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到达伍强溪工地。
河谷里,那些黑褐色泛着铜绿的玄武岩,不知沉睡了多少年。现在,被建设者们的先遣队惊醒了,扰乱了它们的酣梦。一两百米宽的河面上,这里,那里,竖起了尖顶的、巨人般的钻塔。河岸岗峦上,排列着清一色的草绿帐篷,矮塌塌的油毛毡窝棚,在阳光下却泛出令人嫉妒的金属光泽。不多的几栋红砖青瓦或钢筋水泥结构的楼房,给荒蛮的河谷增添了几许“时代色彩”。但那钻塔的吼叫声,倒象是从高山莽林蹿下来无数只猛虎,在河谷里长啸低吼,又使人感到这本来荒野的地方,更显得苍凉了。在码头下了船,米山郎被眼前的景致迷惑了:这里是伍强溪吗?伍强溪过去是一个只看得到猴子、野物,见不到人的地方呀!何时在这里建了那么多屋宇,棚子,拱出那么多人哪?那尖顶的铁塔吼什么呢?
“官老爷,快走呀!”浪浪想起爷爷说他也能做“大官”,又禁不住好笑。她拉着真象做了大官,迈着八字步的爷爷,说:“秀阿婆的船,还在下边那段码头呢!”
米山郎想起自己来看“水秀”的事,又觉得有点荒唐。他甩脱孙女儿的手,往地上一蹲,一边抽出罗汉竹脑烟筒,一边冲浪浪说:
“乖崽,你先去下边看看,爷爷抽壶烟就来。”
“那好!”浪浪噘嘴嘟腮地道,“我爷爷做了‘御赐二品透红顶戴三眼花翎’的大官(天哪,鬼东西在哪个电影上学了这么句绕口令),他是不会屈尊下驾来看你啥子秀阿婆了!对不起,”她装出要走的样子,“我就去跟秀阿婆讲,你想见我爷爷吗?莫想得乖,你还是快快回常德去吧!回常德去吧!”
说完,她真的朝前走去。
“鬼崽,”爷爷把空烟筒在水泥地上磕磕,罗锅腰往上一提,快步追上孙女儿,“爷爷就去,就去……”
来到下码头,浪浪的目光在码头外边的船阵中搜寻,找人打听常德那条大P股驳船。爷爷跟在她后面,象个天真的“老小孩”。她跟人说话,他屏声静气站在旁边,那猴急和“听话”的神态,叫浪浪见了直想笑。
“船上的叔叔,你见到一条常德来的驳船吗?”
“常德来的——”水手瞅着姑娘,两条胳膊一摊,做了个“大P股”手势,“你是说昨天停在这里的那条船?”
“是的是的……”浪浪连连点头。
站在搭跳下边一脸紧张的爷爷跟着点头。
“是那条‘常德港—0788号’拖驳?”
“没错没错!”浪浪其实昨天根本没记那个“0788”,现在她能提出的“旁证”是,“那条船上有个秀阿婆,五十几岁,鸭蛋脸儿,穿鱼白色的良大襟褂儿……,头上挽个烧饼髻儿,发根上插把老式黄杨木鱼形梳儿……,说话慢条斯理,象嚼牛皮糖儿……”
“够了,够了,”水手听得不耐烦了,火冒冒地抬起胳臂往下江方向一指,硬梆梆撂过来一句话:“今天一早,走了!”
“走了?!”搭跳上的浪浪,搭跳下的爷爷,不约而同喊出声来。
“下水船跑得比马儿还快,你们追不上了!”水手其实是个热心肠。笑笑,准备回舱里去,忽又站住,回头冲浪浪说,“哎——,你说的那个什么‘嚼牛皮糖儿’阿婆,好象没有跟船走,是在工地上要办啥事吧。天知道,我又不是他们的船长!”
