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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半轮上弦月,宛如一艘明晃晃的银船,从东面起伏的峰巅那湛蓝的、平静的港口驶出海湾。它缓缓的、微微颤动的,沿着河谷上空那嵌满闪烁的夜明珠的河道,朝前驶去。它是人间爱情与幸福的使者,是人世悲欢离合的司命之神。现在它慷慨大度的,把满船情爱、满船温柔、满船青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被繁华世界所遗忘的、僻远而荒漠的河谷里……

见面时激动奔放的情潮,象一场暴风雨业已过去。现在除了忙进忙出张罗茶水吃食的“一枝花”,大家都静静地坐在屋前石坪里的小桌旁,跟静穆的山峦,岩壁,跟迷离的月色溶为一体。好象通过唇舌来交流感情已经成为了多余的东西。

多么恬静而温柔的夜晚啊,这正是长别的亲人团聚所需要的那种夜晚。

可惜不是十五满月的那天。

河水,不倦的河水,不知为什么老是唱着极不和谐的情歌……

米山郎坐在那儿,一直埋头抽着旱烟,不时拿眼角瞟瞟坐在对面的蔺水秀。浪浪是那样亲昵地偎依在秀阿婆身边。按辈分,水秀当然早该做了阿婆,算算年纪她也快六十挨边了,可她怎么一点也不显老呢?当年的瓜子脸,变成了鸭蛋脸儿,眉目、鼻梁、嘴角却一点也没变。眼角有了浅浅的鱼尾纹,脸色由过去的苍白变得红润、福态,看去比实际年龄至少要年轻六、七岁。梦中的她,要不还是在木排上头一次见到的年轻姑娘,就是已经老得象外婆的“白毛女”。而今她却还是满头青丝,连鬓脚都见不到几根白发。她是象近两年的“一枝花”那样,学会了染头,还是跟上后来的老头享福,头发压根就没有白呢?她要来认我这个亲戚,是她后来的老头去世了,她思念旧情,要我这个年轻时节未能做长久夫妻的金乌鸦,老来去给她做个伴吧?……他陡然觉得无情的岁月在他们之间留下了隔膜,留下了鸿沟,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他变得拘谨起来,酸楚起来,抽烟也没味道,也不自在。

刚才在“岩屋”的河磡小路上,爷孙俩一爬上陡岩,秀阿婆急步迎了过来,一把抓住“金乌鸦”钝锉粗裂的手掌,瞅着那一张被数十年风浪冲刷得棱角分明而又极慈祥的脸,她的装满太多辛酸和思念的眼窝窝里,顿时涨潮了,嘴唇哆嗦着,张了好几次,也没叫出声音。突然她双手捧着脸,勾下了头。

“阿婆——!”

浪浪扑到秀阿婆怀里。秀阿婆抬起头,伸开两臂,紧紧地搂抱着浪浪,亲着浪浪,口里喃喃地念着:

“浪浪,我的心肝,我的宝贝……”

“阿婆,”浪浪流着泪说,“我跟爷爷到伍强溪去了,不想你早到了这里……”

一路上,秀阿婆不停地抹着眼泪,爷爷急促地喘着粗气,“一枝花”大娘埋怨他们昨天没有回来,屠夫老倌高兴得嘿嘿直笑……

偎依在秀阿婆怀里的浪浪,象只慵倦的懒猫,找到了舒适的软榻;象只穿越过暴风雨的雏燕,终于找到了归宿的巢穴,她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除了听听大人说话,她便去想她自己的心事。

秀阿婆还是那样一往情深地瞅着米山郎。她瞅得忘我,瞅得发呆。她好象要把眼前坐着的、宛如一尊石头雕像的“金乌鸦”,跟她记忆中那个血气方刚、年轻英俊的“金乌鸦”,一分不差地对上号,严丝合缝地合上榫。“春秀,从我跟你姐姐‘相好’那天起,你们就成了我的亲弟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金乌鸦’决不会扔下你们不管!”,四十年前的话语,又是这样真真切切地敲击着她的心。年轻的“金乌鸦”的音容笑貌,伴随她走过了漫长的四十年。她还是个童稚未开的小姑娘,她竟象姐姐一样尊敬和爱着大哥哥一般的米山郎。他用那样的眼光瞅着我,是不是把我当成了水秀姐?我要不要把自己的真实身分告诉他?“你千万不要跟他说起我遭过的奇耻大辱……春秀妹,你太象你姐姐了……你要把江江抚养成人……”姐姐临死前的哀求、嘱托,使她狠心斩断了十多年前来洞庭溪跟老姐夫相认的机缘。欲见亲人,又怕见亲人。这十多年,她的心又经历了多少煎熬,有多少解脱不了的矛盾和痛苦啊!

