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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梅芳陪着“金乌鸦”伯伯,走出招待所的小木楼,沿着江边的岩磡小路,朝荒漠的、很少有人来往的江的上游走去。米山郎一生所经受的巨大悲痛和打击,只有这条同样苦难而又气势恢弘的河流,才能够理解和帮助他承受。他的两条腿子,好象往昔背纤那样沉重地在岩磡小路上迈动。他的悒郁哀伤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河槽里悲咽的、激荡不安的波涛上……

该问的情况都问过了,梅芳也都尽其所能地回答过了。

“梅芳,”米山郎沉默了好长时间,突然停下来,长叹一声说,“你爸爸,除了要你把他的‘魂’送回来之外,他还给我留下什么话没有?”

“有!”梅芳说,“爸爸给大伯留下了一份遗书……”

“遗书?什么遗书?”米山郎转过了身子。

“那是爸爸一生成败得失的总结,也是一个革命者的‘忏悔录’——”张梅芳感情深沉而又尽量抑制自己地说道,“那份珍贵的遗书,爸爸是写给您的。大伯,大概爸爸认为只有您才理解他的心。其实,女儿同样也是理解的。这两年,我在工作上,事业上,要是碰到什么困难,要是遇到什么不遂心的事儿,或者平时看到社会上那些不能理解、令人沮丧、叫人憋气的事情,我只要捧起爸爸的遗墨看上一遍,不理解的理解了,沮丧和憋气的情绪又能转化为精神振奋……”

“芳芳,”米山郎急迫地伸出手,“你快把老伙计留下的那些话给我看看!”

张梅芳在河岸边那块突出的岩板上停住脚,从她银灰色春秋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磨损得卷角发黄的信封,双手瑟索地捧着递给金大伯。

信封上的字迹还相当清晰:

请爱女梅芳转交

米山郎恩兄台启

戴罪之鬼 张廷真遗墨

米山郎接过信封,看着、看着……他那过于粗大而龟裂的手指,好象刚刚被卡进“鳅叉”的泥鳅,剧烈弹跳着。他费了好大一阵工夫,才把信套里面几张同样卷角发黄、浸润有泪痕的纸片掏出来……

“老哥啊——”他一P股跌坐在岩头上,“遗书”在他的手掌窝里紧紧攥着,贴在胸窝口。过了好一会,他才把纸片递给梅芳,信套却还留在他自己手里;他苦不堪言地说:

“孩子,你快快给我念吧,把你爸爸那些话念给我听吧……”

梅芳坐在金大伯的旁边。在父亲临终前那么思念、那么向往的故乡土地上,重复父亲从心血里流出的那些话,倍觉无比的凄怆和悲壮……

“山郎恩兄:柳林汉相别,转眼又是十年。十年来,我辗转于大江南北,征服海河后,又久驻三门峡工地。当我在家乡有罪于人民之时,我被荒谬地荣调荣升。当我离开故乡的这十年,好不容易从错误的泥淖里爬出来,为人民初建功立业的今天,我却又同样荒谬地成了阶下之囚!历史怎么老是这样残酷地开着玩笑呢?五千年古国文明哺育的中华大地,怎么到处都象荒蛮凶野的沅江,曲曲折折,磕磕绊绊,总不能冲出一条坦荡的河道呢?……”

“记得一九五八年春天,我回到阔别了十多年的沅江,首先在沅陵找到了你……”

随着梅芳低沉哀惋的话语,米山郎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热火朝天的年代。那时候,他和张廷真都正是象牯牛一样强壮的中年。他刚刚从省里的歌舞团“走纤”——开小差跑回来不久。自从在省城、北京参加民间艺术会演“红”了以后,他被省歌舞团留下来帮助排练一个反映纤夫生活的大型歌舞。这个节目上演又“轰动”了,省歌舞团死死不肯放他回来,还说要给他“调干”、“转正”,要他当职业歌唱家。他以为是老伙计在省歌舞团“装”了“香”,给他帮了“倒忙”。那次在沅陵一见面,他便火冒冒地找老伙计出气。他说:在省城这一年,把他的腿子闲肿了,腰板撑硬了,要是这次“走纤”还溜不掉,他就只能在桔子洲头跳江!张廷真一听,呵呵大笑地说:“将心比心,我完全理解你!”他原来是给省文化厅领导说过话,想让辛劳了半世的老哥丢下缆巴,发挥一技之长,让普天下的人都听到沅江上豪壮的纤夫歌声。后来他发觉错了:自己离开故乡,南征北战走遍大半个中国、建国后的和平环境一到来,他做梦都想回湘西去改造和建设沅江。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吧。当老伙计不辞而别,省歌舞团找上门来的时候,他就用这句话搪塞他们……

