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浪浪的呼唤声,把米山郎从那永远使他沉醉的记忆的河流上拉了回来。他抬头望望崖顶的孙女儿,扬扬手,表示他听到了。再仰头看看山峡上空被晚霞映得特别光亮的天空,看看下游空荡荡的河面,他这才断然结束又一个看守绞船的繁忙的日子。

绞船是属于沅水航运公司管辖的集体单位,米山郎是吃国家粮的集体职工。他早到了退休年龄,没有退下去,是因为没有一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愿意到这样的“世外”来接班。何况待遇还是当时见人矮一截的“集体”,工作又是那样劳碌辛苦。不管烈日炙晒,不管暴雨倾盆,也不论恶浪多高,都必须终日厮守在绞船上,没有谁来换班。米山郎对此毫不在意:“只要我身子骨还挺得住,守一年算一年,守一月算一月,”他常这么说,“横竖不能在眼皮子底下,再看到有船打烂在阎王岩!”看他那股固执认真的劲儿,不仅毫无“退”的打算,似乎还准备把这个“饭碗”,传给他的孙女儿浪浪哩!

初秋的青娘滩河谷,日头落得很早。下午四点多钟,在河槽里便见不到阳光了。从岩石上,树林里生发出来的雾气,象一缕缕炊烟,一朵朵“开花水”,舒卷着、翻腾着,冉冉飞升到山峡的半腰上,在那儿浮动、游弋,渐渐连成一气,好象有无数的仙人,驾着祥云汇集到神秘的河谷里来了。在河的上空,又形成了另一条淡雾轻岚、波光荡漾的河流,一条似雨后的虹霓,色彩既丰富而又变幻无定的河流。在“云河”的下面,那条奔流激荡了一天的沅江,现在好象已经疲倦了,跟同它在一起辛劳了一天的老纤夫一样,需要歇息一阵子了。在阳光下象金蛇的鳞片熠熠闪光的波浪,随着云河光影的变化而改变色彩:由白而灰,暗淡阴晦下来,最后变成幽绿发黑的深蓝色;河水成了一匹轻轻颤动的、深蓝色的缎子。深蓝色缎子上的礁石,再也不是凶残触目的怪兽,而仿佛全都变成了一头头温驯的灰色的绵羊,匍伏在那儿。每一块礁石的周围,都有一圈细碎的、洁白的浪花,那好象是献给即将死去的白昼的花圈……

如果这时候,攀登到河谷的山腰上,站在梦幻般的“云河”的岸边,你便可以看到另一种奇景:在已经暗淡下来,因而显得更加苍茫峻峭的峡谷上端,那些凌空出岫的峰巅,却还沐浴着残阳,被峡谷的阴霾,衬托得金光闪闪,格外耀目。那好象是童话世界里一座座金山,一把把永不熄灭的圣火,给你以无限的热情,无限的希望,无限的想象。倘若你有福气,你的眼睛又特别尖利,在那一座座闪闪发光的金顶之中,你便可以看到两座酷似人形的崖柱,象金童玉女一般,仿佛刚从天外飞来,抑或正欲向天外翩翩飞去——那便是传说中的、令人神往的歌奴峰上的歌奴石。

老纤夫极认真地检查了叶轮,给钢轴的轴承、齿轮上过油,收捡好船上的工具,拍拍麻木了的腿脚,提起长长的罗汉竹脑烟筒和那把铜官茶壶,跳到小船上,划到岸边,沿着峭壁上的“之”字拐岩磡攀登上来。“之”字拐往复有五道,每一块岩磡上,都嵌满米山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留下的脚板印。

登上岩磡,穿过歌奴庙前的石坪,走进家门,浪浪正在昏暗的火塘里做饭炒菜。浪浪今天显得格外高兴,一边做事嘴里一边哼着轻快欢乐的歌:

飞向生活,

生活是那样美好;

