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探设计了多年的伍强溪工程,地质、地貌、水系、水文情况十分复杂,工程设计蓝图一直定夺不下来。这次,由水电部勘探设计院牵头,会同省里有关方面的专家,来到工地,对工程设计进行全面的审定和验收。专家小组到达工地以后,进行了广泛的调查研究,翻阅了大量技术资料,今天上午,特邀了几位本地老乡、船民,来模型室“现场”座谈,征求意见。
专家们走进模型室,发现模型台前站着一个身骨、相貌和衣着都很不一般,很有几分山野之人的仙骨灵气的老人,他们以为碰上了好运气,在这里遇着了仙翁哩!一下都停住了说笑。打头开门的“挺刮”年轻管理干部,更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地惊叫起来:
“啊!老天爷,你怎么在这里?”
“我进来看看……”
“喔唷,进来看看,”“挺刮”上上下下打量着“老天爷”,“门锁着,你是怎么进来的?”
“喔……我孙女——”他指指敞开的窗门。
“爬窗?”年轻干部扭头发现敞开的窗户,脸一红,倒象他自己做了错事,低声咕哝一句:“还爬窗呢……”
专家小组成员,大都是白发老头,跟米山郎年岁不相上下。他们在工地上走几步上坡路,累得喘不赢气,而这老哥倒还能翻窗!“轰”地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挺刮”的年轻干部没有笑。有人翻窗进入他管辖的“禁地”,无疑他便有玩忽职守的嫌疑。他改用不友好的连珠炮式语气问:
“就你一个人?还有人没有?”
“还有两个……眨眼不见了。”
又是一阵笑……
“你叫什么名字?住哪里?”
“我住青娘滩,歌奴庙,是背纤的老纤夫。”
“老纤夫!”一位打着“京腔”的老专家,感叹不已地插话说,“如今沅江上还有背纤的老纤夫?”
不等米山郎回答,年轻干部重复追问:
“你叫什么名字?”
“金乌鸦……”
“金乌鸦?”年轻干部茫然地,“有这样的名字?”
“怪崽!”米山郎大惑不解,大为懊丧地说,“金乌鸦你也不知道?咳——,我官号叫米山郎,你大概听说过吧……”
“什么米三郎,谷三郎,”年轻干部解嘲地撇撇嘴,“没听说过……”
“同志,”一个站在专家们后面的当地船民,出来圆场说,“米山郎没听说过,不过‘金乌鸦’早年名声很响唷!半天云里吹唢呐,九州十府都闻鸣(名)啰!”
年轻干部是个犟脾气,越是有人为老头帮腔,他越不通融:
“美国总统犯了事,照样罚款。我不管你半天云里的喇叭唢呐,犯了制度,到保卫科去……”
年轻干部同金乌鸦推推搡搡,转磨一样“转”到了大门口。本地老乡、外地专家,大都站在同情和原谅金乌鸦的一边,向那个年轻干部说好话,劝解。一时七嘴八舌,围了一大堆子人。
这时,从门外走来一位女干部。看模样三十八、九岁年纪,中等偏高的身个,长长的颈子,不粗不细恰到好处的腰肢。整个身子还保留着厂有平时坚持长跑的妇女才具有的优美体形和青春活力。她满头乌黑的鬈发瀑布般披散在肩上,身着款式时兴、极为合体的银灰色毛料春秋装。一看就是大都市有教养、有学识、有地位的知识妇女。她是水电部勘探设计院最年轻的高级工程师。这次由于她的特殊身份,担任了专家小组的副组长。
专家组副组长张梅芳,在工地负责人的陪同下,边走边谈地信步走了过来。突然,她的脚步停住了。她一只脚跨进了门里,一只脚还留在门外,身子微微向里倾斜,长长的颈脖左右摆动,眼睛瞪得大大的,她在盯视那似曾相识的老头。她呆呆地瞅着、思索着,两弯月牙眉向当中凝聚,在眉心蹙成了吉祥痣那么的小疙瘩。她上下打量着老人,当目光落在老人手上时,她看到了那根熟悉的、被摸得象发亮的铜管似的罗汉竹脑烟筒,眸子里顿时放出异样的光彩。她的两手不由自主地缩回到胸脯,低声地,却又是从她的肺腑深处爆发般地呼叫了一声:
“金大伯——!金乌鸦大伯——!”
