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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四十二年前的一个夏天的傍晚……

一艘平头翘尾巨无霸的洪江油船,象大腹便便的“土豪”,迈着鹅行鸭步缓缓停靠在猫公岩徊湾的礁滩上了。吃过晚饭,船上的十几个“丘八”,杀气腾腾地斜挎着“歪把子”,在船头船尾放哨。累得一身臭汗的纤伙们,不管那许多,照样脱得一身精光,象蛇一样溜到河水里洗澡。船老板“庆满叫驴”和姨太太及姨太太的贴身丫头,来到船头的敞舱里乘凉。相当妖艳的姨太太,象蚂蝗歪扭着身子,手里拿块罗帕捂着鼻子,而眼睛却瞪得碟子大,瞅着那些赤条条、肌肉结实的年轻纤夫。那些挎“歪把子”的丘八,也毫不客气,眼睛象两把刺刀,刺向姨太太和丫头,只恨“刀子”不能把那两个女人的花旗袍挑破,让她们象河里的纤夫。

天慢慢昏暗下来,夜岚在河的上空织起一层乳白色的纱幕。

浅水滩上,有两个年轻纤夫在一块洗澡。一个坐在光滑的鹅卵石上,叉开两腿,让凉凊凊的水舒舒服服向胯下流。后面的一个瘦猴似的伙计,爬过来给坐着的擦背,悄声说:

“大哥,今晚就在这里‘走纤’吧!”

坐着的回过头,惊讶地问:

“你说什么?”

“我们今晚在这里‘走纤’……”后面的“瘦猴”重复一句。

“啊!”坐着的倏地跳了起来,转过身。

船头上的姨太太同时“啊”了一声。因为她的目光一直在追踪纤夫队里这个最漂亮的纤夫头。她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金乌鸦”、米山郎。一路上他的纤夫歌早把她迷住了,她没料到他会突然站起来,转过身,正面对着她。是米山郎结实、匀称、健美的身躯惊倒了她,征服了她,还是她还保留了点女人的羞耻心呢?鬼知道!

米山郎紧紧盯住“瘦猴”:

“你到底是什么人?”

“瘦猴”嬉皮笑脸地回答:

“我是你表兄弟啊!”

“王八蛋!”米山郎伸手去抓,“你给老子说实话!”

“瘦猴”长得瘦却十分精悍,一身晒得象水牛皮子,灵活得象乌梢蛇。米山郎抓他没抓着,反被他拖着一条腿往深水潭游去。米山郎火了,娘的,你要在这里下手了,要象水猴子一样把我淹死?没那么便宜。他使出“浪里白条”的本事去抓,去按“瘦猴”的肩膀、脑壳。“大哥,大哥……”“瘦猴”连连招架。一个水龙王,一个机灵鬼,旗鼓相当,只搅得深水潭里水花四溅,波浪翻涌,真象两条孽龙在打“水仗”。开始,乐得四围的纤夫拍手叫好。“水仗”越打越认真。急得船头上的姨太太,心子悬了起来。她给背“歪把子”的丘八一个媚眼,作了个明显的示意。丘八这才讨好地端起“歪把子”,对着水花翻滚的地方嘶声叫道:

“你们再打,老子开枪了!”

米山郎和“瘦猴”停止“水仗”,但是已经被波浪冲下去十多丈开外了。他们俩全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爬上同一块礁石,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在常德拉“庆云丰”这趟油船,临到开头,来了这个比米山郎还要小些年纪的“瘦猴”。他缠头巾,扎腰带,一副走南闯北的“江湖哥们”神气。“瘦猴”双手抱拳,冲米山郎打了个躬道:

“听说‘金乌鸦’行道仗义,老弟我特来投奔大哥混口饭吃!”

米山郎朝“瘦猴”上下一打量,当胸一拳,没动得了他,又斜腿一扫,他仍象一根系缆桩,纹丝不动。他拍着他肩头说:

“混蛋!一块走!”

