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招待所,是一栋十分精巧别致的两层小木楼。木楼倚山临水,修建在江边的岩台上。楼前有散步小憩的岩坪,站在岩坪的边沿,俯看河槽里永远在变幻的波浪,匆忙往来的船排,另有一番乐趣。穿过岩坪,有一条岩板小路,可以沿河上下。木楼后面被松杉和各种杂树覆盖的岗坡,直达青苍莽莽的峰巅。
仿佛为了炫耀山岭上取之不尽的黑森林,两层木楼全都用纯木结构。粗蛮的顶梁木柱,宽厚的木板山墙,厚重的木梯门窗,处处塑造出山里人结实的形象。屋顶、墙檐盖的杉树皮,似乎还带着牛奶般洁白的树汁的清香,更增添了几分山野的韵致。室内的摆设,出自山里木匠卓越的手艺。那木纹木质还保留着大自然本色的器具,令远方来客赞叹不已。
使浪浪惊讶的是:走进套间里的浴室,这小半间屋子白得耀眼,竟看不到了一条木纹。白垩的墙壁,在一人高以下的地方嵌着四方的瓷片。瓷壁的一方架着个漏斗状的瓷盆,她估计是作洗脸用的。瓷地上还有个马桶高的敞口“瓷罐”(她没别的比喻来形容),不知能派上什么用途。洗澡盆子,比屠夫爷爷的杀猪盆还要长大,也是瓷的——也是瓷的吗?她一脚跨进澡盆,朝那清凌凌不冷不热的温水里坐下去,她产生了怀疑。用弯曲的指头在瓷盆边缘敲敲,嘭嘭嘭,发出一种浑厚的有共鸣音的敲击木盆的声音。她愕然地从澡盆里爬出来,象条游出水面的美人鱼,扭动腰肢,不厌其烦地又去敲击别的“瓷器”,她才恍悟自己受骗了,原来都是木头的……
“高班生”把她送到招待所,她一路上噘着嘴,没有同他说一句话。走进梅芳姨的房间,刘海站在沙发前准备落座,她不冷不热地下逐客令:
“你走吧,我要洗澡……”
“浪浪,你怎么不高兴?”“高班生”刚坐下去,又站起身。
“你不老实!”她瓮声瓮气。
小伙子怔住了:
“老天,你怎么又说我不老实?”
“你为什么当面撒谎,还把梅阿姨胡搅进去?{(左)口(右)宴}?”她明媚的眸子,针刺般瞄着他。
“我,我……我还不是为你好。”
“为我好?”
“我要不撒个谎救住你的面子,你大白天的跟个年轻哥哥钻进台子底下干什么?我要不撒个谎,你能说得清楚?”
“难道说不清楚你就可以撒谎?”浪浪气哼哼地,“为了顾全面子,你可以撤谎,可以把梅姨胡缠蛮搅进去。今后为了更重要的事情,你不是可以撒更大的谎,可以,可以把我也胡缠蛮搅……”
“你别说得那么严重!”“高班生”打断浪浪的话,“我都是为了你……,我不那么说,你能怎么说?”
“照实说!”
“照实说人家能相信吗?他们要说我俩大白天躲在里面搞什么名堂:比如说亲嘴喏,拥抱喏,还有更难听的——”
“啪——!”