米山郎四顾茫然地寻找那呼唤他的声音。他看到了仪表出众,热烈地瞅着他的张梅芳,但他立即把目光移开了。那样高贵,象个大干部的女人,怎么会认识我一个背纤夫呢?……
“金大伯,你又认不出我来了吗?”张梅芳鼻尖一酸,伸出一双白皙丰满的手,朝她的亲人扑过来了。
“哦,哦……”米山郎吓得连连后退。那端庄明丽的模样,似乎勾起了他的一些记忆,但骤然间他又根本不敢相认。
“金伯伯,我是梅芳——!”
“梅芳?!你是小梅芳?……”
米山郎的罗汉竹脑烟筒“咚”地一声掉地上了,他那颤抖的两手伸了过来;那双叠满老茧的粗大手掌,紧紧握住了梅芳那双白皙温润的手。“梅芳啊,真想不到是你呀!”老人热辣辣的泪珠,洒在梅芳的手背上。梅芳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喁喁地重复一声:“大伯——”便把脸别过去,头轻轻搁在老纤夫背过无数缆巴和苦难的肩膀上。……
还是爸爸在沅江组织炸礁的那年暑假,小梅芳跟爸爸来到沅陵,跟金伯伯在一起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有趣而又极有意义的假期。那时节,她已经初中毕业,以优异成绩考上了长沙市一中的高中部。爸爸说:教育要与生产实践相结合,于是把她带到沅陵交给金伯伯,要她跟金伯伯参加炸礁劳动。也许因为从小失去了母亲的娇惯,爸爸整天又是那么忙,对她要求又严格,她六岁半进学校读书,便不知道玩耍为何物。她天生爱好读书,于是就拚命地读书。小学她跳过两次级,成绩在班上总还是拿头名。现在又轻轻松松地考上了高中,到了自己出生的湘西,山青水秀的沅陵,她真想放松一下,好好玩一玩,弥补童年和即将过去的少年的损失。到了金伯伯的船上,他哪能让她去参加劳动唷!她好奇地想去摸摸船篙,拉拉篷索,金伯伯也怕把她的嫩手板划破了。要去跟民工一道搬搬炸药,那简直不可思议!金伯伯把她娇贵得象位“公主”。把父爱和从小失去的母爱全都给了她。他下河给她抓鲜活美味的红鲤鱼、青壳子鲫鱼做菜吃;他上山崖采刺莓、杨梅,还有好多叫不出名的山果子给她当零食;临走还到溪沟里抓了条娃娃鱼让她带回家。他带她坐船上洪江,又从洪江放船下常德。有过多少难忘的白昼和夜晚,金伯伯或站在船头上,向她指点沅江两岸的山川名胜,或坐在月光融融的敞舱里,给她讲述这条江上的神话传说和故事。当然,讲得最多的:还是这条凶狠而又慷慨的河流。这条河,用它滚滚的急流、波涛,残暴地对待所有“吃水上饭”的纤夫、船工、水手;但同时它又象母亲的乳汁,滋润着湘西的土地,给强悍的湘西人以勾通四海的舟楫之便。金伯伯质朴的话语,使她懂得了人生的真谛:世界上没有便宜的生活,一切都要到激流恶浪中去拚搏,去索取。她从此爱上了江河,爱上了水,崇拜背纤夫决不后退半步的奋搏精神。大概就是在那个难忘的暑假,确定了她作为终生事业的志向吧,高中毕业考大学时,她选择了“水电”这门专业。
难忘的暑假结束,一别二十多年。这期间,经历了晃如隔世的那个“十年”。她是“十年动乱”的前一年,考上六十年代最后一批“官费”留学生,远渡重洋到英国求学深造的。在异国,当她得知悲剧的序幕,在祖国的土地上全面揭开的时候,同时她便失去了同父亲的联系,失去了从父亲简短的来鸿中有关金伯伯的音讯……
“金伯伯!我昨天才找到人搭信,准备去看您哩……”梅芳从久别重逢的复杂感情中挣脱出来,搀扶着金乌鸦在藤椅沙发上坐下。她掏出一盒“中华”过滤嘴香烟,抽出一支给金大伯,她自己衔了一支在嘴上。她向激动地站在旁边,为他俩的重逢而感叹的专家、乡亲们,歉意地笑笑说:
“请你们先谈吧,我稍等就来……”
这真是戏剧性的逆转。刚才还在受“审”的风趣老头,竟是专家组副组长久别的亲人。参加座谈的专家、乡亲们朝模型台走去,那个“挺刮”的年轻干部,尴尬而有礼貌地把米山郎掉在地上的烟筒,捡起来送到主人手里。接着,他又为专家组长和客人泡来了热茶。米山郎接过茶,感激而宽容地点头笑笑,从梅芳手里要过一支“黄P股”烟,恭恭敬敬递给年轻人。
模型台前,省设计院的“总工”,开始向大家介绍工程设计的情况和各种数据。
“梅芳,你从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哟?”