油船离了常德,与往常有点异样:从船老板,帐房先生到包月师傅,一个个神色不安。货舱的油布篷子紧了又紧,拴了又拴,好象生怕突然刮起十二级风暴。船过陬市,突然从“庆满叫驴”住的客舱和后面艄舱,走出十多个“歪把子”丘八,来到船腰前的应板舱,对暂时还用不着上岸背纤的纤夫,一个个打量、盘问。看着不顺眼的搜身。当盘间到最后那个入伙的“瘦猴”时,那个“玉石眼”的丘八班长,伸手在“瘦猴”身上前前后后按了按,猛地转向众人:

“娘的,你们谁认识这个家伙?”

应板舱里顿时鸦雀无声,人们不知“玉石眼”搜出了什么破绽,没有谁敢回答。

“玉石眼”一把揪住“瘦猴”的衣领口,白眼球一翻,奸笑一声:

“什么麻阳人?分明是桑植贼窝里来的赤匪!”

“‘吃肥’?哈哈,我瘦里巴筋象‘吃肥’?”“瘦猴”涎皮赖脸,象个十足的浪荡油子,朝米山郎一指,“你问他,我是头缆师傅荐来的,刚入伙,他们——”他指指众纤夫,“他们都不了解我,我是‘金乌鸦’的表兄弟……”

“歪把子”们一齐望着米山郎,“玉石眼”那白多黑少的眼珠子连连翻动,疑神疑鬼地问:

“这小子是你表兄弟?”

米山郎本已打算给“瘦猴”解围,没料到他这样瞎扯,心里一慌,他也胡诌八扯地说:

“是的!是我二舅爷的满崽。在家里不学好,吃喝嫖赌,被、被二舅爷赶出门,他才来投奔我……这个王八蛋!”

他这一骂,“玉石眼”相信了。

第一天晚上,船泊百家河。“瘦猴”连被席都没有,米山郎只得让“表兄弟”挤在自己一床芦席上。船上的规矩,拦头工睡鳌头板,烧火佬睡闸火板,背纤的只能见人睡一块应板。两个应板舱,睡四五十号人,象种藠头挤得拍密。他左边的“红鼻子”老兄打雷也惊不醒,他却在半夜醒过来。这时右边空爽了许多,手一摸,不见了“表兄弟”。不多久,一条黑影从货舱那头的油布篷下钻出来,夜猫子一样无声无响回到他身边,躺下去,很快睡着了。这家伙睡梦里一个侧翻,把大腿压在他身上,硬梆梆一个家伙顶住他的下肋骨。伸手摸摸,吓得他的手弹了回来:日的!一支短火(手枪),绑在大腿内侧。他心里顿悟:王八蛋,这家伙是个拦船劫货的“痞家人”……

他暗暗提防着“表兄弟”。

一路上,“庆满叫驴”同“玉石眼”等丘八大吃大喝,还让姨太太、丫环唱小曲劝酒,却把纤伙们的伙食搞得很差。那天背伍强溪的陡滩,个个肚皮饿得贴了背脊,肚量一向大的“红鼻子”更是饿得差点晕倒。跟在米山郎后面的“表兄弟”愤愤地说:

“你们平常碰到这种情况,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能跟船老板斗一斗?”

“怎么斗?”米山郎故意装傻。

“挂缆讲加号呀!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走纤’!”“表兄弟”用一种煽动性的目光瞅着他,“你们不知道‘挂缆’或者‘走纤’?”

