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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像做梦一样茫然

  他们喝红酒的方法很奇怪,男人喝一杯,女人要喝两杯。

  “不行了,下午还得上班呢。”

  “没事,下午主任开会,不会来办公室查人数的。”

  红泥恍惚觉得这个家才是她真正的家,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她全知道,比如说靠左边第一块是擦手毛巾,香皂放在哪儿,卫生纸放在哪儿她全知道。

  菲力一本正经地说:“你以前一定偷偷来过这里。”

  红泥玩笑道:“还偷过你们家东西。”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挤在过道狭窄的卫生间里洗手,他的胸几乎紧贴着她的头发。空气变得异常紧张,他俩忽然之间都感到呼吸有些困难。菲力的手开始抚摸红泥的头发,红泥感到他的手好像钩住了她头发的一根,“咝”地痛了一下。

  他的手指沿着她耳廓的轮廓线慢慢下移,她感觉像意念中的一滴水,这滴水挑动着她的神经,让她有一种涌动不安的情绪。

  菲力先吻了红泥的耳朵,然后再吻她其他地方就显得很自然了。两个人都有了一点酒劲,身体是热的,舌头是热的,乳房和生殖器统统都是热的。他们迫不及待地纠缠在一起,彼此交叠,缠绕,挤压,两个人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从此他们这对男女身体就像着了火,只要一有机会便要找个地方做爱,有时就连工间操的二十分钟也不肯放过,两人交换一个眼色就明白要干什么了。从办公楼到菲力家住的那幢家属楼不过几分钟的步行时间,要是一路小跑的话,恐怕用不了五分钟。他们总是一前一后地离开办公室,他们装做不相干的样子各走各的路,一个从楼前的矮树丛的那个缺口跳过去,另一个则从楼后那一小片石榴树的间隙中硬挤过去。有时候,长了手脚般的树权一下子钩住了红泥的裙子,把她吓一跳,以为是什么人躲在暗中监视她。

  红泥连做梦都听见自己冬冬冬跑上菲力家五层楼梯的声音。

  那幢家属楼只有五层,菲力家住在最顶层。

  楼梯扶手上布满了灰。

  红泥每回跑到他家门口的时候都是气喘吁吁的,她要一手扶着门,另一只手则按住胸口先喘上一阵,每当这种时刻,都会有一只手从门里伸出来把她从门外揪进去。他的动作是性急而粗鲁的,门在他们身后“嘭”的一声响,房门阻隔了外界的视线,红泥刚刚平静下来的喘息又陡然变得剧烈无比。

  他们必须特别地抓紧时间。他们的时间总是不够用,他们就跟疯了似的把分分秒秒的时间用来做爱,用力地干,拚了命地干,照死里干,在那一刻他们真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满脑子都是那事,除了那事别的事都没有意义。每回做完了穿上衣裤的时候,他们就觉得心都被掏空了,腿脚软软的,下楼梯都困难。他们又以与刚才相反的程序一前一后返回到办公楼,办公楼大门口的穿衣镜明晃晃地照着他们有鬼的身体,红泥低着头,不敢去看镜子里的那对男女。

  他们这种奔来跑去的奇怪行为很快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她总在四面由办公楼围住的那块水泥操场上练习倒走,她在倒走的时候总是显得面无表情,别人都以为她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所以都忽略了她的存在,而实际上她比那些支棱着耳朵的年轻人还要敏锐。

  办公室里发生的事原子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有时她拎着暖水瓶推门而入,看到那一男一女迅速返回到自己座位上去,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

  菲力与红泥沉醉于疯狂之中,很难察觉别人的感受,他们照例隔三差五地幽会上一回,关起门来就干,别的什么都不管,那一刻,耳朵聋了,眼睛瞎了,只有某部位张开着,觉醒着,吸吮与被吸吮,如潮水般涌动的体液吞没了一切,就在这一刻,不大不小的敲门声“当当”响了两下。

