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浪浪在学校里很逗老师喜欢。除了她聪明好学,成绩总是在班上遥遥领先之外,她还有一条百灵鸟般清脆的好嗓子。学校搞什么活动,总是要她上台当“演员”,她也毫不推辞。因为从小,爷爷就给她哼唱过许多许多《纤夫歌》、《船歌》、《苗歌调》,她的记性好,跟着哼哼就学会了。她走到台上,有唱不完的歌。爷爷唱过的歌,有悲苦的,壮烈的,也有当时浪浪还听不懂、消化不了的《情歌》、《对歌》、《绞缠歌》、《{(左)身(右)身}{(左)身(右)身}歌》。爷爷告诉她:哪些歌是背纤时唱的,是对着“望乡台”、“寡妇链”,过九十九滩时唱的;哪些歌是停船湾港,爬在桅杆上对着码头吊脚楼茶馆里的姑娘唱的;哪些又是下水放排,赤膊屌胯冲岸上的姑娘嫂子唱的骂歌子、耍歌子……

那次学校搞阶级教育,吃“忆苦餐”。老师请街上那个前两年还在讨饭的瞎子老头诉阶级苦、血泪仇,因为瞎老头不能念讲稿,说着说着走火了:他竟诉起当时还并未结束的“文化大革命”的苦来了;脸色都吓白了的校长、老师,风忙火急把瞎老头扶下台,又临时叫浪浪上去“顶场”。浪浪那回唱的是爷爷哼得最多的一支《分离歌》:

皇天无眼两拆开,

沅江涨水放木排;

青娘滩头排打散,

漂出洞庭难拢来。

皇天无眼两拆开,

送郎送到望乡台;

雷公火闪打不散,

黄泉路上等郎来……

浪浪唱得象爷爷一样深沉,悲戚的纤夫歌,把台下等着吃“忆苦餐”的同学,全都唱哭了。校长借《纤夫歌》,大大发挥了一通,以挽回瞎老头“诉苦”的不良影响。班主任把她当作“小铁梅”那样的小英雄,拉着她的手从台上迎下来,笔直走进办公室。办公室的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年近五十,看去还很“漂亮”的阿婆。阿婆一身下江的船上人打扮:头绾蓝底素花帕子,宽袖的绛紫色线卡大襟上衣,套件老式黑平绒绣边胸兜,吊腿的大管裤下面,那双又大又结实的光脚板,登一双平底塑料凉鞋。看这身衣着和脸上的神采,便知是一个利索,能干,见过世面的大娘。

浪浪走了进去,阿婆不由自主地从木椅上慢慢站了起来,她的目光紧紧盯住面前的小女孩。看着看着,她的全身在激动地颤抖。她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同班主任交换了一下眼色,又肯定地点点头,这才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浪浪,口里喃喃地说:

“是的,没错!是我的心肝宝贝……,我的造孽的、可怜的翠翠……”

浪浪当时吓呆了,她挣扎着喊:“我是浪浪,我不是翠翠,我不是翠翠……”

阿婆把她抱得更紧,好象生怕再从她手里飞了似的。看得出,她是一个坚强而又能够控制住感情的人,她没有象普通女人那样哭哭啼啼,甚至到了眼眶边的泪水都被憋了回去,声音还是那样不高不低地颤声说:

“我的翠翠,你自己怎么会知道呢?你跟你爸爸妈妈离开常德的时候,刚刚满了三岁,你还是一个完全不懂事的孩子啊……,我的心肝,我的宝贝!翠翠啊,这些年阿婆想你们,盼你们回家,阿婆的心都想烂了,眼睛都望穿了哟……”阿婆松开搂抱着的浪浪,撩起衣摆,擦了擦潮湿的眼窝,气息悠长地抽了抽鼻子,重又牵着浪浪的手,来到班主任老师跟前,接着说,“现在好了,多亏你老师帮忙,也多亏那个屠夫铺子里的‘一枝花’,在轮船上闲扯聊天,无意之间提起了这个断了四、五年的线头……我得好好感谢老师和那位老姐子啊!”

班主任客气地扶着阿婆重新坐下,一边给阿婆泡茶一边谦虚地说: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对毛主席要有朴素的阶级感情,步步走在革命路线上嘛!何况你老人家出身贫民,三代都是苦大仇深的老船工,是红太阳的光辉……”

当班主任用当时最标准化的“规范语言”,跟远地来的阿婆交谈的时候,再一次被陌生阿婆紧紧搂在胸前的浪浪,不再象开始那样害怕和挣扎了。她好奇地瞅着阿婆那张的确有点象“苦大仇深”的脸,心想:她是不是就是红鼻子爷爷说过的,靠年轻时的爷爷养活的“可怜女子”、“公共阿婆”呢?如果是这样,她还真希望有这样一个“公共阿婆”哩!