好了,哥儿俩又滚到一起来背缆巴了。当时张廷真担任省交通厅副厅长,他把“千里炸礁”,彻底根治沅江的想法一说,米山郎也觉得是个好主意。米山郎跟他四处奔走呼号,组织起浩浩荡荡的船队,用他们的肩膀背来了成千上万吨炸药。当千里沅江四处炮声隆隆,岩石横飞的时候,多少纤夫水手站在河岸上欢呼、跳跃,激动得流泪啊!

“后来事情发生的逆转,就该由我这个交通厅的头头担当罪责了。这些年我一直在反省、寻找这些问题的根源。仅仅是炮声震昏了我的头脑吗?不:更重要的是愚昧、盲目,好听假话、大话,既缺乏这方面的实践经验而又没有科学头脑……”

张廷真的话语变得那么苦涩,米山郎的思绪也被这些话语,渍得苦滴滴的了。

是啊,炸药和资金象水一样流走了。那些“水底爆破”的“革新”、“发明”、“喜报”、“卫星”,多数是放的空炮,吹的牛皮。九十九滩中最险的青娘滩就根本没有炸平。粗笨的大木船离了纤夫,还是上不去!沉重的缆巴还是不能解放。谎话说出去了,卫星放上了天,怎样向上面和下面的纤夫群众交代呢?张廷真那班人马,一个更加愚蠢、荒谬的“特大卫星”酝酿成熟,制作成功了。他居然把一千多台矿山淘汰的、笨不可及的“4115”煤气机买来,准备装在一千多艘粗大的木船上。米山郎说那是“牛脑壳”,张廷真说那是“火车头”、“机船化”。哥儿俩吵架、打赌、骂娘,毫无办法。张廷真是副厅长,他有权。那一千多艘船还是被凿得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眼,“牛脑壳”拉着伤疤叠伤疤的船,在急水陡滩上东碰西撞,加速了船的毁败!不到一年,沅江上的航运中断了,瘫痪了……

“‘乌鸦’啊‘乌鸦’,如果那个时候你给我几个响亮的耳光,如果上级撤职查办我,也许我的心里还好受些!然而,上级给我的惩罚是调职升迁。就在我‘荣调’北京的前夕,我特来沅江‘负荆请罪’,你竟连一拳头都不肯给我,不肯给我……”

米山郎的泪水滴落在岩板上……

那时他“金乌鸦”心里憋着气,所有纤夫心里都憋着气。张廷真放下副厅长的架子,又象当年背“庆云丰”时那样,跟他们伙从常德背纤到了柳林汊。一路上,谁也不跟他这个高升了的“大官”讲话。到了柳林汉,他就要从这里坐汽车回长沙,跟小芳芳去北京了。他放下缆巴—放下他已经有二十年没背过的缆巴,他的两腿抖得站立不稳,低沉地对所有纤伙们说:

“同志们,纤伙们,怪我张廷真头脑发热,放那个‘牛脑壳卫星’,凿烂了船只,害你们又要来背纤,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湘西的父老乡亲……”

纤伙们冷冷地瞅着他,还是没一个人说话,没一个人领他的情。他受不了了,他转向米山郎,悔恨交加地说:

“‘金乌鸦’,怪我当初没听你的劝告,请你相信我——”他又转向大家,“请你们相信我,调到了北京,只要还在交通部门工作,我就还会回来的,我还要回来改正错误,跟你们一道改造沅江,建设沅江……”

他对老伙计太狠心了,他竟没有同“表兄弟”表示和解,说一句告别的话。他默默无言送他去搭车,临到要上车了,张廷真突然一把攥住他的手,激动得浑身发抖地嘶喊:

“‘金乌鸦’!你不能原谅我,你就给我一拳头,骂我一声‘王八蛋’吧!你骂吧……”

他的心肠竟是那样狠:临到汽车要开动了,他才突然清醒过来似地追上去,把一个土布包裹扔进车窗,向张廷真喊着:

“这是带给小梅芳的花生和山果子,‘王八蛋’!”

