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浪不停地挥动两片木桨,冲过了猫公岩那段急流滩,前面的水槽又渐渐开阔、平缓。在河道拐弯处,深褐色的礁石,大的如象,小的如虎,排列在航道两边,好象守护在这一道滩口的十二生肖。在上游陡滩上拚搏,撕打得精疲力尽的河水,来到滩口,碰上那些“生肖”,立即旋起一张张牛口锅大的嘴巴,仰天喘着粗气……
米山郎拍拍似乎麻木了的腿子,把目光从猫公岩、猫公岭收了回来,把记忆的思绪从久埋在时间的深褶里抽出来,他关切地对孙女儿说道:
“浪浪,你不要费劲划了,让它慢慢走!”
浪浪头一回独自握桨闯这样的险滩,早累出满头大汗,手掌手臂发麻。她停住桨,嘘了口长气,佯怒地说:
“爷爷,那个北京来的什么人?刚才把你‘傻’成那样,你真是不要命了。”
“嘿嘿,北京来的那小子呀……”
“北京来的小伙子?”
“哈哈,什么小伙子?”爷爷摸摸胡髭,“你要叫张爷爷,那王八蛋是红军游击队长!”
“游击队长?”浪浪肃然起敬。低头荡了一桨,忽又生疑:“哎,那你怎么骂他‘王八蛋’呢?”
爷爷瓮着嘴呵呵呵长笑一声,于是把两次骂王八蛋,两次救了张廷真性命的故事,给孙女儿有脸有鼻子地讲了起来:
“……第二回骂他‘王八蛋’,那是把半死不活的‘表兄弟’,背到去大庸的溪沟里那个大岩洞以后……”
“什么岩洞?”浪浪打断爷爷的话。天下的岩洞—特别那些大溶洞,对年轻人总有一种神秘感,能挑起他们的好奇心。
“那是个没有底,走不到尽头的无名岩洞,”爷爷抽出竹脑壳烟筒,一边挽到烟荷包里挖烟丝,一边说,“我把张廷真藏在岩洞里,他老兄被狗东西打了好几处枪伤。大腿、胳膊上的伤口化了脓、生了蛆!我满山找草药给他敷伤,找野果子给他吃,还到岩壁上采岩耳、银耳,用石头打小野物给他补养身体……”
“他很快就好起来了?”
“他差点没命了……”
浪浪瞪着眼睛问:
“那是怎么回事?”
“那‘王八蛋’向我绝食!”
“啊!”浪浪惊得差点把桨页都掉了,“那怎么会呢?”
“咳!”爷爷把挖烟丝的手停下来,叹口气说,“也难怪啊,草药敷了个多月,一点也不见好!‘表兄弟’还是躺在柴草堆子上不能动弹。他痛起来咬得牙巴骨咕咕叫,一张脸蜡黄蜡黄。我每天摔得脸青鼻肿搞点岩耳、银耳,打点山鸡、野兔子烤得喷香给他吃,他不吃。他有气无力地说:大哥,我不行了。你吃吧,你拿了我的‘短火’去桑植四门岩找游击队,告诉他们……我跺起脚骂:‘王八蛋’!老子冒死把你救出来,你倒想痛痛快快死!没这么便宜!给老子吃,‘王八蛋’!给老子敷药,‘王八蛋’!给老子……‘王八蛋’……”
“嘻嘻,”浪浪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一骂,就骂好了?”
“嗯,我这一骂——”爷爷把填满烟丝的烟筒抽出荷包,从大襟衣的贴胸口袋里掏出那个十分陈旧但却洋气的打火机,在手里{(左)扌(右)团}捏着,没急于打火。他接下去说:“我这一骂,他老老实实吃东西敷药了!后来我隔不久,偷偷摸摸跑洞庭溪,找一趟桂花楼的干老妹,搞回一点治金创的丸丹膏药,附带搞点钱粮……”
“后来呢?”浪浪追问着。
“后来又过了两三个月,他的伤慢慢好了。”爷爷“咔嚓”一声把打火机打嫩,“他的伤一好,就劝我跟他一起去桑植找游击队……”
“你去了没有?”浪浪提了提桨。
“嘿嘿,我要去了,”爷爷把胳膊伸得长长的,点燃烟斗里的烟丝,有滋有味地巴嗒着说,“我要去了,现在你爷爷也就在北京当大官了!”