浪浪已经长大成人。她这次下了狠心上来认亲——把那些不忍心说出口的悲惨事,一桩桩慢慢说吧!昨天上午,她搭便船来到洞庭溪,赶到了歌奴庙。已经在这里等了整整两天罗,真叫度日如年啊!晚上睡在他爷孙俩常住的屋子里,她通宵没有落觉。四十年的风雨,在她脑海里卷起波涛,她昏昏沉沉的象发着高烧。窗外风吹树叶沙沙沙响,她总以为是他爷孙俩回来了。她多少回披衣下床,站到石坪里朝月色凄迷的河谷下游张望啊!熟悉的、哀怨的纤夫歌声,似从那邈远而寂寥的夜空中袅袅传来;麻阳街的悲呼惨叫和枪声,在她的耳边震响;常德“大轰炸”的炮火和兵荒马乱中惨死的姊妹,又浮现在她眼前,她的泪水滴湿了衣襟……

早早地吃过晚饭,她要走。她一分钟也等不下去了,她再也没耐心等下去了。爷孙俩去伍强溪工地找她,在工地上不见人影,昨晚天黑路远回不来,今日总该回来啊!发生了什么意外呢?不顾“一枝花”和屠夫老板的劝阻,她抬脚就走,她要去洞庭溪,她要连夜赶去伍强溪工地……

幸得没走出两三里,就在“岩屋”那地方相遇了。

“一枝花”是个灵巧人,遇上干老兄的“喜事”,她哪有不灵巧的呢?既然“新郎”“新娘”都吃过了饭,她就摆“新婚酒”——她象真正的新婚之夜那样,把果碟、食盘和烧酒,摆到石坪里的小桌上。这些只有洞庭溪的女人才能制作和攒集的干果、泡食和麻辣五香的下酒菜,是她今天要“红鼻子”丈夫在岩磡小路上不知来去往复了多少回,一桩桩从桂花楼拿来的。她想到一样,又要“红鼻子”跑一趟,也不怕走瘸了老倌子的腿脚。这全都是为了干兄干嫂的久别重逢啊!她最后端出那一寿耳锡壶温热的烧酒,端酒壶的手在颤抖,泪往肚子里流!可怜的干兄干嫂啊,你们的新婚夜有多长哟,从麻阳街的纤行,到青娘滩的歌奴庙,一席新婚酒摆了四十年!四十年哪!四十年前你们是那样年轻、结实、漂亮,现在你们到了风烛之年,白头相聚,花甲重婚,你们的好日子都过去了啊……想到这里,“一枝花”再也憋不住她的爱、她的怨、她的恨。她放下酒壶,奔回屋子里,扑在火塘屋的门框子上,放声地恸哭!哭她不幸的“金乌鸦”,哭她不幸的水秀姐,好象她的心就是“金乌鸦”的心,她的肉就是水秀姐的肉那样,痛心切肉地哭着……

“红鼻子”到底是男子汉大丈夫,婆娘奔到屋子里哭泣的时节,他正蹲在石坪里,用一根柴棍,不厌其烦地拨弄那带着一股艾菖清香的烟包。淡蓝色的烟雾,呛得他眼泪直流,他不住的用手去擤那象酸菜坛子的鼻子。

“‘乌鸦’老哥,”“红鼻子”终于欠起身,走到小桌边,倒满一圈酒,端起一杯酒递给米山郎说,“你还是自己去敬她秀阿婆一杯酒吧,到底还是团圆了,不容易啊……”

米山郎接过酒杯,哆哆嗦嗦地伸过去,举到水秀跟前,话不成句地道:

“她秀阿婆,这……,这几十年……你,你们是怎么过来的啊,还有那些弟妹……都还在,在嘛……”

秀阿婆接过酒杯,手晃得象摇拨浪鼓。那是人世上最苦最苦的苦酒啊!她不敢喝,不能喝,听任苦酒荡洒在地上。她的话语比苦酒还要苦:

“我弟弟在常德大轰炸时就炸死了,一个妹妹饿死在逃兵荒的路上,剩下我们两姊妹,带着你的孩子江江……”

“江江?我们的孩子江江?”米山郎激动得嗓音嘶哑地问,“江江是背纤汉子?”

“是个男孩,长得跟你年轻时一模一样……”

“他个头有我这样高?”