“那还是……对生活失去了希望,又看不到前面有亮光的岁月……”
“你后来的日子也过得那样艰难吗?”
“正如大伯早年跟我说过的:一个人一辈子,不管走到哪里,面临的都是一条曲曲折折、摸不透脾气的残暴的河流……”
“我说过那样的话嘛?你们不应该再象你爸爸,你大伯在这条河上受苦了,你还是出国留过洋的啊……”
金乌鸦和梅芳坐在藤椅上,断断续续地在交谈。金乌鸦感叹不已,他忽然想改变话题,谈一点高兴的事儿。
“梅芳,这回你是陪你爸爸回来的吧?”
“我送爸爸回来……”梅芳点点头,黯然回答。
“老伙计他在哪里?”米山郎把烟蒂熄灭,提着手杖似的罗汉竹脑烟筒站起来,那意思是让梅芳马上领他去老伙计那里。
梅芳没有回答。她掏出手绢,别转脸,摁了摁鼻子、眼窝。接着站起身托着金大伯的肘弯,朝模型台走来。她的嗓音稍稍提高了,变得落拓而有力:
“伍强溪水利综合工程,是爸爸早年提出过的一个设想方案。他就是希望让家乡的人民,沅江的子孙后代,不再在这条江上受那么多苦,让日子和江水都变得舒缓畅快一点!大伯,你也一起看看,行不行,提提意见吧……”
模型台前,“总工”的介绍结束了。年轻干部把电钮一按,哗哗哗,沅江上游涨水了。滔滔的水流被大坝堵截住,朝上游的河谷漫去。接着,大坝下的水流嗬嗬嗬地轰响,那一溜矮塌塌的机房里的“机组”,呼呼呼地旋转。没一会儿,山坡上,河谷里,大片大片的屋宇楼房,鳞次栉比的山镇工厂,四处八方的电灯全都亮了。象万颗明珠装点着青翠的河谷,似天上的银河坠落在大地上。还有更为使人惊讶的是:大坝以上的浩荡的湖面,有无数的轮船、游艇在呜呜鸣叫着欢乐的汽笛飞驶,河谷两边的环山公路,穿山过洞的窄轨铁道,竟嘟嘟嘟,轰隆隆有汽车、火车在奔驰,柳林汉的老金矿,“望乡台”上边的新山城……总之,整个的沅江全活了,沅江两岸变得象梦境和童话世界一般神奇……
米山郎一时看懵了,看得眼睛发了花。他伸出象悬崖上长得拳曲多结的树根般的手,这里摸摸,那里抚抚,口里喃喃地自言自语:
“老伙计呀,张廷真呀,你到底是个喝沅江水长大的背纤夫!莫看你当了大官,你的身板,到底长的都还是湘西人的骨血,背纤人的骨血,你才能为家乡人,江上人想出这样的好主意罗!呵呵呵……,嘿嘿嘿……,好主意罗……,好主意罗……”
外地来的专家们,被背纤夫对工程设计的赞叹和真挚的感情,深深地激动着。谁也不去“干涉”,谁也不担心老纤夫的粗手掌,是否会碰坏设计精巧细密的模型。
只有张梅芳和那位年轻的管理干部,脸上透露出隐隐的紧张和不安。果然,没过多久,从模型台下发出一男一女的惊叫:
“哎她——,哎吔——!”
