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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金乌鸦”的纤夫歌已成绝唱。棺材板子一样的绞船,窒息了他的歌声。他再也不会背着缆巴,沿着坎坷不平的纤夫路去呐喊歌吟!再也不会去省城、北京的舞台上登台演唱了!现在,他的目光还象老鹰般的锐敏。倘若透过雾雨般的浪花,死死盯住某一点——不管是旋转的漩涡,还是奔泻的急流,他那被青娘滩的江涛震麻木了的耳膜,就会突然灵敏起来,结了茧子的喉头,也会象小蛇般地轻轻蠕动。他仿佛蓦然听到熟悉的、从“望乡台”、从“寡妇链”、从九十九滩的每一个险要之处,腾起的歌呼号子声:

呀哩嗨哦!火哟哩嗨呀!

拉呀哩嗨佐!拉哟哩嗨佐!

拉河亡命水哪!嗨呀!

要命就一纤哪!嘿佐!

背起千山转罗!嘿哟!

背出鬼门关哪!嗨佐!

嘿佐!嘿佐!嘿佐佐……

这时,老纤夫雀窝一样粗糙的眼窝窝里,注满热辣辣的泪水;还象豹狗子般结实的肌肉一阵痉挛,盘曲的腿僵直了,石狮子般罗锅着的身胚站立起来;他脚下所蹬的绞船,再也不是没有生命的“棺材板子”,而是在急流中抢浪奋进的、一派斗拳师神气的“白河船”、“洪江油船”。他站在高高翘起的船头上、山崖上,向着岩岸上爬行的纤夫和水手,振臂高呼出那响彻高山峡谷的号子!

多年来,他就在这种无穷的梦幻与回忆中生活着。虽然从历史“回音壁”上弹射回来的歌声,也能使他得到一时的满足与陶醉,但是这样的满足与陶醉是何等的短暂啊!只要睁开眼睛看看礁盘外的岩岸,看看峭壁上的伏波宫、歌奴庙,他的那些幻觉和虚影便不翼而飞。笨不可及的绞船,还是“棺材板子”一样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时候,歌奴庙前的石崖上,他的孙女儿浪浪,正双手合着喇叭,送来了叫他从梦幻中彻底醒悟的呼唤:

“爷爷——!爷爷——!”

回到现实中来,老纤夫应当感到欣慰。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年过后的第二个秋天,万物都在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复苏,人们又在收获和摘取幸福甜蜜的果实了。照说,“金乌鸦”的歌声也该复苏,他又可以亮开结了十余年茧子的喉头,重新歌唱新的希望和生活了。没料想,恰恰是沅江和沅江两岸山寨苗乡的复苏,新生活的滚滚洪流,给米山郎的个人生活带来了莫名其妙的忧虑和烦恼……

这完全是因为孙女儿浪浪。

有一回,从峒河来的一个黑皮小子,又是因为碰见浪浪,眼睛“打野”,把木排搁浅在礁石上。他刚跳下水,准备去帮峒河黑皮小子“救难”,不料那黑皮鬼啥事也没发生一样,象只闻到了鱼腥的馋猫蹲在那边,朝绞船这方唱起了《耍歌子》:

峒河峒水花花子开,

哥在花花水放木排;

木排子放出千百里,

阿妹你上来不上来?

就看你是乖不是乖!

米山郎这回不是“火冒万丈”——他把火憋在肚子里,准备抓住那“黑皮猴”,扎扎实实实教训一顿。岂知他刚刚爬上礁石,绞船那一边的浪浪,却尖声尖气,撒娇逞野地答起腔来了:

崖上崖下长满刺莓,

阿妹在这厢等船来;

鲤鱼子跳到岩巴上,

一手摁住它的嘴和腮,

就看你丫腮不丫腮!

岩头上,“黑皮猴”简直受宠若惊。他摸摸后脑勺,嬉皮笑脸地伸出粗舌头舔舔厚嘴唇,嘴巴更加发臭:

说什么丫腮不丫腮,

乖妹你只管跳过来;

木排子漂漂出常德,

岳阳楼做花轿请人抬,

吕洞宾为我俩做红媒。

那边,绞船上的孙女儿浪浪,不知从何年何月起也变成了醋水坛子——酸溜溜的:

一根船篙子丢过河,

驾排伢子不会唱歌;

嘴巴皮两块图快活,

白日做梦你想老婆,

你可知——

嫩豆腐好吃经得磨。

……

米山郎无论如何也听不下去了。对这些耍歌子、撩歌子,他太熟悉了。在他年轻的时候,那些赤膊溜溜站在船排上,爬在桅杆上的纤夫水手,对着码头上茶楼酒馆里相好的情人,就是这么唱的。那些做着身不由己的古老生意的可怜女子,也唱这样的歌回答。想想那世道就心酸,如今的年轻男女,为哪样还去学唱那些早被“横扫”了的“四旧”歌呢?他不好再去单方面责怪年轻后生,他开始担心、忧虑的是孙女儿浪浪:唉,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也越变越令人操心啊!

