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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常德古称鼎州,坐落在洞庭湖西岸沅江出口上。古老巍峨的城墙,把方圆数十里的城池市井,从那水府泽国里分离出来。这里是中国历代帝王向南方开疆拓土,南方部族番邦去朝廷纳贡献宝的必由之路,又是兵家必争的军事要塞。水路四通八达,旱路南北纵横,“三国”时代就有官道直抵长安、洛阳。中原的文明同帝王的征讨,几乎同时光顾这座开发极早的古城。至今常德的口语,仍带有浓厚的中州音韵,属北方语系,同湖南其它地方的楚语有明显的不同。

常德城有一块不说“常德话”的“飞地”,那就是清朝年间由麻阳人用拳头和棍棒,打出来的麻阳街。居民顽固地保持湘西口音的纯洁,用他们矮小的个子和同样矮塌塌的屋舍,在沿河的城墙根下,组成了一个“城外之邦”。屋宇铺面,一律都是歪歪斜斜的木板墙;窄窄的,好象蜗牛爬过的街筒子,铺着麻石、青石板。好象只有坚硬的岩石,才载得起蜂拥而来的湘西人。他们个子虽然矮小,却粗豪不羁,爱喝酒打架。麻阳街只有中南门、下南门两张城门洞子通内城,但却占驻了沿河数里的码头、水港,吊脚楼的木柱,象结实的大腿插在河水里,肮脏的P股撩在河面上。所有的居家和铺面,同河水息息相关。鳞次栉比的尽是纤行、货栈、客店、鱼行、油行、竹木行;还有经营船家所需的帆桨、锚链、绳缆、钩网业次的各种铺面;以及寄生在这一切店铺之上的茶楼、酒馆、烟馆、妓院。在各行各业、三教九流之中,人数众多的又是沅江上的纤夫、船工、水手,他们光着膀子,麻木的脸上总是醉醺醺的,象河面上的野鸭子,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象米山郎这样有名望的纤夫头,只要在麻阳街的“会馆”门前、“贞节牌坊”下一站,一呼百应,顷刻就能集合起百数十人。

随时有受“军法论处”的米山郎,第二天他没有为“逃跑司令”去招募纤手,却兀自穿起新袍新褂,胸前戴朵大红花做起了“新郎”。“新娘”无须说,是怀着四五个月大肚子的水秀。新房设在“马如意纤行”,那是纤夫头们出钱租借的。新房门两边,缺德鬼送了这样一幅喜联:“一对新夫妇两套旧东西”,横眉是:“一举两得”。“天禄中学”的“长衫书生”,看了对联,以为太粗野,主张撤换,但是一看上面的横眉,乐得连连拍手笑道:

“妙哉,妙哉!讨个夫人,带来个公子,你办喜事,我们缓了兵,真是一举两得,一举两得……”

这天上午,麻阳街的纤夫水手,敲锣打鼓,燃放鞭炮,前来为“金乌鸦”和水秀新婚大喜道贺。纤行门口,人头攒动,熙来攘往,把街筒子都堵塞了。不知谁出的主张,搬来了“一品香”妓馆里的几名歌舞名妓,在城墙根的魁星楼唱起了“堂戏”,一时之间,笙箫丝竹远播,鼓乐鞭炮争鸣,渔鼓小调,汉腔戏文,歌喉婉转,笑语嬉声,给麻阳街倍增了喜庆气氛。平常只会流臭汗的苦力们,难得有缘一聚,有兴一喜,何况今天是为他们心中唯一崇拜的“金乌鸦”办喜事呢?在他们的祖先用拳头打出来的这块地面上,他们一点不马虎,一点不省略,完完全全按照湘西人的礼俗,来承办“金乌鸦”的婚礼。伴娘陪着水秀进门,“新娘”要“踩筛子”,宾客要“赞筛子”,有个聪明的调皮鬼赞道:“筛子筛子,早生贵子,包谷灌浆,里面有子。”引得那些粗豪人哄堂大笑。喊过“礼”,拜了祖宗,拜过天地,新郎新娘和宾客一道“坐歌堂”,男女对歌,喝酒闹房,有“武打”的乘兴来一路拳脚,使一轮棍棒,有锣鼓助兴,有喝彩助威,弄得人人忘乎所以,个个手舞足蹈。“马如意纤行”象唱“大戏”,把码头上的工人,河面上的船客,城门洞子里的闲人,全都吸引到麻阳街来了。不到中午时分,几里长的麻阳街,挤得水泻不通。这时,“天禄中学”、“信国中学”的进步学生、教员,码头工会、商会的爱国仁人志士,分头在街头巷脑,在魁星楼,笔架城头,向越聚越多的民众募捐,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要求湘军、黔军、中央军,“逃跑司令”放弃逃跑主张,跟跟市民一道守土保城,抗日救国……“天禄中学”的“长衫书生”,当众咬破手指,蘸血写下“与鼎城共存亡”的万民书,发起签名,准备第二天组织全市学生向“逃跑司令”请愿……

