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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走出桂花楼,千老兄、干老妹各怀心事,再也没有说话。“天街”的臣民们,闻鸡起舞,已经在木板街道上欢快的走来走去,忙进忙出。“天街”再也不是“女儿国”了。这里的男女已日趋平衡,特别是年轻的一代。这里,虽说还是跟过去一样,没有值得炫耀的农业、工业;但是今年以来手工编织,山药,野果的采集加工,长途贩运等几门行业,却象河面上成倍增加的船只那样,飞快发展起来。木板街的两边,晾晒着各种山药、野果、岩耳、蘑菇、桐子壳;堆积着藤条编织的筐篓、水竹蔑、精工细织的床席、花篮……;有的地段被写有“武汉”、“上海”运达地点的包装箱子霸满了,走路还得小心侧着身子。

走过几家铺面,米山郎便同“一枝花”分了手。他从地窖似敞开的四方楼门洞,小心谨慎地攀着木楼梯“沉”了下去,一直要“沉”到河槽的礁滩上,再过一道腰河渡去伍强溪。而“一枝花”继续沿着“天街”走去,她要走河岸峭壁悬崖上那条曲曲折折的岩磡小路,去伏波宫下的“三绞”绞船……

“天哪,水秀……”走出吊楼街,到了没有人的小路上,她索性喊出声来,让泪水也毫无顾忌地痛痛快快地流。

“我的命苦,”她说,“为什么偏偏要跟那个蔺水秀连在一起呢?”

自从山郎哥哥把她救出火坑,她就天天伏在桂花楼的跑马回廊栏杆上,盼啊、盼啊,等啊、等啊!她象得了热病盼“郎中”,盼着山郎哥哥来,要给他报恩,要给他尽意。她一个无依无靠,一无所有的弱女子,有什么可报,有什么心意可尽?她只有她的肉体,她的感情,她的心!她要把这一切都献给山郎哥哥,她的恩人……

那晚上,好不容易盼来了山郎哥哥。他不是背纤来的,他是“走纤”了,一身衣服挂得稀烂,又累又饿。天哪,那晚上差点送了他的命。可恨哪,可恨“庆满叫驴”那头蠢驴,那只老公狗,那匹该千刀万剐的老脚猪。要不然,那晚上也就“报恩”了,同山郎哥哥“圆房”了,后来那个蔺水秀也就插不进来。

“姻缘都是前世所定?”她自言自语。其实她不相信:后来山郎哥又接连来过几回,找她要钱粮药草绑带,每次都是深更半夜做贼一样偷偷摸摸进来,拿了东西就风忙火急走了。有一次,刚要走,她一把拖住他的光膀子,近乎哀求地说:

“山郎哥,今晚莫走了吧!”

他惊讶地瞅着她:

“不要命了?‘庆满叫驴’的船还没走……”

“不管他!睏一觉你再走。那狗东西要敢到床上来抓人,要死,我跟你死在一根桅杆上!”

“不行!岩洞里还有个兄弟,他快要死了,他的命还攥在我手上!”米山郎焦躁地推开“一枝花”,“再说,走迟一步—天亮前赶不到岩洞,两条命就损了。我哪还有心思……”

“我好蠢啊,好蠢……”她接着想:蠢得“一品香”的姐妹逃难到洞庭溪,我才知道山郎哥在常德有了心上人,有了结发妻子蔺水秀。姐妹们无意之中轻轻淡淡漏出这条消息,就好比在我的头顶上坍了一座山!我瘫软在床上哭啊,泣啊,我恨不得从吊脚楼上一头栽下去,碰死在礁石上,摔做十七八块。我这时候才懂得:对山郎哥不光是恩,更多的是爱。我恨不能飞到常德去,杀死那个蔺水秀……

