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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秀阿婆走后,原来最担心孙女儿离开身边的爷爷,现在天天催逼孙女儿去常德读书。而原来做梦也闹着要去常德的浪浪,如今好说歹说也不愿甩下孤孤单单的爷爷,只身远走。爷孙俩,都是因为读过张廷真的“遗书”,看过最早由张廷真设计,现在由他女儿张梅芳领头“拍板”的伍强溪工程模型、远景规划,又经历了跟秀阿婆的离合悲欢之后,思想感情都发生了巨大变化。

老纤夫“金乌鸦”,从心底被震撼了。他的目光从青娘滩,重又看到了省城,北京……;看到背纤夫的后代,将要站在大电站五光十色的机房里“驾”机子,在变成了“湖”的江上大干一番事业的美好壮丽前景。他从个人的不幸遭遇,从“十年乱世”的憋闷和痛苦中彻底解脱出来。从春秀顶替水秀,四十年煞费苦心都只为安慰报答他的美意;从当了专家的梅芳终于把老伙计的遗骨、遗愿送回到他身边的深情厚谊中,他重又感受到了人世间毕竟还是温暖的。他一度失去的爱情、友谊,现在又象熏熏的春风,温暖、融化了他那颗冻结的心。他从发财致富,却又毫不吝啬,甚至舍己为人的峒河黑皮小子身上,看到正直善良的老一辈背纤人的血液,在新一代“吃水上饭”的年轻人身上得到延续。他那至今瘫痪在床上的“关门徒弟”的独生儿子,居然中了状元,考上了大学,更使他感受到:世世代代牛马不如的背纤人的悲苦命运是真正结束了;在峒河黑皮小子、大学生刘海和孙女儿浪浪这一代人身上,彻底结束了!他们将过一种前人做梦也想象不出的新生活。他的身板结实,他还蛮有希望看到新生活象早晨喷薄而出的旭日出现在他眼前。他心里热乎乎的,充满阳光,充满活力,他的心潮如奔腾澎湃的江水,在心胸的峡谷间碰撞,只想进涌,只想冲出咽喉的闸口……

在凉风习习的秋夜,在流萤、淡月、疏星交织出来的那梦幻般的石坪上,他终于又启开了他那封闭了十余年的出类拔萃的歌喉:

贝苏花开一片红,

百合花开打灯笼;

阳雀子唤醒十年梦,

桃花水冲开歌喉门。

螺丝张口不出声,

蛤蟆张口难起风,

金乌鸦开口风雷动,

唱一曲新歌下洞庭。

千里沅江一条龙,

青娘滩险恶老虫;

伍强溪降龙又伏虎,

背纤夫迎来好前程。

……

他歌声一落,兴犹未尽,劲冲冲地对孙女儿浪浪半嗔半怨地说:

“我不跛不瞎,不要你留在绞船上碍手碍脚,你给我去常德读书!”

“该去常德的是爷爷你——”浪浪毫不相让地说道,“你早到了退休的年龄。再说,梅芳阿姨还要接你去北京看看,你放心大胆地走吧,绞船有我浪浪看守!”

“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我只要你去读书……”

“我在绞船上照样读书。我一边自学,一边读另一本书:生活的大书。这本书可大了!装了千年历史,装了万人万事,一辈子都读不完!”

这些天来,浪浪从天真的、极富浪漫色彩的理想“未来”,走回到了“过去”。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根”——她不是树上结的,也不是岩缝里长的,她是纤夫的后代,她的血管里滚沸着世代背纤夫的血液。她理想的翅膀,落到了这块肥沃的现实土地上,落到了这条野性的正被彻底驯服的河流上。“再也不能看到有船撞翻在阎王岩上!”爷爷发自内心深处的誓言,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行为准则。不能为了个人的前途、理想,背弃纤夫后代应尽的最后一分职责:守住阎王岩的绞船,直到伍强溪工程竣工,险滩变坦途,荒谷变仙境……