“要说‘苦大仇深’,也真是三天三夜说不尽啦!”阿婆还在跟班主任老师说话,“旧社会,日本鬼子打进洞庭湖,杀死我的父母姊妹四条人命!唉唉,后来,后来打‘内战’,又害了我的老头、儿媳三条——”阿婆伸出三根颤抖的指头,“又是三条命啦!我老头在武汉的轮船上当大伡,是个在长江河里驾了四十多年船的老实巴交的工人,树叶子掉下来怕砸破头,看到蚂蚁子‘打仗’也要绕路走。偏偏那个什么‘主沉浮’啦,什么‘百万雄师’啦,这个兵团,那个司令,要征用他的船拖枪拉炮去打仗!他哪敢啊,他不肯开船,他们就把他活活打死,丢在河里!我的儿女都在外地工作,武汉没有别的亲人。我收殓了老头子的尸骨,捧着骨灰盒来常德投奔我的大儿子江江。谁知常德港,也早被‘六号门’捣得一团糟,码头上停工停产,办公室被大字报封门!我儿子媳妇,被大字报打成‘钢杆保皇’,两口子驾条船跑运输,当了‘逍遥派’,他们那么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四五年杳无音讯……”阿婆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她又不愿当人流泪,便把脸埋在浪浪的肩膀上,接着说,“她老师,这回夺走我一家又是三条命哪!比日本鬼子打进来当了亡国奴的那一回,只少一条,只少一条,你说我的苦楚深不深啊……”

“快别说了,别说了……”本来同情地流着泪听阿婆诉说的女老师,听着听着,突然脸色发白地打断阿婆的话,还心有余悸地朝办公室门口看了看。大概她猛地想到:阿婆跟那瞎老头子一样,诉的是当时根本不该诉的苦吧!

阿婆的泪水,把浪浪的肩膀都渍湿了。小浪浪早成了个泪人儿。

“是呀,过去了的事情说多了没用,”这时,阿婆抬起头,挺起胸脯站立起来,极力恢复平静,用热情的声调说,“老师,为了感谢你和‘一枝花’姐子,我在屠夫铺子里备了饭,你一定得赏脸,跟我一块去啊!”

班主任老师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学校马上要吃‘忆苦餐’!”

阿婆伸过手来拉老师,话里还带着几分“刺”:

“唉,‘忆苦餐’你还没有吃足?前几年天天都在吃‘忆苦餐’嘛!老师,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跟我走吧!”

浪浪也帮阿婆去拉老师。可是老师决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丢下“忆苦餐”不吃而去吃大鱼大肉。

真扫兴。阿婆只得惋惜地再三道谢,拉着浪浪来到红鼻子爷爷家的屠夫铺子。

早晌,“一枝花”到常德去检查病。说起来伤心:她的那个只有女人才得的怪病,还是她做女孩子的时候,在常德有名的“一品香”妓院里栽下的根呢。经过多次生育,如今到了中年半老,那怪病发作了,在“根”上结了瘤。吊楼街的“赤脚郎中”怀疑是癌,屠夫老倌这才咬紧牙关,攒集了一笔钱,让她到常德的大医院看看。大医院是“上层建筑”,正被“进驻”,忙于搞“斗批改”。妇产科两个有经验的老医师,是解放前长沙“湘雅医院”出来的,跟美国传教士有关,犯特务嫌疑,尚未解脱。“一枝花”等了两天,挂了号,一个因为学“毛著”积极,而从农村赤脚医生提拔充实到医院来的女大夫——年纪不到二十,架子倒有两百,大大咧咧把手伸进去,到她的那个什么“宫”里面,抓了两抓,捣了两捣,不到五分钟,给她开了个处方:“严惩(禁)同房,尽(静)休三个月,再来复查。”她比生一个孩子还难受,却什么药丸子也没给!再找女大夫,她已经在“抓捣”下一个了。“一枝花”怄了一肚子气离开常德,在南门过渡时,她气得把那张“严惩”的处方扔到了江水里。在轮渡上,她意外地碰到当年同在“一品香”受过苦的老姐妹。久别重逢,互诉离情。“一枝花”是个快嘴快舌的人,说着说着,就讲起了那些对“现实不满”的牢骚话。当时林秃子已经在温都尔汗被“阎王”收去,民间在言论上大有松动。背后发发牢骚,只要不碰上“新贵”,也没谁认真去管了。或许还能得到普遍的共鸣。不知她怎么天南地北扯起“运动”中死人的事,最后唉声叹气说到某年某月在阎王岩冤枉死去的那对年轻夫妇,尸骨船板没捞到,连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都不清楚;捞起来的那个小女孩,无根无蒂,象天上掉下来的断了线的风筝,到哪里去找失主呢?……

“老姐子!想起那次在常德跟你也是碰得巧哇!”在屠夫铺里吃饭的时候,“一枝花”大娘一边回忆往事,一边为客人敬着菜。

阿婆轻轻叹道:

“无巧不成书,世界上好多事,真是比书上写的还巧啰!那回,我要不是过河到德山去有事,你姐子要不刚好乘的那趟船,又刚好碰上个老姐妹在翻陈芝麻烂豆子,我又哪里会得到这条断了四五年的线头喏!”

