挑脚送船。有一次饿晕在大山里,是好心的红鼻子屠夫杀猪回来走山路,发现了,背着送回家。桃源的外婆家,有时送来点好吃的,当着丈夫和儿子分成三份:一份给儿子吃了,一份端给丈夫。过后,她又端着据说是丈夫不想吃的那份给了儿子,或者与此相反……实实在在是她一点也没有尝!母亲把一家人的不幸和灾难,全都扛到她一个人的肩膀上。她求助娘家的帮衬,让儿子读到高中毕业。近两年刘海有了微薄的一份工资收入,他才能为母亲分忧。经过十多年的煎熬,母亲的身体已经象一架破烂的筒车,不能使劲,没有用场了。他上大学去了,把一残一病的父母扔在家里,靠什么生活呢?即使政策再好,洞庭溪家家富得流油,他家却将继续沿着贫穷的道路越走越远啊!吃“五保”?儿子读大学父母吃“五保”,不仅没有先例,即使“能吃”,他刘海还算个什么洞庭溪人,算什么男子汉呢?……

在矛盾重重,左难右难的麻木苦痛中,度过了通宵失眠的一夜。第二天,“吃喜酒”的乡亲们陆陆续续地进门了,他昏昏沉沉,象个没头没脑的提线木偶,由“一枝花”大娘和桃源亲戚“提着”,下山去吊楼街迎亲。他陪着一副新娘打扮的女同学岩香,走出“天街”,走上青娘滩畔的那条岩磡小路,悬崖下响着沉闷的江涛声。想到和浪浪在这条曲折的岩磡小路上,有过的友爱和纯情,他心潮滚滚如山洪暴发,撞击震撼着他的灵魂。他突然停下来冲“一枝花”和男女傧相说道:“你们先走吧,我和岩香有几句话要说,马上就来!”“一枝花”大娘愣了愣,接着大巴掌一拍,打着哈哈道:

“使得、使得,如今是新式恋爱结婚,你们先在路上恋五分钟爱吧,我们在前边慢慢走着,你们可别恋得太久,屋里等着结婚。”

前边的人走走停停朝山崖上登去,刘海一P股在一块岩头上坐下来,双手抱着头埋下去,闷声抽泣。吓得脸白心慌的“新娘子”,犹犹豫豫地蹲下身子,扳扳他的肩膀说:

“刘海,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不能跟我说说?”

“岩香,不怪你,这都是……”刘海老半天才憋出半句不明不白的话。

“不怪我?噢——”岩香皱着眉头想了想,“你是不是埋怨父母做主,把我们的婚事办得太匆促、草率?海哥啊,”她拭拭眼泪,换成一副真情的笑脸说,“我俩虽说没经过谈爱,可从小同学,相互都很了解。说句心里话,在学校里我就喜欢你,‘一枝花’大娘还没来给我说亲,我就爱上了你……只要你喜欢我,我们今后的日子一定过得很和谐。当然……你高中毕业又考上了大学,我还是个山沟里的营业员,我知道自己的不足……配不上你,不过,我会想法弥补……”

“不是这个意思,”刘海抬起头,打断岩香的话,“我心里早就有了人!”

“你,你早就‘谈’了?”岩香惊得站起来,脸色刷白,“她是谁?”

他说出了浪浪的名字。

“老天,你是‘金乌鸦’,我倒成了‘一枝花’……”岩香双手捂着脸,伤心地大哭着。

他如痴如呆地站起身,瞅着哭泣的岩香。“不能责怪她,岩香没有错,错的是苍天降给我父亲不公平的厄运!”他想去安慰岩香,然而岩香的话又使他揪心地伤痛:在洞庭溪的“天街”,谁不知道“金乌鸦”和“一枝花”的爱情悲剧,是那苦难岁月铸成的遗恨啊!江水滔滔,历史有过曲折和迷误,但毕竟波涛把最后的灾难带走了,他和岩香、浪浪,都不应当再重复前辈人的命运,吞吃前辈人吃过的爱情苦果!想到这里,他激动而又怜惜地对岩香说:“你回去吧!”不料岩香旋转身,擦干眼泪,坚决地说:

“不!‘吃喜酒’的都到你家里去了,两边的父母都是满心欢喜,他们能经得起这样大的打击吗?!刘海哥,我求你,看在大人们的面子上,不结婚,就把今天的婚礼改成订婚吧!我知道:爱情不能勉强,捆绑不成夫妻。订过婚,你安安心心去读书,你家里父母有我侍奉。日后你要看得上我,我一万个高兴,你要真跟上了浪浪,我也会象‘一枝花’对待米山郎一样对待你,我的好哥哥……”

这就是洞庭溪的姑娘,这就是多情而执着的洞庭溪女子。铜钱岩上,刘海说完,再一次向浪浪伸出两手,如释重负般地长嘘了一口气,又接着郑重对浪浪说:

“浪浪,我们的友情和初恋是珍贵的,让我们把珍贵的东西长留在记忆中吧!人生的道路,象脚底下这条江,曲曲弯弯,还有很长很长……爱情是人生长河中激励人向前的浪花,它要经得起礁石的撞击、摔打!爱情并不是一切,我们都还要读书,还有我们的理想,事业……如果我们有缘,一定还会相会的……”

误会消除了,浪浪的心里壅塞着某种不知滋味的柔情和深深的惆怅。她缓缓伸出了手,口里喃喃着:“再见,让我们再见吧……”

没有时间说话了。这时候,“天街”上送别的乡亲们,簇拥着“金乌鸦”爷爷,从那陡峭的木梯上,曲曲折折的岩磡路上,蚂蚁牵线般地蜂涌下来了。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