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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浪现在变得象丢了魂似的,神不守舍,的确如爷爷所忌讳的:跟这条河流的复苏,跟这条河上成倍增加的船只和船上的小伙子有关;但是,也还有爷爷想象不到的另一种原因:浪浪在“戴帽初中”毕业,就已经是十六岁的姑娘了,现在十七岁,正是少女们耽于幻想的最危险的年华。

江面上,五光十色的船只,各有派头的后生小伙,把浪浪的心子带走了。象一朵白云,飘出青娘滩,飘过桃源洞,飘到了常德府……峒河那个“黑皮小伙”,给她描绘了那么多遥远的城市,描绘了迷人的城里人的生活,更是象磁石一般吸引着她。她才会当着爷爷的面,不顾女孩子的羞涩说:“我到船上帮他煮饭。”

其实,只要能到外头看看世界,看看那些希奇古怪的城市,那些年轻男女谈爱还有什么“机器”唱情歌的公园,就是要她到船上干更加卖力气的脏活累活,她也心甘情愿!

爷爷犯了个错误:怕浪浪飞走,他把孙女儿象虎皮鹦鹉一样关起来。虎皮鹦鹉关在笼子里,照样吃喝,学说人言。浪浪不行,因为她不是虎皮鹦鹉……

那天中午,爷爷瞅空回家来吃午饭。浪浪把饭菜在小圆桌上摆好,爷孙俩刚在桌旁坐下,准备吃饭,这阵,一个黑脸汉子闯了进来。浪浪坐的方向,正对着门口,她第一个看到走进门来的,是跟她对过“耍歌子”,送过酒心巧克力的峒河黑皮小子。那小子两只手和腋窝,提着夹着大包小盒,尼龙网兜,象个上门推销商品的货郎。他避开浪浪疑惑的目光,轻轻叫了声:“老爷爷……”便进退两难局促不安地站住了。

爷爷回过头,看到脸皮儿黑里套红,额上挂满汗珠的黑小子,大大吃了一惊。他“磨”着凳子转过身,打量着满身象货架的黑皮小子,“货架”上的东西,都是少见的高档品:有塑膜套装的高级点心、果脯之类的食品盒;有塑料袋装着的时兴女式衣裙;还有用尼龙网兜兜着的高跟皮鞋、皮凉鞋;也还有老头儿喜欢的高级烟酒和一些米山郎叫不出名字的“洋货”。

“黑小子!”爷爷瞅了好一阵,瞅得峒河青年更加惶惑,然后才开腔,“你小子买卖越做越精,跑到这里推销货物来了?”

“不、不,老爷爷……”黑皮后生的黑脸,红得象一块猪肝。

“那你来做什么?”爷爷站了起来。

“我、我……”黑小子结巴得说不出话,激动地瞟了浪浪一眼。

浪浪朝他咯咯一笑:

“我知道,你是要把货寄存在我家里吧!”

“不是,不是……”黑小子把“货物”一件件搁到一张木板凳上。

“那你来干什么?”看到黑小子笨手笨脚,慌慌张张的神态,爷爷逼上一步问,“你小子该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我来,我来……老爷爷,”黑小子放下了东西,涨得脸红脖子粗地说,“我来求婚!”

“你来求婚?”爷爷哭笑不得地倒退着,坐回到木凳上。

“嘻嘻,你来求婚?”浪浪迎着峒河青年走过来,嘻嘻哈哈,一脸稚气地说,“求婚是啥意思?你求什么婚?……”