“怎么啦?怎么啦……”
原来模型上的滔滔“江水”,是通过台下一根塑料管道喷射出来,“发电”以后又由另一管道循环输送的。没想到浪浪蹲伏在那地方,早把循环管道的接口弄松了,“电”一“发”,一股酒杯粗的水龙,铺头盖脑直喷在她身上。她惊惊惶惶爬了出来,已经成了只落汤鸡。
米山郎一见孙女儿的模样,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地把浪浪拉了过来,指着梅芳说:
“这是我跟你讲过的、北京张爷爷的女儿梅芳,还不快叫梅姨。”
浪浪双手抱着湿漉漉的胸脯子,诡谲地一笑,给梅姨行了个调皮的鞠躬礼:
“梅姨好!”
梅芳拉着浪浪的手,瞅瞅金大伯,又瞅瞅漂亮的女孩,问:“大伯,这是您孙女儿?”
米山郎还来不及回答,接好管道的刘海从台底下爬出来,立即又吸引了大伙的视线。大家瞅瞅女孩子,又瞅瞅后生,疑惑不解地交换着古怪的眼色。眼睛后面的意思很明白:一男一女钻在台子底下搞什么名堂?钻进去了多长时间?……早就有“玩忽职守”之嫌的年轻干部,虽说这阵气得满脸通红,但有过刚才的教训,他不敢再大喊大叫,扯旗放炮的了,他相当温和地抓住小伙子问:
“刘海,你是个电工,钻到台子底下干什么?”
“高班生”扯起袖筒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扬扬手里的电工刀、钳子,大咧咧地回答:
“检查线路呀!”
“噢,原来如此,”围观的专家们心想:“理应如此,要不然——”
“检查线路?”年轻干部却仍不信任地问,“谁派你检查线路?”
“这……”聪明的“高班生”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这还用问吗?是专家组张副组长派我来的呀!因为今上午要用模型……”
张梅芳不由自主地说:“是我?”
“张组长,”刘海走拢一步,大言不惭地,“是您昨天下午说的……”
“昨天下午?”张梅芳稍一思索,“昨天下午我是找过你,请你把四号钻台的线路检查一下,因为……”
“没错,”小电工打断张梅芳的话,“您说过第一件事以后,接着就讲了这里的第二件。您这些天考虑的事情太多了,也许忘了讲过的第二件。因为上午你们要来看模型,我就提前来检查线路。我的老同学和她爷爷——”他指指浪浪和浪浪爷爷,“他们都想看看这新鲜名堂,也就跟着进来了……”
小伙子编捏得这样头头是道,梅芳心想其中必有原因。她瞅瞅浪浪,女孩子的脸红到了脖根,她恍惚明白了什么,便微笑地点点头说:
“也许,也许……是我忘了……”
米山郎明知“聪明鬼”在撒谎,不过,狗崽子这么一说,保全了他爷孙俩的面子—特别是孙女儿的面子。要不,这么大的女孩子跟个后生钻到墨黑的台底下,搞什么名堂呢?脸还往哪儿搁呢?他正好让孙女儿借台阶下地,冲浪浪说:
“我的小祖宗,你还不快去梅姨住的招待所换了湿衣服。”
“梅姨,你住哪?”浪浪早就羞得恨不能地上开坼了。
梅芳爱抚地摸摸浪浪的湿头发,又拍拍小伙子的肩膀:
“刘海,你这机灵鬼送‘小祖宗’去我的住房吧,这是钥匙。”
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走了。经过这段小插曲,专家和老乡顾问们重新回到模型台边,去研究那工程方面的问题。米山郎等孙女儿走后,他拨一拨梅芳的袖筒说:
“哎,梅芳啊,你刚才还没有回答我,老伙计来了,他现在哪里?”
“他,他……”梅芳极力想装得镇静自如,但是她的嗓音还是在发抖,“爸爸他呆在招待所……”
米山郎一见梅芳的脸色都白了,担心地问:
“喔,‘表兄弟’他病了?病在招待所?”
