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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梆梆梆,米山郎敲响屠夫老哥那张店铺的双合板门。敲门声在湿漉漉的雾里,发出沉闷而顿挫的回音。

“哪个?”铺房里间传出慵懒的、似醒非醒的、尖尖的女人嗓音,他知道是干妹子“一枝花”,他没有理睬。反而把门板敲得更响,他要惊醒好酒贪睡的老伙计赶快起来开门。

脚板响过来了。门哗啦一声拉开半边:

“死鬼,清早抹黑赶了回来,怕家里丢了老婆?”

米山郎开始一愣,接着扑哧一笑:站在门里边的不是老伙计,而是光着上身,只穿条“小裤”(内裤)的干妹子。不管十冬腊月,不分男女,都是光着身子睡在凉凊凊的竹蔑席子上,这又是“天街”的一大风俗。他们对城里人穿衣睡觉,简直无法理解:那不是磨烂了衣服,又弄得皮肉也不舒坦吗?

“要死的,原来是你哟!”干妹子看清站在门外的是格外古板的干老兄,立即用两条胳膊掩着胸脯,有些不好意思地一转背,朝铺房里的卧室走去。

“一枝花”有了五十几岁,由于皮肉白净,脸模子俊秀,加上天性快活、开朗,不会忧愁,所以到如今“徐娘半老”,还颇留几分年轻时唱小曲儿的风韵。她很可能是常德“一品香”某个年轻貌美的妓女所生的“私生女”,因为在她呱呱落地以后不久,就被送到了万国公教会由西班牙传教士办的育婴堂。后来她在孤儿院长到十三岁,就被一个贪心的嬷嬷花三十块银元卖给了“一品香”。当时她的生母是死了,还是没认出这个已经长到十三岁的女儿,因而母女同在一个院子里做皮肉生意呢?那只有老天知道!不过,她肯定不是她母亲那种含悲忍泪、屈辱求生的女子。她十三岁的小小年纪,便被洪江“庆云丰”船帮的少老板“庆满叫驴”看中。“庆满叫驴”当年就是四十来岁了,脚有些跛,他却有此雅兴,花了五两“梳洗”银子,要为这个情窦未开的女孩子“破瓜”。没料想那晚上,小女孩竟象一只凶猛的野猫子,反转来倒骑在“庆满叫驴”的身上又抓又咬,用拳头直砸他的“痛脚”。“新房”里演了出“全武行”。跛脚的笨“叫驴”,哪里抓得住机灵的“野猫子”呢,结果,“猫肉”没吃到,反惹一身臊。五两银子,卖去了“驴耳朵”上结结实实的一块指甲大的耳坠子肉!她自然被鸨婆打得P股瓣子开坼,几天几夜坐不了床坎。但是,“破瓜闹剧”在风月场中传开,她被公子哥儿们添油加醋地说成什么“二六姣娥”、“野性难驯”、“西施再世”……越说越神!那些好猎“野味”的男子,慕名而来,纷沓而至,花重金要同她求欢。于是,她的身价百倍,正式取艺名为“一枝花”。鸨婆见她的“野性”招徕了从未有过的热闹生意,也就不再管束,由她高兴时唱唱小曲,听凭她又抓又咬、任性胡闹地去对付那些自愿花钱“自讨苦吃”的蠢驴……

米山郎去“梳洗”“一枝花”,那是两年以后,她十五岁,他比她整整大了十岁。他在纤行里已经是大名鼎鼎的“金乌鸦”了,而且正是他一身牛力气除了背纤无处发泄的那个年纪。那天,他和“红鼻子”一伙年轻纤手,无事在麻阳街上东游西荡。他们拉他去“一品香”喝酒,听听“堂戏”。他怀着莫名的好奇,第一次踏进这块神秘而肮脏的地方。他们故设圈套,把他灌得酩酊大醉,有意送到素有“野猫子”之称的“一枝花”的“闺房”,等着第二天看他这个“和尚公子”的好戏。夜半更深他醒过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香气扑鼻的罗帐之内,锦缎床上。他不胜惊讶地翻身坐起,拨开罗帐,只见梳妆台前坐着一个苗苗条条的妙龄少女。她穿淡紫浅绿碎花的绉绸旗袍,把那刚刚发育起来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子,裹得紧紧的,线条分明,婀娜多姿。她身后梳妆台上摇曳着火舌的红蜡烛,更把她美丽的姿容笼罩在梦幻般的辉光之中。一股强烈地要亲近她的欲望,使他比象刚才喝醉了酒还要疯狂,还要心醉!他一个鹞子翻身跳下床,正准备朝姑娘扑去,蜡烛的火舌闪了闪,“一枝花”猛地站起来跳到梳妆台的一边。烛焰映着她迷人的脸和一双眼——啊!那是多么美丽而可怕的眼睛啊!她那野性和仇恨的目光射过来,是岩石也能穿透,是钢铁也能熔化!何况是男人的血肉之躯呢?他蓦然愣住了、站住了!这时,只见她尖尖的十指举起来,在他的眼前颤抖了一阵,眼里挂下一串泪珠—她第一次被眼前的“嫖客”征服了,她放弃了抓咬反抗和自卫的武器。“扑通”一声,她跪倒在青年汉子的脚下,抱着他哆嗦的大腿,仰起泪淋淋的脸。她眼里的野性和仇恨没有了,只有无比的温柔、悲哀和期待:“好哥哥,你真要喜欢妹子,你就用钱把我赎出去吧!赎出去吧!我已经染上女人病,我一天也受不了啦!十三岁他们把我卖进这个阎罗地狱,我天天被他们油煎火炸……我受不了啦!好哥哥,可怜可怜妹子吧……”母亲跪拜的往事闪回他眼前,他一把将姑娘拉扯起来,说:“好妹子,你等着吧!明天我就来把你领走!”他当时正是钱褡裢塞得满满的“阔佬”,要钱有钱,讲势有一呼百应的纤夫朋友,鸨婆再贪心也不敢得罪“金乌鸦”!第二天,他顺顺当当把“干妹子”赎出了“一品香”,他把她带到洞庭溪的桂花楼茶馆。她从此有了“自由身子”……

