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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秀阿婆住了些日子,到底还是走了,象走了趟亲戚那样走了。她没有能够把米山郎接回家去共度晚年,也没有把孙女儿浪浪带回常德去读书。她象来的时候一样,心情矛盾和不安地走了,孤孤单单地走了。

久别的亲人,时间在各人的心灵上,织下了一层无形的茧子,铺下了一层隔膜的灰尘,何况她还有那痛切肺腑的、难言的苦衷呢?

那晚上,屠夫和“一枝花”老两口走了,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重新坐回到木椅上的米山郎,抬起头对她说:

“她阿婆,你跟浪浪早点去歇息吧,我想独个儿在这里再坐坐。”

秀阿婆知道:就在眼前失去儿子媳妇的伤痛,是无法一时平息的,就让老姐夫独个儿再坐坐吧!她要浪浪给爷爷拿来了一件秋夹衣,她亲自给他披在肩膀上。她拉着浪浪进屋子里去了。在床上,浪浪低声地、压抑地抽泣着,好久好久才进入不能安神的梦乡。

河水还在梦一般的黑暗中呜咽,秀阿婆怎么也不能入睡。耳朵听着石坪外的动静,她的心怦怦怦地跳个不停。老姐夫把她错当成水秀姐了,等下他进屋子里来睡觉,她该不该过那边的房子里去,象真正的水秀那样去安慰他,跟他共叙“夫妻”的离情别恨呢?不过去又该怎么说呢?她的心一阵阵绞痛,翻过来,转过去,身子在木板床上微微颤抖。幸得屋子外面的石坪里毫无动静,好象那里根本就不存在另一个叫她左右为难的人……

她陷入了悲痛的回忆中:

“姐姐——!姐姐——!”

“妈哇——!妈哇——!……”

那还是小江江刚刚学会奶声奶气叫妈的时候吧,她已经记不清楚,那天她们三姊妹怎么会突然碰上那一群魔鬼,那一群禽兽不如的“东洋鬼子”。她们又累又饿,水秀姐还不时要停下来为小江江喂奶——没东西吃,姐姐宁愿挤尽她的血水,也要哺乳本来可以断了奶的小宝贝。她们就那样离散了躲兵逃难的大队伍,到了湖北松滋口过去的长江边上,她们在一片江滩的泥泞和芦苇地里迷路了。好不容易走出芦苇荡,看到了混浊的、滚滚的长江水,看到了被江水崩坍的、黑乌乌潮粘粘的泥岸沙口,看到了高低起伏、坑坑洼洼的长江大堤,姐妹们好高兴啊!她们再也不会饿死陷死在芦苇荡里了。她从姐姐手里接过小江江,背在背上,跟妹妹象比赛一样,朝铺满青草和野花的江堤斜坡上奔去。妹妹第一个奔上江堤背上的牛车路,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啊呀!姐姐——!姐姐——!”

她背着小江江,走到吓得两腿发抖的妹妹跟前,只见堤子那边十几个“东洋鬼子”,正一窝蜂地朝堤背上奔来。那些挎枪佩刀的家伙,首先看到了她那还不到十岁的妹妹,接着看到了她。象一群饿狼,嘎嘎地狞笑着,叽哩咕噜地疯叫着扑上来,有的抓住了她妹妹,有的抱住了她。如野狗争食,争夺着她们两个未成年的、长得枯黄干瘦的姑娘:

“花姑娘的,我的……”

“大大的花姑娘,我的先来……”

妹妹吓得大哭大叫,尿湿了裤子。她护着背上哭喊的小江江,扑扑打打,想摆脱魔鬼的纠缠,又想救护自己的妹妹。这时候,水秀姐姐赶上来了。她站到两个妹妹的跟前,用身子护住两个妹子,向那些兽性大发的鬼子哀求道:

“老总呀!她们两个都还是孩子啊!没有成年呀!你们不能丧尽天理良心,糟蹋两个未成人的孩子呀!……”

那些禽兽,不知是听懂了水秀姐姐的只言片语,还是被姐姐的花容月貌吸引过去了,一齐放开了她和妹妹,一时间象呆头木脑的蠢猪钉在那里不动了。一双双淫渴贪婪的目光,从姐姐那婀娜匀称的上身瞅到下身,一忽儿,爆发出一阵疯笑:

“哇——,花姑娘的,大大的好……”

十几条疯狗,十几只饿狼,好象要瓜分姐姐似的一齐扑上来,抓的抓手,抱的抱腰。有的撕开姐姐的胸衣,扒下姐姐的裤子;有的跪在地上去舔姐姐的大腿、P股……好比一群蜂蚁,抬着一根骨头。他们把姐姐抱起来,抬起来,举起来。象一群狂欢的狐狸,举着猎物朝堤坡下奔去,奔进了草坡下的芦苇丛。姐姐在空中挣扎着,伸出痉挛的手指向老天抓挠着,仿佛要抓瞎残酷的、见死不救的老天的双眼!她绝望地呼喊:

“春秀妹——,你们快走——!”

她背上背着江江,手里拉着妹妹,没有逃走,却哭喊着朝堤坡下追去。她们不能没有姐姐啊!自从父母去世,姐姐成了她们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当家人……追到芦苇地边上,两张恶魔般的脸,两把刺向胸口的东洋刀,把姐妹俩逼了回来。毕竟妹妹还不懂事,光以为大姐被抢走了,并不知道芦苇丛中正在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她站在堤面上只知道哭泣。可她春秀懂得啊!那伙衣冠禽兽,正在光天化日的芦苇丛里,恣意蹂躏她的姐姐!从那里传来姐姐一声声呼叫、呻吟;传来魔鬼一阵阵争吵、笑闹,象一把把钢刀剜着她的心,一块块烙铁烧着她的肉!她眼前发黑,天旋地转,一个趔趄栽倒在堤坡上……

她和妹妹带着江江再次来到姐姐身边,水秀姐姐被糟蹋得不成人样。她躺在一片被踩倒的、泥糊血染的芦苇里,赤裸的胸脯和脸上,留下豺狼的爪痕和齿印。大腿上的血污,浸透了她刚刚费尽最后一把力气,拉了上来还来不及扎紧的裤头。她的嘴里咬着长辫的辫梢,眼里没有了泪水,象死鱼眼睛一样呆滞而可怕!她把江江交给妹妹,帮水秀姐扎好裤头,穿好上衣。她搀扶着姐姐,妹妹背着小江江,她们无声地、蹒跚地沿着苦难的江堤,朝日落的方向走去。那晚上,她们住在荒无人烟的、江堤上防汛时才用的一个破烂芦柴棚子里,姐姐一直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她解开衣襟,给小江江喂奶和哄孩子睡觉的时候,她痴呆的眼睛里才滚出泪珠。小江江和小妹妹睡着了,水秀姐突然一把抱住她,“哇——哇——”地哭出声音来。她哭得嘴里吐出了血水,哭得苍白的脸变得绀青紫乌,她边哭边说:

“春秀妹,小江江有了一岁多,可以断奶了。日后……你要象苦命的姐姐一样,把小江江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抚养。江江长大了,你把他送还给他爸爸——‘金乌鸦’……,你千万不要跟他……说起姐姐遭过的奇耻大辱,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啊……春秀妹,你太象你姐姐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水秀,你就是小江江的亲娘,你一定要把江江抚养成人……好妹妹,没有山郎哥,我们姐妹活不到今天。我们姐妹一场,可怜姐姐不能再招呼你们……”

“姐姐——,你不能,不能想不开,狠心丢下你妹妹和小江江啊……”

那晚上,她怕姐姐一时糊涂去寻短见,她紧紧抱着姐姐睡在发霉的芦柴棵子上。

可是,第二天醒过来,姐姐还是走了,走了,永远地走了……

混浊悲咽的江水流走了,沸沸扬扬地流走了,但是流不走秀阿婆心里的悲哀!

第二天上午,她走下石鼓崖,来到阎王岩的绞船上。她一清早起床,就不见米山郎,也不见他吃早饭,浪浪说爷爷已经在绞船上,她怕他过度悲伤,身子骨熬不住,她给他送来了吃的。

米山郎坐在绞船上,一手托着结实的下颚,一手搭在膝盖上,他沉默而孤寂地俯视着陡滩上滚动的浪花,那吞噬了他儿子媳妇的毒蛇芯子般的浪花,他伶俜而庄严,就象罗丹那尊著名的《思想者》雕像。

“她爷爷,快趁热吃点饭吧!”秀阿婆把盛饭的篮子搁在绞船上,她自己在一旁坐下来。

“呵,”米山郎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抬头瞅瞅秀阿婆,回答说,“我吃过了!”