浪浪气咻咻冲进卫生间,把浴室门很响的一关,扑在门背后伤心地、嘤嘤地啜泣。
“高班生”在惊愕之余,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他轻轻敲了敲门,浪浪没有理睬,又推推门,门被顶住了。他隔着门板,有几分懊悔,又有点伤心地说:
“浪浪,是我错了,我不该撒谎!我对不起你……过些日子我就要走了,也许寒暑假都不能回来,因为武汉来去的路费要得很多……,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门里边的啜泣声,变成了春天里那种小猫喘气的哼哼声。
“浪浪,你身上的衣衫湿透了,你快放水洗澡吧——你知道怎样放水吗?要把壁子上的龙头拧开。两个龙头,一个是凉水,一个是热水……,你洗澡吧,我,我走了……”
刘海转身正要走,门里边的“哼哼”声突然停止,门也“自动”敞开了一线缝。他探进脑袋,澡盆边不见浪浪。她不知道拧龙头吧,他走进浴室,把两个水龙头拧开,让冷水和热水掺和着注入白花花的浴盆。浪浪还站在门旮旯里,两手绞着被她抖散了的发辫,仍是一副生气的样子。她那被白墙,黑发衬托得更加红润秀美的脸盘子上,那一对大眼睛,因为生气,因为还残留着泪痕,似微波荡漾的泉眼,放射出一种异样的光彩,是那样销魂摄魄,楚楚动人。她那两片象刚刚绽开的石榴花的红唇,有着细细美女纹的颈脖,还有一对浪峰般微微颤动的酥胸,对于血气方刚的刘海,正如一把野火烧沸着他的血液,一把琴弓撩拨着他的心弦。他多么想去摘采石榴的花瓣,投入爱情的波涛啊!然而理智和他所受到的教育,象把无形的钳子钳住了他的心。他木然地僵立着,瞅着姑娘,嗫嚅地说:
“水给你放了,快洗澡吧……”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或者是什么奇异感情的骚动,浪浪突然不顾一切地一头向“高班生”怀里撞去。同时激动得颤声敛气地呼喊,“你坏,你坏……,你敢说,就一定敢做。我、我就让你……你亲吧!你抱吧!反正你会撒谎,你会说在模型台子底下做过了的……”
姑娘挂着泪的,红得象烙铁的脸挨过来了,“高班生”刘海被姑娘的异常举止吓得麻木痴呆。他不懂姑娘此时此刻究竟是爱,还是恨,是真要他亲,还是想咬他一口……吓得他一步步朝浴室的门外退去。刚一退到门坎外面,他调转P股,拔腿便朝套间外头的那扇门奔去,仿佛是逃离兽物的追击,连头都不敢回……
浪浪浑身酥软得象一摊泥。她开始感到恐惧,接着又感到一种甜蜜的晕眩。她勇敢地仰着脸,挑衅地示威地站在“高班生”胸前,一股男孩子的强硬的气息,直喷到她发烫的脸颊上。接着她又害怕得合上了眼皮,似乎期待着某种意外的事情发生。黑皮小子那样慓悍粗野,可她跟他没有这样接近过,她没有触摸过野小子非洲黑人般的皮肤。而她跟这个该死的“高班生”,却同钻进“黑洞”。在“黑洞”里,她跟他挨得是那么近,她的胸脯,触到了他结实有力的胳膊;她的鬓发厮磨着他的脸颊。那时,“高班生”要是紧紧地搂抱她、亲吻她——就象他刚才说过的那样,她会不会拒绝,会不会呼喊呢?她怕自己没有那种胆量。那好吧,只要你不再撒谎,到了武汉不再去搂抱别的姑娘,浪浪我算是豁出来了,你抱吧,你亲吧……
然而,浪浪既害怕又期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慢慢启开眼皮,脚步声远去了的木楼里是那样寂寥,“高班生”的“临阵脱逃”使她高兴,还是使她伤心呢,她不愿去想,只是感到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留在心头。她走前两步,把浴室门关紧,插上门闩。她还是那样痴痴呆呆地站着,也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她身上的衣裤怎么离开了她的身子。她赤条条一脚跨进澡盆,隔不久,爷爷便在外面捶着门叫喊……
浪浪重新跨进澡盆,把身子朝洁净温滑的水里沉下去,只露出颈脖子。她把披散的长发洗净,在后脑勺上盘个烧饼髻儿,刚好象个绵软的小枕头。她把头舒舒服服搁在澡盆的盆沿上,舒服得好似第一次偷喝了爷爷的烧酒,昏昏沉沉,飘飘忽忽,宛若春风里翩翩翻飞的风筝那么畅快。
她用柔嫩的手,轻轻抚着发育得匀称、姣好的身子。她又想起了那个峒河黑小子。自从那次乒里乓啦把他“轰”出门,他好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到她家里来。但是,接二连三,在爷爷的绞船上,在她浪浪“闺房”的窗台上,发生了一连串怪事。爷爷的酒坛子空了,他那风湿病腰腿痛就要发作了,刚好就在这时候,一对装璜精美的“虎骨酒”、或者“郭国公”酒,就会从天而降地出现在绞船上。她浪浪的香肥皂、塑料发夹儿、雪花膏儿这些姑娘离不了的小东西,用完了、用旧了,刚好就在这时候,那些小东西就会奇迹般地出现在窗台上——在她“闺房”靠岩磡一边的窗台上。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怪事,把她吓晕了,吓死了!她以为世上真有爷爷所说的妖怪狐仙在作弄她,她不敢告诉爷爷,不敢声张。据说要得罪了狐仙,深更半夜它就会变做一个漂漂亮亮的后生,翻窗子进来,钻到姑娘的被窝里,嘴对着嘴把你的口水吸尽,精气吸尽,日复一日,这个姑娘就没命了。她好怕啊,晚上用被子蒙着脑壳睡觉。风吹着竹篁敲打一下窗门,她就会想到是狐仙后生来了,吓得她在被窝里发抖。昏昏沉沉刚刚入睡,立即就有个漂亮后生爬到床上。她挣扎,跟那后生子打架,累出一身虚汗,惊醒过来才知是梦……
她从梦里醒过来,努力去回想后生子的模样,每次竟然都是那个该死的“高班生”!
