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溪坐落在青娘滩下段北岸,与江心里最大的三角岩、铜钱岩礁盘相望。斜刺里,有一条溪水从两百多里外的大庸的悠长峡谷中流出,在铜钱岩下汇入沅江。以“洞庭溪”命名的这条溪水,象个在荒山野岭中默默走过的少女,世人很少知道它。它的出名,是因为在二水交汇的数丈高的峭壁悬崖上,凌空飞架着一条由吊脚木楼组成的“天街”,这座著名的、最富湘西边地特色的吊楼街,僭用了溪水的名字,以至“洞庭溪”,几乎已成为这条“天街”的专有名词。
这里,有通向大庸的水道,又是扼守青娘滩的咽喉。自古以来,就有百十户人家,用惊人的、外地人不敢相信的毅力和奇巧,在那岩壁上开凿和搭造了这条“天街”。“天街”,除了崖顶山坡上几块小得可怜的,蓑衣斗笠能盖住的“岗岗田”,几乎没有农业。除了一架缝纫机,修造船只的斧头、锯子、铇子,再也没有工业。但是,却有茶楼、酒馆、客栈、屠坊、药店、商店、理发店……女人们上山,有做工极为精细的驮载小孩的“枷椅儿”,腰上缠着“肚麻雀”,“肚麻雀”衔着一把锋利的弯月镰刀。女人定居在这里,她们的男子,却还停留在“原始游牧部落”的阶段——不过,他们放牧的不是牛羊,而是沅江上的船只、木排、竹筏。这里的男子,世代相传,不是船工、水手,就是纤夫、排客,他们是一伙“吃水上饭”的人。
这里民风古朴而怪诞。带有浓厚的母系氏族的痕迹,是女人的天下。也许吴承恩浮想联翩地撰写《西游记》里的“女儿国”时,就是以这里为模本吧。这里也有一条河流,这里的女人也是因河流怀孕而生育。孩子出世以后,大都只知有母而不知有父。不是父亲残忍,不负责任,而是老天对这些男子毫无恻隐之心。妻子怀孕了,丈夫出门了——也许他这一走,也就再也不能回来。于是,拖儿带女的母亲,又做了别的过路的纤夫水手的妻子。也有的女人,终身都不结婚,她们在茶楼、酒馆、客栈,唱唱小曲儿,“招待”所有过路的男人,同时也不妨碍她们尽一分女人的神圣天职:为河里的男人生孩子,为他们把孩子养大。女人之间,没有世俗的争风吃醋,由于环境的艰难,男人的没有保障,倒使她们能够宽容,能够相互体贴,同舟共济。男人在外面“出事”的消息传来了,或者捎回了一个从水里捞起的小小包袱,“天街”上的女臣民一齐来到这个不幸的家庭,陪着那个伤心的女人哭一场,劝慰一番;临走,留下一些吃食,抑或领走一、两个这女人无力抚养的孩子。第二天,这条“天街”的生活又恢复了正常。强健而能吃苦的女人,又嘻嘻哈哈地在木板街道上走来走去。那些刚刚下船的纤夫、水手、船老板,也兴致勃勃地仰着脑壳,朝“天街”的岩梯攀沿而上……
此刻,淡淡的晨雾,把“天街”裹在朦胧潮润的氤氲之中。在棕榈树和巴蕉树的绿荫之中,不时显露出悬空的吊脚楼柱,转角楼的翘角飞檐,以及“跑马楼”的回廊。在外地人的眼里,这如同是蓬莱仙阁。