“他后来长得比你还高出一头哟。”

“嗓门有我这样好?”

“在学校里读书就经常上台唱歌演戏……”

“好小子!”米山郎一拍大腿,端起桌上一杯酒,象喝凉水咕噜咕噜一口吞下去。

“唉,小时候他可不会唱,只会哭啊!成天饿得哇哇地哭。”秀阿婆接下去说,“我们带了江江,逃到湖北的巴东,又逃到四川的巫山。一路上,江江没奶吃,东家讨一口米汤,西家讨一个熟红薯,把可怜的孩子拖得皮包骨瘦!到了万县,我看孩子这样拖下去不行了,就忍痛让我那未成年的妹妹,独个在街上打流,乞讨,我带了小江江到一家饭铺里做女工。从天光累到抹黑,我洗呀涮呀,洗涮那些脏得不能再脏的被套、帐子,腰腿累断了,赚一口饭给孩子吃。有时,江江的小姨子在街上讨了点好吃的,她就送到饭铺子里来给小外甥吃,跟江江一起玩,玩得她不想走,不想再去街上讨吃的了……”

秀阿婆说着说着,象洒雨点一样流着泪:

“到了光复的那年,我被饭铺老板辞脱了,我跟妹子带了江江一路讨吃又到了丰都。长江边上的丰都是一座鬼城,又叫‘鬼都’。从小听父母说过,人死了阴魂都要千里百里赶到丰都去,从那里过奈何桥,进阎罗殿,才能到达阴间的另一个世界。我一家人,原先热热闹闹的,只几年光景,上自父母,下到弟妹,就都到丰都去了,等在奈何桥上。我看江江和妹妹都又病又瘦,怕他们活不长久,怕他们小小年纪死了,阴魂走不了那么远的路程,走不到丰都。我就趁他们还有口气,带他们来到这座鬼城。果不其然,到了丰都城外的冥山那个破庙里,刚一住下,江江出麻疹带发肺炎,一连四五天水米不进牙,通身烧得象堆火炭。到第六天头上,他大气也不出了。不时难受地哼叫一声,手脚开始抽筋。我抱着孩子走出破庙,走下冥山。妹子跟在后面,我们朝卷着狂涛的长江河里走去!心想让小江江一人走了,还不如我们两姊妹陪他一块去。到了奈何桥上,也好帮他找到外公外婆……”

秀阿婆说到这里气咽喉哽。米山郎双手抱头闷声闷气哭出声来。浪浪在阿婆怀里流泪。“红鼻子”停住了酒杯。“一枝花”抹着眼泪走出屋子,来到了石坪里……

“走到江边上,想起你‘金乌鸦’的恩德,想到江江是你的一根独苗,我又不管怎么样狠心也不敢往江水里跳啊!在河埠头,我们碰上了那个驾船的单身汉,三十多岁了。他一看孩子,说是还有救,他愿卖掉他的破船,倾家荡产也救住孩子……为了救江江的命,我万不得已让江江认了这个老实巴交的驾船人做继父,我们两姊妹也就跟上了那条破船……”

“多亏你——为了孩子,委屈了自己……”米山郎觉得:救下了孩子,就保住了他们夫妻之间那段最纯洁、最珍重的爱情。水秀为孩子不得已改嫁,她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啊!他感到和水秀之间的隔膜消失了,他抬起头感激地问:“江江,他如今在哪里?”

秀阿婆回避着米山郎的目光,答非所问地说:“解放那年,我丈夫参加了国家工作,从丰都调到涪陵、重庆,后来又从重庆调到汉口,他一直在轮船上当大伡……江江和他大弟弟,都读到航运学校毕业,参加了工作。就在江江参加工作没几年,他继父遭到惨死……,后来,江江,后来……”

秀阿婆说不下去了。她全身发抖,象得了疟疾,紧紧搂抱着浪浪,咽声哭泣……

“她秀姐子哇,”“一枝花”误会了秀阿婆突然这样悲泣的原由,她端了把木椅紧挨着伤痛人坐下,劝解地说,“常言道得好:‘人死不能复生。’你后来那个老倌死了就死了,今日你能跟原来的结发丈夫团圆,还是上天的造化,是你前世修行积德的功果哩!嘻嘻嘻嘻。”“一枝花”说哭就哭,说笑便笑,“秀姐子,常言道得好:‘久别如新婚。’你们老夫老妻今晚团圆,是‘新婚之喜’,你该欢欢喜喜呢!”