爷爷没有孙女儿那么多新词藻,他说不过浪浪,他准备去伍强溪。他想:一物降一物,一行服一行,只要请来梅芳那个“留学生”,就一定能“降”住家里这个“中学生”。

这天,张梅芳不请自来了。

原来工程设计所需的十几条水域、几十座山头、数百处洞穴和地下阴河的地质地貌资料,都已齐全,唯独她父亲在设计方案中注明的一处无名岩洞,连地点至今都未找到,当然缺乏它的勘探资料。父亲仅仅注明:无名岩洞在洞庭溪境内。然而,工地的地质勘探人员,在洞庭溪吊楼街的山上山下河道中,一连查访踏勘了好几次,都没有找到无名岩洞。连“天街”上的居民,都不知道他们世代居住的山崖上,有这样一处不为人知的洞穴。张梅芳并不怀疑父亲的记忆:那是父亲经过在沅江“千里炸礁”和“改船”的沉痛教训以后,积累了十年辗转水电工地的丰富经验,就在黄河源的土屋里,在他生命的烛光将要熄灭之时,用他最后的一滴心血绘制的蓝图,作下的注释啊,那怎么可能失误呢?作为一个年轻的见多识广的水电专家,她当然懂得这个尚未查清的疑洞,对于整个伍强溪工程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千里之堤,溃于蝼蚁之穴”,世界上有多少著名的水坝、水库、水电工程,在勘探设计过程中,就因为“蝼蚁之穴”而全功尽弃,改弦易辙!当然更不用说大的地质结构和地震系数带来的麻烦……在全面验收伍强溪工程设计的这些日日夜夜里,张梅芳为可能酿成“蝼蚁之穴”的疑点伤透脑筋。派出去复查复勘的人员一批批回来了,还是毫无结果。她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捧着父亲用最后一滴心血绘制的蓝图,她暗暗发誓:再不能给家乡人民捅漏洞,给沅江留下哪怕是一丝丝可能的后患了!昨天,她亲自领着二十多名年轻力壮的技术人员,来到洞庭溪进行了又一次全面查访和踏勘。整整一天,攀岩附壁,登山涉水,累得她腰酸腿痛。晚上睡在“天街”简陋而又不太“卫生”的吊楼旅店里,楼脚下雷鸣虎啸的河水,把她带到战火纷飞的童年……母亲用一根又宽又长的绑带,背着她在辽沈战场的前沿阵地作宣传鼓动,同时协助卫生队抢救伤员。罪恶的子弹夺去妈妈年轻生命的时候,她还躺在妈妈的血泊里哭泣。那时候她还不到三岁。那以后她便跟着爸爸在卷起黄尘的吉普车中颠簸……

张梅芳蓦地想起童年时,爸爸跟她说过的一个故事:那次为了搞敌人的枪枝,他们在沅江上“走纤”了,他被抓回去吊在桅杆上,是金乌鸦伯伯把他救下来,背到洞庭溪的一个岩洞里养伤——爸爸养伤的岩洞,就是那个不为人知、无处可寻的无名岩洞吧?!想到这里她无比兴奋,强迫自己安心落意睡了一觉,今天一早便领了两个技术人员来歌奴庙找金大伯。

梅芳一进屋,爷爷和浪浪,不管这位专家组的副组长有无公务在身,便一边张罗客人吃早饭,一边拉着她陈述爷孙俩争论不休的问题。各说各有理,针锋相对,滔滔不绝,开始“留学生”根本插不进话。吃饭的时候,张梅芳瞅着米山郎笑吟吟地说:

“大伯,你要浪浪去常德读书,有理呀!”

浪浪的脚尖,在桌子底下朝张梅芳一踢。张梅芳朝浪浪眨眨眼,狡黠地一笑道:

“浪浪要在绞船上站好最后一班岗,理由也十分充足。”

爷孙俩面面相觑:这个漂洋过海的大专家,不是脚踩两边船,壁子上和稀泥嘛!

“你们究竟谁有理,”张梅芳煞有介事地说,“让我好好想想,过几天再给你们裁决吧!今天我来找大伯,还有件很要紧的事……”

张梅芳把寻找勘探无名岩洞的要紧事一说,米山郎瞪着眼猛抽了一口冷气,放下碗筷,勾着脑壳坐在那里,老半天没有吭声。他蹙着眉在那儿一口接一口抽着闷烟,等客人吃完了饭,他抬起头冲张梅芳懵头懵脑问道:

“梅芳,那个岩洞你们不看不行吗?”