吊楼街一面依崖,一面临水。靠崖的一面,在岩坡或绝壁上凿出狭长的地基,地基延伸出去的宽广木楼,全靠粗蛮结实的木柱悬空支撑着,令人想起“有巢氏之民”。这是名符其实的楼,因为楼下是空的,只是悬崖和支柱,不能住人。楼和地基往上,依地形山势不同而各逞巧思,建造出多层底盘略窄、上盖稍宽的楼阁,参差布局,点缀风光,情致盎然。楼的临水一面,是木柱栏栅的路亭走廊。亭廊有宽有窄,亭廊和在拐角处的木板桥、石拱桥相接,便连成逶迤曲折的木板街道。有的栏栅前面,还有供人歇凉喝茶,扯白聊天的又长又宽的木板凳,木靠椅。坐在木凳木椅上,凭栏俯视,滚滚江水发出沉雷般的轰鸣,撞击着你的心灵,荡涤着你的俗念,使你觉得好象生活在超凡脱尘的古刹禅林之中。社会历史的每一次大的变动,仅仅能从下面那条河流上来往的不同船只,看出一些浮光掠影。最大的波涛也不能撞击这座天宫。这里与外界发生联系的,仅凭每天一次从桃源往返于沅陵之间的小客轮。不管有无上下的旅客,客轮照例在这里停靠。但没有码头,也不可能建造码头。客轮停靠在黑鸦鸦的礁盘以外,下了船,必须蹦蹦跳跳,走过百十步高高低低的礁丛,才能到达岩壁下。然后攀登“之”字拐的岩磡,经过两道垂直的木梯,穿过四方楼门洞,方可登上“天街”的街道。在有“痞家人”(土匪)打家劫舍的年代,只要把木梯一抽,楼门洞一关,从水路而来的强梁好汉,便插翅也难飞上“天街”。封闭的、与世隔绝的中古式生活,进一步雕琢了那伙“吃水上饭”的人的形象。
“红鼻子”老兄吃了半辈子“水上饭”,却在炸礁改船大放卫星的年代,转业到“天街”来做血腥的屠坊生意。米山郎对他这份工作总是不以为然:“唉,老哥,何必欺神灭相来宰杀生灵呢?哪里不好找碗饭吃?”“红鼻子”揉揉鼻子,端起杯中之物,又粗又长的筷子伸向下酒的盘子,踌躇满志地说:“嘿嘿,就为这些腊猪耳朵,腊猪尾巴……”
那年,在常德“大撤退”之前的木排上分手,这位老兄并没有把烟、赌戒脱,倒是沉迷得更加厉害,成了纤夫行里有名的赌棍、烟鬼!什么女人,什么“一品香”的“相好”,全都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如果在码头上他还偶然同某个女人过夜,那只因为这个女人所在的茶楼里,正好有一桌赌徒在通宵达旦的狂押滥赌;或者这个女人的“闺房”里,刚好有一个销魂的烟榻,有一杆被抹得油光贼亮的烟枪……至于女人的温情和小曲,他都毫不在意,对于他是“多此一举”。他把钱褡裢透底输光了,把鸦片烟瘾过足了,倒在女人的怀里,不是闷声地嚎哭,便是放声地狂笑。哭过笑过以后,便成了一截枯死的木头,一截对女人毫无用处的死木头。第二天,“木头”醒过来了,他又成了矮敦敦的“红鼻子”纤夫,他又加入那呐喊歌呼的队伍!
如果哪个船老板,还雇请“红鼻子”当纤手,那只是为了在漫长的水路上消愁解闷,给死气沉沉的纤夫队伍增加一些刺激,一些调笑的作料。倘若一天半天碰不上一口鸦片,“红鼻子”烟瘾发作,他会眼泪鼻涕俱下,浑身女巫发神般地蹦跳。也许,他会突然从岩坡上如一根树筒子般滚下来,碰得脸青鼻肿;抑或,哼哧一声倒在路边,活象老母猪那么呼噜呼噜睡大觉。这时,劳苦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俨然在为死神送葬的纤夫们,一齐亢奋起来,围绕“红鼻子”忙碌一阵,哄笑一番。暮气横秋的队伍,顿时变得生气勃勃,本来没希望背上去的陡滩,一声呵嗬背上去了。这阵子,聪明而狡猾的船老板,要是把他在烟灯旁烧了一天的“烟泡”余孽,赏给“红鼻子”这个“瘾君子”,这个矮矮敦敦的纤夫,顷刻之间便会变得力大无穷,把船背上前面的又一个滩头……
于是,纤行里爱说俏皮话的人,打趣说:“‘红鼻子’的‘烟泡’,顶得十个纤手!”他们故意把“红鼻子”的“烟泡”跟“金乌鸦”的纤夫歌,相提并论!
