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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米山郎的泪水,象断线的珠子滴落在老兄弟的骨灰盒上。渐渐地,泪水被他心底一股愠怒的火烧化了。兄弟啊,你一头山牛样强硬的汉子,怎么会被人活活整死呢?湘西人的眼里不能掺沙,湘西人的头顶不能拉尿。自古以来,他们为了维护一个人的名誉,一个家族、山寨或部落的尊严,所有的男子汉都可以在牛角号声中,操起刀斧去打杀仇家;为了顺天应道,乐于倒在血泊之中。兄弟,你就是在那国运颠倒的年月,为了主持公道,你才被“斗”死的吗?

他又想起那个“鬼画符”的非常时期:

青娘滩的绞船,往常由常德港每隔二十天送次给养。后来推到三十、四十天……第二年山洪暴发的季节,竟一连几个月也见不到给养船的影子。开始,他还仅仅是以一种焦躁的心情,等待着那一捆皱巴巴的“史报”。悄悄怀着这样一种希望:在某一天的报纸上,那些乌七八糟的“鬼画符”没有了,代之而来的是突然宣布天下太平的好消息。“好消息”盼不来,接着三条绞船发生“经济危机”:缸里没米,坛里没盐,点灯没油,去洞庭溪买菜没钱。好在守绞船的都是老纤夫,跟洞庭溪“吃水上饭”的素有深交,“经济危机”靠东挪西借勉强可以对付。对付不了的是绞船接二连三出了故障。天天浪泼水浸的机轴、轴承,长期不上润滑油,钢铁锈死了,转动起来象老牛吼。负荷过重,叶轮的叶片打烂了,升降杆断裂了,二绞绞船已经停开。上水船停泊在绞滩下面,急得要投河吊颈的船工,脱了裤子冲绞船上骂娘,吓得“二绞”上的老伙计跑上来找米山郎。他咒天骂地发了一顿无名火,把绞船托付给二绞伙计,提起那根当得打狗棍的罗汉竹脑烟筒,拿腰袱包了一身换洗衣衫和毛巾、牙刷,他气冲冲地走了!

他,要去常德见官、告状……

米山郎坐排捎脚,经过几天放滩“走塘”,来到了常德城。常德竟又象当年走日本,大撤退一般兵荒马乱,又象那晚跟水秀生离死别的麻阳街一般“炸了锅”:四处响起枪声,街巷里闪动着奔窜的人流和棍棒,飞舞着破烂的“符纸”和红布条。鉴于历史的教训,米山郎不敢到处乱走,他径自来到熟悉的港务局。这地方,“千里炸礁”时,跟老伙计张廷真来住过不知多少回。然而,熟悉的院子变得陌生了:门板宽、风篷宽的大字报、大标语,象魂幡祭帐从楼顶直垂到楼下,把门窗都盖住了。院子里象扎了“灵堂”,竖了一层又一层“大批判专栏”,连水泥地上都用石灰水和墨汁,“画”上了骇人听闻的“鬼符”。他呆站在“符地”上,分不清东南西北,被两个正在值勤的、手里提着红白相间的“丧命棒”的彪汉带到楼上办公室。办公室门口,挂着“六号门造反司令部”的大木牌,里面的藤圈椅上坐着几个三十来岁的年轻汉子,他一进去,坐在当中的那个年轻汉子问:

“老同志,你找谁?”

“找这里的头头。”

“我就是头头,有什么事?”

他细打量那自称为头头的年轻汉子,坐在圈椅里,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他一看便知这个有几分面熟的“歪肩膀”,是解放后最后一批参加纤夫行列的纤夫徒弟。因为只背过两三年纤,就在“牛脑壳”卫星中招工端上了“铁饭碗”。他要找的决不是这样的“歪肩膀”,米山郎赶快声明:

“不,我是找局长!”

“哈哈,还有什么局长?他是走资派,罢了官,自身难保……”“歪肩膀”倒还和和气气。

旁边一个“恶煞”,指着“歪肩膀”没好气地对米山郎说:“这是我们的司令,老家伙,有屁就放,有话就说吧!”

既是“司令”,米山郎便把自己来见官的“大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噢,你是青娘滩守绞船的?”米山郎的话音还未落,“歪肩膀”站起身,还是那样笑容可掬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米山郎!”

“米山郎?”

“外头人只知我叫‘金乌鸦’……”

“唔?”“歪肩膀”脸上的笑突然凝固了,死死盯着米山郎问,“你就是阎王岩上的‘金鸦乌’?!”