这真叫作“鲁班门下弄斧头”,他“金乌鸦”会不知道“挂缆”“走纤”?不过他并没有发笑,他倒是用一种冷静的目光打量着“表兄弟”。

船帮有船帮的“王法”,纤行也自然有纤行的规矩。从常德开船,船老板敲锣打鼓,燃放鞭炮祭过河神,必须“赏”给每个纤夫半斤肉、一块豆腐、四两酒,这叫吃“开头”。船过青娘滩做“神伏”,吃猪头、雄鸡。在玩陵、辰溪吃“腰港”,“过港豆腐过港酒”不能少。到达目的地吃“到安”,跟吃“开头”待遇一样。每天傍晚,船歇码头野滩,由背头纤的“头缆师傅”把所有丝缆收拢、洗净,收进缆舱,待第二天使用。倘若船老板一路上克扣虐待纤夫,把伙食搞得太差,缆子被“头缆师傅”升到桅杆上,悬到半空中,这就叫“挂缆”。老板一见便知:纤夫们罢工了,要“讲加号”了。他可以到官府衙门告状,或请码头绅士评理,但要花钱费力,还要耽误行程,倒不如花几个小钱,买点酒肉,散几条烟,再跟“头缆师傅”疏通疏通。这种温和的罢工,一般能够取得好结果。“走纤”就不同了“开头”之时,纤夫拿了船老板预付的一半工钱,背到半路上弃船逃走,船陷在滩头,上不得上,下不得下,那等于要了船老板的老命。船老板决不肯善罢甘休。有的宁愿破产,也要雇请打手,甚至官兵,把“走纤”的人抓几个回来,吊到桅杆上示众三天,解解心头恶气。有的被当场吊死打死,官府衙门也从不过问。“走纤”多半是纤夫中的血性男子,跟“痞家人”或绿林好汉里应外合才敢起事。而且,起事地点,多半选择猫公岩这种可攻可退的荒僻之处!

“走纤?”米山郎把目光从“表兄弟”身上收回来,老谋深算地说,“船上十几条‘歪把子’,你活得不耐烦了?”

“娘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真不公平,”“瘦猴”义愤地说,“一些人背纤,一些人坐船……”

“各人‘八字’不同,有什么办法?”

“洪江的‘庆云丰’,油船十几条,商号占了半边街,那也是‘八字’?”

“那是王八祖宗传下来的祖业。”

“那你我肩上的缆巴呢?”他紧紧盯着他。

“唔,这……”他被“瘦猴”问住了。

现在米山郎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他一定要逼着“瘦猴”说出他究竟是什么人。如果真是土匪寨子里来的“痞家人”,他能让几十个纤伙的命赔上冒险跟他去“走纤”吗?现在他的气缓过来了,精力也有了,黑暗中他象蛇一样溜过去,一把抓住“瘦猴”的胳膊,压低声音问:

“混蛋,你到底是什么人?”

“嘻嘻,王八蛋!你就叫我‘王八蛋’吧!你那‘王八蛋’一骂不是救过我的命吗?”

“你从哪个寨子来?”

“寨子?实话告诉你——”他咬着他的耳朵,“这条船上有几十条枪,军阀狗杂种不抗日,拿枪跟共产党游击队去搞摩擦,我们今晚要在这里劫枪,弄得不好要开火……你带着大伙‘走纤’吧……”

“你要劫枪?你是什么人?”

“我本名张廷真,‘贺胡子’的人……”

躺在舱板上,米山郎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怎么也不能入睡。“张廷真,‘贺胡子’的人……”湘西的穷人,沅江上的纤夫水手,没有一个不知道“贺胡子”的壮举的:“两把菜刀闹革命”、“洪家关打盐局”、“劫富济贫”……他觉得:自己除了没有“贺胡子”的胆量拿起刀枪打天下之外,其实“贺胡子”扶弱济贫的善心,跟他是相通的。在沅陵上头,他抢渡过“贺胡子”的兵马,可惜他没认出“贺胡子”,跟他说说心里话——因为那是昏天黑地的晚上,一个通宵,兵马全都过完了。第二天,在木树坪打了个大仗。现在“贺胡子”北上抗日去了,听说留下有红军游击队。“表兄弟”要是“贺胡子”的人,那就是碰上红军游击队了。游击队要劫枪,这里有几十个纤伙,有的还有父母妻小牵累,走不“走纤”呢?思来想去,他左右为难……

