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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经过昨夜那场豪雨的洗涤,沅江两岸,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清新、鲜美。常绿的乔木,苍碧的竹林,显得更加摇青溢翠。刚要枯黄的落叶林,一夜之间仿佛又回黄转绿,增添了新的生机。空气温润而潮湿,伸手能捏出一把水,娃娃鱼爬到树的绿荫中也能存活。鹰在青峰的背景上翱翔,沉重的翅翼,也仿佛被水气粘湿了,凝滞了。疲惫的日头坠落下去,才下午三四点钟,从河岸两边的林莽间、岩隙间,生发出一团团山岚,一缕缕雾气,梦魇一般在山腰上纠结。纠结的雾岚,虽然能使壮丽的山川,显得有几分虚无缥缈,迷幻神奇,但总使人容易联想到徘徊在河谷上空的乌云,担心刚刚过去的暴风雨又卷土重来!

一艘乳白色的快艇,驶离了伍强溪码头,象一只白色的天鹅,迎波斗浪向薄雾迷茫的上游飞去……

这艘“专船”上,除了船员,乘坐的只有三个人:水电部专家组副组长张梅芳,老纤夫米山郎和他的孙女儿浪浪。为了老伙计用最后的心血绘制的宏伟蓝图——伍强溪水利综合利用工程,米山郎在工地多滞留了一夭,参加今天上午专家们和“乡贤”的座谈讨论。在会上,梅芳对工程设计作了扼要的说明,使他相信,老伙计留下的未竟之业,在女儿的手上一定能够实现。两年清基,五年建成,总共还要七、八年时间,在这里才会出现一座一百多米高的大坝,把伍强溪以上直达辰州的数百里险滩,变成第二个“洞庭湖”,在大坝下面出现一座比凤滩(湖南最大水电站),还要大三倍的电站和三个新兴工业区……这一切,对于年近古稀的米山郎来说似乎遥远了一点。不过,他并不气馁,倒是立即想到了他眼前急于要做的事情。吃过午饭,他就提出来要走,梅芳强留他。

米山郎提前吃过了晚饭,就非走不可,梅芳拉住大伯的粗手掌,动了感情地说:

“二十多年才见一次面,怎么就要走呢?您是怪罪我没有先去看您,还是怕我招待不起?这项审查设计,忙得我晕头转向……您就在这里住下来,等工作告一段落,我就送您回去。再说,我还要接您和浪浪去北京,这也是爸爸早就有过的心愿……”

“不行呵,梅芳,说到哪儿去也得走!”米山郎显得十分固执。

“唷,”梅芳想起了一件事,“是因为到伍强溪没找到浪浪说的秀阿婆,心里有点不好受吧!工地每天都有船去常德,我请人顺便去打听一下,您在这里等等消息不好吗?”

“不是这个意思,”米山郎连连摇头,“我不是跟你说过浪浪爹妈的事吗?十多年来,我一天也没敢离开阎王岩绞船半步,只要我米山郎这把骨头还在人世,我就不能再让阎王岩发生那样的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呐!我离开绞船两天了,虽说临走请了人去照看,但心里总是放落不下……;再说,老伙计要跟我一块去守护青娘滩,他,他的心愿不是已经许下十余年了嘛……”

梅芳好一阵没吱声,眼窝里却汪着满满的泪水。“好吧,我送你们走,再赶回来参加晚上的一个会……”她突然呼叫一声:“爸爸——”从书桌上捧起了父亲的骨灰盒。

“给我吧,我是该专程来接兄弟回去的啊……”米山郎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骨灰盒,紧紧地抱在怀里,贴在胸口上。

爷孙俩乘坐的那桃源划子,用绳索拴在快艇的后面。在快艇飞驶过的河面上,留下象万千条如小蛇般蠕动的波浪……

米山郎捧着老兄弟的遗骨,站在船头绞锚机的前面。他的腿子不胜重负,半靠半坐在绞锚机的“铁帽”上。紧靠他的左边站着孙女儿浪浪,右边站着梅芳。这三代人——亲如一家,胜过一家的三代人,现在谁都不说话,默默的,象歌奴峰上的歌奴石峭立着,一动不动。他们的目光和思绪,却随同起伏的波浪,飘逸的雾团走得很远很远……

雾霭在河谷的上空连缀、凝聚,把蓝天遮没了。河面上变得阴晦,河水成了黑色的地毯。船头击碎的浪花,象一束束泛着磷光的素花,点缀在曲折的“地毯”两边。主航道两边黑黢黢的礁石,象“秦王兵马俑”那般肃立着,好似也在垂首静候“灵船”的到来,静候“沅江的儿子,魂兮归来……”

浪浪突然变得不象个十七岁的天真少女。两天时间,她的心经过了咸水的浸泡,血与火的洗礼,她已经猛长了好几岁。她是个成熟而坚强的大姑娘了。她薄薄的嘴唇,被牙齿咬紧,抿成了一条不屈的线。端正而好看的鼻翼微微向内收缩,似乎凝聚了某种力量,熔铸了无限的悲伤。她的圆大的眼窝窝里,注满了泪水,但她控制着,不让泪水滴落下来。她就用含泪的目光,注视着前面,又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泪水象一层朦朦胧胧的雾,透过这层酸涩的雾霭,她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呢?看到了她出生后的严酷的时代,感受到了她在童稚的幼年无法感受到的现实吗?