这天晌午过后未时三刻,“司令部”麻子副官领着三个斜挎盒子枪的“兄弟”,来到麻阳街,在“马如意纤行”找到“金乌鸦”米山郎。麻子副官一见“金乌鸦”的那身打扮和进进出出的宾客,顿生疑窦地大声喝道:

“金乌鸦,你搞什么名堂?老子要你招募纤夫,你却在这里……妈拉个巴子!你知道‘延误戎机’要‘军法论处’吗?你妈拉个‘七斤半’不想吃饭了吗?!……”

米山郎拍拍自己的脑袋,嬉皮笑脸地说:

“老总,谁不想保住这个‘七斤半’呢?我把早就要办的喜事放到今天来办,正是为了招募纤手,怕‘延误戎机’啊……”

“你办喜事是为招募纤手?”麻子副官半信半疑地盯着他。

“我不借个由头,”他指着进进出出的宾客,“这些伙计哪里都会自己找上门来?”

麻子副官眉开眼笑了:

“噢,你已经招募了多少?”

“你自己看吧!”他把一本红纸壳面的“礼单簿”递给麻子副官。

麻子副官随手翻了翻,那上面至少已写下千多个名字。他喜形于色地拍拍米山郎的肩膀,夸奖地说:

“不错!‘金乌鸦’你真是名不虚传,只要你用这条计策在两天之内招募到两千名纤手,司令会重重地奖赏你!”

麻子副官带着“兄弟”洋洋得意地走了。

原来麻子副官看到的“礼单簿”,正是米山郎和“长衫书生”、纤夫头们商定的“缓兵之计”中最厉害的一着“斧底抽薪”。光是发动民众上“万民书”阻止“逃跑”还不保险,同时在码头工人、商会中筹募了一笔捐款,趁办喜事的机会,分发给那些没有路费的纤夫,好让他们在明天悄悄离开常德城。“逃跑司为令”想走,那满载“军需物资”的五十几艘大船没有足够的内行的纤夫,也只能“望河兴叹”了。实际上,那“礼单簿”,是分发路费给纤夫们送的“倒礼”,那麻子副官怎么会知道其中奥妙呢?

宾客已经散尽,“闹房”已经终止。整个麻阳街上得到了一份路费或自己本有路费的纤夫,都在打点行李,商量去向,准备明天一早脚板抹桐油——开溜。米山郎没打算走也不能走——他不能把“军法论处”的危险,留给那少数有家眷牵扯实在无法走的纤夫。他已经为招募尽了力——有“礼单簿”上的名册为证,腿子长在人家身上,他有什么办法呢?“逃跑司令”再胡涂,在纤夫奇缺的情形下,量他也不会再把唱纤夫歌顶得十个纤手的“金乌鸦”宰掉。心宽气壮,半夜过后,他和“新娘子”水秀吹灯上床。他们沉浸在明媒正娶做了合法夫妻的喜悦和甜蜜之中。再也不是“相好”了,他们今天的喜事办得多么热闹、气派啊!

水秀流着幸福的眼泪说:

“听纤行里马老板娘子讲,常德城里几十年没办过这么热闹的喜事了,那还是光绪年间,巡府衙门嫁女,才这么阔气热闹过!”

他抚着水秀圆滚滚的肚皮,甜蜜蜜笑道:

“那你就是府台老爷的千金了!”

“你是什么呢?你是什么呢?”

水秀被他摸得咯咯咯笑了。

“我就是我呀!你一定会给我生个小纤夫!”

“我偏要生个‘千金’!”

“‘千金’不好。”他想起了“寡妇链”。

“那我就生个‘府台老爷’吧!”

她扑在他的身上,笑得喘不过气来……

蓦地,似晴空霹雳,“砰——”的一声,房门被砸开。黑暗中一伙人冲了进来,几支手电光象惨白刺眼的利剑,劈到床头上,照着他赤膊溜溜的身子,和同样裸露着上身的水秀。水秀吓得惊叫一声,扯被角盖住她的胸脯和圆滚的肚皮。他下意识地跳起来,坐到床坎上护住他的妻子。凶神恶煞的两个枪兵,冲上来反扭他的双手,把他推出门去了。后面传来水秀的惨叫和哭号!水秀胡乱穿上衣裤,疯子一样追出房门,追出纤行,在麻石街巷上,她一把拖住了他。他回过头,只见恶魔般的枪兵,举起枪托,把水秀打倒在地……

整条麻阳街都炸锅了!黑暗中到处传来枪托砸门的“乒叭”声,爆裂声;到处都是鸡飞狗叫,娘哭崽叫;到处都有号啕的老人妇孺倒在地上,到处都有亡命的男子跳墙越窗逃窜;到处都有凶神厉鬼般的枪兵在追击、抓捕、挑刺;到处都在反抗、在搏斗、在流血;到处都传来刺刀的碰击声,扑地的惨叫声……街筒子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好象地狱敞开了大门,世界走到了末日……

被抓来的纤夫,牲口一样用绳索一串串拴住,由枪兵押解,朝停泊着大船的河岸走去。在城门洞口,米山郎发现路旁的血泊中倒着一个穿长衫的青年,他扑下去,用那条没有羁缚的胳膊搀起来。正是“天禄中学”那位“长衫书生”,他还吊着一口气,“先生,先生……”他呼唤着。“长衫书生”一见“金乌鸦”,气息悠悠地说:

“迟了,在民众的压力下,他们,提前下手了……,这些……民族败类……”

“长衫书生”使尽最后一把力气,沿古老的城墙根站立起来。然而,他刚刚站直身子,便遗恨无穷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的两眼,瞪视着漆黑的夜空,始终没有合拢。而胸口枪洞里渗出的血,却已凝固了。

枪兵押着长长的纤夫队伍,纤夫背着见首不见尾的船阵,在黎明前的黑暗和浓雾里,离开了悲惨的常德城……

纤夫们的妻子、儿女、老人,还在后面号啕,还在沿着纤夫踩烂的河滩追赶……

水秀追得是那么远啊!追过何伏山,追进桃源洞,她追到了“望乡台”!她带着肚子里毫不懂事的孩子追赶,浑身泥汗湿漉漉的,披头散发,挂破了裤管的腿脚流血,她眼睛里没有了泪水——流的也是血吧。她悲绝人寰的《分离歌》,滞住了纤夫的队伍。从不流泪的纤夫流泪了,忍辱负重的纤夫怒吼了。悲愤的《亡国歌》、《抗战歌》撼动了山岳,摇晃着滞留在江面上的船队,似乎要把那些丧权辱国的“民族败类”撕碎、咬烂,抛进江水!

“逃跑司令”在船头上吓得发抖!

姨太太们,猫们狗们在船舱里吓得哭叫!

“叭——!叭叭——!”

那些不曾抗日的枪声,却在最卑微、最下贱的背纤人的头顶炸响。那些无能对付入侵者的赳赳武夫,却用枪弹圈住了手无寸铁的同胞,继续为他们的逃跑铺路。

纤夫们的背上,背着国家的耻辱,民族的苦难……

他,沉默而愤怒,跟随着愤怒而沉默的队伍,别离了哭晕在“望乡台”的妻子。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破碎的山河重新光复。躲避在云贵川,现在转瞬成了“接收大员”的官僚政客,以及拥挤在湘黔边境,啼饥号寒度日如年的难民,象洪水沿着刚刚复苏的沅江滚滚而下。“大撤退”以后,沅水上游的大船,多数被“自动”凿沉。最后保存下来的十一艘轮船,组成“湘西轮船局”,被调往长(沙)常(德)、长津(津市)一线担任复员运输。沅水上游的船主、竹木商,奇货可居,他们那些破旧的木船,长长的排筏,当然首先要装载那些能够给他们大把大把银洋的“接收大员”,而那些归心似箭却钱袋罄空的难民,仍然象蝗虫似的壅塞在上游一线的城镇、码头。性急的人扶老携幼千里步行,于是,在河的急流险滩上,在河岸的悬崖峭壁上,有着“接收大员”和难民的两支队伍同时在行进!

米山郎介乎两支队伍之间。他不象难民步行,但又没钱象“接收大员”那样乘船。他凭力气,不要工钱,只混口饭吃,在短途的木船上当水手,后来又在一架木排上当排头工,一站一站赶了下来。他的心情比所有“接收大员”和难民都要迫切,因为他不知水秀和那早就该会走的孩子是死是活;不知经过传闻中的“大轰炸”,麻阳街街尾的小木屋和木屋里水秀的弟妹,是否还在人间……

他恨自己不是真乌鸦,没有一对翅膀!木排放出瓮子洞,到了桃源、常德境内,被敌机炸沉的“沅昌”、“泰昌”等十多艘轮驳,还沉在江底,阻碍航道。有的正在打捞清理。真是心里越急越倒霉。好不容易赶到常德,天哪!哪里还有常德城;哪里还有麻阳街;哪里还有麻阳街尾的小木屋;哪里还有水秀姐弟们的踪影啊!整座古城,被夷为平地,十万人丧生,十万人流离失所!古城墙,东倒西歪,只剩下残垣断壁;荒草中的堆堆白骨,成了蚁窝;乌鸦在焦黑的没有一片叶子的枯树上悲啼!乞丐在抢食飞机扔下的罐头,发霉的面粉,瘟疫象洪水在蔓延……

他在难民和乞丐的世界里寻找水秀,找遍常德的城郊,找到汉寿、津市。他不相信水秀姐弟死了!因为麻阳街的小木屋虽然化成了灰烬,但是在炸坍的城墙根下,没有水秀和孩子们的尸骨,没有!他用手,用心,用最大的悲愤,掏尽了断砖,搬走了瓦砾,他的手和心全都滴血了,还是没有!没有啊!

四十个春秋寒暑过去了,他一直在梦里追寻她。现在,她陡然象梦中的影子出现在眼前,怎么不令他惊骇而又疑惑呢?他抑制住悲痛,翻身下床,披了件白布汗褂,提了那根可当拐杖的罗汉竹脑烟筒,走出歌奴庙——他想去洞庭溪找“红鼻子”老兄讲讲心里话,顺便讨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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