猫公岩下,漆黑一团。半夜过后,没风吹草动。坐在船头放哨的丘八,抱着“歪把子”打开了瞌睡。三更时分,呼噜呼噜打着鼾的“表兄弟”,慢慢停止打鼾,轻轻坐了起来,嗤地划燃一根火柴——放哨的睡成了死猪,毫无反应。他又接连划了三根,小小的火团,在敞篷的夜空中举了起来。不远的猫公岩上,也有个火星一连闪了三闪。“表兄弟”扔下熄灭了的最后一根火柴棒,手里提着“短火”,猫着腰朝船头上放哨的扑去。一直没有合眼的米山郎随即坐了起来。只听见船头溅起一声水响,放哨的不见了,却从船梆下爬上来四、五条黑影,跟着“表兄弟”钻进油布篷下的货舱。一个又一个长木箱、子弹箱被抬出来,由船梆下的人接走。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不料最后几只木箱,不知在谁的手上碰撞了一下木桩,发出了一声闷响……

“狗日的,谁?”在尾梢放哨的“玉石眼”,吆喝一声,亮着刺眼的手电,沿船舷走过来了。

一直冷眼旁观事态发展的米山郎,心里猛一惊,站起身迎着“玉石眼”走去。

“是你——头缆师傅?”手电光在他脸上一晃,“干什么?”

他把裤头往下一拉:“撒、撒尿……”

“玉石眼”仍不放心,侧着身子往船头这边挤。这时,从船梆下伸出一双手,抓住他的脚踝子猛一拉,“啊—”地一声惨叫,“扑通”一响,这家伙消失在黑暗中了。

“撤——!”张廷真一声命令,“贺胡子”的人马扛着抬着最后几只木箱,迅速撤下船头,沿着礁滩朝猫公岩奔去。

“叭!叭叭——!”船尾上一阵喊叫,响起乱七八糟的枪声。猫公岩上也还枪了!

“走啊,兄弟们‘走纤’啊——!”一听两边接上了火,米山郎情不自禁地振臂高呼,领着从睡梦中惊醒的纤伙,跳下船头。

“狗日的‘走纤’了,给我抓回来!抓回来!抓回来——!”船老板“庆满叫驴”躲在客舱里,象驴子一样嘶叫。

“‘红鼻子!’‘红鼻子’!”米山郎在礁滩上边跑边喊。

“狗日的,我在这里……”

“我怕你狗日的还没醒来!”

“……”

在黎明前的浓黑里,带着吓人的唿哨的枪弹四处飞窜,炒爆豆似的枪声震撼了河谷。河水里、礁滩上、猫公岩到处有人。被一窝蜂惊散的纤夫们,晕头转向,狂呼鬼叫,有绊倒的、有吓倒的,也不知有没有被枪子儿打倒的。米山郎沉着地扶起那些倒在礁滩上叫唤的兄弟,指挥大家跟着游击队往猫公岩上奔去。在这地方,除了爬猫公岩,上猫公岭,没有别的路可走。

在猫公岩,米山郎遇到了“表兄弟”。因为怕伤了纤夫,游击队停止射击,带着战利品全部上猫公岭了。这时天色微明,终于发现了目标的丘八们,重新组织火力,朝猫公岩追来。“表兄弟”紧紧握住米山郎的手说:“大哥,连累你们了,你们赶快翻过猫公岭各奔生路吧,有我断后,狗日的追不上你们的!”

第二天,翻过猫公岭,游击队已经无影无踪。纤伙们有的过大庸上澧水谋生,有的回老家投亲靠友。米山郎无亲无家,又不愿离开玩江,他沿着山梁,往上游方向走去,他想去洞庭溪的一些老纤伙家里躲一躲。只要躲过眼前的风险—不被船主家当场抓住,按纤行的“王法”,过一年半载以后,就是碰上同一个船老板,他再也奈何不了你。

傍晚时分,米山郎在浓重的夜幕后面,走下峻峭的山岭,来到洞庭溪吊楼街。鬼使神差,他没有去找老纤伙,却径直来到桂花楼。他把“一枝花”养在这里,却不常来“打扰”她,姑娘年纪还小啊。现在他自己遭难,自然想起了她。可怜的,他一登上楼,姑娘猛然一见,又惊又喜,接着见他衣服扯成了布条条,有泥斑、有血迹,扑过来拉住他的手,带着哭声喊:“山郎哥,山郎哥……”

“鬼东西,”他轻轻捂住她的嘴,环顾一眼左右,低声说,“有话到你房里说!”