“不行,一定要查看个透底!”张梅芳把“蝼蚁之穴”关系整个伍强溪工程的道理,深入浅出地说了一通。

米山郎听完,默默无言地走进里屋,换了一身老猎人的装束:上穿青布大襟夹衣,腰袱捆得紧紧的。裤腿下面裹着绑带,蹬一双“踢死牛”的厚底山鞋。肩上斜背着一大捆酒杯粗的绳索,烟筒别在腰袱上,手里横端着一支灰尘扑扑、显然很久没用过的鸟铳,俨然是一副上山打虎的派头,脚步冲冲地走出来,他对着惊诧不已的张梅芳说:

“梅芳,你留在这里,探洞的事由我带这两位年轻同志去。”

“为什么?”张梅芳更加疑惑不安。

“没什么……就你不要去,”米山郎尽力镇静自己,然而他转过身走到孙女儿跟前,眼窝窝里还是闪着泪光。他把鸟铳提在一只手里,伸出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抚摸着孙女儿的肩膀,话语沉重地叮嘱说:

“浪浪,你要好好守住绞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能撂下绞船!”

浪浪莫名其妙地点点头,盯着爷爷问:

“爷爷,你不是去一趟就回来吗?”

“嗯……”米山郎转过身,招呼两名年轻勘探队员,走出石坪,他忽地又走了回来,紧紧抓着孙女儿的手,嗓音压得低低地说:

“浪浪,爷爷要是回不来了,你就要梅阿姨去常德,把你阿婆请来给你做伴……”

“爷爷——”浪浪吓得差点晕了过去:爷爷怎么回不来了?难道那个岩洞……,浪浪还没醒过神来,老爷爷手一松,转背朝石坪外岩磡小路上的勘探队员紧追上去。

心里揣个闷葫芦的张梅芳,已经背起野外勘探的工具袋,走到了“金乌鸦”大伯的前面。米山郎拉住她一边往回撵着,一边板起脸说:

“梅芳,我讲了你不能去!”

“大伯,”梅芳争辩说,“我是审核工程设计的负责人,不去怎么行呢!”

“好吧!你霸蛮要去,我就不去了!横竖你们找不到地方……”米山郎赌气回到石坪当中,在木凳上一P股坐下。

走到小路上的队员踅回来了,他们跟张梅芳、浪浪一起围住了老纤夫。“金乌鸦”大伯的反常举动引起了梅芳更大的疑问,她蹲到米山郎跟前,扶着老人的膝头问道:

“大伯,那个无名岩洞是不是很危险,很不好走?”

米山郎鼻子一哼,要说不说地:

“不光是危险,不好走……”

“那还有什么呢?”张梅芳故意淡淡地说道,“干我们这一行,什么危险复杂的岩洞没有钻过呢,大伯,您就放下一百二十个心领我们去吧!”

“不行!”米山郎大喝一声,拍拍鸟铳的枪托,又激动地压压嗓门道,“为了老伙计的心愿,为了伍强溪工程能够填平青娘滩这号鬼门关,你大伯才舍命给你去探清那个无名岩洞!你怎么硬要去呢?……”他本来不想说——怕浪浪在家里担心,为了劝阻梅芳,他又不得不说了,“那个岩洞,要说有洞神、妖怪、孽龙,你们不会相信!嘿!怎么说呢?那就不叫孽龙,叫大蟒蛇吧,那是我跟你爹——”他手搭张梅芳的肩膀,心有余悸地瞪圆了眼睛接着说,“我跟你爹亲眼目见,一点都不假啊……”

“无名岩洞里有大蟒蛇?”张梅芳惊得站了起来。

“大蟒蛇?!”浪浪和两名勘探队员不约而同地喊。

米山郎把鸟铳横搁在大腿上,抽出罗汉竹脑烟筒,装上烟丝,慢慢吧嗒着,闷声闷气地回忆说:

“那一回,我把你爹背到洞庭溪里面的无名岩洞养伤,”他仍然面对着坐了下来的张梅芳,“洞口窄小,只有一人多高。洞里面漆黑,不知道有多高多大。我跟你爹不敢往洞里边去,就住在离洞口十几码的地方。开头那个把月,你爹伤口化脓,发着高烧,整天昏迷不醒;我也是天光出洞,摸黑进洞,忙着给你爹弄吃的,寻山药,洞里兴妖作怪的事谁都没有注意……”

浪浪给爷爷和客人泡了茶,蹲到爷爷大腿边继续听爷爷讲那恐怖的故事:

“大约住到第二个月头上,有一天黑早,我被一阵嗬嗬嗬嗬的怪叫声惊醒,我吓得一弹跳了起来,又被一股阴惨惨的妖风刮倒。我默神,这个无名古洞里有洞神兴妖作怪。我不敢告诉老伙计,他伤重,怕吓着他。从那以后我处处提防,莫让‘洞神’伤了‘表兄弟’。谁知又过了十多天,那次我从洞庭溪桂花楼干老妹那里赶回来,天已经毛毛亮,远远看到一条几十丈长的乌龙,尾巴一摆钻进了岩洞!我想:完了!‘王八蛋’一定被孽龙吃了。我没命地呼叫着,磕磕绊绊奔了过去——”

“我爹——他怎么样?”梅芳完全沉入故事中去了。

米山郎喝了口茶,一拍大腿:

“嗨!‘王八蛋’的命大,没事。可把我‘金乌鸦’差点吓成了疯子。白天我也不敢轻易离开洞子了,把火烧得大大的,守着伤口慢慢好转的老伙计。那天吃过稀粥,我跟老伙计躺在茅草垫窝上,那阵火堆格外旺,我的眼睛本来就胜过老鹰,突然我看到斜上方的洞顶,黑乌乌的一线,禁不住失声喊叫:‘龙!乌龙!’老伙计坐起来,抱住我吓得发抖的身子,朝我手指的地方瞧了瞧,摇着头说:什么龙!那是一条岩缝。……”

“嘻嘻,大伯,”张梅芳听到这里,松了口气说,“您还不是一场虚惊!”

“什么虚惊!”米山郎把竹脑烟筒的烟灰磕磕,又在大腿上拍打着说,“只怪你爹的眼力比你大伯的差一长截!我跟你爹天天瞅着洞顶上看,天天争吵。那乌龙今天在这边,明天又趴在那边,岩缝哪里能搬家呢?你爹争不赢了,不服气地摇着头说:世界上没有洞神,也没有什么龙呀!‘王八蛋’!到了最后那天,你爹正在擦抹那支‘短火’,这天乌龙趴得更低了,就在对面几人高的洞壁上。我看得清乌黑的鳞片,还看得那乌黑的家伙在扭动呢!眼睛没吃油的‘王八蛋’,这回到底也看明白了,他大叫一声:‘不好了,那是大蟒蛇!’他把我往身后一扒,用枪对准大蟒蛇,一步步往洞口退着。刚要出洞,不知他慌了手脚还是怎的,‘叭——’地一声枪响,洞子里翻了天,雷鸣虎啸,一股黑风冲出岩洞,把我们两个冲到洞外的草坪里,在地上晕了老半天才醒过神来……”

米山郎的话音落了好一阵,石坪里没有一人吭声。浪浪和两位年轻小伙子早吓得脸色苍白。低着头的专家组副组长张梅芳,沉思了片刻,她起身踱到悬崖陡磡的河岸边,呆呆地瞅着河水。过了一会儿,她倏地转过身,急步奔到米山郎跟前,激动地说:

“金大伯,我的心情跟您老人家一样啊!为了父亲在黄河源小屋里留下的遗愿,为了对党和对故乡的乡亲们负责,无名岩洞里即算有毒蛇猛兽,我张梅芳也必须去啊!让我们一起去洞穴探险吧!”

经过张梅芳一再解释、说服、恳求,这位全副武装的老向导,总算勉勉强强答应张梅芳了。张梅芳打算到洞庭溪吊楼街,汇合那里的二十多名勘探队员,好好组织准备一番,再进无名岩洞探险。

爷爷和梅芳姨等人走了以后,浪浪来到绞船上,送走了等在滩下的早班上水船,远望着洞庭溪的方向,她心神不安。爷爷要是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大蟒蛇……洞神……妖怪……这些从小就在荒野山谷中形成的魔怪形象,怎么也不能从她脑海里排除掉。对爷爷和梅芳姨揪心的思念,担心,使她恨不得就去洞庭溪,就去寻找无名岩洞。然而,她不能离开,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天坍地陷,她都不能离开绞船,不能离开爹娘葬身的阎王岩啊!

已经修好“蚱蜢船”的峒河黑皮小子,吃过午饭,来阎王岩向浪浪和老爷爷告别。他走近绞船,站在礁石上高兴地喊:

“浪浪,浪浪!”

浪浪刚送走一批上水船,站在那儿瞅着河心里的“开花水”发呆,根本没有听见。

“浪浪,我的船修好了,等下就要开船!”

浪浪还是一动未动。

黑皮小子纵身一跃,跳上绞船。浪浪惊得身子一晃,麻二苟把她扶住,诧异地说:

“浪浪,你怎么了?丢了魂魄?”