米山郎来到火堂屋坐下不久,“一枝花”穿戴整齐地出来了。自从干老兄给干妹子说媒的事情发生,二十余年来,兄妹之间心存介蒂,便不能单独在一起推心置腹说说心里话了。每次米山郎来到桂花楼,要是屠夫不在家,他总是找个借口拔腿便走,好象他做下了什么对不起干妹子的事。“一枝花”呢,总是拚命憋住她的满腹心事,装得乐呵呵的,迎进送出对她恩重如山的干老兄。现在她拨开火塘,添上一把干柴,忙不迭地给干老兄烧茶煮饭。

“噫,老家伙还在床上享福?”米山郎见屠夫还没出来,问道。

“哪里,昨天上午就到伍强溪去了。”干妹子一边淘米一边说。

“去那里杀猪?”真背时,来得不巧。

“嗯啰!”饭锅上了灶,“嘚嘚嘚嘚”的剁菜声,“一枝花”清亮悦耳的说话声,欢快地充盈了崖墙的木楼小屋。“昨天一早,伍强溪工地来人,接老倌子去杀猪。说什么从北京来了一个专家小组,带队的还是从湘西地方出去的老红军,是贺胡子的部下……”

米山郎没心思听干妹子唠叨,他正满腹心事:是去伍强溪找“红鼻子”屠夫,让他出出主意,再去认那个“秀阿婆”?还是先回歌奴庙的家呢?浪浪一早醒来,发现爷爷不在又会急成什么样啊!她准定会找到伏波宫,找到绞船上,到后背山崖上四处乱喊乱叫!十多年来,爷孙俩象岩头和岩头上的小草,枯树和枯树上发的新枝,形影不离,相依为命。现在,浪浪却要离开他,要远走高飞—跟那个什么“秀阿婆”去常德读书……他想想就心尖发痛,鼻子发酸。他抽身站了起来,说声“老妹郎不在,我要走了”,便朝门外走去。

“噫哟哟,”干妹子菜刀一丢,一步三跳地追上来,一把拖住米山郎,大喊大叫地,“他舅老爷,你不是越来越生分了,看不起我干妹子吗?当家的不在要什么紧?如今又不象当年搞‘文化大革命’,怕后生晚辈乱嚼舌头说我一枝花,还在接客……咦呀呀,那回子搭帮你干哥佬给我解围,才得没有丢人现丑!你的那份情我还一直没报哩,今天这餐饭你不吃,干妹子就不得依忍!”

他怕扯扯弄弄地被旁人笑话,只得勉强留了下来。

十余年前那场疯狂的“革命”,在吊楼街上引起的唯一一场风波,便是学生伢子抓了“一枝花”要戴高帽子游街。“一枝花”不肯低头:“我一个妇道人家,犯了什么‘走资’罪?”学生领袖道:“在旧社会,你跟那样多的男人睏觉,听说还穿过花旗袍,那还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唉呀,冤枉呀!”女人拿出女人的特殊本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连说带唱,“可怜我十三岁卖进妓院,十五岁被好心人赎出来,他只认我做干妹,不同我成亲。我在这禾不生、草不长的吊楼街上,不同那些男人来往,我怎么过活啊!你们回去问问娘老子,她又有几个男人,嫁过几嫁?小调儿唱得苦:郎呀郎,你狠心丢下妹子守空房;我不给一桌男人做堂客,过年没有‘团圆郎’……”学生伢子不敢回去问娘老子这种事,这条“罪行”也就作罢。可是,“一枝花”在解放后还做“媒婆”——这正是在横扫之列的“四旧”,这可不能原谅。高帽子可以不戴,还得穿上“媒婆装”游游街。游街的队伍正要出发,这时红鼻子老倌把德高望重的米山郎拖来了。米山郎朝学生伢子前头一站,为“一枝花”开脱道:“没有她给你们的爹,你们的妈说媒,你们走石头眼里生出来?!蠢家伙,你们能够长得猴P股大,好好感谢说媒的婶娘吧!”学生伢伢面面相觑,无言对答,“天街”上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便到此结束。