“哈哈哈哈,嘻嘻嘻嘻,”浪浪笑得桨页子在水皮上胡乱拍打着,象只嫩鸭子划水,“爷爷你还能当大官嘛?”
“怎么不能?照样当!”
浪浪笑疯了。
爷爷故作正经补充一句:
“你张爷爷、贺老总,还有北京那么多大官,早年间不都跟我金乌鸦一样,是个卖力气的!”
“嘻嘻,你虾腰驼背,哪象个什么官样子?”
“你刚才见我虾腰驼背了?”
“那倒也是——”浪浪收住笑,“你刚才靠船搭钩那阵,象只老虎……”
“就是嘛!当官象只虎,丢差象只虾嘛!”
“哎,你后来——”浪浪的思路总是跳跃地,“解放以后,你还见过那‘王八蛋’爷爷没有?”
“见过,见过,”米山郎把烟灰磕磕,从孙女儿手里接过木桨,满脸皱纹绽出菊花瓣一般的笑容,他激动而兴奋地说,“就是你听秀阿婆说过的,你爷爷唱着纤夫歌上省城,上北京的那时候……”
在将要到达伍强溪滩头之前的这段河面,显得更开阔了。两岸本来亲近得似乎就要接吻的山头,纷纷向后退去;它们是准备更加热烈地拥抱,还是就此恋恋不舍地永远分手呢?恐怕地质学家也说不清楚。山川在它形成的漫长年代里,总有它自己的原因和道理。人类的智慧和意志要改变它,必定要付出高昂的代价。现在它自觉退让,总算是慷慨大度地让更多的天空和阳光,可以光顾这条自遥远的地方逶迤曲折而来的河流了。河水到了这里,有波不惊,有浪不高,象春风吹起的麦浪,似海潮冲刷过后的沙滩,每一道波纹里,似乎都贮满了舒适和宁静;每一个浪峰上,都颤动着欢乐和兴奋的小精灵。秋天的阳光,尽其所有的温暖,无私地亲吻在波浪上。于是,在每一个波浪受到直射的斜面或波谷里,便留下了白炽的、闪闪炫目的吻痕。远远看去,那好象是万千个小太阳,在波浪间欢跳着,随着哗哗喧嚷的河水流走……
米山郎被眼前的景色沉醉。阳光是那样明丽,河水是那样坦荡,用不着担心急流,陡滩,风险。一向湍急暴戾的沅江,到了这里,突然变得象慈母般温柔,象老朋友那样热情、友善。跳下去吧!投入母亲的怀抱,接受老朋友纯洁而执着的友谊。波浪上荡漾着万点金星,千朵银花,那好象是海潮卷过后,留在沙滩上的五光十色的贝壳和蹦跳的对虾。他没有见过大海,没有见过海潮,但他碰到过比海潮还要激动不安的时刻,比海潮带来的贝壳紫虾还要多姿多彩的幸福……
那是五十年代的第六个冬天,他作为地区代表队成员,来省城参加全省首次民间群众艺术会演。
金丝绒帷幕缓缓拉开,演出大厅的莲花灯座的光线渐渐转暗。他迈着背纤人的步伐登上舞台,各色灯光一齐朝他大放光明,他是怎样激动而又紧张啊!一种从未有过的躁动、幸福、欢愉之情,象浓烈的醇酒,使他心醉,使他晕眩。望着台下一张张笑脸,一双双期待而又尊敬的目光,他的嗓子眼里堵塞着酸涩的硬块,嘴唇象敲木鱼的人动弹了好一会儿,竟唱不出声来。台下掀起一阵鼓励与催促的掌声,他下意识地往后面看了一眼,天幕上竟幻映出千里沅江的山山水水,急流陡滩。那是他多么熟悉的地方啊,他好象又回到了从十六岁开始在这里走过了千百回的九矶滩,横石滩、青娘滩……他的紧张和晕眩没有了。他摆个背纤起步的姿势,亮开了他音域特别广阔、高亢,音色格外浑厚的金嗓子。
呜哩{(左)口(右)外}……呜呜哩{(左)口(右)外}……
张果老一篙点破一座山哪,
诸葛亮布阵在马屎滩哪,
界石岩咳哟咳进瓮子洞罗,
鲤鱼子跳呀跳上猫公岩哪!