“错错错!你搞错了!”秀阿婆抬起头,涨得一脸通红,想说,又无从启齿。

“没错!你跟山郎老兄的交情我一脉全知。”“一枝花”说,“常德被炸那年,‘一品香’逃难逃到洞庭溪的姐妹,跟我讲起过:‘金乌鸦’跟你蔺水秀,在麻阳街热热闹闹办了喜酒……”

“水秀?!啊——”秀阿婆把脸深深地埋在浪浪的肩膀上。

“你秀姐子八字好!”“一枝花”接下去说道,“你找了‘金乌鸦’这个好男人。光复那年,听说你们姐妹炸死了,有个女人要跟‘金乌鸦’结婚。他说他不相信你水秀不在人世,他还要找,要等……,他等到腰驼了,背弓了,一直等你到如今,等到头发胡子都白了!秀姐子啊,世上有几个这号真情实意的男人哟!象我‘一枝花’,从烟花院里跳出火坑,一生一世不图安乐富贵,就图得到个一心不二的男子。这样的男子我‘一枝花’没福气得到,你秀姐子倒是得到了……”

“嘿嘿,婆婆子,你的男人也不错嘛!”喝得有了几分醉意的“红鼻子”,这阵打趣地插了一句。

夜空里的“银船”,驶进了云堆里。仿佛经过天际的远航,它倦怠了,找了个休息的港湾。灰蓝色的厚重的云层,被躲到了背面的月光照亮,从中心到边缘,变幻出层次丰富的色彩。最靠外面的一层,镶着白炽的光边,象一条条闪闪发亮的金蛇……

“秀姐子,”“一枝花”亲昵地白了屠夫老倌一眼,转向秀阿婆提起一个新话题,“那回,你特地来到洞庭溪,怎么见过浪浪,不跟我干老兄相认就走了呢?我记得明明跟你讲过,我干老兄名字就叫米山郎、‘金乌鸦’嘛!”

“是呀,阿婆,”浪浪从她自己的满腹心事中挣脱出来,好奇地盯着阿婆低垂的脸,插问了一句,“当时我看到你跟着我们的小船走了一程,你怎么不到我们家来,不跟爷爷相认?”

“啊啊!叫我怎么说得清楚哟!”秀阿婆推开浪浪,抽身站了起来,她在心里悲哀地想。要是好开口,要是能说得清楚,十多年前那一次来洞庭溪,早就相认了。索性忤逆姐姐的遗愿,把真情相告:就说我是春秀,不是水秀吧!老姐夫要问水秀人在哪里,问她、她是怎么死的,我又怎么说呢?更不好说的还是江江啊!就算我做了姐姐的“替身”,逃荒躲兵路上的事儿一点不说,从现在起我就象真水秀那么样侍奉老姐夫,给他送老归天,给他哭棺材盖子……可又有谁来给江江做“替身”呢?姐姐刚刚死去,她跪在江边上,面对黄浊的浪涛,向姐姐的冤魂发过誓言:她一定象姐姐在世时一样,把江江抚养成人,再送回到姐夫身边。为了江江活下来,她忍痛割断了自己对山郎哥一片纯洁真诚的亲情。解放了,江江渐渐长大,她从重庆到了武汉,几十次托人或者写信去常德、洪江、麻阳、辰溪一带打听老姐夫的下落。每次都是落空,都是失望,她还没有死心。她又把寻找亲人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自己身上……,哪想到啊!天地无情,人世多劫,又要轮到她来哭孩子,找江江!那次在洞庭溪学校见到孙女儿浪浪,她才确确实实知道江江夫妻早已不在人世了……啊啊!老天爷害人,人世上坑人,一桩桩一件件做得那样歹毒!那样全没半点心肝!变着法儿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还要在你心尖上插把刀子!当她知道搭救、养育浪浪的爷爷就是米山郎、“金乌鸦”的时候,她的脑壳炸了,心也炸了。冥冥中她仿佛看到:阎王恶鬼故意设下这样的圈套,来整治做善人善事的“金乌鸦”,来逼索他的命啊!结发妻子死得那样凄惨,独根独苗的儿子又死在他眼皮底下——死在眼皮底下还叫他不能相认!把万倍的悲愤、悔恨和酸楚甩给他,让他一辈子去吞嚼人世间不曾有过的苦果子!天哪!世间还有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啊!分明是“以恶报善”,独独残害好人、老实人……