“一枝花”拉住山郎哥一只手,转过跑马回廊,来到她那间正对着河的“闺房”。走进门,她把门关上插闩,一古脑儿扎到干哥哥怀里,仰着脸泪花花地说:

“老天哪,你怎么弄成这样?”

“我‘走纤’了,鬼东西!”米山郎亲切地打量了一眼干妹子,她的脸色比在“一品香”好多了,长得也更漂亮了。

“老天你‘走纤’了?”她双手抚着他的脖子,撒娇地说,“到了我这里就不走了吧,啊?”

“我饿死了!”米山郎把姑娘从怀里轻轻推开,“狗崽子,今晚你不要接客,我在你这里过夜!”

“一枝花”佯怒地:“你说什么?说什么?”

“我要你今晚不要接客!”

“偏要接,偏要接……”

“啊!”米山郎一怔,“你还接谁?”

“接你这个活王八!”她嘴一噘,“你以为我到了桂花楼还接客吗?你这活王八!”

“一枝花”快活得象只小鸟儿,嘴里哼着小曲儿,从楼下提来了水,打来饭菜,侍候干哥哥抹了身子,换了楼下茶堂老倌的一件干净衣服,便守着干哥哥吃饭。吃过饭,她自己到楼下洗了澡,又梳妆打扮一番,只等回“闺房”同山郎哥哥尽情恩爱,订终身之好了。刚要上楼,茶堂伙计叫她,说前面来了茶客。来到茶堂一看,想不到来的正是第一次“梳洗”她,被她咬去了一块耳坠子肉的“庆满叫驴”。今天这老狗身边还带着管帐先生……

猫公岩“走纤”以后,那十几个丘八怕丢了枪回去挨长官枪毙,也跟着“走”了“纤”。要不是遇上“庆云丰”的另一条船,分出一半纤手,今天还到不了洞庭溪呢!“庆满叫驴”没料想在桂花楼,刚好碰上曾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的“野。味”。猎人对失过一回手的猎物,怀有更大的野心和欲望。“一枝花”刚把茶水、酒菜送上桌,他一把拉住姑娘的纤手,咕咕笑道:

“我的山鸡、我的小兔子,唱支小曲给爷解解闷,助助酒兴吧!”

姑娘怕“庆满叫驴”纠缠,反耽误她跟山郎哥哥的事,便一连唱了几支小曲,心想打发老瘟猪快走。

酒过数巡,已是夜深。帐房先生起身付款,老色鬼摇摇晃晃站起来道:

“给爷多付些钱!”说完,“庆满叫驴”伸开两手搂住“一枝花”的腰肢,满嘴喷着烟酒臭气,“爷今晚不走啦,我的小心肝。‘金乌鸦’那伙穷鬼‘走纤’了,爷正好不想走,在这里跟你做百日夫妻……”

姑娘一听米山郎“走”的正是“庆满叫驴”的船,当即吓得脸色发白:“金乌鸦”不正在她房子里吗?倘若被“庆满叫驴”撞着,今晚山郎哥哥还有命吗?……

“老爷,”“一枝花”从老色鬼怀里挣脱出来,定了定神说,“小女子已经是自由身子,不再接客了。”

“哈哈,不娼妇,有钱给你还不接客?”“庆满叫驴”淫笑着,一把拖住姑娘往楼道口拉着。“一枝花”担心米山郎的安危,反手抓住老瘟猪拚死拚命往外拉。付过款的帐房先生过来了,两个男人一推一拉,把姑娘“逼”到了跑马回廊。“一枝花”揪住他的手狠咬两口,奔到自己房门口,用身子堵住房门,向屋里的干哥哥示意地大叫:

“你走!你走!老畜生,‘庆满叫驴’,我房里已经有客!”

