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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想吃点什么吗?”

“你吃我一拳头……”浪浪把拳头举起来,朝从地里“冒”出来的“高班生”擂过去。

“好呀,来吧!”刘海毫不示弱,把颈脖子伸得老长。

拳头擂到了鼻子尖上,浪浪哼了一声,把拳头缩回来,扭转身,用背对着他。

“真的就不能恢复‘外交关系’了?”懊丧的“高班生”显然想跟她和解。

她却还是气鼓鼓的:

“你昨天为什么溜掉?”

“老天,究竟是我开溜还是你开溜?”

“我能溜到哪去?”

“你不是要去那个鬼峒河吗?”

“根本没那回事!”

“怎么说?”

“那是我想报复报复你,因为你看不起初中生……”

“我也是想报复报复你呀!”

“为哪样?”

“因为你报复了我。”

“唔,就你的歪理多……”浪浪突然转过身,孩子气地拉了刘海走到冷饮店旁边没人的地方,十分神秘地说,“告诉你,高班生,我要到常德读书去了。”

“当真?”

“骗你的是狗崽子!”浪浪握起拳头,将小拇指伸出去,好象那就是“咒语”的保证。她把昨天“高班生”“开溜”以后,她在码头上巧遇常德阿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末尾颇有把握地道:“爷爷年轻的时候,肯定跟那个阿婆相好。要不阿婆不会要我去常德读书,爷爷也不会今天一黑早就来伍强溪找她……”

“唔——”刘海半信半疑地,“你们找到了那个相好,阿婆?”

“什么‘相好’阿婆?”浪浪在刘海的安全帽上轻轻敲了一下,抿嘴“扑哧”一笑,“她叫秀阿婆,‘相好’是过去的说法。”

“那横竖一样,”刘海说,“你们找到她了?”

“要找到就好了!”浪浪泄气地在一块岩头上坐下,“我担心秀阿婆早回常德去了。”

“那要什么紧?你去常德找她就行了。”刘海在浪浪一旁坐下,一种朦胧的希望和冲动憋得他脸孔通红,“过些日子我就要去武汉,你跟我一块走吧!我送你在德山过河,帮你一块去找秀阿婆……”

“不行,不行,”浪浪扭扭肩膀,“爷爷要见不到秀阿婆,他就不会让我去常德读书。”

“你爷爷还是八百年的枫树蔸——顽固不化!”

“不许你说我爷爷的坏话!”浪浪用背对着他。

“这样吧,”“高班生”讨好地,“去武汉要经过常德,我去找秀阿婆,要她上来做做你爷爷的工作……”

“那——”浪浪掉回头,用缠绵的目光望着刘海说,“那样,我们俩不是不能一块去上学了?”

刘海被姑娘的情意鼓动,感情的湖面又激起了波澜,他搔搔头说:

“和尚的脑壳——没发(法)。”

“哎,有办法了。”浪浪突然往“高班生”一边靠靠,满怀希望地说,“我爷爷有个朋友在北京做大官,那老头就要来看爷爷,我们可以搬动他,要他来做爸爸的工作……”

“那老头叫什么名字?”

“张廷真。”

“官有多大?”

“至少也是这个……”浪浪翘起了二拇哥。

“部长?”

“游击队长!”浪浪补充说,“只怕比桃源的县长还大!”

“哈哈,县长多大?才七品芝麻官。”高班生笑笑,接着问:“那老头现在哪里?”

“屠夫爷爷没说。”

“哪一天来?”

“也搞不清。”

“说了半天,”刘海懒洋洋站起身,“还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你那电子脑壳,还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刘海搔搔后脑勺,忽地一拍安全帽说:

“有了有了,我们来个诸葛亮借东风。告诉你,今天是个好日子。刚才路过技术大楼,我发现‘模型室’一扇窗门忘了关,里面又没人……”

“老天,快领我看看去!”浪浪高兴得跳起来。

“重要的是——”“高班生”板着脸说,“得叫你爷爷看看,让他的‘枫树蔸’脑壳开开窍!”

浪浪领着“高班生”回到船形石的树荫下,爷爷早就抽过三锅烟,起过三回身,等得唇干舌燥不耐烦了。“鬼崽一瓶汽水老喝不完?”他想。他又不好意思再跑回冷饮店去了,怕孙女儿以为爷爷还想喝那瓶汽水。实际上,他已经口渴得恨不能一头扎到江水里,喝不饱。现在,孙女儿领着个漂漂亮亮的后生回来了,他心里恍然大悟:小鬼崽被“洞神”迷住了!