“不不不,我叫‘金乌鸦’,”来山郎更正说,“只是那些泼皮鬼为了编顺口溜合韵,才把我叫成‘金鸦乌’……”

“好呀!你这个‘金鸦乌’,‘银鸦乌’!我就是常德城里‘鬼画符’!就因为你这个老不死的,人家才把我叫做‘鬼画符司令’,编成顺口溜歌唱。今天是债有主,冤有头——”他一拳头砸在办公桌上,冲旁边的“恶煞”叫道:“来呀,把这个‘贺龙死党’带下去,留下来慢慢开刀……”

米山郎被带下去,“寄存”在某个中学的红色司令部。那里腾出一栋教学楼,专门关押“一小撮”。白天晚上由“红卫兵”轮流站岗放哨。“放风”的时候,“一小撮”走出来,象麻阳街的纤伙,一“纤”就是几十上百人,个个身强力壮,文是文臣,武有武相。米山郎心想:这些武大三粗的汉子(后来知道都是常德城里头头脑脑的人物),怎么都被一些学生娃娃管住了?不晓得他娘的“走纤”?有次“放风”,他跟一个混熟了的五十几岁的北方人,肩膀挨肩膀地围着大操坪跑圈,绕了个大圈,他慢慢说到正题上来了:

“老哥,听口气你是北方人吧!”

“山西长谷,孔祥熙的老家。四九年南下……就因为跟姓孔的是同乡,这就惹了麻烦。”

“在老家搞哪门子事?”

“教过两年小学。后来拖枪打游击,打跑日本鬼子又打阎锡山、蒋介石……”

“喔——”米山郎想起了拖枪打游击的“表兄弟”张廷真,对这个山西大汉有了几分敬意,“老哥,如今在常德你搞哪门子事?”

山西人梗直爽快地说:

“在专员公署,当副专员。”

“噢!”他更吃惊了,“这些跑圈的都是你的老部下?”

“有部下,有老同事……”

“那,那——”他看准跑道旁边没有红卫兵娃娃,拿肩膀碰碰山西人,放低嗓门说:“老哥,你怎么甘心让娃娃们关在这里,不带领你的老部下老同事‘走纤’呢?”

“什么‘走纤’?”副专员压慢脚步,偏过头问。

他把纤行的用语作过一番解释,副专员听后嘿嘿嘿几声苦笑,说道:

“‘走纤’,嘿嘿,往哪儿走?如今全国都在搞运动,闹红卫兵……”

“你拖枪拉炮上桑植,进四门岩呀!”

“咳,要是当年蒋介石搞白色恐怖……”副专员跑得气喘喘地停下来,断断续续地说,“可如今是共产党整共产党,自己人整自己人,你拖枪拉炮去打谁?……”

这时,从后面走上来一个手拿“哭丧棒”的娃娃,朝正在轻轻捶着腰的副专员背腰上,狠狠击了一棒,还满嘴发臭地大骂:

“日你妈妈×,你们这些老P股‘修’成这样,要你紧跟伟大导师进行新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你他妈的跑两圈就停下来,不想继续革命了?……”

那“哭丧棒”举得高高的,要再一次打下来。米山郎上前一步,夺过红白相间的、酒杯粗的木棒,顶在膝盖上,“嗨”的一声,两手猛一使劲,只听“吱喳”一响,“哭丧棒”断成了两截。他把断棍朝吓得屁滚尿流的娃娃背后,狠狠地掷过去……

他跟上在继续“长征”跑步的山西老同志,愤愤不平地喊:

“狗娘养的,是谁给这些娃娃这么大的权力啊……”

“不能怪他们!不懂事的娃娃们是无罪的……”副专员话音未落,“哇——哇——”几声,一摊殷红的鲜血喷吐在跑道上。

米山郎因为是“寄存”,还未入“一小撮”的另册,他关在一间被课桌隔开的单人“囚室”里。“寄存”了五十多天,也不见有人来“开刀”,大概“鬼画符”公务忙得把他给忘了。钝刀子割肉,更增加他的痛苦。他还是执拗地想着那个“走纤”的问题:这么多头头脑脑文武双全的角色,在这里受娃娃们的欺侮,你们为什么不反抗,不逃走呢?“娃娃们无罪”,那你们怕的是谁呢?一个“府台老爷”那么尊贵的副专员,竟被一个学生娃娃举起棍棒打得吐血,不能回手,反抗,却还要老老实实跟着被驱赶的队伍跑,还叫做“继续革命”哩……