干妹子心肠既热,弄吃的手艺又精,没多久就把一餐香喷喷的饭菜铺开在桌面上。有酒有菜,下酒的腊猪耳朵、腊肠熏干,足可以跟麻阳街的馆子里比美。

米山郎喝了口猛酒,慢慢咀嚼着生脆清香的腊味,不觉触发满腹心事,感叹一声:

“唉,我在这里喝香吃辣,把浪浪一个人丢在家里……”

“怎么不把她带来呢?那个浪浪呀,”干妹子陪着抿了口酒,把嘴巴咂得象逗小猪伢儿地赞叹道,“我不说浪浪长成了天仙,至少也是这百几十里水路上的一朵花!洞庭溪这一摊子姑娘,哪一个敢跟她比?嘻嘻,等下世投胎吧!噫噫,他舅老爷,我算计浪浪今年满了十七吧……”

“嗯嗯,这个月初三过的生日……”话一出口,他又有点心虚。谁都知道他的浪浪是不会有生日的——爹妈的名字都不知道,天晓得她哪年哪月哪日哪个时辰出生?就是年纪也是估摸出来的。刚送来洞庭溪读书哪年,有一天浪浪突然偏着脑壳天真地问:“爷爷,别的小朋友都过生日,吃荷包蛋,我的生日在哪一天?”他憋住泪水,抱起浪浪亲着、亲着,忽地灵机一动,说:“浪浪生日是阴历七月初三。”那天正是浪浪的爹妈遭难,他从阎王岩的波涛中救起这个失爹失妈的孩子的日子。那以后,这个浸满悲苦记忆的一天,便成了外人并不知晓的浪浪的生日。

“呵,浪浪已经是个大姑娘,该说人家了!”不吸取教训的“媒婆”,又想说媒了。

“她还是个孩子。”做爷爷的说。

“什么孩子?要在过去早就该养伢子了!”

“她现在要走哇!”

“要走?走到哪去?”

“到常德去,读书!找亲人……”

“啊!翅膀刚刚一硬就要飞了?”

“咳——”米山郎长长地喟叹一声,好象要把郁积了一夜的心事,一古脑儿地向干妹子倾吐出来。

“唉呀,干哥呀,山郎老兄呀,我早跟你说过——”“一枝花”两手拍着大腿道,“世上是亲的拆不散,是别人肠子里生下来的带不亲!我早晓得浪浪是要走的,屋檐脚的麻雀是要飞的……咳!想当初你要不是逼着给我说媒,你要不是这样个‘古板和尚’,我早就给你生的有自己嫡嫡亲亲的儿孙啦……”

“莫讲得心烦,”米山郎抽身站了起来,欲走又止地回头问,“哎,你还记得有一回事么?”

“哪样事?”屠夫娘子跟着起身。

“那回,常德那个什么女子,找到洞庭溪学校里,把浪浪错认为她的什么翠翠,当初你说还到了你家里……”

“噢——”干老妹一边收拾桌面一边说,“记得记得,那是我在常德查病的那回,在轮船上碰到的一个老姐子……”她不须怎样的回忆,就把前后经过说了出来,“……那姐子也怪,开始她一口咬定浪浪就是她的孙女儿,是她失散的翠翠……”

“后来呢?”米山郎不安地追问。

“后来一听你的大名,她老半天没做声。后来,后来她就说是认错了人,浪浪不是她的翠翠……”

“往后呢?”

“往后她一走,就再也没有来过!”

“那女子上了年纪?”

“看去跟我不相上下。”

“长得象你、象你——”他本想说“漂亮”,又觉不好启齿,改口说,“长得有你这个、这个样子?”

“哎哟!人家是大口岸的人,穿得索索利利,我哪比得上她……”

“一枝花”收拾碗筷进火塘屋去了。等她出来,米山郎大梦初醒似地说:

“老妹子,我要去伍强溪有点事,你去绞船上帮我守个一天半昼吧!”

“你去伍强溪?发了什么狼心?”

“常德那个女子到了那里。”

“哪个常德女子?”

“就是错认过浪浪的那个‘秀阿婆’。”

“啊!秀阿婆?”干妹子一怔,“什么秀阿婆?!”

“说不定就是水秀!”米山郎一字一板地回答。

“水秀?天哪!水秀……”

“我是这么猜想!”他还是那么自信。

“水秀?天哪,天哪,天哪……”

“一枝花”站在那里呆了好一阵,她拿起一把紫铜牛尾锁,跟干老兄一道走出桂花楼。她两眼泪汪汪的,回过身子,锁上那扇沉甸甸的双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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