“老爷爷,请喝汽水……”孙女儿和漂亮后生的怀里,各抱着两三瓶汽水和桔子汁。走到跟前,漂亮后生象送见面礼一样,把一瓶汽水一瓶桔子汁,恭恭敬敬递到老头子手上。

爷爷用一种古怪的目光审视着漂亮后生。那目光的意思分明在说:你是谁?狗崽子!我是领你的情,还是把你轰走?

“老爷爷,咱们早认识,”刘海把脑顶上的柳条安全帽往上耸耸,带着调皮的神情说,“还是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听老爷爷唱过很好听的纤夫歌!”

“高班生”的讨好,并未使爷爷领情,老家伙的目光倒是变得更加严厉而挑剔了。

浪浪急了,她想扭转局面:

“爷爷,他是我平常跟你说过的,我的高班同学刘海,他现在工地上做电工,而且已经……”

“我知道!”爷爷打断浪浪的话,转对刘海:“狗崽子,你对我孙女儿挺关心啊!”

这话什么意思?浪浪和“高班生”全都傻了眼。

“你小子还在洞庭溪读书,就常送我孙女儿回家……”爷爷接着说。

“啊!你见过?”浪浪吓得吐了吐舌头,顺便“敲”了“高班生”一眼。

“我病在家里,”爷爷站起来,步步逼向那吓呆了的小刘海,“每天放学时节,我扶根拐棍站在石坪里,看到你们两个小家伙,一前一后走了来,我还有没见过的?”说到这里,爷爷呵呵大笑,一仰脖子,咕嘟咕嘟一气喝完那两瓶汽水、桔子汁,胡植嘴巴一抹,一巴掌拍在“高班生”刘海的肩膀上,口气变得欢快地:

“好小子,几年不见,你长高了,长结实了,变得象个堂堂正正的纤夫后代了……”

高班生嘘了口气,受宠若惊地:

“老爷爷夸奖了。”

“你考上了大学不是?”

“是的,老爷爷,刚接到录取通知……”

又是一巴掌:

“好小子,沅江上背纤夫的子孙,你是头一个中状元了!”

“谢谢老爷爷的鼓励。您知道,我并没有中状元,仅仅是考上了大学。而且,还有,还有浪浪,您看,老爷爷……”

“刘海,”浪浪气嘟嘟地喊,“要死的你莫象个蠢宝崽啰嗦了,还是快走——”

“鬼崽,”爷爷打断孙女儿的话,“你莫骂人好不好?这王八蛋好歹是个大学生了!”

爷爷转过来继续问小伙子:

“哎,你父亲怎么样?”

“还是十年前跟您背纤摔伤了……”

“啊,是的,那次从岩磡上滚下去,他伤了‘坐臀’。”

“是扭伤了坐骨神经,”未来的大学生纠正说,“还有粉碎性骨折,如今下肢全都瘫痪了……”

“阿弥陀佛!”爷爷说,“当时不是送到桃源大医院治过伤?”

“住在外婆家里。那年月没得钱,医院又造蛋,把父亲的腿子反而整坏了……”

“你们家还住在岩顶上吧!”爷爷不等回答又自言自语地唠叨开了,“你父亲造孽,他辛苦了一辈子,还是我最后一个‘关门徒弟’……”

“爷爷,”浪浪又塞了两瓶汽水给爷爷,“你也塞住你的嘴巴吧!”她又推了“高班生”一巴掌:“快走呀!”

爷爷的嘴巴并没堵住:

“你们鬼鬼祟祟去哪?”

浪浪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爷爷便走:

“带您去开开眼界!”

伍强溪工地技术大楼,是一栋精巧玲珑的红砖青瓦楼房。楼的二、三层,高大的玻璃窗门里,悬挂着深绿色天鹅绒窗帘。那里面关着勘探设计的水文资料、地质资料、气象资料;还有电子计算机、晒图机、复印机、应力试验机……还有一些连“高班生”都说不出名字的机器。总之是关着一座神奇的科学迷宫,关着令人心醉神怡的未来的梦。楼的底层,有一间屋子,装置着“伍强溪工程设计模型”,比并拢的四张乒乓球台桌还要大。