青娘滩的绞船,其实也是个“检阅台”,它天天在检阅滚滚滔滔流过的生活。两年前,江面上稀稀落落驶过的,还是那些经过十年“大批促大干”,“干”得五劳七伤破破烂烂的“老爷船”。轮船上的机器老掉了牙,木船上的风篷补得象尿布片——那是刚刚过去的十年失败的旗帜,是那个时代打下的最鲜明的烙印!连那些船上的船工水手,也没有几个是年轻力壮的青皮后生,大都是中年半大、老气横秋的“老P股”;他们的脸色和衣着,跟他们船上的“旗帜”非常切合……

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那好象是悄悄的,就象经过漫长的严冬的大山里,悄悄地吹来了温暖潮润的春风,悄悄地融化了冰雪,悄悄地在山边地角冒出了鹅黄嫩绿的小草。后来——那好象就在去年的春天吧,僵死了十多年的长蛇似的沅江,仿佛陡然被惊蛰的春雷震醒,阎王岩前,来往的船驳排筏陡然成倍地增加。沅江,重又神气活现地炫耀着它宽阔的胸膛,无量的身躯,似呼风唤雨的蛟龙,把满载着山区农货土产和大城市工业品的船只,吞进吐出!那些船只的花色式样也真神奇:新打造的、修补油漆一新的、装了机子或扯了新风篷的;还有那些绝迹了三十年的中小型乌篷船、连家船、桃源划子、宝鼓癞子……一古脑儿从地里冒了出来,在江面上赶“边边场”似的熙熙攘攘,挤挤挨挨,好不热闹。米山郎在惊喜之中发现:那些昂首挺胸、神气十足驾驭着新船的,多数都是乳臭未干的山里人,而且看得出是一些刚下河不久的“嫩手”。头一回看到他们驾着木排竹筏下去了,回来时也许他们就驾着一艘崭新的,突突突突的“蚱蜢船”。下水时,年轻哥哥们穿的是大黑或海蓝土布做的斜襟长摆,袖裤都极短极宽的民族“土装”。回来的时候,也许就穿的是洋气十足的、带条条杠杠,乃至印有英文字母的紧身弹力尼龙衫;甚至还有的“报应崽”,竟穿包P股牛仔裤,脚登辣椒样的皮鞋,胸口上还挂着留有香港商标的“盲公镜”。出山时,船排上装的无非是桐油、松香、罐罐菌、药材之类的山货;返程时,他们的船舱里便挤满三洋牌收录机、电视机、钻石牌电风扇、“天使”洗衣机……

“吃”了大半辈子“水上饭”的米山郎,透过眼前江面上船只的多寡,船上装载的各种物资货色,他看到了更多更丰富的内容,看到了整个湘西土家苗寨的变化:一度被“割尾巴”的柑桔、桐子树上,又挂满了累累硕果;漫岭的贵重柚木、松杉和名贵药材的苗圃幼林,又荫蔽了荒坡;一度宁愿让它长草的“岗岗田”、“锣鼓地”,又有香稻摇翠,包谷吐缨;一度被当作“封资修”的歌场圩市,又有顶着头帕的苗家姑娘,吹着木叶的土家阿哥,喜滋滋带着他们精美的蜡染、刺绣、“瑶斑布”来“赶街”,用他们丰富多采的手工艺品,交换下江来的“洋货”,银饰、项圈,同时也“交换”爱情……

对于那些跑生意、买新船的驾船佬,米山郎也还有大惑不解之处:昨天还是个穷吊吊,一夜之间这些家伙发了什么洋财呢?恰好峒河黑皮小子驾着崭新的“蚱蜢船”,一路鸣着脆响的汽笛,象个打了胜仗的将军回来了。米山郎把他的船绞上滩,却并不让他解缆,一鹰嘴钩搭住神气活现的“蚱蜢”怀疑的目光,紧紧盯住一身“洋装”的黑小子,语气生硬地诘问道:

“小家伙,你正路不走,是搞投机买卖去了嘛?”

黑皮小子开始一愣,接着仰头仰脑哈哈大笑。他干脆把船拴在礁石上,靠在绞船边。把一塑料袋酒心巧克力扔过来,把带“黄P股”的双喜烟抛过来,冲有趣的纤夫老头说:

“老爷子,你真说得好!哈哈,投机买卖?投机买卖?嘻嘻,如今政府鼓励的,正是我这种‘投机买卖’嘞……”

咔嚓一声,喷气打火机把黄P股烟点燃,他洋洋得意地猛抽一口,邀请老纤夫爷孙俩,过来参观他新置办的新船和船上的“回程货”。浪浪象只梅花鹿,两脚一弹,跳过去了。米山郎吧了一口“黄P股”,慢条斯理跨了过来。“蚱蜢船”的机舱里,崭新的机壳抹得油光贼亮,能照见人影。货舱里拍拍满满装的是山里人爱吃的淡干鱼、红虾米,黑皮小子一边指点,一边憨声憨气地说:

“山中方一日,世上几千年。如今政策允许各家各户造船买船,搞长途贩运,这叫发财致富,搞活经济哪!老爷爷,你不要还蒙在鼓里翻老皇历罗……”