茶楼里的伙计!姑娘全都上楼来了。老色鬼醋兴大发,他跛着腿一脚把门踢开,搂着姑娘撞进房来,“一枝花”摔倒在楼板上,吓得半死。

“嘻嘻,有什么鬼客?你还在老子面前撒谎……”“庆满叫驴”往姑娘床上一仰,得意洋洋。

“一枝花”猛省过来,眼睛往四周一扫,床底下一瞄,真的没有见到米山郎。她开头一喜—心里的石块落地了;接着一气—是老瘟猪把她的心上人惊跑了!她跳起身,象头发了怒的小老虎,冲“庆满叫驴”扑了过去,老色鬼脸上、手上皮肉出血,瘸着腿左躲右闪。帐房和茶堂伙计“保驾”,把他扶了出去,才没有被咬掉另一块“耳坠子肉”。

姑娘把门一关,插上闩,站在屋当中呆呆地又环视一遍,还是不见她的山郎哥。临河的窗门敞开着,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扑在窗坎儿上往下瞧,河谷里黑沉沉的,哪里看得见人影,听得到动静啊!她回头望着空荡荡的床上,那对鸳鸯枕,那床合欢被,都是她成为“自由身子”后,怀着深情一针针、一线线为山郎哥绣的。一年多来她盼的就是这一天,没想到好不容易盼到要“圆房”,心上人又“走”了“纤”。她嗒然坐到床沿上,恨得咬碎了牙巴骨,气得要哭哭不出声。她就那样坐着、等着,她希望心上人从爬出去的窗口再爬了进来……

米山郎吃饱饭,端着“一枝花”给他泡的香茶,伏在临江的窗台上,一边喝茶,一边朝楼脚下夜色凄迷的江面眺望。夜空中有松散的云絮,象枯死的灰褐色的荷叶,随风飘动。散撒在云絮中的星星,时隐时现,好象睁着一只只顽童的眼睛,在窥探他的心事。原来每次见到“一枝花”,觉得过早地跟她相好,同房,等于是欺侮她。这一年多,她又长高了,长结实了,出落得象个成熟的大姑娘了。他为姑娘一见面便情深意切,缠缠绵绵而感到高兴,得到安慰。就在她早就准备好的“洞房”里,渡过眼前的灾难吧,这叫做因祸得福啊。

米山郎这么想着,突然眼睛惊得瞪圆了:就在窗口下面,相距几丈远,礁滩边停泊着几条大船,有条船的两根桅杆上,黑魆魆地吊着两条人影。是哪伙兄弟今天在这里也“走纤”了?再细看桅杆下的船身,他吓得吐不过气来:原来正是他们在猫公岩“走纤”的那条洪江油船!是哪两个兄弟被抓回来了?乌云遮盖了星光,河谷里黑鸦鸦的,他分辨不清楚。“不管是谁,都要救下来!”他使出爬岩上杆的浑身本领,沿吊脚楼的木柱梭了下去。他知道:到了洞庭溪这种风流地方,“庆满叫驴”和丢了枪的“歪把子”们,是不会在船上过夜的。就是一般船工水手,不是上“街”看老朋友,就是搂着“相好的”睡觉去了。他放心大胆,熟门熟路地上了船头。爬上第一根桅杆,那里吊着的一个兄弟,浑身冰冷僵硬,已经断气多时了。他含着泪,解开桅杆索子,把这个兄弟的尸体慢慢放了下来。抓住桅索的另一头,轻轻荡到相距不远的第二根桅杆上,这个兄弟的身子还是热的,有一丝丝鼻息。他小心翼翼把他放到船板上。他爬下来,划根火柴认清那具尸体的脸容是谁,用手轻轻把死者的眼皮合上。按“吃水上饭”人的习俗,他沉痛地将死者丢进滚滚波涛,行了水葬。

“谁?”就在“扑通”一声水葬过后,从船梢的客舱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接着,手里擎着风灯的那个蛇妖似的姨太太,朝米山郎走过来了。米山郎心里猛地一跳,只得放下还活着的那个兄弟,硬着头皮迎了过去。心想决不能让“蛇妖”知道这件事。

“啊?是你——”姨太太的风灯举到了米山郎脸上,“你怎么又来了?”