……米山郎想到这里,用双手狠狠捶着自己的脑袋。

梅芳继续念道:

“兄弟啊,你和你那些纤夫兄弟,一路上的沉默——你们用沉默是表示反抗,还是表示忍耐,表示逆来顺受呢?我张廷真是共产党人,不是国民党的军阀,我没有用枪杆子压着你们(也许世界上还有一种可悲的无形的枪杆吧)。你们为什么不敢当我面说出你们心中的怨恨呢?!你们的宽容、忍耐,使我的灵魂负咎终身!沅江上的父老,同背过一根缆巴的兄弟啊,我张廷真十五岁开始在沅江上游的白河背纤,十八岁我走纤投奔共产党。我知道每一根缆巴浸过多少血泪,我知道缆巴搭在皮肉上是什么样的滋味……”

“沅江啊,我何日能重返你的身边。用我痛苦的经验教训,用十来年重新学习的知识和实践积累的微薄经验,来弥补我的前愆,我在黄沙滚滚的黄河塬的土屋里,蘸着血泪与辛酸,给兄弟写这封遗书,给沅江的父老绘制‘伍强溪工程蓝图’。有朝一日,如果我的亲人能够找到我的遗骨,也就有可能同时得到我在这土屋里流下的最后几滴心血!然而,恩兄呀,当你得到这份遗书的时候,你的‘王八蛋’‘表兄弟’不知离世已经多少年月了……”

“‘金乌鸦’,写到这里,我不得不停下笔……”

“……现在我接着给你写了。刚才我站在那象我们家乡‘猫眼洞’的土屋窗前,遥望南天—天竟是那么阴沉沉的,尖利的北风夹着黄沙在荒蛮的河谷里逞威。多么严酷的北方的冬天啊!我是等不到春天来临了……”

“我想起在洞庭溪的那个黑夜里,你把我从桅杆上救下来,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在我第一次跟你离别的时候,我跪在高山之巅,望着走远了的兄长的身影,俯视着高山下咆哮湍急的河流,我是怎样的对天发愿啊。当然,后来我也为沅江做过一点好事(炸礁)。但是,当我看到由于我的错误指挥造成新的曲折,看到你和纤夫兄弟们又重新背起刚刚扔下的缆巴,在山崖峭壁上呐喊歌呼的时候,我心里是怎样的绞痛和不安啊!十年来,我学习研究外地治河的经验,产生了在伍强溪拦河筑坝,解决青娘滩以上的无数险滩,同时充分利用那里的水力的设想。当然,这不会是十年前的‘牛脑壳’了,我是尽我现有的学识水平提出的初步方案,真正要实现它,还必须依靠头脑清醒、学识渊博的新一代了……”

“我张廷真活着不能回沅江,我嘱亲人把我的骨灰带到你的身边,撒在青娘滩的河水里,让我跟你一道守滩,看着这条野性的河,在新一代人的手上彻底治服吧!”

“山郎老哥,我的老伙伴,最后给我一拳头,让我的灵魂在九泉之下安息吧!”

“你的有罪之弟 廷真顿首 某年某月某日于黄河塬土屋。”

张梅芳含泪的声音停止了。渺无人迹的荒谷里,只剩下河水的呜咽,风在林间的枝梢上低泣。米山郎双手抱着脑壳,肩膀抽动着。好一阵他才把头抬起来,呆滞含泪的眼睛死死瞅着呜咽翻滚的波涛……

日轮不知不觉从西面的峰巅滚落下去,把浓重晦暗的阴影留给了幽深漫长的河谷。当午的暑气很快消散,林梢的风力骤然加大。那带着凉意、挟着雾团的气流,从阴森森的山顶,从黑洞洞的岩穴,呼呼呼地席卷而过,扑下山来,顷刻之间,乌云在头顶上凝集,波涛在脚底下轰响。江上人有句俗话:“鱼知三日水,水知三日风。”意思是在风暴和洪水到来前的三天,水和鱼便分别早就得知了,有了预感,有了反应。刚才江水还是波光潋滟,象一匹墨绿色的绵缎。现在,随着那遥远的、滚滚而来的波涛,那墨绿色的河水顿然变成了紫黑、浅蓝、灰白……它象条变色龙在迅速改变颜色,仿佛每变换一次颜色,那龙的躯体就要经历一次蜕换鳞甲的痛苦痉挛。它朝那巉岩嶙峋的礁石上、岸壁上,没头没脑地冲去,结果把自己摔得粉碎,碰得头破血流——那血便是惨白的、一束束高举着的雪浪花。狂怒到了极点的江流,最后也就成了一条伤痕累累,被白浪包裹着的雪龙……

对江水预示着的即将到来的风暴,米山郎毫不在意。他倒觉得脚底下这条江此刻如此骚动不安,还算有情有义:它也在凭吊它失去了一个好儿子啊!