“吃过了?”

是的。米山郎已经吃过了。他解脱心灵上莫大的悲哀和痛苦,唯一的办法,是象当年那样背着沉重的缆巴,沿着坎坷的纤夫路,毫无目的的走去。昨晚秀阿婆和浪浪进屋以后,他没坐多久,便沿着岩磡小路朝洞庭溪方向走着。走出没两、三里地,忽见河滩上一堆熊熊的篝火,同时传来叮叮梆梆的砍削声。他愣了一会儿,猛然想起那就是在“岩屋”差点葬身江底的峒河黑皮小子。那小子在赶夜修船吧?他沿岩坡的麂子路走下河滩,看到被火光映得一身通红,赤膊汗流地在砍木头的峒河黑皮,他的心里一热:多好的青年啊!为了救别人的命,他是准备好牺牲自己的命和船呀!这才是沅江上“吃水上饭”的男子汉大丈夫的性格,江江要活到今天,也一定是峒河黑皮这样的好小子!只是他死得不是时候,死得太冤枉,谁叫自己不守住绞船呢?他抱愧地来到年轻人跟前,夺过黑皮小子手里的斧头,熟练而又不要命的猛砍猛削起来。随着震撼河谷的梆梆声,他那被哀痛扭结的心灵,渐渐获得了平衡……

昨晚在篝火边松了身筋骨,到半夜过后又跟黑皮小子一道在船舱里睡了一觉,一直睡到天光大亮。醒过来,山里妹子把早饭煮好了,在那里吃过早饭,他便连家门也没进就来到了绞船上,送走了昨晚歇宿在洞庭溪的那一批上水船。

米山郎跟秀阿婆闲聊了一气峒河黑皮小子,两人又相对无言。米山郎无话找话地说:

“你,你还记得我们在木排上第一次相会,你唱过的那个小曲吗?”

“嗯,好象——”她回避着他的目光,轻轻哼起常听姐姐唱过的、可作见证的“皇天无眼”……

“怎么会是‘分离歌’呢?”米山郎心想。“这支小曲,你不记得了?”他接着哼起当初布鞋尖尖戴着孝的水秀,强颜作笑哼过的歌:

荷花对镜开噫哟,

香风吹过来噫哟;

驾排的哥哥莫见怪,

梭啦妹子哟,莫见怪……

“年数太久,记不得了。”听到一半,她还是摇头。米山郎瞅着她疑惑地问:

“水秀,你弟弟死在常德大轰炸?”

“是啊!”

“你一个妹妹死在逃难的路上?”

“嗯罗。”

“你另一个妹妹还活着?”

“她在重庆成了家。”

“你还有——”

“还有,还有我水秀——”一个“姐”字刚要溜出口,立即又缩回去了。姐姐临死前的嘱托和哀求,她不能违忤啊!她绝对不能在钟情四十年,等待了四十年的老姐夫面前,再提起她有个姐姐啊!“我就是水秀,我就是水秀,水秀没有死,水秀没有那段在芦苇荡里的奇耻大辱……”她哽哽咽咽,支支吾吾地说:“水秀我……是姐姐,我最大……”

不知是出于神秘的心灵感应还是别的,米山郎对久别重逢的水秀产生了怀疑:她真是水秀吗?论相貌自然一点不错。但他猛地想起了跟水秀极为相象的春秀。一别四十年,猛一见,他把春秀当成水秀是完全可能的。看年岁,她比水秀应有的年纪要小好几岁,那正好是春秀的年龄啊!她刚才哼的歌,是夫妻离别时唱的,不是第一次见面时唱的,水秀会记不清楚了吗?她们共有六姊妹,她说来说去,活的,死的只说了五个,还有一个为什么不敢说?要真是春秀,为什么又要说自己是水秀呢?是水秀早就离开了人世,早就遭到惨死;是春秀怕我经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故意不提她的姐姐,见我错认了她,她就将错就错?……