“我本来就没走嘛!”他努力镇定自己,“我跟在船后面来的……”

“你没‘走纤’?”

“‘走纤’?哈哈,”米山郎知道这个婆娘是个骚货,为了船头上那个还活着的,他逢场作戏地说,“我要‘走纤’,还对得起你三姨太!”

三姨太正是守着盏孤灯心烦,一见嫩笋子一般又漂亮又壮实的“金乌鸦”,顿时心飘魂荡,换了副笑脸,做了个媚眼,拉着米山郎的手娇滴滴地说:“那你到我舱里坐坐吧!”

同在一条船上,米山郎从来不敢进主人的客舱。跟鬼婆娘走进宽敞舒适的客舱里,他环视一眼,故意问:

“老板不在?”

“上街找野老婆去了,不得回来,”骚婆娘又是一个媚眼,伸过手来,“你,你今晚给我做伴吧,我怕……”

“使不得,使不得……”米山郎站了起来,“还有你的丫头……”

“她在柴火舱睡死了!不管她……”“蛇妖”已经把他缠上了。

米山郎心生一计,他推开姨太太说:

“好吧,只要老板不回……你先脱衣上床……”

那骚货果然就当着米山郎把衣服脱得精光,还自作多情地伸手拉年轻纤夫。米山郎把臭婆娘往床垫上一推,顺手捻熄风灯,抓了鬼婆娘脱下的衣服,说:

“你等等,我撒了尿就来……”他拱出客舱,把姨太太的衣裤往江水里一扔,奔到船头上,背起那个剩口气的瘦个子兄弟,跳下船头,沿着礁滩奔去。他边跑边乐不可支地骂道:

“臭妖婆,让你等去吧!”

黑暗象幽灵跟住了他,也掩护着他。在高高低低的礁石上走了几步,他注意到在背上的瘦个子的大腿内侧,有个硬梆梆的东西顶住他的腰背。他腾出一只手往上一摸,吓得碰着了毒蛇一样弹了回来:啊!一支“短火”!他的心顿时绷得紧紧的:这家伙是“表兄弟”张廷真?他怎么被抓住了?前面一团鬼火般昏黄淡漠,缓缓移动的光映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扭转头,看看耷拉在肩膀上的那张苍白而粘满血污的脸,正是张廷真!

心里一慌乱,身子往前面一蹿,他的两条腿抖得象濒死的蛤蟆,差点没能站住脚跟。

“谁——?”

从那团剧烈晃动的“鬼火”背后,显得更加阴森的浓黑里,猛地传来一声喝问。那嗓音恰似受惊的叫驴。

米山郎把背上的“表兄弟”往上颠颠,反手将那两条几乎僵硬的腿脚扣得更紧。他抬起头,瞅瞅那团“鬼火”,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盏篾壳子灯笼,明晃晃的油纸上写有一个赫然醒目的朱红“庆”字。其实他从叫驴似的嗓音,早听出那是船老板庆满少爷,只是一时不明白:老色鬼怎么不在吊楼街过夜,却不迟不早在这时下河来了!是老蠢驴发现有人劫了“法场”?!蔑壳子灯笼就要冲到他的跟前,他借这道幽光辨别了一下方向,不容多想,便背负着遇难的兄弟,朝’大庸方向的那条河沟溪谷奔去……

“老爷,不好了,”举着蔑壳子灯笼的帐房先生,吓得牙巴骨碰牙巴骨象发疟疾,站在那里结结巴巴地喊,“刚,刚才我看见,好,好象是金乌鸦……,他、他、他、他,他背着,背着……他妈的,好、好、好象是他来‘劫、劫、劫纤’了……”

“狗日的!”“庆满叫驴”猛踢帐房先生一脚,“还、还、还不给老子追!给老子追!……”

帐房先生举着灯笼,踉踉跄跄跟着米山郎的背后追去。

被黑暗吞没的“庆满叫驴”,扯着粗哑的嗓子冲着停泊在礁滩外的两条大船,愤怒而绝望地呼骂:

“日你娘的婊子婆!快给老子提灯来:狗日的叫你守在船上,如今‘纤票’都劫走了!”