浪浪在没有女人的家庭里长大,在谈不上有啥青年男女社交的荒山野谷里成人,她没有受到一般女孩子的传统教育,言谈举止常常天真得出奇,与她的年龄和那少女的风姿极不相称。七、八岁以前,她一直偎依在爷爷身边,晚上睡觉,也跟爷爷睡在一张木板床上。她觉得女孩子跟老头儿睡在一起,这是天经地义的。后来,爷爷突然架了张小木床,要她分开睡,她还哭鼻子大闹了一场哩!她以为,爷爷不爱她了,故意疏远她。当少女青春期第一次来潮的时候,她举着裤衩大喊大叫地告诉爷爷:“爷爷,你看!”爷爷看了看,问:“你没摔跤子,在哪里碰破皮哪?”她摇摇头说没有,爷爷也就笑着摸摸她的头说:“那就不要紧,女孩长大了都这样。”究竟为什么不要紧,爷爷没有说清楚,她至今稀里糊涂。在她读书的那个年代,学校跟中世纪的修道院差不多,别说老师不敢传播这方面有益的知识,就是偶然看一次“8.75毫米”的“小电影”——电影里的江水英没有丈夫,方海珍是个“雄化”了的寡妇,就连幸运的小铁梅,也是有奶奶便没有爷爷,有爸爸便没妈妈;她哪里知道世界上还有比爷孙之间更亲近、更甜蜜的爱情,男婚女嫁和由男女结合组成的幸福小家庭呢?随着生理变化的原因,她对一些事仿佛已经似懂非懂,但是,当黑小子说出“求婚”字时,她还是象头一次听到“巴东毛孩”那么新鲜、好奇。

“老爷爷,我是来求婚的,收下我的彩礼吧!”峒河小子鼓足勇气重复了一句。

“你向谁求婚?”爷爷故意装傻。

“我向您的孙女儿求婚,浪浪求婚……”他转对浪浪,真情地,“浪浪,我爱你……”

浪浪“啊”的一声,吓得大张的嘴巴没有合拢,她羞涩地连连向后退去。

“浪浪,跟我去一块过日子吧!”黑小子显然豁出来了,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气概,他追着浪浪大声喊,“浪浪,跟我结婚吧!我家里没有一个吃闲饭的:阿爸阿妈四十几岁,在家种地喂猪,阿姐出嫁了,阿哥分了家;去年冬天,我家新造了一栋四梁八柱油光闪亮的木楼,吊楼下的猪圈里有一头四百多斤的坐楼猪……还有我那条船!浪浪,到船上去帮我洗衣煮饭吧,我爱你,没有你我活不了……”

浪浪哪里见过这种粗野的求爱方式?黑小子真蠢。如果他悄悄地对浪浪说:“浪浪,到我船上去吧,我带你去看外面的新世界……”也许浪浪还有勇气避过爷爷,偷偷跟他到外面去走一趟。可是,黑小子竟当着爷爷的面说“我爱你,没有你我活不了”,难道我浪浪为了让你活得痛快而被你爱,不再让爷爷爱了么?爷爷冷静地坐在那里,不为孙女儿“打抱不平”,浪浪感到从未有过的莫大委屈!她双手捧着脸,伤心的“哇哇——”大哭起来。哭了几声,她突然抓起靠木墙的棕叶扫帚,高高地举了起来,向峒河的野小子冲去,逼得他一步步向门外后退:

“你走!你走!……你给我滚出去……”

她边叫边把木凳上的高档商品,一件件朝门外掷去。黑小子怕被击中,一边后退,一边左躲右闪;刚退出大门,退到阶沿上,脚下踏空,象仰肚蛤蟆四脚朝天摔在石坪里……

“哈哈哈哈……,嘻嘻嘻嘻……”

毫不懂事的浪浪,又破涕为笑,笑得捂住肚子,前合后仰,把爷爷都逗得“扑哧”一笑。

那天晚上乘凉,爷爷自言自语嘀咕:“峒河那黑小子,人倒本真老实,家底子也富实,只是,只是远了点……”