雷洞夹板一阵风哟,
青娘滩庙角宰鸡公哪,
鸭角洄洄哟一荡橹罗,
碣滩拦头工打筋斗哪!
媳妇娘烧火灶门岩哪,
公公子飞上飞石滩罗,
指东爬西老母洞哟,
百爷滩上哟吓断魂哪!
他的《水路歌》,歌词粗野、幽默,嗓音似云端里飞流直下的瀑布,大起大落—特别是开头响彻在青山之上,白云之外的那高亢、遒劲的一声“呜哩{(左)口(右)外}……”,一下把大厅里数千名观众镇住了!他的歌声,宛如一股清风,一朵白云,把人们带到千里沅江,同纤夫们一道在激流中奋进,在险滩上搏斗,共享他们劳动的艰辛与欢乐;同船队和纤夫一道使劲、流汗,直到一同到达目的地。绵长悠远的余音在演出大厅的上空飘绕,人们才从歌声唤起的幻境里回到现实中来,突然爆发出一阵经久不息的、雷鸣般的掌声!
在舞台上,他冲过了第一道“险滩”,在掌声里,他眼窝中积满了滚烫的泪水。人民共和国建立有七个年头了,过去最被人瞧不起的背纤夫,臭苦力,早已翻身成为共和国的主人。但是,他米山郎,还是象过去一样,一步也没离开过沅江,一刻也没丢下过缆巴。由于一直找不到他的水秀,“表兄弟”张廷真也杳无音讯,不知两个心上的亲人是死是活,他不时还沉溺在个人的思念与哀愁之中。他做梦也没想到今天能够来到省城,能够登上大雅之堂,当着那么多热烈的观众,演唱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纤夫歌。人们的掌声,既是对他的歌声的褒奖,更是对世世代代被瞧不起的背纤夫劳动的赞美啊!一种永远告别了旧时代,真正掌握了自己命运的主人翁自豪感,注入了心头。
再没有畏缩、胆怯和自卑,他接下去从容不迫地演唱了节目单上的《乌鸦之歌》、《放排号子》、《抗日歌》、《红军谣》……每一支号子与歌,都唤起他无穷的想象与回忆:从《老谱歌》里叙述的,最远古的那一代背纤人,到他们最后一代背纤人,所有的苦难和经历,都一一呈现在眼前。他不仅用声带和嗓门,用强烈的爱憎,浑身的热力,而且用他颤动的心灵在唱,获得了一次又一次的成功。特别是节目单上最后那支无字的《抢滩号子》,没有一句歌词,全凭他背纤人的气质,富有表现力的歌喉,恰到好处的雕塑般的形体动作,竟然魔术般地描画出一幅千军万马,在激流飞溅、礁岩挡道的险滩上,生死搏斗,奋勇前进的壮阔图景。是那样惊心动魄、回肠荡气啊!只觉得给人以无穷力量,给人以信心、希望和百折不挠的勇气……
嘿哟哩嘿佐!嘿佐!
夭夭哩嘿佐!嘿佐!
罗罗哩嗨哟!嗨哟!
嗨罗罗罗罗!嘿哟!
哟哦啊——!嘿佐!
夭哦喂——!嘿佐!
嘿佐!嘿佐!嘿佐!