梅芳陷入了揪心的回忆之中。她想起了幼年失去的母亲,她出国时送她登上飞机的父亲。眺望雾中的山景,她又想起了少年时代那次难忘的沅江之行:那时的爸爸,身体是多么结实健壮啊!爸爸对她虽然缺乏母性的温情,但爸爸的爱,比母爱父爱相加还要深沉。那次她跟金伯伯乘坐的船,路过青娘滩,刚好爸爸正在那里指挥炸礁。一次水底爆破过去,上游撤了戒严,突然有人向爸爸报告,还有两个哑炮没有排除。爸爸在岸上一看老伙计的船下来了,船头上就站着他的女儿!他沿着浅滩一边呼喊,一边朝上游奔来。船在急流滩上停不住,他就呼叫着,蹚着水,冒着水底哑炮意外爆炸的危险,游到金伯伯驾驶的船上。他紧紧搂抱住女儿,用脚猛一蹬金伯伯握住的舵轮,使船头离开爆破区。就在这时候,哑炮中的一个意外地爆炸了。“轰——”的一声,扇形的水柱冲上半空,冲击着相距一两丈开外的船只。船上的人都摔倒在舱板上,她在爸爸的怀里吓昏了。船靠岸后,爸爸把她抱下船,到了工地指挥棚子里,搂着她还不肯松开……爸爸平过反,开过追悼会,她对爸爸的怀念与日俱增。这阵她触景伤情,不觉在心里低低地吟出:

白驹过隙梦里寻,

音容渺渺泪难禁。

生为楚囚天地怨,

死后空留武侯名。

米山郎的思绪则象穿过雾霭高飞在蓝天上的老鹰,久久地停留在某一点上。按照他背纤人的简单逻辑,从听到老伙计枉死以后,他就固执地去盘究那个“凶手枪毙了没有”的问题。梅芳的回答总是不能使他满意。“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整死了,怎么会找不到凶手呢?”“那是运动啊,大伯!”“运动也有个头呀,常德的头是‘鬼画符’司令,北京搞运动的头是谁?”梅芳归国后,听过人们对那场噩梦的根源作过各种各样的解释,也浏览过不少所谓“反思”文学,仍然得不出满意的结论。她把东西方的历史,民族本性和传统的观念、宗教,作过对比性的独立思考,但她不愿对那段可悲的政治,作更深入的研究。她怕触痛她那尚在流血的伤疤。她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全都投到专业上,她希望让岁月来冲淡那满地的血痕!她对金大伯穷追的疑问,只好沉默、沉默……

苍天上的老鹰,蓦地坠入雾团之中看不见了。米山郎的心,也象老鹰一样,沉入了那妖雾翻涌的乱世之中。

确切的日子已经记不起来了。在阎王岩绞船前面上上下下的轮驳船,机帆船,乃至大木船的风篷上,突然都用石灰水,土红水或墨汁,胡乱写着铁锚般大的字:什么“端出三家村黑店”啦,“四条汉子”啦,“炮打中国的×××夫”啦,等等。看过以后,他反反复复在心里想:“三家村黑店”,是水泊梁山“一丈青”孙二娘开的那个黑店?那四条汉子就是梁山寨的好汉了?至于“炮打×××夫”,中间几个字他不认识。有的后面还挂有一串姓氏:什么“刘、邓、陶”,什么“彭、罗、陆、杨”,他想那肯定都是《水浒》里的一百零八将了。他最后得出个结论:是常德的大剧院正在上演《金沙滩》或者别的“水浒戏”,把“海报”搞到船上来了吧?有一次,他故意扣住刚刚上滩的一条船,拿出烟酒,特地请教那位老伙计:“打倒”后面那一串姓氏,都是《水浒》上的哪几条英雄好汉?老伙计悄悄告诉他:不是《水浒》上的好汉,那是当朝一品某某某,谁谁谁,他听了当即吓得一身瘫软在绞船上……

米山郎象大病了一场。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每天来到绞船上,象泥塑木雕坐在那里,脑壳里反复出现一个问题:共产党的江山变了?背纤的又要转回去给老板当牛做马了?下面的船来了,拴上了拖在波浪中的缆索,呼船喊渡般地要他开绞,他抬起眼皮往下瞅瞅,倘若船舱船篷上没有大标语,他会象往常那样很快扳扳升降杆,叶轮嗬嗬地转动把船绞上滩来。如果在船上看到“打倒”之类的标语,他的目光便会象着了火一般缩回来,陷入一种茫无目标的思索和痛苦之中。仿佛他掉了魂,要船上的人老半天老半天地“喊魂”,他才会慢慢省悟过来,绞船才会缓慢而沉重地转动。

有一回,一条从常德来的改装了“2105”的白河船,刚刚被绞到陡滩上,离绞船大约还有四、五丈距离,突然米山郎把升降杆一拨拉,白河船在急水滩上猛地一震,停在那里不能再前进了。船上几个愣头小伙,以为绞船出了故障,吓得脸色灰白,跌跌撞撞站在船头上冲绞船大骂:

“老P股,你守不了绞船,你就滚他妈的蛋!”