“咳——,梅芳,”米山郎捶着自己的脑袋,“该揍的是我‘金乌鸦’!在柳林汉分手时我怎么那样心狠呢?炸礁也好,改船也好,我不是不了解情况,当初老哥就跟我讲过心里话:‘牛脑壳’是笨了一点,锅炉连机子两三吨,一个来回木炭要烧上万斤。但是,有什么办法啊,国家穷拿不出更多的钱来安装柴油机,为了让纤伙们能尽快扔掉肩上的缆巴,先将就着对付几年吧……没办过的事,谁料得到后来‘牛脑壳’成了一堆废铁哟!老哥为纤伙们操心劳累,半年多炸礁他风雨无阻,在江上没准点吃过一餐饭。半年多改船,他跟大伙一样在船舱里,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掉了一身肉,眼睛熬得象红萝卜,那回走纤留在身上的枪伤痼疾也发作了……可怜他一片忠心。……木船受了点损失,他又全都揽在自己身上。当时普天下煮钢炼铁,毁了山林荒了田园,哪又有谁把这份罪责揽过去了?……”

说到激动处,米山郎拄着罗汉竹脑烟筒站立起来。河槽里呼啸而来的滔天雪浪,那痛掉了浑身鳞甲而狂怒的银龙,是对他唯一的回答。

“大伯,”张梅芳跟着起身,沿着坎坷不平的岩板小路,往回头的路上边走边说:“江上的船只受了损失,在后来的三年困难时期,你们吃了不少苦头吧?”

“背纤人吃苦不当一回事,”米山郎跟在后面说,“老哥那几年要是能够回到沅江上看一看,看到他的同辈背纤人,还有背纤人的婆娘伢崽,是那样毫无怨气,是那样心甘情愿又去背纤,为了解救整个湘西的饥饿、死亡,又拚死拚活地去背纤,老伙计张廷真,也就不会感到心里不安了。他这个十五岁背纤的老纤夫,也就会觉得脸上光彩了……呵呵,那是怎样勒紧裤带去背纤啊!是石头听了也要落泪,是木头听了也要叹息……”

“金乌鸦”激动的话语,象冲过了陡滩的河水,在平坦的河谷里,缓缓地流、缓缓地流……

那三年大饥荒,不知是怎么回事,说来就来了,象灾星突然降临到每个人的头上。

“牛脑壳化”以后,沅江上的纤夫,三十岁以下的,全部招工到船上学开机子,端了国家的铁饭碗。那天,张廷真跟老伙计说:

“‘乌鸦’,你是纤行里的名人,可以不受年龄限制,招你到船上做‘大副’吧!”

“那我的纤夫歌就没用了!”他开了句玩笑,接着说,“还有那么多老纤伙不能招工,我不能只图自己,背弃了老朋友。”

其实,他多半还是对那“牛脑壳”不放心。

“表兄弟”无可奈何地笑笑说:

“那你就去青娘滩守绞船!那家伙是不用走路的纤夫,没事你照样可以唱唱纤夫歌。”

“金乌鸦”在阎王岩看守绞船,还没呆上一年,变成了一堆死铁的“牛脑壳”,便从木船上被纷纷拆卸下来了。沅江上最古老、最威风神气的洪江油船、白河船,留下斑斑驳驳的窟窿麻眼,被撞得歪头裂尾,象被谁敲了一棒子震裂了的蚌壳,丢弃在常德到桃源一线的码头上,等待人们去重新修补、油漆。