  他们的动作在一个比较尴尬的位置停留下来。然后,那声音就不见了。

  菲力提着裤子壮着胆子前去开门。

  门开了,门外无人。

  空荡荡的楼道里浮着一股浓重的灰尘的味道。

  关上门,两个人都觉得有点不痛快,红泥的身体半裸着,有种意犹未尽的味道。可是,如果不管不顾地接着刚才的干,那也显得太那个了,跟个色情狂似的。红泥忽然觉得冷,刚才的液体冷凝成冰,吱吱啦啦冰碴的声音在她身体内部清脆作响。红泥用毛毯把身体裹起来,露着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

  “真倒霉。”菲力一边毛毛糙糙地往身上套毛衣,一边挺没情绪地说。

  “你也快穿哪,别感冒了。”他又说。

  红泥没动。

  红泥一直在想这个时间到底会有谁来敲门,会不会是她丈夫古德?这个瞬间跳出来的想法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红泥回到家发现丈夫古德举手投足都与平时不同,沉着一张脸,话比原来更少。红泥被强烈的负罪感压得抬不起头来,晚饭后她麻利地收拾碗筷,古德则坐到沙发上看电视新闻。

  红泥在厨房洗碗的时候,听到楼上楼下响起《新闻联播》的开始曲,那种熟悉的曲调使她联想起家家户户大同小异的生活场景。她一边洗碗一边想,这个时间菲力在干什么呢?

  古德的脸就像一块铁板,没有一点松动。红泥洗完碗搓着被冻得僵硬的双手从厨房里出来,正和这张脸迎面撞上。

  红泥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红泥觉得有愧。她早早地进入卫生间,洗头洗澡,在雾气弥漫的卫生间里足足待了一个钟头,搓得皮肤发红,头发蒸蒸地冒着热气。

  吹风机的热风呼呼地从红泥的左脸或者右脸吹过来,红泥的头发像水草一样在镜中飘浮。吹干头发,红泥早早地躺到了床上,开一盏带有诱惑性质的小灯,赎罪一样地等待丈夫的到来。

  古德在另一个房间看没完没了的体育比赛。解说员刺耳的嗓音像一只失去控制的鸭子,忽东忽西,无处不在。这个尖嗓子的解说员的声音把红泥带回到七十年代末,那时红泥只有九岁,个子还没有五斗橱高,五斗橱上放着一台牡丹牌收音机,收音机里不断地散发出这个尖嗓子男人的声音,“一号传给二号,二号传给三号,三号传给四号……”他的声音在空气中折射,哇啦哇啦好像有好多人在吵架。红泥坐在她简陋的小木床上,听那些尖锐刺耳的声音,她就是在这种声音中长大的,那个小小的、穿红棉袄的小人儿睁着一双永远惊恐的眼睛,望着这冰冷的世界。

  父母吵架的声音有时取代体育解说员的尖嗓子。

  声音被放大放大放大,缩小缩小缩小,简陋的小木床发出难听的吱吱嘎嘎的响声,红泥自己铺了小被窝,把套着红棉袄罩衫的小棉袄盖在被面上,然后自己洗脸洗P股洗脚,小手剜一点瓷瓶里的雪花膏,在脸上揉揉,钻进被窝里去。

  被窝里的寒气穿过三十年的光阴直逼过来,红泥一闭上眼睛便会回到从前,红泥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红泥从卧室衣柜上那排镜子里看到一个慢慢移过来的人影。她已经等他很久了,她想丈夫也许会跟她做爱吧,可是没有,他一上床就睡着了,背对着她,被筒卷得紧紧的。

  从此,红泥将心分裂成两半,一半给了自己家里的男人,一半给了办公室的那个男人。他们在她心里同等重要。

  上班对红泥来说已变得不再单调乏味,而是有滋有味的一趟旅行。她必须每天都见到菲力,见到他心里就踏实,并不需要他为她做什么,或者反过来,她为他做什么,这些都是多余的、不必要的。

  菲力是个顾家的男人,这从他玻璃板底下压着的那张宝贝儿子的照片就能看得出。红泥对菲力老婆的事知道得很少,只零零星星听菲力说她在很远的郊区一个什么研究所上班,工作好像是一个数钱的会计。女人做会计在红泥眼里是最乏味的一种工作,要多没劲有多没劲。菲力说,她在那方面需要得很少,这个“那”当然就是指“性”。

  他说话的口气一点也没有贬低他老婆的意思,在红泥听起来反而带些褒奖成分,有时红泥就不成不淡地对她的情人说:“她是圣人她多高级呀!”