浪浪回过身,眼里含着泪,抓住黑皮小子的手,急愣愣地说:

“二苟,你的船修好了?”

黑皮小子一笑:

“刚才我告诉了你:船修好了,就要下常德。”

“二苟,”浪浪的语气变得出奇地亲昵,“我请你帮个忙好吗?”

黑皮小子受宠若惊地喊:

“浪浪,怎说帮忙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要我下海擒龙,我马上就在这里跳水……”

“是这样,”浪浪放开黑皮小子的手,一脸忧愁地道,“爷爷和梅芳姨去无名岩洞探险,一去老半天不见回来,你把船开去给我打听一下消息吧!”

“那个岩洞在什么地方?”峒河小子也焦急起来。

“从洞庭溪吊楼街——”浪浪往下游一指,“听爷爷说过,那个无名岩洞在去大庸的小河河岸上,从铜钱岩进去二十里,你乖巧,一定能找到。”

“好,我马上就去!”受到表扬的黑皮小子,劲鼓鼓地蹦下绞船,象只山麂子朝“之”字拐岩磡路奔去。

“二苟——”浪浪站在绞船上摇着手喊,“有了消息你快快回来告诉我——!”

“知道啦——!”崖顶上答应了一声。

“我等着你——,二苟——!”

黑皮小子在岩坎小路上消逝了。这时,滩下又来了上水船,浪浪五心不定地放下升降杆,叶轮哗哗哗地转动,搅起白花花的激浪、水雾,浪浪的心,也象叶轮下面的流水,在不停地滚荡翻腾……

日头从锯齿状的山脊上落下去了,渐渐阴晦的河谷里,变得更加荒寂,令人生愁。黑皮小子也是一去便没有音讯,浪浪的眼睛望酸了,望穿了。波浪映着天光变得象万千闪光的鳞片,如传说中的苍龙,又似无头无尾的大蟒,令她不寒而栗,加倍担心在蟒蛇洞探险的亲人。

等到收班的时候,浪浪收拾了绞船,连家门也没进,就直奔洞庭溪。吊楼街下的江面上,没有麻二苟的“蚱蜢船”。她想:“二苟也被蟒蛇吞噬了?”颠颠晃晃奔进桂花楼,扑到“一枝花”大娘的怀里,她急得抽抽嗒嗒只晓得哭,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大娘,爷爷……梅姨进洞了,到、到这阵还……还没有回,回……”

其实“一枝花”大娘也早就急得差点吊颈,米山郎和张梅芳在“天街”组织人马去探险,她不光全知全晓,而且吃过中饭她就派“红鼻子”老倌探听消息去了,也是至今未见那死老倌子回来。她一看浪浪急成这样,又强打精神舞饭弄菜,劝浪浪好好吃,好好等……

这才是:泪眼对泪眼,愁人劝愁人!

等呀,等呀,等过漫长的秋夜,等到黎明,等到吃过早饭浪浪哽哽咽咽要回阎王岩看守绞船的时候,摔得脸青鼻肿的“红鼻子”老倌才带回无名洞里的消息。

原来,昨天中午时分,米山郎把张梅芳组织的探险队一帮子人马,带到二十里外的无名岩洞。在洞外吃过干粮,米山郎准备带第一“梯队”进洞,又跟梅芳发生了激烈争吵:

“大伯,让我第一批进去吧!”梅芳说。

“不行!”米山郎以长辈的威势和老纤夫的倔劲,拦住洞口叫道,“打仗,就是一个草包司令,他也要在后面指挥。”

“您年纪大了,大伯,该让我走前面。”

“哼,嫌我老了?”米山郎夺过梅芳手里的五节手电,气哼哼地旋过身子,提着鸟铳朝岩洞里面冲去。

张梅芳拉住“一梯队”的一个年轻队员,叮嘱说:“你要照看,确保向导的安全,发现意外情况立即派人出来向我报告。”

“一梯队”进洞以后,张梅芳向待命的二、三梯队的十几名队员,提出了严格要求:随时准备进洞营救“一梯队”,决不让有人在洞里发生意外。这支野外勘探队,攀爬钻洞的工具齐备,但是没有杀伤毒蛇猛兽的武器,“金乌鸦”大伯等人一进洞,张梅芳便忐忑不安。她拿了支强光手电,趴在洞口,心口怦怦地跳着,仿佛就在耳膜里敲响了耳鼓。“爹当年都看清了是条大蟒蛇,那条大蟒还在不在岩洞里呢?”她正心急如焚地想着,蓦地黑洞里发出一阵尖叫声。那声音经过溶洞的共鸣,扩大,传递,象一声声炸雷轰击她的头顶。她的全身一麻,下意识地跳起来,胳膊一挥叫道:

“‘二梯队’,跟我来!”