“山郎哥,看你胳臂上的褂子撕破了,我给你缝两针吧。”秀阿婆瞅着米山郎,一边从自己左边的袖筒上抽针,一边温柔地说。

“喔,是昨晚在那里修船,没留心挂破了……”米山郎偏过头看了一眼破口,去解自己衣襟上的纽扣。

“不要脱下来,清晨自早风大,莫受了凉……”她抓住老姐夫的右胳膊,挪到自己胸前,同一时候,灵活的十指穿针引线,很快在线尾团起了结头。她用左手指轻轻抓住袖筒的破口,右手飞针,脸色赦然地缝补起来。她是用姐姐那样的柔情和深爱,来缝合老姐夫蹉跎岁月留下的伤口哟!

米山郎颦蹙双眉,紧紧盯着秀阿婆低垂着,不敢正眼瞥他一下的脸。那张脸,还是那么样清秀、俊美,弯而细长的蛾眉,端正的鼻梁,小巧玲珑的嘴……,四十年的岁月,除了在她的眼角额前平添几条浅浅的皱纹,其它似乎没有多大改变。两张脸相距是那么近,他能感受到她温馨的气息。他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的香梦之中。在木排上,有过多少甜蜜的月夜,水秀也是这么给他就着身子缝补在码头上挂破的衣衫啊!……记忆越来越清晰:头几次,他还没有发现水秀针黹是“左撇子”。后来,他是那么喜欢偷觑水秀在月光下柔美的脸,当水秀给他缝补右胳膊上的破洞时,他的目光总是被挥动不停的走针的胳膊肘弯遮住,他这才发现水秀的“左撇子”。于是,他总要忍耐到水秀将破洞补好,将头脸扑到他身上咬断线头,他才顺势把“相好”紧紧地搂在怀里,把她的脑勺子搁在自己蹦跳的胸口上,脸对脸地看着,弥补缝补时的“损失”……他情不自禁地喃喃一声:

“水秀!”

“啊!姐——”姐夫的“夫”字没有出口,立即被她“卡”住。同一时候,针扎到了她的左手食指上,她故意“唧唧唧”地咂咂嘴,装作很痛的样子,把手指含到嘴里吮着。

“啊!春秀!”记忆的另一张闸门跳开了,米山郎激情地一把攥住秀阿婆被扎疼的手腕,在心里默默地呼唤。两眼相对,各自的泪水扑簌簌掉了下来。米山郎松开手,擦擦泪珠,又冷静地沉思:她不是“左撇子”,她刚才挽线头结的兰花手,她吮手指的细微动作,都唤起他新的回忆:“姐夫,你跟姐姐快走吧!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吧……姐姐有了毛毛,不能让毛毛跟着受罪……”十五岁的春秀,对姐姐、姐夫真诚的爱,永远珍藏在他记忆的宝库里。

噢,春秀,一点没错是春秀!他在心里想:水秀是不会再找人家的。“黄泉路上等郎来”,水秀早到黄泉路上等我去了啊!春秀啊,你为什么要做你姐姐的替身呢?你姐姐惨死的时候,她就托付了你,你就代替你姐姐,把所有的爱倾注在江江身上;为了救江江的命,为了你姐姐临终的遗愿——要把江江抚养成人送到他纤夫爸爸的身边,你才不得不早早地出嫁,保住你姐姐唯一留下的命根吗?……春秀啊,一切都过去了,背纤人世世代代的苦难和伤痛,都随着滚滚的江水流去了,你还要代替你姐姐来安慰我,使我几十年的等待和希望不致彻底破灭吗?你要让我带着对水秀的痴情和梦幻,走到黄泉路上去吗?啊啊,好心的春秀,我至亲至爱的妹子呀!……

“浪浪她爷,”秀阿婆见米山郎钳口无语,强忍心酸,她担心地说,“你有什么话就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就问吧!”

“我什么都明白了,只是苦了你的心哪!”米山郎双手捧着疼痛欲裂的脑袋,深深地埋了下去。蓦地,他又仰起老泪纵横的脸,一双手紧紧攥住秀阿婆的手,悲呼一声:

“春秀!”

秀阿婆仿佛早就等待着这一声呼唤,然而呼声猝然出口,她的心又被震碎了。她把额头顶在老姐夫哆嗦的手腕上,和着泪答应一声:

“姐夫——!”