“罪过,罪过……”她对自己说。现在她想一想,心里也还发颤。蔺水秀已经成了她的干嫂嫂,她怎么能够加害自己的嫂嫂呢?她不能奈何水秀,她就拚命糟蹋自己—糟蹋自己的肉体,糟蹋自己的感情和血滴滴的心!她跟“一品香”的姐妹一起,又恢复了“一品香”的那种生活!这次不是鸨婆逼迫的,是她自愿的。她疯狂地喝酒,唱曲,接客;她糟蹋自己,她要使自己的肉体麻木,使心枯死……

她不能欺骗自己。她想:从那场自戕的噩梦中惊醒过来,她发现自己的心不是死了,而是经过苦水的煎熬,更加鲜活,更富血性和感情。她不是背叛了山郎哥,而是跟他的心贴得更紧。在桂花楼她的闺房里,来去过那么多男人,就没有一个能代替山郎哥在她心里的位置。“光复”以后,她重新谢门拒客,一心一意打听和等待着山郎哥哥。总算就在第二年春夏之交,他们相会了。没料到,那晚上她又是“竹篮提水一场空”。“我又接过两年客,那是我的罪过吗?”当初她在心里这么想:接接客还是逆心哩,要按我当时的血性,我投江上吊才痛快!我讲了实话,你为什么心里发呕,抽身就走?你不知道我在“一品香”早就接过客?你看不起受人糟踏的“可怜女子”?老天啊,象我们这种女人,肉体早就一钱不值,值钱的只有一颗对男人的情比金子还要纯洁的心啊!你不领我的情,你割破了我的心!好你一个跪对天地、山盟海誓,结拜干兄干妹!明明水秀不在人世了,你还要去寻她、等她,却把我“晾”起来,去做那个见鬼的“干兄干妹”……

她“一枝花”再也不是年轻幼稚的“野猫子”了。她把自己经过苦海油锅煎熬折磨的爱情,深深地藏在心底。她等待着,等待着,一直等到解放。跟她同年纪同出身的女子,都彻底“改邪归正”,找上合意的男人结婚了,成家了。她一个年近三十的“女光棍”,还是那样快快活活地打发日子,满有信心地希望着,等待着……

千里沅江“大炸礁”,干老兄来到洞庭溪,那次,干哥哥到底满怀怜爱地说到亲事上来了:

“老妹子,你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不找个合心的人成家,你还要等到何年何月?”

她掩饰住高兴地反问一句:

“那你呢?”

“我跟你不同,我在等着一个人—我不信她就不在人世了。”

“我也在等着一个人—”她怨艾地说,“我不信我的寿命比她短!”

米山郎来到青娘滩看守绞船,干兄干妹的来往密切了。“一枝花”觉得自己这个“女光棍”就要熬出头。过去烟花行里有句隐语:男人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女人是“三十难过,四十难熬”。她正当“难过难熬”的年纪,她情不自禁地要去亲近干哥哥……

她对山郎哥的爱,竟使杀猪佬误以为是对他有情。那晚上,杀猪佬疯了,她自己也疯了。其实,杀猪佬翻窗门进来,只是自作多情地想向她求爱,并没有打算侮辱她;她却侮辱了杀猪佬——

“丑闻”传播出去的第二天上午,米山郎独自一人来到了桂花楼。她一见干哥走了进来,就恨不得一头扑上去,抱住她的山郎,抱住她的心肝、肉块,放声大哭一场,诉说她的委屈,诉说她的爱情!

山郎心事重重地在火塘边的木椅上坐下,两手发抖地端着罗汉竹脑烟筒,慢慢填上烟丝,伸到火塘里,狠狠吸了一口,头也不抬地说:

“干妹子,你结婚吧,结婚吧……”

她的□心猛地一冲,喜得脸盘子热辣辣地想:干哥回心转意了?答应跟我结婚了?

“嗯罗,我也想……”她在干哥的旁边坐下,掩饰地拿火钳在火塘灰里胡拨画着。

“事情已经闹出去了,”他继续说,“你再不成家不好。”

“就是没人看得起我……”

“有。人是现成的……”

“你——?”她泪盈盈地偏过脸瞅着他。

“我把日子都看好了!”