六七支手电的闪光,象一串流星冲进了黑黝黝的大溶洞。黑暗太深沉、太广阔了,手电白亮的光束似乎立即被吸收,变成了昏黄的只能照见前面几步路的幽光。

“梅芳同志,前面发现大蟒!”

黑暗中一团“幽光”来到张梅芳跟前,根本看不清奔过来报告的人是谁。

“大伯,停止前进!”张梅芳大叫着,朝数丈开外的那一簇“幽光”奔去。

两个梯队十几支电光集中照在洞顶的岩棚上,那是嫩黄泛白的石灰质溶岩,很明显看到那里有乌黑的一线横在穹窿之上。粗看很容易被误认为一条又深又宽的岩逢,张梅芳的视力不弱于“金乌鸦”大伯。她抬头一看,立即浑身打了个哆嗦。第一眼她便断定那是个奇异的活物,电光集束照去,那灰黑色的鳞片似乎在不安的蠕动。真是蟒蛇?!她估量黑色的“怪物”至少有三五尺宽。真要是蟒蛇,最小也得有大水缸粗。有多长呢?她移动手电光,默默朝前走去,走了几十步,她吓得打转了。“怪物”似乎无头无尾,仅是照见的部分就有数丈长。

“你们退回洞口去!”慌乱间她发出了低沉的、但不容辩驳的口令。勘探队员迟迟挨挨地退回去了。张梅芳立即冷静下来:“不是蟒蛇!”世界上除了早已绝迹的恐龙和尚未证实的尼斯湖怪兽,还从来没有这种如此巨大的蟒蛇的记载!再说,真要是巨蟒,体重那么大的家伙,怎么可能悬空趴在岩棚顶上呢?是某种飞禽吧,只有禽鸟才有这种“悬空”本领呵!她正紧张地思索着,这时,一只粗大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梅芳,你还不给我快走!”

是“金乌鸦”大伯。她挣扎着:“如果是禽鸟,岩洞里一定留有鸟类。”她把电筒照到脚踩的岩地上。

“你给我快走!”她被米山郎猛劲一拽,朝洞口推去。“我就要开枪了!”米山郎高声喊。

“大伯,情况不清,你不能开枪!”梅芳去夺米山郎的鸟铳。她被米山郎一推,掼到了洞口边,黑暗中传来老纤夫犟牛一般粗重的嗓音:

“不开枪打死它,吓跑妖孽,你们就没法进洞查看!”

米山郎话音未落,黑暗中火光一闪,如一声炸雷。张梅芳不顾一切朝火光扑去,在岩地上摸寻“金乌鸦”大伯。这时,岩洞里嗬嗬嗬嗬地发出怪叫、呼啸,如天崩地裂。一团团软绵绵的东西,象雨点般打在身上,一股股阴惨惨的飓风,似乎要把人卷走。她和米山郎被奋不顾身的队员抢救出来,背到了洞外的草坪上。“没有洞神,没有妖怪!”在昏迷中她极力镇静自己。“一定要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情况!”她想到不知“金乌鸦”大伯生死如何,想到大伯冒死为勘探队扫清洞穴中前进的障碍,不看清妖孽究竟为何物怎么行呢?她以超凡的意志力强迫自己睁开眼皮,开始她的视网膜上出现了雾濛濛的黑色带状的东西,那确乎象一条从洞口冲出的乌龙。远处,“乌龙”在河谷明亮的天空中淡化了,扩散了。变成了一只只远逝的灰鸟。她眨眨眼睛,把目光收了回来:看清了,原来那是一只只罕见的大型蝙蝠。她猛地站了起来,欢欣雀跃地大喊:

“同志们不要怕!那是蝙蝠!成千成万的蝙蝠!蝙蝠……”

米山郎已经作好了“拚命”的准备,比跟张廷真遭遇的那次胆大心壮多了。这时他也早清醒过来,坐在草地了,望着从洞里黑线一般飞出来的家伙,搔着后脑壳自语着说:

“噢,是‘檐皮老鼠’?”