“庆家船上的都死绝了!日你娘的祖宗八代,快给老子追强盗、追土匪呀——!”

还在船舱里等着艳福的“蛇妖”姨太太,拿床被单胡乱披在身上,举着一盏马口罩风灯,第一个出现在船头上。

“庆满叫驴”野狼般的嗥叫,惊醒了正在“天街”上楼着“相好”睡觉,或在庆家的另一艘船上守夜的包月师傅和纤夫水手。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灾祸,一个个提着灯笼,点着火把朝礁滩上汇集拢来。瘸着条腿的船老板,这时爬到了船头上,站在擎着风灯的姨太太前面,倒象个神气的土匪头领,面对一片灯火发表出寨动员。他完全没有发现,他的“压寨夫人”显山露水,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你们把‘金乌鸦’给我抓回来,抓回来的重重有赏!”“庆满叫驴”胳膊一挥,结束了他的动员令。

那些吃水上饭的男人们,亢奋地哄笑着、叫嚷着,向姨太太吐着口水,说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他们接着一哄而散,按船老板指点的方向,散漫在礁滩上、河岸上,朝“金乌鸦”奔逃的方向追去……

一条长长的、嘈杂而混乱的火龙,紧紧咬住了米山郎的脚后跟。在桂花楼“一枝花”给他穿上脚的那双新布鞋,爬桅杆时脱掉了,来不及穿上,这阵他一双光脚板,在昏暗的、凹凸不平的礁石河滩上奔跑。他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一脚,蹦蹦跳跳地奔走,浑身的骨节震得发麻,象脱了臼。在开始那段黑路上,他踩着了荆棘,碰上了尖利的石头,脚板和脚踝划破了,撕开了口子。大概在流血吧,一阵锥扎般钻心的疼痛。现在好了,两脚完全麻木,毫无知觉,踩在刀子上也不怕了。后面追上来的“火龙”,映照着溪谷。对于他来说,那是要命的死光——吆喝声、呐喊声、火把的爆裂声,愈来愈近。背上的“表兄弟”,本来瘦刮溜筋,现在变得那么样沉重,好象一座山压在他背上。他背着他已经跑出了好几里地,他的喉咙好象铁匠的火炉喷出股焦气,他的圈心是断了线的织布机梭子就要蹦跳出来!他只要一停下,就会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决不能让张廷真再抓回去,吊上桅杆!”他在心里默默地发誓:决不!因为他想起了去北方打东洋鬼子的红军,想起了“劫”走枪枝的红军游击队……拐过一个岩嘴,他发现河磡上隐隐有一条被柴草淹没的小路。趁隐身在黑暗之中,他攀藤附葛从陡壁峭崖爬了上去,把背上的“表兄弟”往上颠颠,撒开腿沿小路朝黑魆魆的大山冲去。路旁的刺藤撕烂了他的衣裤,割破了大腿、胳膊上的皮肉,他没有停。他坚持着。火光和呐喊在河滩上滚滚而来,有时“滚”到他的前头去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简单念头:快逃!快跑!!背纤夫的久经折磨的铁脚板,飞毛腿,帮了他的大忙。全身所有的各个部件,似乎都颠散了,麻木了,变成了各不相关的木头,而他那早就皮开肉烂的腿脚,却还在机械地、野马般地奔驰一……火光和喧嚣被甩到了后面。最后,什么光亮也看不到了,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深谷象地洞那么黑暗和冥寂,然而他的腿,还是象急流滩头的两根木桨,怎么也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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