模型室靠崖磡的一面,果然有一扇窗门虚掩着。“高班生”把窗门往外一拉,拨弄开里面的窗帘,顿时在米山郎和浪浪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壮丽的奇景:偌大的伍强溪、青娘滩,上至犀牛湾,下抵柳林汉,一两百里的河流、峡谷、高山、口岸,全都玩魔术一样地集中、缩小到这屋子里来了。米山郎的眼睛瞪得象山枣核,不住地在心里惊叹:那不就是跟张廷真最后一次分手的柳林汊吗?柳林汉山上有一座开了百多年的老金矿,过去背纤要是把船湾在那里,那些老金矿在窿子里死了丈夫的年轻寡妇,便象乌云一样飘下山,飘到江边来了……呵呵,往上走到了鸡公岩,那座山象只打鸣的公鸡。那里是被张果老放排一篙{(左)扌(右)甬}破的“穿孔石”。那里,那里不就是跟水秀生离死别的“望乡台”吗?!……世世代代纤夫的泪水和光脚板磨光了的岩石台子还在;水秀的悲哭和哀歌,仿佛象长流不断的江水,还隐隐的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千里沅江,哪一座山,哪一道湾,哪一块石头,哪一道险滩,你不是象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啊!可是,你却有二十多年没上过洪江,十多年没下过常德了,你为什么不到外头走走,看看,再摸摸那些石头,走走那条纤夫路呢?

“咦,伍强溪河里那堵高墙是什么名堂?两边山坡上大片高楼大厦又是什么地方?……”米山郎的目光,沿着模型台上曲折的河流巡视上来,被伍强溪一带的“怪事”吸引住了。他的胸口扑在窗坎上,脖子扯得象鹭鸶。

“哎哎,不能上,不能上……”

同样被伍强溪的远景迷住了的浪浪,双手抓住窗坎,身子往上一纵,象只轻捷的小山羊,蹦上窗台了。“高班生”一迭连声地制止这种“越轨”事件,等他伸出手,浪浪早轻灵地落下去,站在模型室里,扭头一笑:

“看看要什么紧?又看不溶的……”

“快出来,出来……”“高班生”急得跟着爬上窗台,压低嗓门喊。他是肇事者,目前还是工地职工,倘若惹出麻烦,他吃不了得兜着走。

浪浪好象捉迷藏——她倒真的出来了。不过她是打开前面有暗锁的两扇门跑出来的,转到窗户边拖着爷爷的胳膊,边走边说:

“爷爷你也进去看看,让这里头——”她拍拍自己的脑袋,“这里头好好开开窍。”

“高班生”刘海已经来到正门口,他带住两扇门,想拦阻浪浪。浪浪递了个眼色,暗暗指了指爷爷的脑袋瓜,词不达意地暗示说:

“枫树蔸。借东风,东风……”

刘海无可奈何地拉开一线门,让浪浪和爷爷进去。他反手关好门,跟上来对爷孙俩悄声说:“看两分钟,马上走!”

米山郎和孙女儿来到模型台前,被那些高超的模型设计和制作家们的手艺惊呆了。围着模型台看了一圈又一圈,爷爷指指点点,浪浪说说笑笑,真好象在演出那个藏族阿爸和女儿《逛新城》的节目。“高班生”看着手腕上的表,秒针同样走过了一圈又一圈,两分、五分……十分钟早过去了,不管他怎么催促,爷孙俩还毫无离开的意思。浪浪笑嘻嘻地哼起了被她篡改了的《逛新城》:

阿爷吔——,哎——

快快走,{(左)口(右)欧}——

看看电站新面貌,

快快走呀快快走呀——

“高班生”刘海“走呀——”的催促还没落音,忽听大门上“嚓嚓”一响,那是钥匙插进锁眼了。接下去只要钥匙一旋,抽出钥匙,门“格拉”一声就会敞开——糟糕!要逃已经来不及,快躲!模型室空空荡荡,只有几把供休息的藤沙发,往哪儿躲?“高班生”灵机一动,把老爷爷一拉,将浪浪狠狠一按。他拉着“按”下了腰的浪浪,一前一后,朝模型台底下黑黢黢的洞口爬去……

老爷爷被猛地拉了一把,在原地车了个“陀螺”。还没等他醒过神来,一眨眼,又不见了浪浪和她的同学。老头儿从腰袱上抽出罗汉竹脑烟筒,手足失措的正在纳闷,大门“格拉拉”一响敞开了。前面一个穿得格外“挺刮”的年轻人打头,后面跟着一群穿戴更加讲究的老头儿,说说笑笑地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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