解放以后,政府严令禁止赌博和鸦片,这等于要了“红鼻子”老兄的命。长期靠鸦片刺激他的每一根神经,调动每一块筋肉的苦力,已经使他的身体变得象一架破烂的、摇摇晃晃的风车。正在进行民主改革和合作化的纤行,没有谁愿意要他入伙了。水上派出所从他落脚的船舱的板壁里,搜查出了违禁的鸦片烟和赌博的骰子,将他拘留起来,准备送去蹲“黑屋子”。米山郎闻讯赶来,由他作保具结,把“红鼻子”老兄带到沅陵,加入以他为头的纤运合作社。为使这位难兄难弟戒烟绝赌,把他带在身边,同背一条船。看到他的眼泪鼻涕下来了,他就把挂在腰袄上的酒葫芦递给他。看到他摇摇晃晃昏昏欲睡,他就从后面给他一拳,给他讲外国佬把鸦片输进中国的害处,讲穷苦力翻身做主人的责任;给他唱那些辛酸的、或者振奋的纤夫歌……
新社会终于涤荡了沅江两岸的污泥浊水,医治了在这河流上“吃水上饭”的男男女女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创伤。口岸上那些“吃男人饭”的“可怜女子”,年纪大的收拢“春心”,靠儿女供养,安度晚景;年纪轻的找一个合意的“相好”结婚,成家立业,再也不去东扯葫芦西扯瓢了。千百年的“古老职业”铲尽根绝,男子汉要么屈就女人成家,结结实实担当起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要么就孤灯独影睡冷板床,做一辈子光棍!
“红鼻子”“转”到洞庭溪做屠夫生意,米山郎便给他做“月老”牵线,要他跟桂花楼茶馆原来唱小曲儿的“一枝花”成亲。开始,“红鼻子”满不在乎地说:
“不干,不惹这个麻烦,多一个女人多一巴嘴!”
“噢,你以为‘一枝花’会给你添麻烦么?”他愤愤地为那女人辩解,“你去打听打听,吊楼街还有第二个女子有她那样能干?让她到屠夫铺里给你做个老板娘,你才享天福呢……”
“噫,大哥,”“红鼻子”嬉皮笑脸地,“那你自己怎么不‘符’上她?”
“‘符’上她?什么‘符’上她?”
“就是……”他打着手势解释,“就是豁出老底,不管‘天九斧’、‘四六眼子’,符了!”
原来,“红鼻子”使用的,还是打牌赌博说顺了嘴的“行话”。
“你这家伙,我怎么跟她‘符’?”他悠长地喟叹一声,“我早就跟她兄妹相称!”
“干兄干妹要什么紧?又不是一个娘肚子下来的亲兄妹……”
“啊!天意难容——人世的姻缘哪!”米山郎在心底痛苦地呻吟。
米山郎对沅江岸边那些做着古老生意的“可怜女子”,本来是满怀着怜惜与同情。但是他后来对烟花妓馆竟厌恶得作呕,使他再一次失去了同“一枝花”缔结姻缘的机会。
那是他在湘黔川边境流浪的时候,他象在黑暗的深洞里徘徊,找不到洞口,看不到出头之日。常德“大轰炸”的噩耗传来,断绝了回常德跟水秀破镜重圆的指望,他坠入了痛苦、麻木、绝望的深渊。来到三省交界的边城小镇茶峒,他一度象“红鼻子”老兄出入酒楼妓馆,想用烧酒和女人麻醉自己,毁灭自己。茶峒本是个风景优美,民情淳厚,专出美女的地方。“曲线救国”的宣传却使沿河一两里街巷,扯起花花绿绿的“花旗”,破坏了小镇风貌。
那晚上,他把塞得满满的钱褡裢,“哐啷”倒在鸨婆跟前。他指名道姓“点花”,朝“妹西施”的闺楼走去。“妹西施”是茶峒第一流名妓,她懒慵慵,病恹恹拉开门,把“客人”迎进房去。这间木板壁子的四柱楼房,陈设讲究,处处油漆生辉,珠光宝气,真不愧是上等名妓的花房。“妹西施”长得袅袅娜娜,象是西施,赛过西施。“妹西施”呼唤两名老龟婆摆上酒席,按妓馆行话叫做“开堂”。她便百般温情,万般媚态地唱曲做爱,劝他饮酒作乐。真是借酒浇愁愁更愁,喝到七、八成酒,他就几乎失去了知觉,踉踉跄跄一头栽倒在绫罗帐内。“妹西施”给老龟婆递个眼色,撤了酒席,她噗地吹熄红烛,黑暗中传来她甜甜的嗓音:“莫急,我洗洗身就来……”这晚上,他怀里搂着“妹西施”,梦见的却是他的水秀。他和水秀在摇摇晃晃,漂漂荡荡的木排上,在“马如意”的纤行里,一忽儿,水秀变成“一枝花”;一眨眼,“一枝花”又成了水秀——水秀从后面追上来了,跌倒在“望乡台”……他把水秀搂抱起来,老天!那不是水秀,也不是“一枝花”,瞬息变成了母夜叉,变成魔鬼一般可怕的“妹西施”!他被吓醒过来。这时,天已毛毛亮,他睁开眼一看,顿时吓得从床上滚落下来。原来跟他困了一晚的“妹西施”,果然变成了一张可怕的,象烧焦了的芭蕉树蔸子脸。他一面穿衣服,一面回头再瞥了眼被子被他撩开,赤裸裸躺在那儿的“芭蕉脸”,竟就是昨晚开头摆酒筵的一个老龟婆。她身上四处长着尸斑一样可恶的疥疮瘢痕。他恍然大悟:“妹西施”那婊子“金蝉脱壳”——掉包了!