浪浪真还是个孩子。听说驳船走了,眼泪夺眶而出;水手补充了后面一句话,又破涕为笑。搭跳下的爷爷,感情虽然跟浪浪一样一忧一喜,大起大落,但到底是“老小孩”。开始,“咳——”一声蹲下去,接着,“噢——”一声站起来,感情流露得淋演尽致,但并没有哭哭笑笑。
“快走,快走,”浪浪从搭跳上蹦下来,拖住刚刚挺直罗锅腰的爷爷的手,兴头彩脸地叫着,“秀阿婆还在工地上,我们快快去找……”浪浪拖着爷爷,爷爷提着罗汉竹脑烟筒,爷孙俩各怀各的喜悦,朝码头长长的斜坡走去。
浪浪满怀希望,领着爷爷在工地上寻找秀阿婆。凡是她认为同秀阿婆的运输业务有关的指挥部、“地探八队”、省水电设计院五处那些后勤、贮运、仓库的工棚都跑遍了,没有!接着又跑跟运输有间接关系的工地食堂、小吃店棚子、理发店,商店的油毛毡棚,还是没有。最后是瞎子进城—瞎碰乱撞,那些河滩上的钻塔周围都跑到了,工地上仅有的几栋三层楼房也没放过,还是不见秀阿婆的踪影。她上天了,入地了,哼——
秋老虎晒在头皮上,象顶了口火锅。汗水淌干了,又累又渴。浪浪腰酸腿胀,只有蛤蟆大的力气了。路旁有一棵大樟树,树荫遮掩着一块船形石。浪浪在船形石上一P股坐下去,再也不想挪动身子。船形石斜对面,是那栋“高班生”经常吹嘘的,一般人进去不了的三层技术楼,里面关着“伍强溪工程设计模型图”,秀阿婆当然是没资格进去的。船形石另一边的路旁,有一爿冷饮店。浪浪瞅着在冷饮店进进出出,手里拿着汽水、果露水瓶子的姑娘小伙,她下意识舔舔干枯的嘴唇。心想:我要象他们一样参加了工作,挣钱,这时候买一瓶汽水给爷爷解解渴该多好啊!
米山郎走惯了纤夫路,走这么几脚路,满不在乎。他的身子骨一点也不累,累的是他那颗绷得过紧、跳得太急的心!“找不到她了?”在石板上一坐下,他的心子就象掉进了冰窟窿。他取下烟荷包,掏出“家宝”美式打火机,罗汉竹脑烟筒填满了烟丝,他却盯着粗裂的手掌里的“家宝”,没把打火机打燃。这家伙还是他到省城“会演”的那次,“表兄弟”送给他的一件礼物。据说还是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缴获一个“美国佬”的战利品,他象“传家宝”珍重着哩!真倒霉,今天这一路走得太冤枉:水秀没见到,又耽误了去看老伙计,这个该杀的杀猪佬……“扁担没扎,两头失塌”,他不由得长叹一声。
“爷爷,你不高兴了?”浪浪抓着爷爷捏烟筒的手臂,撒娇地摇晃着。
爷爷“咔嚓”一声把打火机打燃,咧了咧嘴,装出副笑脸:“高兴,我陪浪浪来看了世界嘛!”
爷爷不知怎么没把打火机去点烟,“嚓”地一声又熄了火。他站起来拉着浪浪,径直来到冷饮店。他从灰布大襟褂儿的右边衣兜里,摸摸索索掏了好一阵,掏出几张皱巴巴的角票、分票,数了数,大大咧咧走进店门,买了一瓶黄澄澄的汽水,递给浪浪,笑着说:
“口干了吧,鬼崽,你解解渴!”
浪浪抿抿干枯的嘴唇,一再推辞:
“爷爷喝,爷爷喝,我不口干!”
爷爷揭开瓶盖,把瓶口放到胡子拉碴的嘴巴上轻轻抿了一口,仅仅打湿了一下枯裂的嘴皮,便装出喝不惯的样子,连连摇头,把瓶子塞给孙女儿说:
“唉呀,喝不惯,喝不惯……”
浪浪还要推辞,爷爷却提着烟筒,独自回到船形石上去了。这回他坐下去,打火点燃了那早就填满烟丝的烟斗……
浪浪刚才明明看到爷爷咂巴着嘴唇,一面蹙眉皱脸装出“喝不惯”,一面又伸出舌头舔着挂在胡楂上的几滴黄色水珠,她鼻尖酸酸的,泪水早盈满了眼眶。从她懂事的时候起,爷爷就总是把甜的香的都省给孙女儿吃。用他十分有限的集体工资,维持爷孙俩的吃用。还总是托过路的老伙计们,到大口岸为孙女儿捎带一些穿的戴的;而他自己,为了风湿痛喝一杯酒,就省着不吃夜饭,对自己刻薄得不能再刻薄了……浪浪想到这里,泪水滚落下来。现在爷爷老了,浪浪大了,浪浪什么时候才能象那些大脚大手的姑娘小伙一样,一次买它十瓶汽水,让爷爷喝个饱呢?一定,爷爷我一定……汽水瓶口搁在嘴唇皮上,哆哆嗦嗦的,怎么也喝不进去……
浪浪在心底里呼喊:
“爷爷,为了你,为了你辛苦了一辈子,我也要去读书啊……”
浪浪这么想着,暗暗下着决心,冷不防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扭头一看,“啊——”了一声,手里的汽水瓶不由自主掉下去,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