“哈哈哈哈,”“一枝花”放下酒杯,两手拍着大腿,笑着说,“那阵,我跟老姐妹刚要下船,你姐子扑过来一把拉住我,人生面不熟,开头我以为你认错了人,再一细看,啧啧!你那副模样,我还以为你发了羊角疯,或者得了神经病哩!嘻嘻嘻嘻……”

“唉,”阿婆撩起衣襟揩揩眼,“你姐子不晓得,自从江江一家三口,如石沉大海,无影无踪,这四五年来我老婆子一双赤脚草鞋,跑遍了洞庭湖区,沿湘江我找到衡阳,上资水到了烟溪,这边的沅江、澧水,哪里没有跑到啊!为了找哥嫂,我的老二航校一毕业,就要求到常德工作!唉唉,你姐子不晓得我心里的苦处哇……当时你姐子急着要搭车上桃源,没时间跟你细说,我只急忙急火问了你说的,被搭救起来的小女孩的相貌,年岁……”

“嘻嘻,我当时随便说说,想不到你把棒槌当了针(真),”“一枝花”是个快活人,什么事说过便完,什么牢骚、痛苦,转背就忘,她还是那样随随便便、兴致勃勃地过日子,“哎,老姐子,你看过浪浪怎么样?”

“一枝花”伸手爱抚地摸摸浪浪的红脸蛋。浪浪知道屠夫娘子话里的意思。

“没错,她是我的翠翠!”阿婆肯定说。

浪浪也不加反对。

“哟!你不是打冒诈——来诈骗人家的小女孩吧!”“一枝花”说完,又哈哈喧天笑起来了。

“她姐子,看你说的!”

阿婆还是一板正经。“一枝花”开过玩笑,突然脸一沉,担心地说:

“唉,浪浪要真是你的翠翠,造孽,我可做了件对不起干老兄的事啦!”

“你的干老兄?”阿婆莫名其妙。

“是啊,他对我恩重如山……”

“他,他跟我翠翠有什么关系?”

“他就是浪浪如今的爷爷啊!”

“噢,就是你讲过的那个老纤夫?”

“如今在阎王岩看守绞船,浪浪是他的心头肉,”“一枝花”说,“你姐子要是把浪浪一领走,我那干老兄孤孤单单,他……”

“我不走,我不走……”浪浪听到这里,眼泪一涌而出:她原以为阿婆认了她,这个阿婆就一定是靠年轻时的爷爷养活的“公共阿婆”;阿婆就同时会认爷爷,跟爷爷一块来过日子。没想到阿婆要把她领走——她饭也不吃,站了起来,准备要逃走似的大声喊:“爷爷是最亲最亲的爷爷,我要爷爷,不要阿婆……”

阿婆走过来搂住要走的浪浪,同时焦急地回头冲“一枝花”说:

“我给你干老哥一笔钱,算是翠翠这几年的养育费,不行吗?”

“哈哈,给他钱?”“一枝花”嘴一撇,“我那干老兄生来视钱财如粪土,只把仁义放在心里;你打听打听,他年轻时接济的穷人,搭救过的女子,哪个数得清……”

“你干老哥叫什么名字?”阿婆不由得问。

“米山郎……”

“米山郎?!浪浪现在的爷爷叫米山郎?!”

“年轻时的外号叫‘金乌鸦’,这条江上没有人不知道他……”

“‘金乌鸦’!‘金乌鸦’……”阿婆猛地松开搂抱着的浪浪,脸色陡变,浑身象筛糠似的,双手抱住脑袋,呻吟一声:“天哪……”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幸得“一枝花”大娘眼疾手快,一把搀扶住阿婆。阿婆两眼发呆,突然又推开“一枝花”大娘,扑过来搂着浪浪,泪如雨下地道:

“浪浪,快回到你爷爷身边去吧!他,他……他是你的亲爷爷……”阿婆似有满腹辛酸和委屈,接着说,“他是亲爷爷……你啊太象我的翠翠了……”

那天放学,爷爷又象往常那样荡着桃源划子来接她。浪浪把这件怪事告诉爷爷,开始爷爷痴呆了好一阵,最后他勉强笑着说:

“什么翠翠?准定是想冒认我的浪浪。你要真是翠翠,她就一定会来找我……”

阿婆的突然出现,又突然消逝,在浪浪的童稚的心灵上投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那天回家,爷爷背着划子,她坐在小船上,她偶然看见,悬崖陡壁的河磡高处那条岩板小路上,不远不近地跟着一条人影,不时被突出的岩巴,树丛遮去。她看清了,就是那个奇怪的常德阿婆,一直跟了三、四里路才站住。她眼睁睁地瞅着河里,她在望谁呢?看我浪浪嘛?就因为浪浪象她那个丢失的小孙女翠翠嘛?……

浪浪含着泪,摇摇小手,告别了站在河磡暮色中的常德阿婆。她不敢告诉爷爷,怕因为自己心里还想着“冒认”她的常德阿婆,爷爷知道了心里难过……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那个神秘的阿婆,使她心里不平静了好些日子。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