“春秀啊,”米山郎把拘偻的腰挺了挺,靠在绞船的舱壁上,泪眼迷迷瞪瞪地瞅着满河怒卷的狂涛,黑压压的礁石,怔怔地问,“我那苦命的水秀,是何年何月离开这个世上的啊?”

“就在、就在常德大轰炸的那一年,”秀阿婆慢慢抬起头,失声痛哭地说,“正是九月重阳……,{左(口)右(欧)}{左(口)右(欧)},重阳刚过的那天……”

“在、在什么地方……”米山郎象一块被狂涛拍打了亿万斯年的礁石,一动不动、麻木无知地接着问。

“在湖北……松滋口过去的……江边……”

“她是怎么样走的?”

“让江水……吞了!”

“让江水吞了!”米山郎愤怒地呼喊,“江水吞了我的爹,我的娘,吞了我们世世代代的背纤夫……”他揪住秀阿婆的胳膊,摇晃着问,“水秀她什么样的苦难都经受了,她为哪样要自己去投江呢?她遭到了哪样不能活命的灾殃呢?……”

“姐姐她——”秀阿婆的嗓子哽住了。

“你要说,你要讲!”

“她、她、她、她……”

“你只管告诉我!我‘金乌鸦’这辈子……天坍山崩也顶过来了……”

“姐姐她——”秀阿婆知道不说不行了,只得遮遮掩掩地回答,“她是被‘东洋鬼子’逼上了绝路!”

“嘭”的一声,米山郎一拳头砸在船板上。绞船的升降杆被震落下来了,叶轮嗬嗬嗬愤怒地转动着,把狂暴的波涛搅了起来,摔得粉碎。整个绞船开始在波涛中震怒地颠簸,摇晃,挣扎,仿佛要挣脱捆绑在礁石上的所有铁链,要象雄狮猛虎一般朝波涛中扑去。幸而这时候,滩下来船了。上水船拴上了那根长长的绞缆,激动暴躁的绞船才慢慢平静下来……

秀阿婆在歌奴庙住了这些日子,亲人团聚,看到老姐夫身板硬朗,浪浪长得聪明乖巧,她有欢乐、有安慰。开头几天,跟孙女儿一块拆洗被帐,缝缝补补,后来去洞庭溪“一枝花”家里做过一趟客,日子也还过得飞快。但她明白:她一时无法代替姐姐在老姐夫心目中的位置了。那天她一边清检自己的行装一边想:还是先把爷孙俩接到常德以后再说吧!

那天吃饭的时候,米山郎看出她要走的样子,诚心挽留说:

“她秀阿婆,你不能再多住些日子?”

“我这次来,是专程接你们爷孙俩去常德的,”她说,“我家老二在常德港务局工作,媳妇也在工厂里做事,家里房子住得宽敞。浪浪到那里可以接着读高中,老二夫妇都盼你去那里养老。你要不嫌弃,就长住在那边吧!老二就是你的江江,跟你亲儿子一个样。”

“唉,住到一起好是好,”米山郎叹了口气,“就是眼下我还离不开这条绞船,阎王岩也离不开我这个老纤夫。再说,这里还有我的老伙计——”他想起刚回来的“表兄弟”,“再等几年吧,等伍强溪工程修起来就好了……”

老姐夫一提起“阎王岩”,秀阿婆也不能太性急,太勉强地要米山郎搬家,她退一步说:

“那就让浪浪先下去读书吧!”她想只要孙女儿先走一步,下次来就不怕搬不动她爷爷。

“阿婆,我暂时不能走,我要陪爷爷在这里守绞船,”浪浪出人意外地说道,“读书的事,再等一两年吧,先要常德的二叔二婶给我带些书来,我在绞船上自学。”

“不,浪浪,你跟阿婆去读书,”爷爷断然地说,“你没听梅姨讲过吗,今后伍强溪电站修成了,要在那里看一台机子,至少都要高中、大学毕业……”

浪浪也很固执地:“我不看机子,我跟爷爷在这里守绞船。”

“爷爷不要你陪在这里。”

“爷爷——!”浪浪咬咬嘴唇,请求地,“爸爸妈妈都在这里,让孙女儿跟爷爷再在这里守一年半载吧!”

两位老人的眼里,潮满了酸涩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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