  菲力说:“你干吗醋劲儿那么大嘛。”

  “我吃醋?我吃她的醋?呸!美得你。”

  他们说归说,闹归闹,好起来还是好得昏天黑地,好得不得了。

  星期一早上,红泥打扮得格外漂亮,她穿了件式样古怪的橙色外套,那外套上的一粒纽扣大得出奇,像一只惊恐的眼睛。红泥感觉良好地走在街上,想像着菲力看她时的表情,心里泛出些许难言的情绪。

  推开办公室的门,红泥看见水泥地湿漉漉的,显然是刚刚有人拖过。过了一会儿,原子拿着涮好的拖把走进来。

  “来啦?”原子问。

  “来了。”红泥答。

  上班的人陆陆续续地走进来,他们在刚刚拖过的水泥地上踩出无数灰白的脚印。红泥不用回头就知道都来了只有菲力还没到。菲力一向准时准点,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时间已经过了还是不见他的人影儿。

  红泥后脑勺的那台电脑无声无息的,像一个饶舌的人忽然变成了哑巴,让红泥感到别扭极了。办公室的人进进出出,幻影一样在红泥眼前晃动,菲力却始终没有出现。红泥开始变得有些焦躁,她想上班时间他会到什么地方去呢,不会出什么事吧。

  上司进来,召集大家到会议室开会。

  部门在周一上午通常要开一个鼓舞士气式的全体大会。

  会表现的人通常要在这个会上说上一通。

  上司听了颇觉得舒服,觉得工作颇有成效。

  红泥和菲力都是沉默不语的主儿。

  铁椅子腿刮着水泥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红泥觉得难以忍受。

  会议室的四周挂着一幅幅从屋顶垂下来的软塌塌的字画。这里正在举办一个本单位内部的“迎××书画展”,字画顺序依次从单位第一把手、第二把手、第三把手挂起,然后是处长,处长下面是组长,组长下面是小组长,小组长下面是那些周一例会上舌头比较灵活的主儿,不管字写得好不好看,参与一把,表现一下,连毛笔都不会拿的人都上了阵,一时间办公楼里墨香四溢,把个卖毛笔和墨的老头儿嘴都乐歪了。

  那家卖文房四宝的百年老店隐藏在耳朵眼儿胡同深处,红泥奉命去过两回,都是替爱好书法的上司跑腿。第一回是自己去的,在耳朵眼儿胡同里迷了路,第二回熟门熟路,她约上菲力一起去买毛笔,两人顺便拐到边上一家黑咖啡店里泡了半天。

  红泥从耳朵眼儿胡同回来,脸上泛着光,情绪特别好。

  上司夸她事办得好,还说红泥我发现你怎么现在越变越好看了。

  红泥笑道,我也跟您一样,修身养性,在练毛笔字呢。

  上司说好,好。

  不久,会议室的墙上就出现了一些类似于大闸蟹体形的毛笔字(他们称之为书法)。

  红泥坐在会议室里一阵阵走神儿,那些在墙上爬来爬去的大闸蟹仿佛爬进了她心里,百爪挠心。菲力到现在还没来上班,他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调走了?生病了?还是他老婆发现了什么不让他来上班了?红泥觉得自己像个病人似的坐在那里,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站起来就走,离开会议现场。

  原子的退休问题被提到桌面上来。

  上司说得口吐白沫。

  听者面色灰白。

  “散会”两个字好不容易从上司的金口里吐出,红泥就像一枚小炮弹那般“嗖”地一下弹出去。

  椅子留在原地。

  很多人从红泥那把空椅子旁边绕过去,椅子被来来往往的人碰得东倒西歪。

  然后,人走空了,只剩下墙上那些字画。

  “咦,这是谁的椅子?”