嘿佐嘿佐嘿佐……
嗨……,嗨……
他的无字的《抢滩号子》,不想产生了那么强烈的共鸣和剧场效果。无词,便能包容世界上所有最激昂、最悲壮、最能撼动人心的词语吧,他看到台下一双双眼睛噙着热泪……当他最后长长地“嗨……”过那么一声,点头鞠躬谢幕的时候,他的身子突然一晃,差一点栽倒……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后台的。难道是在做梦吗?在无词的歌声带来的悲怆和思念中,他意见到了水秀—真真切切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水秀!她就坐在台下右侧不远的一排座位上。她望着他,泪眼对泪眼—在相望的一刹那,他浑身象触了电、遭了雷击,两腿瘫软得挪不开脚步……
台下的掌声、欢叫声,对于他似乎是隔世的,遥远的海涛。
退到后台,他被同行的祝贺,记者的采访和摄影所包围……
好不容易冲出“包围圈”,来到演出大厅的过道里,水秀却不见了!她刚坐过的地方,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鸭蛋脸姑娘。“是刚才认错了人吗?”他摇摇头。离别虽有十多年了,但她一直在梦里伴随着他。她那清瘦端庄的瓜子脸,在梦中一年比一年长得丰满、红润。只有她那脉脉含情的,象家燕那么样单纯而温柔的目光,永远没有改变,永远那么样注视着他。她换了座位,坐到后面去了?他沿着过道朝后面走去,一排排去搜寻水秀。舞台上的演出在继续进行,不少人把目光投向他,甚至轻声地欢叫:“金乌鸦,金乌鸦……”他脸上的表情一定可笑:眼睛看不到热情致意的目光,耳膜听不到向他欢叫的声音,他象在荒漠的原野上寻觅,旁若无人。找遍最后一排,还是没有见到心上人的面庞,他如痴如呆地站在那里,心子象冻结了、掏空了,再也无力迈动腿子……
我郎住在隔湖隔港港隔湾,
我姐住在巴陵巴背背巴山;
郎啊,你想要见奴姐的面,
你走巴陵巴背背巴山上过,
虎豹虫蛇拦路你莫哟回还!
舞台上正在演出的,带些伤感色彩的湘北民歌小调,使他彻底从梦幻中惊醒。他奔到休息厅,把脑壳“砸”在水磨石廊柱上,气咽欲绝地抽泣。啊,人在幸福之中,多么渴望有亲人来共享他的幸福呀……
“金伯伯!‘金乌鸦’伯伯!……”
蓦地,从休息厅那头,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呼唤声。他擦擦眼睛抬起头,只见灯光下一个青年工人领着个小姑娘朝他奔来。那小姑娘十多岁,穿一身花布衣,一对翘翘的羊角辫,圆圆脸,长得甜美、俊气,还有几分熟悉,似在哪儿见过。在哪里见过呢?她是谁呢?是水秀的小妹妹吗?水秀最小的妹妹也不会是这么小的年纪了……,他惊得连连后退。小女孩却扑上来,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天真地问:
“金伯伯,您认不出我吗?”
他尴尬地瞅着这个似熟非熟的女孩:
“你是……,你是……”
“我是梅芳呀……”
“梅芳?”他在记忆中搜寻,仍然摇摇头。
“我叫张梅芳,您认不出?”
小姑娘象故意打哑谜,为难他。
“爸爸说,我跟妈妈长得一模一样……”
“你妈妈是谁?”米山郎急切地问。他又求助于旁边的青年工人,那青年笑而不答。
“我妈妈,是金伯伯在洪江青石拱桥下,搭救过的女大学生,”名叫梅芳的小姑娘,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说,“爸爸经常说起您‘金乌鸦’、金伯伯……”
“啊!梅小姐!梅小姐!……”他恍然大悟,面前的小姑娘,跟那“金俊女子大学”的梅小姐太相象啦,只是少了小半年纪。
“如今不兴叫小姐了,”梅芳姑娘噘着嘴说,“你就叫我芳芳吧!梅小姐是我妈妈。”
“啊!”米山郎激动地一把搂住小姑娘,仔细端详着说,“想不到梅小姐有这么大的女儿了,你妈妈好吧,好吧……”
梅芳姑娘拉住他的手,一边往门外边拽着一边说:
“快快上车,到我家去!”