那天黄昏时分,米山郎的目光正在囚室的门窗上搜巡,盘算着“走纤”的主意。忽地“囚门”推开了,送来了一名新的难友。那是一个身材单瘦,被剃了个“阴阳头”的中年人。进了牢门,他犹犹豫豫,怯怯生生走到地铺的芦席跟前,一P股坐下去,便双手捧着脸,呜呜咽咽地抽泣。

“兄弟,你犯了哪一条?”他走过来,在“阴阳头”旁边坐下,满怀同情地瞅着在昏暗中泛着半边青光的头皮。

对方没有回答,抽泣时两只瘦弱的肩膀,耸动得更加厉害。

“畜生!什么畜生把你的脑壳整成这样!”他把粗大的手掌,搭在“阴阳头”的肩膀上,既表示愤慨,又表示同情。

“我……”那人停止抽泣,把对方的手扒开,身子往后缩了缩,抬起了脸。

“啊?!”想不到竟是个女人!

那女人四十岁左右,脸色是那种不常晒太阳的女子所有的,病态的柔嫩、苍白。五官长得清秀,是一副被挤压在岩缝里讨生活的小白鼠那样的可怜相:拘谨、胆小而又羞涩。

“你在哪个单位,搞哪门工作?”

“我在师范学校教书。”

“你是老师?啊呀——,‘天地国亲师位’,这是上了家神牌位的呀!除了国家亲祖,就是老师为大,谁把你们老师整得这样,还送来蹲牢房?”

“老伯,您不知道现在整的是‘地富反坏右走叛特师’,如今老师成了比特务还坏的臭老九……学生们叫嚷毛主席说秦始皇是好皇帝,秦始皇焚书坑儒,还只坑了四百多人。于是,学生起来把我们老师全都‘坑’啦……”女老师突然神经质地双手抱着半个青光脑袋,气咽欲绝地痛哭起来。

米山郎惊愕得站立起来,自育自语:“毛爹爹说要‘焚书坑师’(儒)?不会不会!”他恭恭敬敬地曲身面对女老师,“老师,你搞错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是不会那样说的……”

“学生把最新指示,全背了,他们才把我们二十几个老教师剃成这样的头,挂上牌子拉出去游街示众的啊……”

“啊!啊!”背纤夫连连摇着头,往后倒退着,“不会不会……那一定是朝廷出了曹操,他们假传圣旨。或者,或者……”

女老师停住哭,缓缓站起身,脸色陡地变成白纸的惨色。她目光呆痴地走过来,低声哀绝地说:

“同志,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就把腰上的袱子借给我,让我、我、我死在这里吧……”

他吓得一把拉住女老师柔弱的胳膊,劝解说:“老师,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我,我是人,……”女老师冷漠而又坚定地说,“他们把我整得这样,我今天才想法拿头巾包了头,换上男装,打算逃出城,逃到我老家去。不想偏偏碰上‘六号门’,又被抓回来,关在这个男牢里……我,我还有什么脸回到学生中去,还有什么脸活在人世间哪……我的头巾被没收了,你把腰袱借给我吧……”

女老师伸手来扯腰袱,他紧紧抓住腰袱的一头,慌不择言地劝慰说:

“老师,你是为人师表,要想得开啊!旧社会,沅江上的女子,就是卖笑卖肉也要活下来……”

“他们这是侮辱我人格,比卖肉卖笑还要惨哪!”女老师两手一松,无力地跌倒在芦席垫子上。

背纤夫把腰袱挽在手上,死死揪捏着。他站在黑暗中,象是向女老师,又象是向苍天仰头呼喊:

“老师,是万世师表!他们不要,老百姓还是离不开你们啊……”

黑夜如磐。被密密匝匝好几层课桌隔开的那边,开始还能听到“一小撮”关注的议论、叹息,甚至有人从桌缝里往这边瞅。这阵,所有的声音和明明活着的人,全都被黑暗吞噬了。只有他一个背纤夫还默默站着,象一尊周仓式的守护神,守护着那个受尽羞辱、万念俱灰的女教师。他怕她在黑夜中,再寻找别的短见。他用耳膜监视着芦苇垫席上的每一微小响动……

凭背纤夫走过千里万里恶途险境的两腿,他就那么站着,从黑夜站到黎明。站得腰酸了,他往墙头上靠靠,他不敢朝芦席上坐下去。他怕那羞恨轻生的女教师,更感羞辱,更觉难堪,而发生意外……

天亮以后,他解下腰上的袱子,给女老师缠住那即使魔鬼,也难以忍受的“阴阳头”。他用自己一生所经历的苦难,去开导她,安慰她,使她变得坚强。他答应一定帮助她逃跑——逃出这罪孽深重的城市。

