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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从东面的峰顶悄悄升了起来,河谷里的夜气渐渐消散,空气澄澈而清明。柔和的月光映在爷爷饱经风霜,深嵌着裂纹的脸上;映在浪浪稚嫩光洁而又迷幻沉醉的脸上。爷孙俩,就那么各怀心事地对望着,他们的心灵,他们的话语,象黑夜里的江水,在两岸对峙的岩壁之间撞击、碰磕、扭结……

“浪浪,你还记得我们家有过的那只小猴吗?”

“记得,爷爷!”

“记得爷爷跟你讲过的小猴的故事吗?”

“爷爷说,还是在浪浪不懂事的时候,小猴就来到了爷爷的身边……”

“唉唉,那些年庙角山上的猴子真多,它们经常跑到我家里找吃的。那只贪嘴的小猴,偷我的酒喝,一不小心,咕咚一声掉到酒坛里,幸得酒坛里只有小半坛酒了。小猴喝了个饱,爬出来没走上几步就醉倒在地上,呼呼睡大觉。嘿嘿,我拿绳子竹筒把小猴拴住,拍着它的小脑袋说:‘小家伙,我收养你,以后你就给我做个伴吧!’……”

“爷爷拴着小猴喂养了一年多,后来解掉绳子竹筒,小猴也不再跑了。”

“是呀,它不再跑了……”

“那以后,浪浪我——”

“你就从岩缝里冒出来了。”

“是岩缝里长的,不是树上结的?”

“嘿嘿,那横竖一样。你慢慢地懂事了,小猴却越来越调皮捣蛋了……”

“我记得,开始它象个小伢儿亲我,跟在我后边哇哇直叫;我吃什么,它也要什么……”

“嘿呀,小家伙真作孽!我在火塘里炒菜,刚放了一勺盐,它又抓一大把盐丢到锅里,那一道菜就咸得不能开口了。我刚往灶洞里塞一把柴,它就把那捆干柴全都往里塞,差点引起火灾,烧了这个歌奴庙……”

“就为这个,爷爷你就下狠心把它送走?”

“光是这个,也还作罢,还有更气人的事!”

“什么事?”

“那家伙是个孬种、畜生、下流坯子!晚上,它常常钻到你睡的那头被窝里睡觉……”

“啊!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你睡得象小猪崽子,哪里晓得?它抱住你又摸又嗅……”

“又摸又嗅?”

“也许它是表示亲热吧!可我怕它抓破你的小脸蛋,怕它咬掉你的小嘴唇,毁了你的容貌……”

“哼,那小猴为什么那样坏?”

“因为……”爷爷沉吟半晌才说,“因为它已经是一只懂事的公猴!”

浪浪轻呀一声,埋下了她那骤然涨红的脸。

河水在苍茫的夜色之下,在神秘的礁石之间,象擂鼓似的,发出亢奋的,节奏鲜明的震响和共鸣。爷爷的话语是那样激动,那么深沉:

“在你和小猴之间,我必须舍掉一个,舍掉一个啦!爷爷虽说喜爱顽皮的小猴,但是为了你,我把小猴送走了,送得远远的,送过了庙角山,又翻过两座山。唉唉,喂亲了的野物,也通人性啦!没想到过了两天,那只小公猴它自己又跑回来了。它遍体鳞伤,肩膀、胸脯被抓咬得血糊糊的;它回到荒野世界,遭到了同族的欺凌,也许还受到老猴王的攻击、撕咬,它没有吃的,找不到伙伴,所以它又回家来了……浪浪,我的宝贝,为了你,爷爷又一次狠下心来,把小公猴赶走了,赶过了几座山,赶得比上次还远……”

“爷爷!”浪浪仰起脸,百感交集地,“你给我讲小猴的故事,是怕浪浪离了家,忘了爷爷的恩德嘛?浪浪读了书,还要回来的啊……”

“它再也不会回来了,”爷爷沿着他自己的思路,继续悲怆地说下去,“那回赶走以后,小猴再也不敢回来看我了。只在我离家的时候,它来家门口转一转,在我离开绞船的时候,它到绞船上蹲一蹲。我见到过好几次,它在那里哇哇叫着,流着泪,每次,都带着新的伤疤,新的咬痕。后来,它大概斗赢了老猴王,身上不再有伤痕了,但是它变得更凶更野,见人就咬!有天清早,我去绞船上,看到它被下水船上的几个后生围住,经过一场厮打被抓去了。后来听说把它带到武汉,卖给了一个耍猴的河南人……”

爷爷说到这里,掉下了眼泪。

浪浪撇撇嘴,大不以为然地说:

“爷爷,人毕竟不是猴子!那只小猴送不走,赶不走,老想跑回家,是因为它怕苦怕累,不愿到山岭上自己去找吃食,它依赖你把现成的好东西喂给它。猴子太懒了,又没远见,所以至今还是猴子。人就不同了,人有志气,有抱负,所以人创造了世界……”

“人各有志,树各有皮,这不假。”爷爷说,“不过,你从小没出过远门啊!”