原来青年工人是小车司机。他们在剧院门口坐上一辆吉普车,朝灯火通明、绿荫覆盖的大道驰去。
坐在车上,梅芳说:
“爸爸今天看报纸,看到你们会演的节目单上有《乌鸦之歌》,还有沅江上的号子,他说一定是他寻找多年的‘金乌鸦’到省城来了,他要我跟司机叔叔到剧院来接金伯伯,他自己到厅里开会去了……”
小车在一所幽静的小院里停住。走进屋子—这是一套简朴而宽敞的建国初期的领导干部的住房。客厅里,除了一对破旧的皮沙发,一只茶几,几把靠椅,几乎没有什么别的摆设。青年司机给客人泡过茶,便出门去了。米山郎刚一坐下,便问:
“小芳芳,你妈妈不在家?”
梅芳指着墙头上,玻璃框里嵌着的有个很醒目的黑框边的照片说:
“妈妈在这里!”
他当时还搞不清,在照片外框个黑边的含义,他瞅着照片高兴地说:“哟,多象梅小姐!照得一点没走样!”他瞅着旁边一幅男人的照片,惊叫道:“啊呀!这家伙不是‘王八蛋’张廷真?!”
梅芳噘嘴嘟腮地道:
“伯伯不好,骂我爸爸王八蛋……”
这时,屋子外面自行车铃铛一响,接着,“哐{(左)口(右)当}”一声,车子摔在地上,仿佛救火一样奔进来一条人影:
“‘金乌鸦’!我的老伙计……”
“‘王八蛋’——!”
刹那间什么动静也没有了,时间好象静止,世界好象凝固。可一下子两个老伙计就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一起,互相捶着背,拍着肩膀,谁也说不出话来。张廷真热泪盈眶地呼唤着:“山郎老哥,老哥……”米山郎也只得一遍又一遍回答:“表兄弟,表兄弟……”
梅芳为了维护她的爸爸,还在抗议:
“伯伯不好,骂爸爸王八蛋!”
张廷真这时放开老伙计,给孩子P股蛋轻轻一拍,欢笑地说:
“蠢丫头,那是咱们湘西人表示亲切的称呼……”
说完,他和米山郎禁不住哈哈大笑。
那晚上,他跟“王八蛋”脚抵脚睡一床,开始谈得多痛快啊!原来“金陵女子大学”的梅小姐,离了洪江,并没有能到达重庆找到教授父亲。在中途,他们乘坐的船被“湘西王”陈榘珍的土匪部队抢掠了。船上所有年轻女子,都被掳去做“压寨夫人”。幸得路途上巧遇张廷真的红军游击队伏击,把土匪打散了。深受国民党官匪侮辱残害的梅小姐,满腔仇恨投入了红军游击队。在游击队他们结了婚,生下了小梅芳。抗日战争胜利那年,他们跟随南征的三五九旅走了。接下去南征北战,从北方打过长江,打到广西,又调到广州……
“哎,你怎么不回湘西看看?”
“哪有时间呀!”张廷真说,“解放第二年,又从广州去朝鲜,从朝鲜回国,我就写信到常德,请民政部门帮忙打听你……”
“常德炸平了,你还打听个屁,一解放我就落脚在沅陵。”
“啊,难怪,难怪……”
“哎,芳芳她妈不在省城工作?”
“她——”张廷真顿了好一阵,才沉痛地说,“她在东北战场上牺牲啦……”
“啊!牺牲啦?!”他惊得在床上坐起来,高举着拳头,颤颤地,恨不得向老伙计砸去,“‘主八蛋’!你怎么让她牺牲啦?!你呀——”
他的泪水洒在被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