阎王岩前过路的船只越来越少,而从大山里逃荒讨米下来的“公社社员”日见增多。由他们带来了一连串可怕的消息:说什么麻阳、辰溪饿死了不少人,山上的野菜、葛根都挖尽了。说什么腊尔山、阿拉镇的苗家姑娘都“驮了肚”——得了水肿病,青年男女没力气上“马郎坡”,只能困在自家床上“摇马郎”了……对于那场象幽灵般在中国大地上徘徊的饥馑,开始米山郎的感觉是迟钝的。他一根光棍一巴嘴,每月有降到二十四斤的口粮,还有干妹子的接济,他的“瓜菜代”日子,过得还算可以。绞船因无上水船停开好些天了,这日他闲得发慌,便去洞庭溪看望干妹子。走进吱吜吱吜呻吟着的木板街,街上死气沉沉:老家伙们坐在楼门口晒太阳昏睡;敞开衣襟喂奶的大嫂,一对奶子吊起象干瘪的皮袋子,孩子吮一口,母亲咬一次牙……走近桂花楼,远远听得“一枝花”在大哭大叫,好象哭丧。是“红鼻子”病了?死了?

杀猪佬没死,他蹲在灰铺尘盖的屠案凳旁,两手捧着脑壳发呆。“一枝花”在隔壁屋子里觅死寻活地哭闹,孩子在身边哭着“助威”。

看来事情闹得不小。

“干老妹呀,出了什么事,害你哭得这样?”

“一枝花”一见干老兄,把脑壳往木壁上砸着,哭得更加伤心:

“呜{(左)口(右)欧}{(左)口(右)欧},呜{(左)口(右)欧}{(左)口(右)欧},该千刀子杀的杀猪佬他打了我,打了我……,呜{(左)口(右)欧}{(左)口(右)欧}……”

“红鼻子”跟“一枝花”婚后,他一直认为高攀了这娇嫩婆娘,让她在家里象“王母娘娘”作威作福,从来也舍不得弹她一指甲。今天这杀猪佬怎么打起婆娘来了呢?米山郎转回当门铺面的屠案凳边,一把抓了“红鼻子”老兄提将起来,大有为干妹子打抱不平地说:

“狗家伙,你又灌多了猫尿,有本事打起婆娘来了?”

“红鼻子”指指屠案板,委屈失声地道:

“老哥啊,打从几只猫大的猪杀过,我这杀猪佬‘封刀’了,见不到一个油腥子了;打从吊楼下面一河江水成了死水,靠河吃饭的洞庭溪,谁家里还能喝到一口烧酒啊!我‘红鼻子’早就‘戒酒’啦……”

“一枝花”奔出房门,一把抓住丈夫平常捉杀猪刀的手掌,往她脸上拍打着哭喊:

“没心肝的,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

象只瘦猴的孩子,摇摇晃晃跟了出来,扬着小手哭叫说:“妈呀妈呀,我不饿……”

米山郎把干妹子扯开,揪着“红鼻子”老兄的衣领口,火气更大地逼问:

“狗养的你没喝醉,怎么要打人?”

“红鼻子”狠狠掴了自己一巴掌,接下去悔恨交加地说道:

“‘乌鸦’老哥,我开头不晓得那十几个鸡蛋是留给你的啊!今天一早伢崽他娘上山摘野果子去了,我跟伢崽困在床上搞‘劳逸结合’,做‘饿佛菩萨’,伢崽醒过来哭闹着:‘爸爸,我饿呀饿呀,我要吃蛋蛋……’我也早饿得两脚蜡软,爬起床,揭开米桶,没一粒米了。我拉开大柜的柜门,翻箱倒柜找吃的!翻到那十几只埋在糠壳里的鸡蛋,我正要拿两个煮了给伢崽子吃,他妈回来了。她窜过来把我一掌推开,用身子护住柜门。我说是拿了煮给伢崽吃,她说煮给你爷老倌吃也不行。她拿几颗板栗哄住孩子嘴巴。我想,伢崽吃不行,你是留给你野老倌吃的?我的犟性子一发,又冲过去开柜门,她跳过来跟我拚命,我就掴了她两个耳巴……”

“你掴死我吧,掴死我吧……”“一枝花”又缠住“红鼻子”了。

“红鼻子”举着那只颤抖的、平常捉杀猪刀的右手,流着泪说:

“你要早讲清鸡蛋是留给‘乌鸦’老兄的,我哪里会……,我‘红鼻子’这辈子从来没有打过一个人啊!狗日的巴掌打起自家的婆娘来了!横竖没得猪杀了,这只狗日的巴掌我不要了——”说着,他冲到屠案板子跟前,左手提起那把剁肉的斧头刀,高高举起来,把右手齐手腕子搁在屠凳上,他就要把那斧头刀朝手腕子砍去了。“一枝花”吓得尖叫一声,冲上去夺过斧头刀甩在地上,一把抱住丈夫,朝里屋里推着、搡着,拳头擂着喊:

“该杀的杀猪佬,你这冤家……”

孩子吓得坐在地上嚎哭……

米山郎也不去哄那可怜的孩子,他默默流着泪,离开了桂花楼,离开了洞庭溪。他把家里这个月剩下的全部口粮,一粒不留地用麻袋装着,背到桂花楼,送给了“一枝花”。

湘西,是为革命整个整个寨子流过血的老苏区,又是苗、土、瑶、僮各族兄弟集居的地方。为了解救那里的饥荒,国家从东北调来了黄豆,从洞庭湖区翻仓倒屯调来了大米。装载“救命粮”的船只,停泊在常德码头,因为没有背纤夫,船只不能往上走,粮食到不了饥民手中。常德那些端了“铁饭碗”的年轻纤夫,谁还愿意吃得半饥半饱去背纤呢?急得湘西的州委干部,到沿河各口岸去找老纤夫!

为了解救挨饿的乡亲,也为了自己能赚一张嘴,米山郎又邀了洞庭溪和沿河口岸的老纤伙,下常德背纤。“金乌鸦”又背起扔掉才两年多的缆巴,又唱起了熟悉的纤夫歌……那样的歌,酸甜苦辣搅在一起,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有一次,他们四十几个纤伙背一条白河船上酉水的保靖。船上装了几十吨大米,十几吨黄豆。从常德开船,押运粮食的州委干部,拨了几袋大米给纤夫们,作为路途上的口粮补贴。每人每天一斤,吃着这一斤老米背纤,那才叫赶起饿鬼上五台山哩!

那天,把船背过伍强溪上面的猫公岩,“红鼻子”突然摔倒了,从纤夫路上滚下一道岩磡。米山郎丢下缆巴,跳下岩磡,把老伙计抱了起来。“红鼻子”碰得脸青眼肿,鼻血直流,嘴巴里翻出青汁水。他一看急了,不知这家伙得了什么病。“红鼻子”在他怀里醒过神,嘴一张,又呕出一口青汁渣,同时用手指指早就象泄气蛤蟆瘪下去了的大肚皮。他瞅瞅“红鼻子”凹肚皮的衣服底下,明明突起一索,象揣了个小兔子,随着他短促的呼吸跟肚皮一涨一落。他担心老伙计肚皮上长出什么脓疖,解开衣襟,原来塞的却是一把野菜青草,还有一块四方手帕包着的几片粟子饼干。这是在常德临走时,买给婆娘伢崽的见面礼,他一路上没舍得吃;吃的却是随手扯来的糯米草、冬茅根、酸巴秆……

四十几个纤夫,差不多都跟“红鼻子”一样,衣兜里揣的有野菜野草,同时也有一包从常德买的、直到自己饿昏都舍不得吃的“代食品”见面礼。看到“红鼻子”晕倒的情景,大家陡然觉得天旋地转,再也没有腿劲迈动一步了。那晚上,本来是要背到洞庭溪,让大家回到家里好好歇一夜的。结果只得在猫公岩上面提早弯船,架锅做饭,一锅大米粥,搅拌上大伙“捐献”出来的野菜,马马虎虎把每个人的肚皮撑满。到了半晚上,在睡舱里——解放后纤夫不再挤应板舱了——“红鼻子”把米山郎摇醒,声音压得很低地说:“老哥,快起来‘走纤’吧!”