放风的时候,他让扎了头巾以后完全象个瘦弱的男子的女教师,跑在他的前面。他自己从后面慢慢赶上那位在山西打过游击的副专员,悄悄把女教师的非人遭遇告诉他,希望他出出主意,帮助搭救准备要弃世自杀的可怜人。没想到,昔日拖枪带兵打游击,英雄一时的副专员,现在什么屁主意也拿不出,他再次提出“走纤”,副专员还是摇头不语。他对“府台老爷”的尊敬与同情,一下都变成了鄙弃与可怜!你犹犹豫豫、瞻前顾后怕什么呢?怕丢掉乌纱帽吗?怕挨娃娃们的“哭丧棒”吗?你还象什么老革命、老干部呢?他自然想起了他的老伙计张廷真,如果张廷真在这“一小撮”里面,他决不会见死不救!当年在国民党的刺刀尖尖上,为了解救受苦受难的老百姓,他张廷真敢把脑袋提在手上,拖枪拉队跟“贺胡子”打天下,如今在共产党的眼皮底下,看到有人欺负象女老师这样的老百姓,他张廷真反而不敢放屁了,反而不敢起来打抱不平张廷真是不会那样的!要不那还算什么共产党员,还算什么老革命?……毛主席他老人家费了千辛万苦把老百姓的铁镣、枷锁砸碎,从地狱里解救出来,未必他老人家十七年以后又把老百姓重新推进苦海,重新戴上枷锁吗?!还把跟他九磨十难打天下、死里逃生的老干部、老革命打入“一小撮”吗!那不是毛主席!不是共产党!一定是在毛主席身边出了曹操,或者“真毛主席”被个“假的”把权篡了……

他按照背纤人水火一样分明、简单的逻辑,愈想愈悲愤。他失去理智地、麻木地在跑道上停下来,胸膛里有火在燃烧!波涛在冲击!刀子在切割!眼前那些不能主宰自己命运,象木头人一样不停地奔跑着的“一小撮”大队伍,使他想起“大撤退”时在麻阳街的那个恐怖的夜晚,想起在国军刺刀底下手无寸铁、在泥烂水深的河滩上艰苦跋涉的背纤夫。那个受尽侮辱随时随地都可能自杀的女教师,则使他想起卖手艺兼卖身子养活弟妹的水秀。“他们这是侮辱我的人格,比卖笑卖肉还惨啊”,女老师悲愤的呼声又响在他的耳旁。他的胸膛焦灼、膨胀、壅塞得犹如就要爆炸的锅炉!他的五腑六脏破碎了,在腹内翻搅!他感情的地火、熔岩,堵塞不住了,它要寻找喷射的火山口!他满腔的郁愤、苦闷;他无穷的思索、回忆,终于从他金乌鸦的喉头里,冲出撼天动地的歌声,象滚滚的波涛,尽情宣泄,奔涌出来……他离开跑道,来到了操场的中心,撕开衣襟,敞露着胸膛,两手抓挠着——恨不得揭掉皮肉,让血淋淋的心跳出来歌唱。他希望歌声能够唤醒麻木不仁,受尽愚弄的“一小撮”“黑鬼”,能够唤起那些不懂事的学生娃娃的人性与良知。他唱背纤人的惨死,唱江上人的灾难,唱亡国奴的呼吼,唱湘西人跟贺胡子、张廷真打天下,唱被反动派血洗山寨,尸骨堆满的血河!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声音越唱越洪亮,歌喉越唱越悲壮!他听凭自已的喜怒哀乐尽情发泄:

沅江河,古老的河,

千年百年波连波。

穿过多少荆棘地,

走过多少荒岩坡,

你一路哭喊一路歌。

沅江河,长长的河,

九十九滩险路多。

浪在滩头如狼虎,

船在滩下实难拖,

一步一泪淌心窝。

沅江河,弯弯的河,

走过直路又打折,

风波过去又遭磨。

水路茫茫哪是岸?

流尽血泪唱苦歌……

米山郎的歌唱,无疑震撼了象机械人般奔跑的“黑鬼”,拨动了受屈辱的灵魂的心弦。他们在操坪的跑道上停下来了,形成了一个静默的、示威般的大圆圈。这时,从圆圈外奔进来四、五个手持“哭丧棒”的“红袖标”娃娃,他们在手持两截断棒的那个娃娃的指挥下,狂热地呼叫着,朝米山郎一涌而上:

“你这个老P股、老黑鬼!你敢造起反来了!叫你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叫你再唱黑鬼歌吧!”