他呆站在绞船上,脸色铁青。手里捏得咕咕叫的罗汉竹脑烟筒,象一门新式的火箭炮,正指着白河船的舱篷,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喊道:“你们给老子把那幅标语洗掉,用水干干净净洗掉!”

青年哥哥们回头一看,舱篷上用石灰水写着:“打倒大土匪贺龙”,“贺龙”二字还用土红水打着一把醒目的大“×”。青年伙计们知道并非绞船出了毛病,而是守船的老家伙故意设卡刁难,松下一口气来,针锋相对地跳起脚来叫道:

“老P股,你原来是个钢杆保皇!”

“大字报万岁!大标语万岁!”

“打倒钢杆保皇的老P股!”

绞船上的“钢杆”并不对骂,反而心平气和地冲年轻小伙们说:

“年轻伢伢呀!当年贺胡子在湘西闹革命,你们还在娘肚子里哪个树尖尖上摇风啦!你们回去问问娘爷,看看贺胡子是土匪,还是‘湘西王’陈榘珍才是真正的土匪!好吧,你们不洗掉那条臭标语,你们就在这里等它三天三夜吧!等它三天三夜……”

他刚说完,坐到绞船上抽闷烟去了。

白河船上的年轻哥哥们可急啦,在阎王岩这样的陡滩上,别说呆三天,就是呆三个钟头,三十分钟也就要命啦!急流象瀑布,如海啸,挟着雪浪和雷鸣般的涛声,向船头冲来。几十吨的船体宛如轻轻的蛋壳,遭到狂流剧烈的摇晃和戏弄。在船头上,不是你搀我扶,根本无法站稳脚跟。往船梆外一瞅,急流象道白色的闪电向下飞逝,船身好象一头猛虎向滩上冲去。目光一收,船身又一动未动。错觉把人向前一推,又往后一甩,年轻哥哥们栽倒了,只觉得头昏目眩,天旋水转,有的趴在船板上呕吐,有的四脚朝天叫唤爹妈。赶快砍断缆索,冲过滩头吧!在这样的高水季节,谁都知道再加一对“2105”机子,也是枉费心机,也只会被狂涛卷到阎王岩上碰个粉碎。他娘的,今天撞到这个老P股手上,只能听凭他宰割了!倒楣的是,向老P股“投降”吧,谁去扯白旗呢?船头上连敢于站直身子打水冲洗标语的小伙子都没有一个啊!

这时,从船舱里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船工,冲着趴在船板上呕吐呼妈的小伙们,笑眯眯地说道:

“伙计们,绞船上的老头,是阎王岩的活钟馗,你们斗不过他!横竖船上这条标语,是停在常德港,叫‘鬼画符’刷的,我看还是洗掉算啦!”

年轻哥哥们一迭连声地喊:

“吴伯,吴伯,就麻烦你洗洗吧!妈呀,我们实在来不得神了!”

叫吴伯的老船工,一边乐哈哈洗着“臭标语”,一边对年轻伙计们说:

“湘西人,谁不晓得贺胡子是共产党的忠臣虎将?你们年轻搞不清,回家问问娘爷啰!”

白河船上的标语洗掉了,他才笑咧着嘴,象个打了胜仗的将军,把烟筒磕磕,扳下升降杆,神气地站了起来,迎接和检阅“干干净净”冲上滩头来的白河船。就在白河船和绞船擦肩而过时,船头上一个调皮捣蛋的小伙,出于报复和恶作剧,提了刚洗过标语的一桶脏水,朝绞船上的老纤夫兜头盖脑倒来。米山郎浑身打得透湿,他不独不生气,反而开心地大笑着喊:

“龟孙子,只要不昧着良心‘鬼画符’,你就只管把脏水往爷的头上倒吧!”

白河船走远了,船头上的所有青年,又都摇着手臂呼叫:

“‘鬼画符’本来就不是我们画的,不是我们……”

“阎王岩洗符”——湘西人把“四大时代”的标语大字报,暗暗称之为“辰州符”或“鬼画符”,这件事在沅江上被传开以后,上了年纪的正直的湘西人暗暗高兴,拍手称快。对城里人天生有几分惧怕的“江上人”,从此也好象吐了一口晦气,挺直了腰杆。船只一驶离常德,就自动把“鬼画符”洗掉了。也有忘掉洗的,一到青娘滩,猛然想起阎王岩那个活钟馗绞船夫,也就立即动手擦洗。

当时,在沅江上曾经传播过一首“反动”的地下船歌:

常德城里鬼画符,

阎王滩头金鸦乌。

船从阎王面前过,

赶快洗掉鬼画符。

只可惜作为歌唱家的“金乌鸦”的大名,为了那个蹩足的韵脚,竟然变成了“金鸦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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