飞向明天,

明天是这样辉煌。

……

爷爷刚一落座,浪浪又是打洗脸水,又是沏茶,屋子里荡漾着她那轻轻的哼唱声和笑声,荡漾着她那青春美好的气息。

浪浪还在火塘里忙乎,爷爷把饭桌、木椅搬到门外的石坪里摆好,又在饭桌旁边,用枯干的艾叶、菖蒲和柴草,煨起一堆驱赶蚊虫的烟包。在黄昏时还带着岩石释放出来的闷热和焦气的微风中,一缕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腾、扩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有辛辣味的艾菖的特殊清香。老纤夫坐在木椅上,一边品尝着经过枫球熏烤的香茶,一边把吹火筒似的烟筒插进烟包的火炭里,吸着浓烈的叶子烟。他只等待吃过饭,同浪浪在这夏夜的安适中乘凉了。这是他近十余年来唯一的、也是最大的一种享受。在与世隔绝的河谷里,在清凉而迷幻的月光下,浪浪嬉戏或者偎依在他的膝边。他给她唱歌,或者讲故事。除了河的均匀而深沉的鼾声,决没有第三者来打扰他们。石坪那头的伏波宫,古老的麻石统子四方屋,屋顶的翘角飞檐,黑森森耸立着,象一座神奇的古堡。而近处的歌奴庙里,仿佛还能见到歌奴的精灵,在黑暗中游荡,唱着缠绵悱恻的情歌……

老纤夫是有些迷信,是信宿命论的。浪浪端着热腾腾的饭菜出来了。她今天,特地换上一身蒲口蜡染浅红桐花上衣,水绿滚边绣花大管裤,“乌梢蛇”在脑顶盘个高高的田螺发髻,别着玉绿色塑料蝴蝶发卡,那打扮,那脸模子,那眉目,使老纤夫怔了怔:噫,这一切都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呢?他努力回想、追寻,最后得出一个不幸的结论:是苗山里“落洞”女子的状貌吧!这样的女子眼睛放亮,脸面发红,爱修饰打扮,比平时显得更加聪明美艳!

还是年轻的时候,他听老辈子说:腊尔山上的苗家少女,满了十六岁,要是得不到美满的爱情,窒塞了她的青春;或者她偶尔出门走路,在山野之间撞着了“洞神”,她就会患“落洞”的怪病。每晚上,她都会跟幻想中的年轻美貌的岩洞之神相恋,如胶似漆,难分难舍,把精力耗尽。最后,形销骨立,多则几年,少则几个月,气息奄奄含笑而死。既然连浪浪父母的姓名、来历都不知道,也就难保这孩子不是腊尔山里的苗家人!……

浪浪把饭菜在桌上摆好,提出古董寿耳锡壶,满满斟了一杯酒,送到爷爷手上。她在爷爷的对面坐下,完全不顾爷爷此时此刻的心境,兀自喜眉笑眼地说:

“爷爷,告诉你一桩喜事儿!”

爷爷喝了口酒,打了个冷噤儿:

“你又去了洞庭溪,碰到了谁?”他想的是“洞神”,或者某个年轻小伙。

浪浪诡谲地一笑,说:

“我去了伍强溪。”

“伍强溪?!……”这里去伍强溪,沿途河道狭窄,两岸山峦峻嶒,山上树木荫翳,布满洞穴,是虎豹豺狼的世界,是神明显圣的地方。爷爷心急地想:这孩子怎么游逛到伍强溪去了?是跟哪个野小子一块去的,还是真有变幻成美貌少年的“洞神”在诱惑她?

“是你一个人去的?”

“嗯,我有几个同学在那里的工地上,”浪浪解释,“他们搭信要我去玩!”

“啊——”爷爷稍稍放了点心,又一边注视着孙女儿,一边慢慢抿开了酒。

“爷爷,让我去常德好么?”

“常德?”他担心孙女儿真是着了魔,怎么从伍强溪一下又跳到了常德?老辈子说过,要治女孩子的怪病,只有“冲喜”的办法。这些日子,他反反复复,前前后后都想过了,现在他下定最后的决心说:“要走,你就去峒河吧!”

“去峒河干什么?”这回,轮到浪浪大吃一惊。

“峒河那个黑小子,人老实,家底也富足,”爷爷说,“我看你到峒河去,跟他成亲算了!免得你三心二意,东想西想。等你结了婚,过两年我也到峒河去,跟你们一块过日子……”

“不去!不去!不去……”

“噢?你发什么犟气?”

“我不成亲,我不结婚……我一辈子都不结婚……”

“那你要东跑西颠去常德搞什么?”

“我去常德读书!”

“读书?”这又出乎老爷爷意料之外,“常德天远地远,背纤上来脚都要走瘸,你人生地不熟,谁要你去读书?”

“嘻嘻,”浪浪狡黠地一笑,将了一军,“你不说爸爸妈妈在常德驾船吗?”

老纤夫喝了一口猛酒,把嗓子眼呛住了。他干咳几声,掩饰自己的慌乱。他最怕孩子提出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这大半年来,她丢魂失魄,难道还是在想念她的爸爸妈妈吗?

“你爸爸妈妈不在常德,早就调到长江大河里跑船去了……”

撒谎撒了十多年,爷爷今晚上第一次红了脸,流了泪……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