嗖嗖两声,那两截断棒飞削过来,砍削在老纤夫的头顶上,额角上。米山郎只觉得脑顶一炸,额角一麻,他栽倒在草地上。他一手捂住汩汩淌出鲜血的额角,一手强撑着身子踉踉跄跄站起来。他象一头盛怒的狮子,弓腰曲背,趔趔趄趄,他还在唱,还在呐喊,嗓音更加悲壮:

沅江河,古老的河,

你在什么地方迷误?

你招惹了什么恶魔?

妖雾在你头顶翻涌,

你是一条悲惨的河……

棍棒雨点般砸在他的头上、背上、胳膊上,他倒了下去,又再爬了起来……

“不准打人——!”

“要文斗,不要武斗——!”

那沉默的人墙愤怒了,爆发出一阵呼叫。人墙在蠢蠢蠕动,朝操坪的中心围拢过来,紧缩过来。有一个瘦个子呼喊着,冲出人墙,奔上来一把抱住刚刚栽倒下去的米山郎,用她瘦弱的躯体挡住落下来的木棒——她就是那缠着头巾的女教师。还有更多的人围拢来了,其中有那胆小怕事的“府台老爷”……

一辆车壳碰得象花生壳,到处坑坑洼洼脱光掉漆的老式“伏尔加”轿车,高鸣着喇叭,嗤溜一声在操场的人圈外停下来。车门响处,走下一串穿灰不拉叽的绿军装、束宽皮带,却没有帽徽领章的“等外”军人,与前来迎接的几个学生领袖,前呼后拥,神气十足地走进人圈,来到背纤夫的跟前。

“干什么?在这里闹他妈的什么事?”坐小车来的显然是极有身分的头领,打着高腔喝道。

米山郎抬头一看,来的正是歪扭着肩膀的“鬼画符司令”。他心想:你在这时候赶来,正好就汤下面向我“开刀”了。他提提神,运运气,推开女教师等人的搀扶,站在“鬼画符”跟前。

“噢,‘金鸦乌’——”顿时“鬼画符”露出一脸胜利者的微笑,象遇见了老朋友一样趋前一步,大大咧咧地道,“你怎么还呆在这里?”

米山郎抬起手,用手背擦了一把嘴角的血迹,冷冷地回答:

“我在等着你啊……”

“哈哈,等着我向你颁发奖章,表示感谢吗?”突然“鬼画符”的肩膀朝上下左右剧烈摇晃,浑身得意得兀自呵呵呵大笑着。笑过以后,对侍立他两旁的学生领袖和跟班,踌躇满志地道:

“你们知道吗?这次我在全区‘革造’大联合组织里面取得第一把交椅,还要进入地、市两级‘三结合’,还得感谢这位‘金鸦乌’呢!哈哈,是他给我取了‘鬼画符’的外号,编了个顺口榴做歌唱,在沅江上唱开了,唱得全区家喻户晓!嘿嘿,‘金鸦乌’的革命舆论工作,比我们自己印上百种传单还起作用!这就叫反面教员的正面作用,这就是辩证法……”

“鬼画符”洋洋洒洒发表过这通“哲学”演说,回过头冲米山郎抬抬胳膊道:

“‘金鸦乌’,委屈你了,我感谢你帮了大忙!‘三结合’已成定局,明天就要开万人大会,我今天是来学校视察会场的,恰好碰上了你,我当众宣布:你获得了解放,可以走了……”

“鬼画符”以为,他的金口玉言一开,“金鸦乌”一定会感激涕零,象那些获得“解放”的老干部一样三呼万岁。没料想:他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用逼人的目光瞪视着他。

“你还有什么要求?”他越发摆出坐上了第一把交椅的大首长架式,指指停在外面的“花生壳”,“要不要用我的伏尔加,送你过河?”

米山郎走过两步,把手搭住“花木兰”老师的肩膀上,不动声色地道:

“他是我的同室难友,要走一起走!”

“可以呀!”他信口而出,目光转向“花木兰”,“你是什么人?”

米山郎代为回答:

“他是教书的老师。”

“老九不能走”……

“他不走那我也不走!”

“哈哈,你误会了!”“鬼画符”大笑地说:“最近伟大的——导师毛主席教导我们,‘老九不能走’,就是臭老九还必须留在革命阵营当中,经过脱胎换骨为我们服务。根据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我现在当众宣布,你——”他抬起歪肩膀,胳膊“神圣”地一挥,指向那女扮男装的老师,“你获得第二次解放了,你可以回学校去在红卫兵小将的监督下……”

不等“鬼画符”的“圣谕”宣毕,米山郎“呸”的一声,把一口恶痰唾在草地上。他拉着女老师冰冷的手,大步朝人圈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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