浪浪辜负了明媚而亲近的月亮姑娘,赌气把自己关在“闺房”里。鲁莽的峒河黑小子,第一次敲开了她少女紧闭着的心扉,在她那本来象古井般封闭、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巨石。她那渐趋成熟的处女的热情,奇异而灵敏的感官,骤然变得如地壳里面炽热的熔岩,在她的内心,在她的身躯各部分,在所有的神经末梢,四处激荡,八方碰撞,顽强地要寻找感情爆发的“火山口”。“我爱你”,“跟我结婚吧”,“……四百多斤的坐楼猪”……在白天听来是那么刺耳,可笑的话,现在躺在床上想想,又是那么温馨,甜蜜!也许正象自己头一次来“那名堂”时,爷爷说的:“女孩子长大了都这样。”浪浪已经满了十七岁,显然“长大了”,是不是就应当被一个陌生男子爱,就应当结婚呢?可是,爱情是什么?结婚又是什么意思?猪圈里有一头“四百多斤的坐楼猪”,就应当结婚,可以结婚了吗?那个背时的小刘海“高班生”家里,有没有“四百多斤的坐楼猪”呢?他为什么不象峒河黑小子那样向我来“求婚”呢?“你是树上结的枇杷吧,你这红脸蛋!”他揪过她的小辫子——如今她理理自己象乌梢蛇一样蜷曲在微耸的胸脯上的长辫子,她“哧溜”一声笑了。接着她又哭了。还是在那青梅竹马的年月,她就喜欢他揪她的辫子,捏她的红脸蛋。因为她看到,别人的阿哥也是那样“揪捏”阿妹的。别的阿哥有时把阿妹打得哭哭啼啼,小刘海从来没有认真打得她哭过。有一回,爷爷生病了,她独自一人背着书包回家去,半路上,被另外几个“野小子”拦住,欺侮她,要她从他们叉开的胯下爬过去;她誓死不愿受“胯下之辱”,她哭着。正在这时候,小刘海象天兵神将一般落下来,将“野小子”们打得落花流水……那以后,碰到她要独自一人回家的特殊情况,他总是象保镖一样,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她,两人都不说话,默默地走着,把她送回家。随着年龄的长大,他不再揪她的辫子,捏她的脸蛋了,她为此还伤心过。在学校里,小刘海是“三好学生”,当他初中毕业,要去桃源的外婆家里读高中的时候,他来歌奴庙、伏波宫玩过一次,顺便把消息告诉她。那天,她送他走,沿着他送过她的那条河岸上高高低低的岩磡小路。他们还是那样默默地走着,都不说话。但是她的心里在哭泣:她失去了一个保护她的阿哥……

自从峒河黑皮被“扫”出门,再也没有来过。浪浪对那可怜的山里人,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情,是恨?还是……,反正她只觉得心里饱胀,茶不思,饭厌吃,她只想哭,只想飞,只想离开这个荒蛮的青娘滩河谷。她好象真的得了什么“怪病”,心里害怕极了。“高班生”已经在桃源城里的高中毕业,在相隔这里二十几里的伍强溪水电工地找到了工作。他那一张“刘海哥”一般英俊的脸盘子,能关心体贴女孩子的美好心灵,象“诱惑洞神”一般地诱惑着她。她站在河岸上,一站就是老半天。她担心真的病了下去,连累爷爷,便想法儿欺骗爷爷,借故去洞庭溪的吊楼街,去伍强溪的工地上闲逛。去看那河谷两面山坡上搭的帐篷,河槽里竖起的钢筋水泥架;看那工地下游码头拥塞的各式各样的船只,器材,机器;当然主要的还是看人——那里除了有小刘海,还有成百上千的男女,有跟她年纪相仿的姑娘小伙,他们上班戴着柳条安全帽,穿一身挺刮的工作服;歇班时女孩子穿长裙短裙,登高跟塑料底凉鞋,套着丝袜,在帐篷外的山坡球场上,同小伙子唱歌跳舞,男红女绿,快活得象仙子……

过去每每从洞庭溪或伍强溪回来,她变得更加神情恍惚,晚上常做一些希奇古怪的梦:梦见仙男仙女来邀她同去跳舞;或者梦见小刘海……她说不出。今天她从伍强溪工地回来,一反常态:她那多愁善感总是象笼着一层雾的眸子,突然放出异样的光彩,她的胸脯子象揣着小兔子起伏,她一路上只想唱歌,只想蹦跳!她撵黄麂子似的追逐着日轮,汗涔涔地赶回家里,她要把那喜事儿告诉爷爷,要把一件重要的决定跟爷爷商量。站在暮色笼罩的高崖上,她用欢快的嗓音呼叫着:

“爷爷——!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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