“啊!!!”

“明天就是黄道吉日。”

“你这么性急?”她的脸羞得通红,“我可是一点准备都没作啊……”

“我知道你一直在准备,”米山郎这时才抬起头,无比亲切地瞅着干妹子,“你年年都在纺线、绩麻,你的被窝、帐子、绣花枕头都是现成的、崭新的,收藏在你的困柜里边……”

“山郎哥——”她猛地扑到干哥的肩膀上,幸福而甜蜜地哭着、抽泣着。

“你结了婚,了却我一桩心事。”米山郎抓住干妹子搭在他胳膊上的一只手,满怀兄长之情地抚爱着。这双白白净净的手,经过解放以来这些年的辛劳,变得象所有洞庭溪女人的手那样粗糙。

“山郎哥——”她干脆一头扎到干哥的怀里,有滋有味地边哭边说,“山郎哥,我从十五岁等到如今呀!你摸摸我的头发,头发的鬓角就要白了;你摸摸我的脸,脸上有了细细的皱纹啊……”

米山郎猛地一震,把干妹子推开。他知道她完完全全误会了,她刚才那些话,远远地超出了兄妹之情。他磕磕烟灰,站了起来,点明白说:

“老妹子,今下午你就跟屠夫去扯结婚证吧!”

“一枝花”愣了愣,以为听错了:

“你说跟谁扯结婚证?”

“昨晚来向你求过婚的屠夫老哥呀,除了他还有谁?”

“一枝花”脸色陡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头冲向米山郎,疯子一样用拳头擂着干哥哥的胸脯,锐声叫道: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米山郎一边招架,一边劝慰地说:

“怎么是骗你呢?你跟屠夫的事情闹得满街风雨,人人知道,你不跟他结婚还跟谁结婚呢?再说,屠夫虽说好喝点酒,他还是个本分人,我知道,我了解他,他是真真实实喜欢你呀!他是真真实实喜欢你呀……”

“冤家!孽障!负心汉!”她还是擂鼓那样捶着干哥,发泄她郁结的爱与恨,气与恼,“十几年了,你还不知道干妹子的心吗?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她开始抓挠作践自己的胸脯子,“你,你,你……你要把干妹子嫁给杀猪佬,我就去死!我就去死!……”

“一枝花”放开米山郎,朝吊楼的跑马回廊奔去。米山郎追上来一把抱住她,他哪见过这样的烈性女子啊!

“干妹妹,你听我说,听我说……”

“不听,不听……让我去死……”她象当年发了怒的野猫子,象当年抓咬“庆满叫驴”那样抓咬她的干哥哥。

米山郎的衣襟被扯破了,手肘子抓下了一条条血印子。最后她狠心的那一口,咬在干哥哥的膀子上……

“哎哟——”米山郎哼叫一声。

她愣住了!

他也愣住了!

蓦地,她扑到干哥哥身上,伤心痛肺地大声嚎哭起来……

米山郎推开“一枝花”,一个踉跄,一P股跌坐在木凳上。他双手抱着铁砧一般沉重的脑袋,搁在哆嗦的大腿上。他哑声地、气绝地恸哭。那是真正的、刚毅的、倔犟的男子汉的哭泣。象狮子那么低吼,又象老虎那么长啸!他的双肩,他的全身都在抖动,他那揪心搅肺的话语,似从那血滴滴的心里挤压出来,迸发出来:

“干妹子,我不是不懂得你的心……只怪干哥哥的心早死了!被蔺水秀掏走了!我跟水秀……只在木排上相好了几个月,做过一夜正正当当的夫妻……,干妹子,你可晓得几十年来,我只要一闭上眼,你那可怜的、驮着肚的嫂嫂,我那驮着不知死活的小宝贝的水秀,她哭啊,哭啊,追呀,追呀,一径追到‘望乡台’的情景,就活鲜鲜的在我眼前……”