“我有个同学,名字叫刘海,住在洞庭溪的山岗岗上。他原来也没有出过远门呀!他初中刚一毕业,就去桃源读高中,如今在伍强溪工地找到了工作。听说,过些日子他还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读大学哩……”

“是那个有点象花鼓戏里的‘刘海哥’的后生?”爷爷诧异地盯住孙女儿,心想:未必峒河那个黑小子她不喜欢,她却悄悄“谈”,了这个“小刘海”?

浪浪脸红地点点头。

“那小子外婆家就在桃源,你当我不晓得?”爷爷讥讽地笑笑,“他不比你去常德读书。你去常德,一无亲,二无故,两眼墨黑,你去找谁?”

“爷爷跟我一块去常德嘛,”浪浪狡狯地偏着脸,“怎么说常德没有亲戚呢?那里就有我最亲最亲的阿婆……”

“唔——,没有,没有。”爷爷放下酒杯,拿过烟筒,给烟斗填满烟丝,点火的手微微颤抖。

“爷爷,不再吃点饭?”

“饱了。”

烟斗里的烟丝始终没有点燃。浪浪躬身蹲在爷爷的膝边,拨拉拨拉烟包,抽出一根有火炭的柴棍,一边给爷爷点烟一边说:

“爷爷,一块下常德吧!横竖你可以退休了。常德,还有你很多亲戚,朋友。”

“唔,没有。十多年没下过常德了……”提起常德,似乎只会给老纤夫增加痛苦。

“有!”浪浪肯定地说,“不光是在常德,就是在这条江上,到处都有你的亲人、朋友!听说在好多水码头,都有得到过爷爷救助的‘可怜女子’;还有当年一道跟你走过纤、抢渡过‘贺胡子部队’的纤夫朋友;被你冒死救下来的‘游击队’;还有你的徒弟、老伙计,都还在常德、洪江、省里的航运部门工作,有的还在北京……”

“好啦,好啦,”老纤夫在青石板上磕磕烟灰,抬起头,截断孙女儿的话,“人情淡如水,都流走啦……”

浪浪利利索索收拾了碗筷,抹了桌子,从屋子里又给爷爷泡来了一碗热茶。她刚一坐下,滚烫的话语便在寂寞的夜空里回荡:

“爷爷,你现在一点也不象我原来的爷爷!我什么都知道了,有人详详细细告诉我了……”

米山郎浑身一怔,手里的热茶撒泼在地上,他惊愕地瞅着霎眼变得仿佛陌生了的孙女儿。

“我知道,爷爷在年轻时节,在解放初年,是沅江上最有名望的歌手!高山打鼓——鸣(名)声在外。你上过省城,进过北京;你唱过的纤夫歌,灌成了唱片;你编排的大型歌舞,是省城著名的歌舞团的保留节目。就是现在,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都还记得你唱过的悲苦的纤夫歌,激昂振奋的《乌鸦之歌》……爷爷,你要真是我原来那个爷爷,这十多年你为什么成了哑巴,做了庙里的和尚,你为什么自己把自己‘关’了起来?这十多年竟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你真的再也不想去外面走走,去大口岸看看了?你是连伍强溪工地都没有去过啊!我真担心你不是我原来那个爷爷,也许谁偷偷地把我的爷爷‘换’了。你要还是原来那个爷爷,你就该同浪浪一块去常德。常德阿婆真心实意接你去那里团聚,望你去那里度晚年。爷爷,送浪浪去常德,送浪浪去读书吧!……”

老爷爷的嘴唇哆嗦着。好几次想插话,都被浪浪连珠炮般的话语堵住了。听到最末,他不能自制地站起身,直走到孙女儿跟前,抓住她的肩膀,猛烈地摇晃着说:

“浪浪,这些话你是听谁说的,是哪个告诉你的?”

浪浪被爷爷的神态吓着了。爷爷的脸色突然变得这样难看:满脸皱巴巴的肌肉在抽搐,每一条扭曲的裂纹里,都象积蓄着说不出的痛苦。难道是我的话刺伤了爷爷的心吗?是爷爷舍不得我离开他一步吗?她想起那只在屋前转着、哇哇叫着、一面流泪的小猴,双手搀扶住爷爷说:

“爷爷,原谅我吧!我,我……我不走了……”

“是谁告诉你的?是哪个跟你讲的?他还同你说过什么?……”

爷爷象得了热病说胡话,老是重复着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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