原来听纤行里的风流兄弟说过:烟花巷里的名妓,为赚大钱,一天一夜往往要接待二十多个客人。她们忙不过来,就用分身法“掉包”—不想他碰上这种令人作呕的“掉包”了。他怒火烧心撞开一张木板门,慌乱中他闯进相连的另一间“花房”了。正跟另一个男客睡觉的“妹西施”,闻声赤溜溜从床上坐起身,愕然地瞪着他。忽地又满脸媚态朝他走过来了。他一拳把那女妖打翻在地,夺门而出。刚走到楼梯口,他“哇——”地一声,把昨晚“妹西施”给他灌的所有酒食、肮脏和晦气,全都呕吐在楼梯板子上。
自那以后,不管流浪到什么地方,只要一碰到青楼妓馆,他就直想呕吐,浑身也象长了疮。那次在常德的废墟中寻找水秀姐妹的希望,彻底破灭以后,纤行里的兄弟见他痛不欲生,身子也垮了下去,怕他出事,一个个劝他:“看来嫂子是没指望了!你一片真情对得起她!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去跟痴情的‘一枝花’过日子吧!”隔年背上水纤,他有意到了洞庭溪的桂花楼,“一枝花”见了他,扑在他怀里,陪着他哭,逗着他笑。她真心实意哭过可怜的水秀姐子,擦去眼泪鼻涕,洗了把脸,扳住他的膀子,柔情蜜意地说:“山郎哥,我不怕水秀姐在阴间讲闲话,我要做你的填房……”那晚上,还不到天完全黑下来,“一枝花”就点上灯,把房门关起来。他和她倒在床垫上,她趴在他的胸窝边。突然,他眼对眼地盯住她说:
“小心肝,这几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想你……”“一枝花”脸一红,心直口快地说,“我想得活不下去……我又接过两年客!”
一听“接客”二字,他的五腑六脏一阵翻腾,“哇——”地一声干呕。他翻身滚下床,提起挂在床棱上的钱褡裢和包袱,径直往房门口走去。自知失言,惊吓得慌了手脚的“一枝花”,跳下床,追过来,拖住他的手,苦苦求告说:
“山郎哥,那两年我也是没办法呀……”
米山郎扭着脖子,咬紧牙巴,浑身象长了虱子直发炸!
可怜的姑娘见他这副神气,双膝朝地上一跪,哭诉着:
“心肝哥啊,你把妹子赎出来,妹子见天见日等着你哟……等到常德出事那年,‘一品香’逃难的姐妹到这里告诉我,说你跟一个良家女子相好结亲了,我,我……我受不了,才喝酒接客想毁了自己啊……”
他听了心里又苦又辣、又恨又痛,咬破舌头嚼不出是什么滋味。忽地他单膝跪下,双手捧住“一枝花”的膀子说:
“干妹子,你的心我懂……今晚上我们跪在楼板上,对天盟誓,拜了天地——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永不反悔的干哥干妹,如同一娘所生……恕我今晚排上还有事,我走了……”
那一走,又是十几个年头对水秀的等待、寻觅!就是一锭铁,也要被这样的挚爱,被这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思念熔化了。而“一枝花”执着地用这无数个日日夜夜,洗刷净她曾经有过的耻辱,显露出爱情的专一、纯洁。她象污泥里迎风带露绽开的一朵鲜美动人的荷花。米山郎有过多少酸楚苦涩的反省,有时他狠狠捶打自己:你在茶峒苦极悲绝,可以去酗酒玩女人来麻醉、毁掉自己,难道“一枝花”在失去你的绝望中,走了你同样可悲的路,你就不能原谅她吗?她为你,等你,犹如守活人寡那样守了十几年啊!这正是她青春美好的十几年……他感到对不起干妹子。
就在他决心要娶“一枝花”的去年冬天,老天又在他脊梁骨上狠狠抽了一鞭子:一位多年不见的船工朋友告诉他,在岳阳城陵矶看到了水秀!船工朋友还详详细细跟他讲了碰见的情形,现时水秀的模样。只可惜两条船擦身而过,他没来得及搭话,没问到水秀如今的住处。得到这个喜讯的第二天,他请了一个多月假,日夜兼程来到岳阳,根据船工朋友提供的线索,在城陵矶码头,岳阳街上,君山上的渔林,岳阳楼下来去的船只,四面八方打听他的水秀。一个多月假期超过了,街道和水警派出所、民政部门都帮了忙,希望还是象肥皂泡破灭了,残忍地破灭了……