蝙蝠出洞形成的“乌龙”,势头越来越小。谁都可以看清楚单个的“檐皮老鼠”了。而且,在洞口碰死,挤死的蝙蝠,散满一地。从一场恐怖的“虚惊”中猛省过来的探险队员,抓着活的,抛掷着死的“檐皮老鼠”,在草地上欢笑着,蹦跳着,无异于中国女排首次夺得“金杯”的狂欢场面……

接下去,一连三天,对四千多公尺长,包括十三个大小不一,首尾相衔的溶洞的无名岩洞的考察,便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虚惊”了。有的,只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喜,一洞胜过一洞的奇观。这里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河谷两岸,天然的石柱、石笋,拔江而起,诡谲如林。地下巨大的溶洞,自第二洞始,便洞洞有水,有河,有湖,曲曲折折的地下阴河与第十三洞外的溪河相连。驾一叶扁叶,便可畅游第二洞后的所有“地下龙宫”。“龙宫”中千姿百态的石笋、石钟乳、石松、石花,玲珑剔透,变幻迷离。如琼楼玉宇,如海底珊瑚,如瑶池佳果,如珍珠玛瑙,更有的象飞禽走兽,花鸟虫鱼……使人疑心走进了人间并不存在的童话世界!

“地下龙宫”的意外发现,不仅消除了张梅芳在工程设计上的最后一个疑点,而且使她连想到欧洲阿尔卑斯山麓、地中海滨、日内瓦湖等旅游胜地;联想到相距不到两百公里的大庸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而伍强溪以上的沅江河谷,自然风光是这般奇特秀丽,加上巧夺天工的“地下龙宫”,独具特色的吊楼“天街”,充满优美传说的伏波宫、歌奴庙。伍强溪工程竣工以后,在这水府泽国,不是可以建成又一个日内瓦湖,又一个张家界式的旅游胜地吗?一个综合利用山水人文风光资源,发展“无烟工业”的副产品设计蓝图,在她脑海里酝酿着。她为自己能在父亲遗下的设计蓝图上,添加美妙的一笔,而感到无比欣慰。

米山郎和峒河黑皮小子以及那条“蚱蜢船”,一直协助张梅芳的探险队结束考察,他们才一同回到洞庭溪吊楼街。黑皮小子的“蚱蜢船”上,因顺带着回伍强溪工地的勘探队员,他没有再来阎王岩向浪浪告别。米山郎则因为挂念看守绞船的孙女儿,在桂花楼饭也没吃,便扯风急火地赶回了家。

张梅芳回到伍强溪工地,把发现“地下龙宫”的事跟专家们一说,远道而来的专家们游兴大发。等技术审核工作结束,他们乘专船去“地下龙宫”游览了整整一天。当晚在“天街”的旅店安宿,感慨万千。第二天溯沅江而上,又游览了以生产“贡茶”著称的风景名胜——碣滩。碣滩正逢七天一圩的圩场。周围几十里外的山民都赶来进行贸易交换,他们从崎岖山道,推着鸡公车、单车,用背篓背着高耸在肩头上的山货土产,来到那早就不能适应的小小渡口,等待那两条载人有限的方头划子过渡。他们在渡口的河岸边,兴致勃勃地排队,拥挤,善意地叫骂,粗野地豪笑。在拥挤中会见多年不见了的故友,在笑骂中就地进行“以物易物”的交换。青年男女在不远的山边做着另一种“交易”。当地阿婆在渡口摆起了茶水、小吃摊子,似乎圩场从河的那边摆到了河的这边……

专家们返回到青娘滩歌奴庙,登上陡峭的石鼓崖,顿时又被奇雄的山势,绿色的河谷所陶醉。联袂步入伏波宫的正殿,一位白发老专家,指着一条斑驳的楹联,大发感慨地说:

“你们看,这幅楹联写得多好!我退休以后,宁愿到这里来跟马伏波分享一分山水!”

楹联上写的是:

“卅六里雪浪飞来,淘尽万古英雄,尚遗鸦阵神兵,留传部曲;

廿八将云台在否?幸有五溪祠庙,得与羊裘钓叟,共占江山。”

楹联赞扬的是汉室名将马伏波。汉光武帝中兴汉室,马伏波东征西讨,平定南北。汉明帝三年,在洛阳南官建筑云台,把最著名的廿八将绘像供祭在云台之上,世称“云台廿八将”。马伏波功劳卓著,但因女儿是皇后,汉明帝为避外戚之嫌,故没有被列入云台受祭。他象汉光武帝的好友、激流勇退不愿做官的“羊裘钓叟”严子陵,在五溪这地方占住一分山水,不是也很好吗?