那天下午,她丢魂失魄地跟着老姐夫的船,看着老姐夫把孙女儿浪浪拉走,她疯疯癫癫在河岸的小路走过来,走过去,一想到要面对老姐夫,说出江江的真情,姐姐的真情,她就吓得打转了。浪浪年纪还太小哟,那两把剜心的刀子,莫说她经受不了,就是苦水里熬出来的老姐夫也难以经受!浪浪已经在他身边,听说爷爷把她父母遇难的事还瞒着她,就让爷孙俩安安静静在一起过日子吧!还象现在这样有一份等待,有一份希望——人是要在希望中活着的啊!……

蔺春秀在阴影笼罩着的石坪里,犹豫徘徊,几回欲言又止,有口难开。十几年对浪浪,对老姐夫的思念,无日无夜催促她再上青娘滩认亲。她算算浪浪已经十七了,老姐夫早过了退休年龄,自己家里的孙子外孙都长大了,有的读书,有的工作,离开了自己身边,孤孤单单地更加思念亲人。今年老二的船队常跑伍强溪,她跟船队来到伍强溪工地,偶然碰到长得高高大大的浪浪,她才下定决心:要接浪浪去常德读书,接老姐夫下去养老。这次是要跟老姐夫说清一些事情了,究竟哪桩该说,哪桩不该说,哪桩急说,哪桩缓说,事到临头她又作了难……

“秀姐子,”“一枝花”见她欲说不说,打了个哈哈道,“你当初以为我干老兄后来又找了老婆,有了儿孙,你不好意思再上门啵?”

“爷爷把什么事都告诉我了,”浪浪也帮腔说,“我不是爷爷的亲孙女,爷爷不是我亲爷爷,我爸爸妈妈是下江驾船的,没名没姓……”

“不,浪浪!”秀阿婆突然扑过去,搂住浪浪泣声说,“爷爷是你亲爷爷,你是——”她指指米山郎,“你是爷爷的亲孙女……”

“不!”浪浪摇着头,“我爸爸妈妈在阎王岩……”

秀阿婆放开浪浪,又来到米山郎前面,紧紧捏着老姐夫的手,字字含泪地哭道:

“山郎哥,山郎哥,本来上一回就想来告诉你的,怕浪浪年纪太小听了受不了,怕你知道了反而不如不知道好!浪浪确确实实是你的亲孙女,她小名叫做翠翠……”

“翠翠?!翠翠是我的亲孙女?!……”米山郎跟着秀阿婆慢慢站了起来,挺了挺罗锅腰,又是惊讶,又是疑惑。突然他悲声大喊:“翠翠!翠翠的爸爸在哪里?”他接着恍然醒悟地全身摇摆起来,两条腿颤颤巍巍朝河水悲鸣的悬崖边走去。

秀阿婆搀扶着他,声声泣血地道:

“怕伤孩子的心,我一直瞒着没把亲爹亲妈的事情告诉江江。直到那年他在航运学校毕业了,要分配到湖南航运部门工作,临到要离开汉口的那天,我才忍痛告诉孩子:他的亲爹叫做米春山,祖籍在沅江上方辰溪麻阳搭界的九老洞,是个有名的纤夫,纤行里都叫他米山郎、‘金乌鸦’。孩子到了湖南,碰巧分在常德驾船。他给我写信,封封信上都说:只要爸爸还活在世上,他就一定要找到老人家……谁想到,他两口子到了青娘滩,就在这里……”

“江江——!”米山郎冲黑沉沉的悬崖下呼叫一声,跌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他象一尊生根在石头上的岩石雕像,口里喃喃地自语着,“那个在阎王岩背纤的……就是我的儿江江吗?我的儿,你怎么不回回头,让爸爸看一眼,看一眼……,我盼你盼了四十年,你到了我眼皮子底下,你象你没见过面的爹背着纤,你没有回头,就那样走了,连带儿媳妇一块走了,永远走了……”

夜色浓得象化不开的黑漆。太多的悲伤郁结在心底,象铅块一般沉重。石坪里秀阿婆还在呜咽,“一枝花”和“红鼻子”老兄还在暗泣,突然浪浪哭喊一声:

“爸爸呀……,妈妈呀……”

她一头扎到亲爷爷的怀里。老纤夫紧紧地搂抱着孙女儿,他那象锉子一般颤抖的粗手掌,在浪浪的头发上,湿脸上摩挲着、抚摸着,话语是那般沙哑:

“孩子,哭吧,你哭吧……老天不该让你也象爷爷一样,来忍受这样多的悲苦啊……”

漆黑中,阎王岩滩头的涛声,变得格外喧嚣、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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