米山郎现在最感不安和担心的:是不能再连累“一枝花”了,再也不能耽搁她的“终身大事”。她作为女人最美好的年岁,已经所剩不多,她还要养儿育女呀!他更害怕出现那种悲惨的结局:倘若他一时迷糊,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头一天跟“一枝花”结了婚,第二天他那苦命的水秀却找上门—突然从云端里掉到他的面前,他将有何面目见他的水秀哟!为除“后患”,他这才决心给干妹子做“月老”牵线。
不管愿不愿意,自那次提亲过后,每回去桂花楼,他总是把“红鼻子”邀上。热情好客,泼辣大方的“一枝花”,已经三十多岁,正象一只熟透了的水蜜桃,叫男子汉嘴馋。干哥哥上门,“一枝花”欢喜得象是做了新娘。爱屋及乌,恋水思船,她把跟随米山郎一路来的矮壮个头、相貌平平的中年屠夫,也当作“上宾”般接待。又是温酒,又是炒咽酒菜:油汪汪的荷叶蛋,香脆脆的油炸山枣片,甜浸浸的南瓜红薯干。外加花样翻新的茶点小吃:醋腌杨梅,风瓤板栗。“一枝花”忙得象陀螺转,桂花楼荡漾着她唱小曲儿一般甜润轻松的说笑声,令人畅快销魂。
“一枝花”用她能调百味的巧手,加上她特有的那般真诚火热劲儿,接待了干哥哥米山郎,同时也使“红鼻子”屠夫“伴龙得雨”。她作为女人,有一般女人所有的温柔、贤德;又具有一般女人所无的大方、风趣,善于说笑撒欢,而又一往情深。很快,她就象织女赢得了牛郎,七姐征服了董永那样,征服了本来怕招惹麻烦和累赘的中年屠夫。那是跟米山郎第三次登门吧,夜深时节,他醉意醺然跟在后面一步一回头走下桂花楼,突然一把扳住老伙计的肩膀,说:
“乌、乌鸦,我、我、我要‘符’上她了!”
米山郎回头一笑,严肃地问:
“你不怕麻烦了?”
“我的观世音娘娘,我愿供奉她两辈子!”
“那好。过些天我去给你说媒。”
“不,你明天就去。”
“明天?”米山郎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
“明天说好,后天就成亲……”
“你哪里这样猴急?”
“我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俗话说:“回轮觉,二房妻,红烧肘子火煮鸡。”中年半辈子的“红鼻子”屠夫,他那年轻时在常德“一品香”被扑灭的爱情之火,一见眼前的“一枝花”便重新点燃,变成了无法控制的野火!那天深更半夜,他竟疯子一般翻窗越户,来到桂花楼……
平时是那样温柔、大方的“一枝花”,突然变成了一头凶猛的母老虎,她在黑暗中抓住身个比她高不了多少的“红鼻子”,啪、啪、啪,三个耳光,把他的疯狂和酒意一古脑儿打跑了!接着,她把他推出门,她站在木板街道上跺脚拍手,大骂该尖刀子杀,红炮子穿的野狗子屠夫。“红鼻子”这次“偷鸡不到蚀把米”,还被“一枝花”骂得吊楼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红鼻子”老兄,当场吓得屁滚尿流跑了。
这一场“爱情风波”,为后来米山郎给这对真正的“冤家”说媒,增添了不少麻烦……
晃眼二十余年过去了。如今屠夫和“一枝花”已是儿女成群的老夫老妻。他们就住在昔日丝竹悦耳,小曲传情,女孩子在这里卖茶卖笑的桂花楼,油腻腻的屠案板,设在楼底的铺门里。
米山郎一步步踩在悬空的、因浪雨雾气而变得沉甸甸的“天街”楼板上,那些粗厚的木板,发出吱唧吱唧的声音,好象在述说它们永远过去了的有滋有味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