老专家们抚今追昔,感慨系之。一个个附和“白发专家”,感叹地说:“退休以后能够让这里的青山绿水涤荡一身世俗的尘土,领略一番大自然的美与真谛,的确不错。”

怎么也轮不上“退休”的张梅芳,这时玩笑地说:“那好呀!伍强溪工程设计再增加一项‘副产品’——在绿崖上修建几排专家退休楼!”

刚才送专家们来的快艇,停靠在阎王岩滩头的洄水湾里。专家们下船以后,从快艇上又走下来一伙年轻工人,浪浪一看“高班生”刘海也在其中,她厌恶地离开绞船,回家来跟爷爷一道招待远地来的贵客。她一直在想:刘海这家伙,就要去上大学了,近些天还要筹办结婚,他不呆在家里,还跟着专家小组跑到阎王岩来干什么呢?那伙工人下了船,始终不见他们上石鼓崖。浪浪害怕碰上“高班生”,但她又强烈地希望再见他一面:她要把满腔的愠怒和委屈,一古脑儿向他发泄!“哼,你话都没一句就这么‘挂筒’”在石坪里张罗茶水,她不时朝悬崖下瞅瞅:那伙工人正从快艇上搬运什么东西下来,刘海在那里干得十分卖劲。他们在搬运什么呢?该不该给他们送壶茶去呢?一想到“高班生”在那里,她的腿子好象钉在石坪上,怎么也走不下“之”宇拐岩磡路。

老专家们“观光”完毕,三三两两,兴致勃勃来到石坪里休息喝茶。米山郎和浪浪拿出山果和土货热情招待。陪同“观光”的张梅芳,近来消瘦多了,但精力却又那样充沛。她跟专家们谈笑风生应酬了一会儿,转过来对米山郎和浪浪,故作神秘地说:

“大伯,小浪浪,今天嘛,我要正式给你们裁决了。”

米山郎摸摸胡茬,嘿嘿一笑说:

“芳芳,我知道你站在大伯一边,赞成浪浪去读书。”

浪浪拉住梅芳的手,嘴巴一撅:

“梅姨,你——”

“你们爷孙俩都没理,得各打五十大板,”张梅芳朗声一笑,“然后一块跟我走——浪浪去常德读书,大伯跟我去北京开开眼界!”

“绞船不守了?那不行!”爷孙俩不约而同组成了“统一战线”。

“绞船不用看守了。”张梅芳指指在座的专家们,说,“那次从这里回到伍强溪,我把你们爷孙俩的矛盾和难处,跟专家们随便说了说,没想到那位研究‘水力自控’的‘陈工’,很快给青娘滩设计了三条自动化绞船,再也用不着你们风风雨雨地去看守了。”

那位白发斑斑的“陈工”,走过来紧紧握住米山郎的手说:“老同志,你含辛茹苦侍候这条河大半辈子,你是又一个与‘羊裘钓’‘共占江山’的马伏波啊……”

客人们一阵哄笑,喝过了山野香茶,饱览了峡谷风光,心满意足地沿“之”字拐岩磡路,朝阎王岩的快艇走去。走在后面的张梅芳,一手握着“金乌鸦”的粗手掌,一手搭在浪浪的肩膀上,深情地说:

“大伯、浪浪,背纤人的历史结束了!绞船不用看守了!跟我一起走吧,过两天我们就要回北京向部里汇报,一起走吧!”

“不行,不行,”米山郎瞅着崖坎下,那伙年轻工人正在“改造”的绞船,说,“专家设计的家伙,自然是荞麦田里捉乌龟——靠得稳的。不过我这个老纤夫,至少也得看新伙计绞个十天半月,真正方便,真正不出事,我才放心啊!再说……”

“大伯,我明白……”张梅芳含泪打断米山郎的话,她完全理解这位可亲可敬的老人的心。不等到他自认可以放心的那天,他是不会走的。秋旻溟濛的青娘滩河谷,那山崖上凿岩扎根、伴岩而长的岩松,破雾而出,更显得是那样挺拔,刚直不阿!那是经过多少风霜雨雪,雷霆急暴的磨炼哟!梅芳猛然领悟:难怪父亲在黄沙滚滚的黄河塬土屋里,遗恨无穷地去世之时,还嘱女儿要把他的遗骨送回故乡,他是依恋着这里的岩松,这里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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