看不出黑小子,还是个新经济政策的义务宣传家。他滔滔不绝的大讲山乡苗寨的“责任制”、“专业户”,当然,“吹”得最响的还是他这回跑了趟武汉的见闻:

“嘿嘿,你们说——”他大胆瞅着脸盘子绯红,眸子好奇地闪光的浪浪,“你们说如今城里人怎么过?‘四化’?”他摇摇头,“早不止‘四化’了!城里人煮饭炒菜‘煤气化’,洗衣‘机器化’,困在床上想看电影就‘电视化’,姑娘的头上‘波浪化’,脚底下‘高跟化’,高跟上面‘裙子化’,嘻嘻,搞上了对象游公园,手里提的‘三用机’帮你唱情歌,那叫做‘谈爱自动化’……”

米山郎对黑皮小子说的,半信半疑。他在心里默神:要买船进货,没有上万元的“暴利”能办到?旧社会安江有一家纱厂,每年有一两百件棉纱外销,当时二十支的细纱是紧俏货。有脚路的官商,随便捏个厂名经理,把棉纱成批套购出来,在安江市上一转手,眨眼就能捞到几十万银洋的横财。“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只有这样的肥佬,才有本钱打造新船,修建公馆。现在你这毛头小伙,也成了那样的“肥佬”?他回到绞船上,还象拨浪鼓似的在摇头。

天真的浪浪,跟爷爷的观点恰恰相反。她坚信不疑,被黑皮小子描绘的,好象是在什么外国小说里读过的城里人的生活迷住了。她打破砂锅问到底,同小伙子越谈越火热,愈讲愈投机。爷爷在那边再三呼叫,她才恋恋不舍地回到绞船上来……

回到绞船上,浪浪瞅着“蚱蜢船”突突突突走远了,她忽地记起黑皮小子扔过来的那一塑料袋“纸包糖”。她小心翼翼撕开塑料袋上端的封口,掏出一颗猕猴桃大小的软糖,剥去精美的锡泊纸衣,丢进嘴里,牙齿轻轻一咬,呀!一股浓香醇美的酒味扑鼻而来,一泡又香又甜的汁子,从舌尖流向舌根。那糖块乳酪般在嘴里溶化,始则牙酥嘴暖,旋即令人昏昏然,飘飘然,似乎浑身微醉酥软了。浪浪痴长到这么大,哪尝过这么“出味”的糖食啊!她赶紧塞了块到爷爷嘴里,欢快得花斑喜鹊般叫着:

“爷爷,快尝尝,这糖里有个小酒葫芦儿,一咬,啧啧啧,那味儿……”

爷爷品尝过“酒糖”,咂咂嘴故意违心地说:

“爷爷是喝酒的,吃这‘小酒葫芦’不过瘾,还是留给你慢慢吃吧!”

那以后,浪浪便被峒河黑小子送的“酒心巧克力”,夺去魂儿了。

浪浪照样还是跟那些常来常往的后生家,打打招呼,唱唱耍歌子。船上受到“恩泽”的小伙,便向她扔过来一块花手帕,两双尼龙袜,一套塑料梳篦发夹,或者别的姑娘家所奢望的小东西……老爷爷早就看不过眼了,他正想干涉孙女儿的“内政”,没料想,浪浪这天反而得寸进尺地请求说:

“爷爷,让我去外头看看世界吧!”

老爷爷摸摸胡髭,侧眼瞅着她问:

“要去看世界?看什么世界?你想要到哪去?”

“去常德、岳阳、武汉……”浪浪一气数出一长串中学地理书上早学过的地名。

“你跟谁去?”

“峒河那个黑皮后生,他答应带我去……”

“他不收船票、饭钱?”

“我到船上帮他煮饭!”

“啊!你跟他相,相……相识?!”爷爷惊得合不拢嘴,本来要讲“相好”。

“当然,爷爷不也跟他相识么?”

爷爷一时语塞了:半年多来,他已经结识不少“峒河黑皮”式的富小子,经过同老伙计“斗烟喝酒”证实,那些小子不象当年在安江投机钻营的奸商,他们走的是政府鼓励的发财正道。不过,他决不会让孙女儿也去“发财”,年轻时的世故太深刻了。自古以来,在这条江上找饭吃的男子,不是一辈子光棍,就是象野狗在沿江的码头口岸到处困女人。在沿江口岸找饭吃的女人,更悲惨,上当受骗的不知多少。当然,他不能让孙女儿上当受骗,被那些“水上漂”的野小子拐走。为了保险,他不再让浪浪来绞船上陪伴。他规定孙女儿在家烧茶煮饭,学做女红。浪浪已经避着他跑过好几回洞庭溪,他为长得越来越诱人的女孩子发愁……

解放初年,自古栖息就食在青娘滩的乌鸦,突然神秘地消失,飞得不知去向。当时人们说:“共产党福气大,迷信东西不要破它自己飞走了。”翻身做了主人的米山郎,热情讴歌过这种“福气”。而获得“第二次解放”的今天,惊喜之余他却唱不出新歌——因为浪浪对于他,比飞走的乌鸦珍贵万倍,他怕浪浪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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