  负责锁门的小王手里晃着一串钥匙自言自语。

  红泥疯了似的往家属楼那个方向跑,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菲力了。她顾不上路人奇形怪状的目光,一路狂奔,几乎摔了个嘴啃泥。她的脸绷得紧紧的,眼神发直,看上去像个病人膏肓的病人。

  古德让她平静,而菲力令她疯狂。

  红泥被这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男人的两股力分解着,四肢胀痛,身心俱裂。

  她跑到跑不动为止,她伏在菲力家的门上几乎哭出声来。

  “菲力……菲力……”

  红泥叫着他的名字,她连抬手敲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过了一会儿,菲力家的门开了,门里站着的却是一个女人。

  “你找谁?”

  女人一手轻轻搭在腰上,腰里系着块花布围裙。

  红泥怔怔地望着她,感觉像做梦一样茫然。

  红泥只好按原路返回。

  红泥的背影给门里那个女人留下恐怖而深刻的印象。

  事情的发生往往有着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联系,就在红泥狂奔着去找她的情人菲力的同时,办公楼这边出事了。

  红泥走在返回办公楼的路上,走着走着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很多人朝着同一个方向慌里慌张地跑,一些孩子边跑边喊:

  “有人跳楼啦!”

  “有人跳楼喽!”

  红泥觉得脚底一软,差点儿一头栽倒在地。她强撑着走到办公楼前,看到那儿密密麻麻围了一圈人。

  红泥像头带刺的野兽,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人群。

  死者是个女的。

  地上有一摊血和一蓬散乱的头发。

  事情很快被查了个水落石出,死者名叫原子,现年五十五岁,在楼顶平台上练习倒走时不慎失足坠楼,当场死亡。

  原子死后,红泥得了重感冒,请了两天病假,没到单位上班。她很想给菲力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他们的关系。这两天她一个人躺在家里胡思乱想,把许多曾经发生过的事在眼前过了一下电影,过电影的结果不但没有理清思路,反而使她和菲力的关系陷人虚幻,变得越发看不清楚了。她手里没有他一点东西,照片、信或者别的什么可以证明他们关系的东西,他们离得那么近,每天都见面,以前认为一切形式上的东西都是幼稚可笑的,他们已经在一起了,还写什么信?

  有天中午他俩在一起,红泥忽然想起除了菲力本人,她还从没见过菲力的照片,就用撒娇的口气对他说:

  “让我看看你的影集怎么样?”

  菲力不愿意让红泥看到他和老婆在一起拍的照片,而他自己一个大男人是很少单独照相的。

  菲力忽然灵机一动,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啪地甩给红泥。红泥接过工作证翻开来一看,“扑哧”乐出声来,乐得在沙发上直打滚。

  “你笑什么,你笑什么?”

  他走过来搂住她,她还是笑个没完没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头发起着静电,在空中浮着,像是地球引力突然消失,所有的东西都已失控。

  “疯了呀你?”

  菲力的手停止了动作,不摸她也不碰她了,他突然感到一丝恐怖(爱情中的女人往往让人感到害怕),他的手哆嗦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抽,吸上一口镇定了一下,这才感觉好些了。

  红泥说:“你怎么啦?生气了吗?”

  “没有,”他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话是这么说,可他看上去似乎已经泄了气,那个中午他俩坐得远远的,隔着玻璃窗晒太阳,就跟绝缘体似的,互不导电。

  红泥躺在病床上想起那个中午发生的事,似乎已经在回想发生在多年以前的一段故事。她病了两天,他竟没有一个电话打来(他是知道她家电话号码的),而红泥觉得自己是不便打电话去找他的。打到办公室去找他,就等于向办公室的全体职员宣布他俩的关系;打到他家去找他,接电话的一定是他老婆。