梅芳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摇摇头,慢慢朝大门外走去。
米山郎大步跨到大门外面,拦住梅芳,急不可耐地问:
“哎呀!芳芳呀,你父亲他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呀!”
梅芳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她用拳头狠狠顶在嘴里,牙齿咬住拳曲的手指,为的不要哭出声来,还是那样默默无声地朝前走去……
米山郎这时稍稍冷静下来,跟在梅芳的后面问:
“你们父女俩吵架了?为工作上的问题闹矛盾了?这个王八蛋!”
还是没有回答。
“我那老兄弟是不是犯了错误,被撤职回来了?”
前面的脚步乱了。
“老天爷,他、他、他,他在前几年是不是被打瞎了眼睛打断了腿?……”
梅芳在前面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眼睛里没有了泪水,苍白的脸,象刚刚经历过一场风暴的湖面,复归平静,深沉而又落寞。她抓住米山郎那双粗大的钝锉般的手,紧紧地捏着说:“金大伯,你不要问了,不要问了,到了招待所见到他……,你就会明白的……”
终于来到了工地招待所,走进梅芳下榻的小套房门口,钥匙还留在锁眼上。梅芳推开门,抽出钥匙,后面米山郎迫不及待地从她身边挤了进去。
“老家伙!老家伙!……”
他风忙火急地挤进门,抑制不住狂喜地扯开嗓门呼喊。他以为:张廷真要是病了,他一定会靠在那张宽大的双人床床头上,用一种古怪的目光迎接他;“王八蛋”要是犯了错误丢了乌纱帽,他就一定会坐在靠窗的那张木椅上,伏在书桌上写“小字报”;可怜的要是瞎了跛了呢?那情景不敢想象,他也不愿去想……
“‘王八蛋’!你在哪里?……”
现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人都没有—瞎子跛子都没一个。米山郎焦躁了,这间房靠里还有一扇门,老东西躲起来了?不愿见我?
“‘王八蛋’!你出来啊!出来啊!”
他用拳头擂着门大声呼喊着。
“爷爷,我在洗澡!”
是浪浪的声音,浪浪在里头洗澡。米山郎回过头,一看梅芳有气无力地坐在靠墙那张矮塌塌的木沙发上,忍耐着性子问:
“梅芳啊,你爸爸——我那‘表兄弟’到底在哪里?”
张梅芳的目光,呆滞地移向书桌。书桌上有一块紫黑色的金丝绒,盖着一个四方形的高盒。她嘴唇哆嗦地吐出、喑哑的沙音:
“金伯伯,您揭开那块绒布吧,爸爸他……”
米山郎好象预感到天大的不幸,就要落雷一样降临。他脚步踉跄地扑到书桌跟前,颤抖的双手伸出去又缩回来,缩回来又伸出去。最终,还是回过头,把哆嗦的双手伸向梅芳:
“梅芳,我‘表兄弟’在哪里?你把他藏在哪里?你要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梅芳梦吃般地回答:
“爸爸在那十年乱世,就离开人间了。前两年才找到他老人家的遗骨,同时找回他的遗嘱:他要回沅江,他要女儿送他回故乡……他要跟老伯您厮守在一起,一块守着这条江……”
紫黑绒布跌落在楼板上。米山郎把那镶金饰银的骨灰盒,捧了起来,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他那堆积着重重叠叠的肌肉的脊背,象骆驼的驼峰高耸着。他那鬓发斑白的脑袋垂了下来,深深地勾着,把崚嶒的岩壁一般的扭曲了的脸,紧紧贴着骨灰盒——贴着老伙计的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骨血。他那走过千里万里纤夫路的腿,现在象两根被压得弯曲了的小竹竿,在悲痛难言的风暴中摇晃、颤栗……
梅芳抹抹自己的眼泪,搀扶住老伯在茶几旁的沙发上坐下。米山郎突然一拳头砸在自己的脑壳上,他悲痛欲绝地嘶喊:
“兄弟啊!当初我为什么给你一拳头哟!现在你还我一拳头吧!还我一拳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