还是爷爷给她破了这个迷信。
那一次,收了绞船,爷爷眉毛胡子挂笑地提着一对虎骨酒回家了。他把酒瓶子取出来,提着在孙女儿眼前晃着说:
“哎呀,哪个老伙计又给我送两瓶酒来了,放在绞船上,大号都不留一个,这些‘吃水上饭’的江上人哪……”
爷爷的话,使她猛然醒悟。对,不是什么狐仙作祟,一定是某个人送来的。可是,爷爷有老伙计,我浪浪没“老伙计”,这些东西又是谁送的呢?她首先想到伍强溪工地的“高班生”,有一次去工地玩,她试探地问他:
“刘海,你最近搞了什么鬼?”
“我搞什么鬼?”他莫名其妙地瞅着她。
“讨厌鬼,你是不是把些该死的东西扔在我窗台上?”
“噢?!是这样,是这样……”他惊讶不已,讳莫如深地笑笑,“真有这种事……那你就收下吧!”
她开始还真以为就是他送的哩。
送的次数多了,她有些怀疑,决心要当场逮住这个“多情种子”。每次送来了东西,她都有详细记载,看着这笔“流水帐”,她突然高兴得捂着嘴巴笑了:东西都是每次早晨起床以后才发现的,而且都在每个月中“月团圆”的那一、两天。她想:肯定是那家伙每到这一天,趁深更半夜她睡着了而月光又很亮的时候,把东西放在窗台上又悄悄溜走了。等到这一天,刚挨黑她就佯装肚子痛,要爷爷上床时再叫醒她起来抹身子,她便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爷爷总是睡得很晚的,到了老半夜才把她叫醒。她提个小脚盆神乎其神地洗了身子和脚,回到“闺房”里,窗台上还没出现“怪事”。她回到床上,仍旧和衣躺下,把枕头塞得高高的,侧着脸,撩开一角帐门,眼睛睁得圆圆的,盯着月光凄迷的窗口外。
其实她尽可放心。“闺房”的前后两个窗口,爷爷都用结实的方木条钉好了。别说狐仙化变的后生进不来,就是稍大的野物也是钻不进的,仅仅能够伸进一条胳膊。她眼睁睁地瞅着窗外面,看着摇曳的竹影,藤条;谛听着树叶,虫子的沙沙声、吱吱声,她没有一点恐惧,也没有一点瞌睡。她极为兴奋,心在怀怦地跳,摸摸脸都烧得烫手了。她好象在等待什么重要事情发生。是等待“高班生”,或者另一个“多情种子”吗?