“‘走纤’?!”他惊得一骨碌坐了起来。

“是呀,在这里搞一袋粮食‘走纤’……”

“亏你说得出口!”米山郎给“红鼻子”狠狠一巴掌。

“不光是我,”“红鼻子”委屈地说,“大伙都在商量嘛……”

睡舱外面,月色凄迷地照在船头上。那里有一二十人,在低声议论“走纤”的事。米山郎来到船头,默默地站在旁边听着:有的说,不趁机会搞一袋粮食“走纤”,家里的婆娘伢崽都会饿死;也有的说,这是共产党运去救灾的粮食,不是国民党贪官污吏强夺来的粮食,怎好拦路打劫呢?反对的人又说:“我们也是饥民,这些粮食也救救我们婆娘伢崽的命吧……”米山郎的脑壳嗡嗡地炸响,他想起了那一次跟张廷真也是在猫公岩“走纤”,想起国民党“曲线救国”用枪杆子押着他们背纤,想起死去的父母,失散的水秀,他激动得声音发抖地说:

“老哥老兄弟啊!当年我们跟张廷真在这里走过纤,那是抢国民党军阀的枪为穷人打天下。如今我们背纤夫当家做主,遭到灾害遇到困难,国家挖出仓底,千里万里从东北调来黄豆,为的解救大山里边土家苗胞兄弟的水肿病,我早晌听说上边饿死了人,他们比我们还要困难!同是喝一条江水的骨肉兄弟,我们怎么能忍心拦截给他们的‘救命粮’呢?做这号缺德事,天地不容,天地不容啊……”

那晚上,大伙的情绪安定下来了,只有米山郎呆呆地站在船头上,心里象狼吼虎啸的江水,怎么也不能平静。当时他对整个国家的困难和造成困难的缘由,一点也不清楚。单以为搞“牛脑壳”改船改坏了,外边的物资运不进山,山里才弄得什么也没有卖,什么也没得吃!他恨张廷真,站在船头上骂那“王八蛋”……

第二天一早,米山郎找押运的同志商量,预先拿出一份回程的口粮补贴,每餐加二两米,煮成干饭,押运同志通情达理同意了。大伙吃了顿干饭,背纤的劲头上来了。那天上午背过洞庭溪,纤夫们的婆娘伢崽站在吊脚楼上,远远地望着亲人,“唉哟!嘿呀……”十分艰辛地歌呼呐喊背过来了。他们一窝蜂地从木梯上、岩磡上滚落下来,一排排站在礁石上。他们有的端着簸箕,有的提着线袋,还有的提桶拿盆,纤夫们一个个心里悬着:以为婆娘伢崽知道船上装载的是粮食,他们一定会哭着求他们的丈夫、父亲,有的还是爷爷,从船上多少弄点吃的给他们。他们会缠住这条船不让走……

来到礁石上,跟亲人们相会的情景,真是感天动地呐。那些簸箕、线袋、提桶、木盆里盛的,是面带菜色的婆娘伢崽上山采集的板栗、毛栗、葛根、苦珠子、岩耳、凉粉瓜等等七七八八的东西加工成的“代食品”!他们叹惜在河上背纤的亲人,怕他们饿着肚子背不上陡滩。他们在家里,吃着仅仅能够维持活命的一份口粮,而把他们的泪水和思念搅合成的“代食品”,攒集着、等待着,为的送给过路的亲人。当孩子们举着瘦小的手臂,嘴里吞着口水,把收得干焦了的“代食品”送给他们的父亲、爷爷的时候,生性粗豪而强硬的老纤夫们,一个个抱着孩子哭了!他们心肝宝贝地叫着孩子的小名,从胸兜里掏出被汗水渍得长了层盐霜的“见面礼”送给孩子。孩子却说:“爸爸带在路上吃,宝宝在家不饿!”他们一个个跑了,婆娘拉着孩子走了!有个说“不饿”的宝宝,走出没多远便饿晕在礁石上。他的父亲丢下缆巴朝宝宝扑去,母亲已经把宝宝抱在怀里,她冲奔过来的丈夫瞪着眼说:

“没用的东西,还不快走!孩子在家里有我呢!真要饿死孩子,我会割了我的肉给孩子吃……”

啊,这就是洞庭溪的女人,这就是洞庭溪的母亲!……

“金乌鸦”回头望望站在吊楼街上,久久地目送亲人朝远方走去的婆娘伢崽,他心里梗塞的一团硬块突然被冲开,爆发出悲怆有力的歌声:

嘿哟哩嘿哟!嘿哟!

婆娘哟伢崽手掌心哪!

土家哟苗家一家人哪!

纤夫背的千万张嘴哟!

纤夫背的是骨肉情哪!

米山郎轻轻哼着这首当年唱的纤夫歌,结束了这一段深沉的回忆。梅芳似从遥远的、隔世的梦境中惊醒,双眼闪着泪花,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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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