  电话就在手边,红泥自我煎熬着,不知道该不该给他打一个电话——哪怕听听他的声音也好。红泥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她一会儿担心古德就要回来了(他一回来电话就打不成了),一会儿又担心电话打到办公室,接电话的正好是她的仇人。红泥躺在床上分分秒秒算计着时间,这会儿该工间操休息了吧,这会儿该吃中饭了吧,这会儿该打上班铃了吧……她盯着钟表的指针,分分秒秒都觉难熬。这中间电话铃响了两次,一次是红泥的母亲打来的,问了问红泥的病,接着她就开始叨唠,说红泥的父亲这不好那不好,两人吵了一辈子,从年轻一直吵到老,但真要分开来却又不肯。

  另一个电话是丈夫古德打来的。

  古德也问红泥的病情,并说下班时给她带些感冒药来。

  红泥说:“你不用替我操心,感冒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

  这天傍晚,古德下班比平时略早一些。一进门,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大瓶小瓶的感冒药,把它们堆在红泥床头,语气颇有些公事公办地说:“你要吃药啊,光喝水可不成。”

  红泥没想到等了一天竟然等来了这样平淡无味的一个结局,她原以为,在古德下班前菲力肯定会抽空给她打来一个问寒问暖的电话,可是没有,婚外的那个男的就像不存在似的,无声无息。

  在原子的追悼会上,红泥远远地看到胸带白花的菲力(只能远远地看他,不能靠近),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西服,他们看上去就像同一个人。红泥只有两天没去单位上班,仅仅两天时间,似乎一切都改变了。

  追悼会上单位领导从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到处长、主任、组长、小组长,统统给“老大姐”原子送了花圈。此人在活着的时候,是个没人搭理的主儿,一个性格孤僻的老姑娘,一张满脸皱纹却偏爱抹粉底霜的面具脸,而在人死了之后,却被夸成一朵花。悼词写得好,念悼词的人声如洪钟,那种洪钟般的声音在灰暗的大厅里发出奇怪的共振,墙皮因此落下来许多,一时间,许多人头发由黑变为灰白,不知是真老了还是别的什么原故。

  花圈上写满上次书法展览的那种字体,听说这些字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原子没有亲属子女,悼词一念完就被人拉去烧了。

  没有人为她哭。

  追悼会结束,大家分乘两辆大轿车回单位。上车的时候,红泥用眼睛焦急地寻找着那个人,那人却好像故意躲着她似的,低头猫腰做贼似的匆忙溜上另一辆大轿车。红泥看到他坐在窗口,他们之间隔着两层汽车玻璃,两辆大轿车平行地停在那里,等待“一把手”发话才能出发。

  不知什么原因,车子耽误了十分钟才开走。

  这十分钟红泥不知道菲力是知何熬过来的,他一直屏住气故意不朝这边看,她和他虽然挨得很近,但毕竟隔着两层玻璃。

  追悼会的当天红泥就想跟菲力做爱,可是菲力说不行,他说他老婆今天在家。

  红泥说:“你老婆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菲力说:“你怎么那么多疑呀?”

  红泥心里感到无比委屈。生病、休假在家、追悼会,事情一件接一件,惟一想做的那件事却做不成。

  晚上回到家,红泥发现古德好像也有什么心事,冷着一张脸,闷声不响地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他穿着底很硬的塑料拖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那种“呱嗒、呱嗒”的声响震得红泥头痛欲裂。听他开门关门都好像带着一股怨气,红泥就想,他一定是知道什么了。

  这天夜里,红泥在卧室衣柜那排镜子的倒影里看到男女性交的景象,呻吟声随之响起,一声声此起彼伏。室内光线暗淡,但仍可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身体。红泥竭力想看清那个女人的脸,可她费了好大劲仍没看清。她好像是在看录像,又好像不是,因为她无论如何按“回放”键都不起作用,情节仍像流水那样向前走着,女人的身体很柔软,可以弯到任何不可思议的程度。女人的乳房在一个男人的手里显得充满弹性,红泥从未见过如此有弹性的乳房,她想,这可能是一种特技。