“老天爷,我米山郎一辈子只做好事,没做过坏事!做好事的人为什么总是得不到好报呀!老天,你说啊,你说啊……开头,你不让我知道水秀母子究竞是死了,是活着,你就那样折磨我的心;今天,你让我知道她活着,故意又使我找不到她。你要我到了断气的那天,才能见到她来送终吗?或许,你要我至死也不能再见她们一面吗?……”

“干妹子,我的好妹子!你的爱至死不变……原谅你的干哥,他也是象你那样一个人呐!几十年来,我有一身结实的筋肉,有使不完的力气。但是,自从常德‘大撤退’、‘大轰炸’,我就失去了一颗滚烫的心!我的心成了冰块,成了岩石,再也容不下别的女子的情。忘掉我吧,忘掉我吧,我们今生今世没有夫妻的缘分,就让我们地久天长做对好兄妹吧……”

“啊啊,好兄妹,好兄妹……”她对自己说。她撩起衣襟擦干泪水,又沿着高高低低的岩坎小路朝前走去。小路两边有棵老松树,被雷劈火烧,树身劈掉了一半,苍绿的枝桠还是紧紧拥抱在一起。她想:那是山郎哥和水秀吧,只有他们才真正是雷劈不散、火烧不开的夫妻。

她说:“我同他天生只有兄妹情分。”她哪见过四十几岁的男子汉,象干哥那样伤心地哭过,流过泪呢?经过那次“雷劈火烧”,她不会再去爱世俗的男人了,横竖爱情永远离开了她这个三十几岁的女子,依照干哥的心愿,她很快嫁给了她并不喜欢的“杀猪佬”。

她为“杀猪佬”生儿育女——是那样快快活活的生儿育女,天下所有贤妻良母该做的,她都做到了。但是,她对“杀猪佬”没有对山郎哥那样的一往情深,她只是他一架生孩子的机器,她的爱全都给了兄长和儿女。

自从做了“杀猪佬”的妻子,她对米山郎,从未有过越轨的、超越兄妹关系的举动。她对米山郎,象一母所生的亲兄长一样尊敬他、关心他、爱护他;连她的丈夫,吊楼街上所有的乡亲,都赞叹他们这一对患难相交的“义兄义妹”。浪浪还未成人的那些年,只要听说绞船上的米山郎有个一病二痛,她就用细蔑花篮提着家里所有的最好的吃食,沿着这条岩磡小路,风忙火急地赶去了。她给他请郎中看病、抓药,操劳家务,甚至给他抹身,扶他下床,在歌奴庙一住三五天,谁也不会说闲言碎语。晚上,她带着小浪浪就睡在同一间屋子里,因为他是她的兄长……

“天哪,水秀!水秀……”

她反复念着“水秀”这个神奇古怪的名字。干老兄突然提起“水秀”,猛激起她感情的风暴,激发她充满酸甜苦辣的回忆。

“水秀啊,水秀,你是有福气的……”

“干哥啊,老天还是有眼——善有善报!”

“少年夫妻老来伴,你到底有一个伴了。”

“一枝花”这样唠唠叨叨走着。突然她加快了脚步,她的脚步声惊得躲藏在荆棘柴草中的野兔子乱窜,山雀子吱吱喳喳的展翅飞上了蓝天。“我恨不得长一对翅膀。”她说。因为她陡然想起了浪浪:浪浪啊,浪浪,你怎么能走呢?怎么能狠心丢下你爷爷到常德去呢?你那劳苦一世的爷爷,为你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少劲才把你养大啊!

她正这么想着,不料河岸下的激流滩上,浪浪驾着桃源划子,挥篙搭桨奔流而下。她看到浪浪那风行雨急要走的样子,顾不得河岸陡峭,她攀了树蔸柴草没命地跑了下去,口里不停地大声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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