这晚上竟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灰心丧意的她早等得唇干舌燥,干脆爬起床,到火塘屋里随手摸了只仙花海碗,倒了满满一碗冷茶,边喝边走了回来。刚迈过“闺房”的门坎,听得窗台上有窸窸的声音,抬头一看,一只黑黝黝的胳膊正伸进窗条,把一些“小东西”搁到窗台上。一双狼一般饥渴而又闪亮的眼睛,紧贴在窗条的空隙间,一动不动地瞅着她那蚊帐搭拉着的空床。从那端正的象石雕般的鼻子,从那厚实的嘴巴,从那双狼一般如饥似渴的眼睛,她认出就是峒河那黑皮小子。他对我竟这样情深意笃,她的鼻尖一酸,眼睛潮润了,不顾姑娘的羞怯,一伸手抓住了那条粗黑的胳膊。
“是你,峒河小子……”她把挂着泪珠的脸朝窗条的隙间凑拢去。
“啊!”黑皮小子象做贼被抓住了一样拚命挣扎着。胳膊肘子卡在窗棂上勒出了血痕印子,他还在挣扎。
“我又不是老虎,吃不掉你,怕什么?”她不愿他立即跑掉,她要多留住他一会儿。
他稍稍安静下来了。
她想出了一个狡猾的“诡计”,说:
“你口干了要喝茶吗?”
黑皮小子疑惑地瞅着她,点点头。
她把那还有大半碗冷茶的仙花海碗,搁到黑皮小子手上。那蠢宝真的接过大海碗,慢慢把胳膊缩了回去。可是,窗条的缝隙太窄了,大海碗怎么也挤不过去。
聪明的姑娘一路咯咯地笑着,走出大门,绕过屋角,来到岩磡下的窗外阶沿上。冲愣怔怔站在那里的黑皮小子,故意板着脸问:
“你为什么老是来送东西?”
“因为……”
她瞅着他那一路被风风浪浪扑打过的衣衫,光着的趾丫象钉耙的粗脚板,“绞船上的东西也是你送的?”
他点点头。
“以后你不要再送东西了。”
“不!”
“为哪样?”
“因为你和老爷爷没有劳力,我有劳力。”
她的心头一热,鼻尖子粘粘的。她摁摁鼻子,语气转得温和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
“你就叫我黑皮吧!我的学名叫麻二苟。”
“麻二苟!”她略一思索,“你读过书?”
“读到初中毕业,后来……后来又读过两年农业中学……”
“啊!”她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他的学历比我还高呢……
“你放我走吧,”黑皮小子可怜巴巴地说,“天大亮了,我要开船哩!”
“谁捆住你手脚了?”她“扑哧”一笑,接着又有点心酸。她在他那被窗棂勒得快要出血的肘弯上,狠狠拍了一掌,佯装嗔怪地说:“扔了吧,蠢宝崽!”
屋子里“当”的一声,仙花瓷碗摔碎在地面上……
水有点凉了。浪浪开始擦洗身子。她那柔软而白嫩得象豆腐的皮肤,充满弧形的线条,多美啊!她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四肢,胸脯子,臀部,搭配得是那么美妙,那么迷人。为什么还要用衣衫把它罩上呢?也许人同木板壁子一样,本来就要涂上一层“仿瓷”,罩上一层更加闪光的东西吧。“高班生”刘海身上有一层闪光的“仿瓷”,而峒河黑皮小子象“木纹”一样显示出他粗豪、淳朴的本色,一个宝崽,一个机灵鬼;一个驾船人,一个大学生;究竟谁比谁好呢?这真是一个无法解答的难题啊……
浪浪洗过澡,穿上梅姨为她准备好的衣裤,嘻嘻,多有意思,她把宽大的衣襟儿一抹,长袖子一甩,活脱脱穿了件宽袍大袖的“戏装”。
穿着“戏装”的浪浪,不敢出门了。她想把湿头发梳梳,便到书桌的抽屉里去找梅姨的梳子。拉开抽屉,上面是一个桔黄色很漂亮的、印有故宫图画的软皮塑料壳面的笔记本。笔记本大都写的是外文,她没本事看。笔记本下面压着几张作文薄大小的白纸,白纸的铅印小字上端印着的一行大号字,十分触目地映入她的眼帘:
“关于彻底为张廷真同志昭雪平反的决定”
“在张廷真同志平反及追悼会上的悼词”
“追悼会上的悼词?!……”浪浪的脑子里一声炸响,眼前一阵发黑。难道爷爷那么思念着的张爷爷去世了?老天哪……她怕自己眼睛看花了:“是别人的追悼会吧!”她擦擦眼窝,一点没错,是给张爷爷的悼词!她的手指抖抖索索拿起“悼词”和“平反决定”书,搁到桌面上,泪眼婆娑地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