  局部被放大,那是红泥从未看清楚的人体的某些部位……那个梦不知延续了多久在清晨红泥即将被闹钟叫醒的那一刹那,红泥终于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死去的原子在镜头里欲死欲仙,不断展示的是她从高楼坠地时双臂伸展头发垂向一边的那个姿势。

  水银般的VCD碟片里记录着一个故事。

  这张碟是从菲力家借来的,红泥一直没看。没事儿的时候,倒把薄薄的水银片拿在手里把玩。这是她从菲力身边拿来的惟一一件东西,坚硬,冰凉,没有颜色,这又能证明什么呢?红泥想,他们真的好过吗?

  红泥有时在水银碟中看到自己的脸,一半是古德的女人,另一半是菲力的女人,这两个不同的女人却又共用着同一张脸。她不敢去看那个有洞的圆形物件所映出的女人的脸,她感到内疚和绝望,她受不了那来自不同方向的两股力的撕扯,她变得过分敏感,有时古德在另一个房间里叹了一口气,隔着几道门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红泥告诉自己:

  “事情大概瞒不过今天了,他一定会问起单位同事她跟办公室里那个男同事的关系。”

  这问题令红泥感到万分尴尬。

  “我该怎么回答他呢?”

  红泥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苦思冥想这个问题。

  她不知道他们的谈话将如何开始。

  也许是在晚饭的餐桌上,他们面对面坐着,不说话,各自闷头咕啷咕嘟喝汤,汤是肉丝榨菜汤,清淡,可口,但没有什么内容(恰恰像他俩的日子)。古德显得心事重重,他一定有什么话要对红泥说,但又说不出口,怕说重了伤害了她的自尊心,不说吧又觉心里有事。怎么想怎么别扭,最后他咳嗽一声,终于开口问道:“红泥,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红泥没吭声,继续闷头喝汤。

  那咕嘟咕嘟喝汤的声音像一锅沸水那样响,以掩饰红泥内心的紧张慌乱。

  汤盆里的汤很快就变凉了。

  汤面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油,他们不再说话,回避着那个敏感的问题。

  可是,时间过了一天又一天,古德并没有把那个敏感问题放到桌面上来,他平静如水地生活着,该吃吃该喝喝,每晚准时准点收看电视台播放的股票行情,用一个已经用得卷角的棕色小本做着详细记录。有天红泥趁丈夫不在家翻开他的小本看,发现小本上每一页都画着一些古怪的符号,她一点也搞不懂那到底是什么。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红泥也曾千百次地对自己发誓要“改邪归正”,结束她与男同事的那段在常人眼里非正常的恋情,过平静生活。谁愿意成天提心吊胆心中有鬼地活着?但是,第二天上班,红泥一见到那个男的,想法就又变了。他不断地向她发出明示或者暗示,他们的眼神一碰上事情就敲定了,没有更改的余地,就像板上钉钉,钉进去了就钉进去了,不能再拔出来,即使拔出来了也留有一个洞,事情变得不可回头。

  有时,菲力借口说他最近买到几张新影碟,他说都是国外新片,让红泥中午到他家一块看。

  红泥当然知道看影碟是假,干别的才是震。

  红泥每回都心领神会,并乐意上钩。红泥生活中不快活的事太多,而快活的只有这一件。父母无休止的争吵恐怕要延续到下个世纪了,红泥最怕周末回妈妈家,一回去耳朵就不得清静。

  菲力是惟一能给她精神和肉体双重安慰的人。她没有理由不要,她要为自己活着(哪怕是一小会儿),这样想着,红泥仿佛为自己找到了精神支柱,她变得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为了掩人耳目,每回约会之前他俩总是分开来吃午饭,一个在单位食堂吃,另一个则回家吃,给人造成他俩并不在一起的错觉。其实这种所谓的错觉也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罢了,谁不知道他们两个好?在机关这种事是最瞒不过人的,一传十,十传百,比大喇叭里广播的覆盖面还要广。

  红泥在单位里没有朋友,她在别人眼里是怪物,别人在她眼里也是怪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红泥隐隐地感到背后有些骚动,当她回头看时,那些扎堆的女人立刻停止议论,埋头吃饭。她们使用的搪瓷饭盆非常相像,都是方底带把的那种(她们的思维模式大概也差不多吧)。

  红泥用的是不锈钢饭盒,偏不跟她们一样。

  这天中午,菲力已事先跟她对上了暗号,红泥坐在食堂的长条桌旁一边吃饭一边想着他,那种情绪已经在她身体内部开始涌动了。红泥匆匆吃了几口饭,菜不合口味,她一动没动就连汤带饭倒进泔水桶里去了。当她站在那排水龙头前涮碗的时候,她感觉到背后火辣辣的目光,她知道是那些扎堆的女人又在看她了。

  她无所谓。她“啪”地把水泼了一地,然后转身离去。

  推门进去的时候,菲力的房间正响着感人的电影对白。

  他家门没锁,红泥像走进自己家一般,一推门就进去了。

  “我爱你,你别走。”男主角用好听的嗓音对美丽的女主角说。

  女主角说:“可是,我并不属于你啊。”

  男主角说:“我相信总有一天,你是我的。”

  红泥站在一边,她看到男主角眼里噙满泪水。银幕上出现了他脸部的大特写,那滴泪被拍得真实感人。菲力的卧室窗帘低垂,大屏幕上反射出来的蓝光把整个房间映得色彩迷乱,家具和床罩的颜色都变了。也许那部电影并不是什么感人的好电影,但因红泥自己正陷在爱情里,所以她听到的所有对白都有感觉。

  红泥站在床前,背对着他,由他一件件地给她解除武装。她脸对着电视屏幕,一动不动,由他摆弄着。很快,她身上所有的纽扣都被解开了。

  他们不动声色地开始相互抚摸,很动感情、很投入地默默做着,没有一点杂念。屏幕上的故事沿着它自有的轨道往前走着,他们干他们的。从红泥进门到现在,他们竟没说一句话,他们太默契,不需要说话。

  他把她翻过来,调过去,每一下抚摸都如同红泥在想像中进行的那样,深浅、轻重、上下、左右都恰到好处。在漫长的时间里、在一个人的空间里,她曾不止一次重复过这样的游戏,现在他把她的意念变成真的了,她多么感谢上帝!

  房间里响起一阵急促的呻吟声,红泥被吓了一跳,仿佛那声音不是出自她的口腔,而是来自于房间的某一个角落,一个她身体之外的别的什么地方。

  红泥猛然想起自己几天前做的那个梦,那个如痴如醉的女人竟是已经死去的原子,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后来这个梦又反复出现过几次,红泥不明白它究竟意味着什么。

  红泥说:

  “你知道我梦见谁了吗?”

  梦见谁了?

  “我梦见原子了。”

  “在这种时候,你提那死鬼干什么?”

  男人显得很不高兴。

  男人还没达到高潮就从女人身上下来。

  女人依旧沉浸在她迷乱的思绪里,赤身裸体地从床上坐起来,说:

  “我听说,原子在咱们单位也有一个情人。”

  “你是说你跟她一样对吗?”

  “我可没那么想。”

  “没那么想就好,过来……”

  菲力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她的身体扳倒,重新进入,并用一只手捂住红泥的嘴,让她不许说话。

  完事之后,红泥忽然冒出句:“菲力,咱们结婚吧。”

  菲力悠然地吸着一根烟,一边吐烟一边说道:“你开什么玩笑?”

  下午回到办公室上班,红泥从玻璃窗往下看,忽然看见操场上有人正在倒退着走路,她忍不住惊呼:“你们看那是谁?”

  办公室里没人响应,都在埋头办公。只有一个人在心里嘀咕:“这女人彻底疯了。”

  在红泥挣扎了很久,终于决定离开古德嫁给菲力的时候,菲力被提拔为主任,不再承认那层关系。

  没有人能证明他们曾经好过。

  渐渐地,连红泥自己也怀疑起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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