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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忧郁的蓝幸福和紫幸福

  一个人的晚上,紫页常常拔掉电话,关掉音响,让自己掉进寂静的深处。如果不把电话线拔掉,她会忍不住拨那一串号码,那串号码就写在墙上,还有他的名字,都写得很大,像一只只眼睛似的盯着她。墙上的眼睛,静止的、不会发出响声来的电话,书,画册,蓝色胶皮手套,这些东西静物一般陈列在桌上,紫页在晚上很少开电视,电视占去了人们日常生活的太多空间,紫页不想让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节目把自己的脑袋塞得满满的。

  玻璃柜子的顶部亮着几盏星星样的小灯,有时候房子里什么灯也不开,就开那几盏星星点点若有若无的灯。有一回,胡亚洲走进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一条人影从紫页脸上掠过,然后无数热辣辣的嘴唇覆盖了紫页的全身,它们仿佛从屋顶上掉下来的,那么突然,一点预感也没有。他的吻把紫页吻得全身酥软,沙发发出吱嘎的响声。他来了又走,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紫页不知道亚洲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成一个影子的。

  门厅里有一盏金属风铃,有人进来的时候它偶尔会发出丁丁当当的响声,有时穿堂风吹动它,它也会响。

  在那种丁丁当当的声音里,紫页等待一个人的来临。她对自己说他不会来的,可实际上她还是很盼着他能来。那些空寂的、在等待中白白流走的夜晚,紫页感觉自己身上的水分正在一点点蒸发,她逐渐变得像一枚晒干了的红枣那样干瘪。她看见自己像木乃伊一样的影子在房间里行走,有时撞在玻璃上,会发出“当”的一声响,玻璃柜子里的那些玻璃器皿振动着,相互碰撞着,发出嗡嗡的响声。

  他的手在黑暗中缓慢移动,先是有些凉,渐渐地就变得灼热和焦急,拦也拦不住似的往前赶。

  他的手好像是突然从黑夜里冒出来的,刚才还不存在呢,现在就有了,他的手像是脱离身体独立存在的,在黑暗里沉浮漫游,贴着她身体的曲线走走停停,在一些细节的地方滞留过久,像一个贪图风景的旅人,在风景好的地方总要停下脚步多逗留一段时间,贪恋着,徘徊着,她身体里的液体随之喷涌而出,使得他的抚摸变成一种柔软的滑动。

  紫页的身体轻飘飘地脱离床面浮在半空中,他的抚摸如水一般包裹着她的全身,潮水一次次地漫过她的身体把她掩埋在下面,这时候,她的全身都已被启动,像一列开足马力的列车,朝着前方不管不顾地开过去。然而,当她睁开眼才发现,那只黑暗中的男人的手是不存在的。墙壁上那些眼睛在黑夜里醒着,一只比一只显得空洞。

  门厅里的风铃丁丁当当响了几声,夜又静下来了,什么也没有,脚步声、呼吸声、男人在耳边喃喃催促的声音,全都不见了。

  办公室里来了一群民工,他们穿着厚重而肮脏的工作服,穿着很脏的靴子在干净的地板上走来走去。紫页问同事小群,这群人是从哪里来的。

  小群扶了扶细细的金丝边近视镜,慢条斯理地说:“听说是上面派来修隔断的,要把大办公室隔成许多小间,这样便于提高工作效率。”

  小群是公司里新来的一位物理学博士,上司对他的工作能力表示怀疑,所以没派给他什么重要的活儿。小群满脸怀才不遇,见了上司又不敢说什么,紫页断定他是那种一辈子都窝窝囊囊的男人,平时很少理他。

  紫页坐在办公桌前,看那些穿靴子的男人在她四周来来回回地走,他们手里拿着各类工具——电钻、射钉枪、铁锯,还有玻璃刀,这些面目不清头戴黄色安全帽的人在写字楼内部施工,工作人员还要照常办公,各忙各的,各不相干,不管怎么说看起来有点怪。

  坐在办公桌前看着别人把自己用玻璃一块一块地砌在中间,紫页感到四周正在逐渐堆起一座玻璃坟,她就是这座玻璃坟的中心。过了一段时间,她渐渐地也就习惯了,该干吗干吗,不知不觉一天已经过去了。

  “下班了,你怎么还不走?”

  小群的声音从办公室的某个角落里突然冒出来。

  紫页坐在椅子上没动,说:“我不知道怎么走出去,他们没有给我留门。”

  小群在玻璃墙外面焦急地张望着,用清瘦的骨节突出的手指在新装的玻璃上留下巨大的手印。

  小群的探索使紫页感到绝望,他像戏剧里的卡通人那样机械而又徒劳地运动着,紫页觉得自己仿佛坐在玻璃墙内观看一种独特的舞蹈,表演者动作迟缓而又怪异,他的手时儿拾得很高,高过头顶,脖子向前伸着,近视眼镜滑到了鼻子尖上,还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滑下去了;时儿又将身体蜷缩成一张弓样,在玻璃墙的底部抠抠摸摸试图找到裂缝。

  紫页四周的玻璃墙砌得严丝合缝,物理学博士皱着眉头上下求索了很久,终于得出结论,他说紫页,你只好在里面待一晚了。

  可以给外面打电话……

  可是打给谁呢?

  就这么着吧,反正我不走,今天晚上我陪着你。

  紫页耳边连续传来嗡嗡的声音。

  他俩一个玻璃墙里一个玻璃墙外,足足守了一夜,当紫页哈欠连天地从睡梦中醒来,听到有个穿厚重皮靴的人踢踏踢踏朝这边走来。

  小群从睡梦中“豁”地跳起来,就像一个可逮着理的凶汉,斗鸡似的冲那民工吼道:“怎么搞的?啊……你们……”

  小群在玻璃外面焦急地守了一夜,为的就是能找个人出出这口恶气。

  玻璃里面的女人冷眼旁观,心里说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那个穿靴子的民工就像变魔术似的手指轻轻一抠,玻璃墙便自动裂开一条缝,“这里有门,只是你们没看出来。”他眼皮都不抬一下,说完就走了。

  那个夜晚拉近了紫页与小群之间的距离,紫页觉得小群这个人虽然能力差些但心眼不坏。有时候他们一起到公司一楼的餐厅去吃午饭,碰到熟人还开开他俩的玩笑,紫页虽然心里不大舒服,但并不表露出来,勉强一笑。小群看见紫页随和的表情,以为她是在默许什么,就跟在紫页后面,整天问她要不要吃这个,要不要吃那个,紫页不说要,也不说不要。

  紫页每天下班总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坐在小公共汽车上长长地松了口气,心想上帝保佑总算从那种无微不至的关怀里逃出来了。小公共总是堵在长长的三环路上,移动的速度有时比步行还慢,就这样,紫页还是觉得比待在公司里舒服,没人透过玻璃墙深情地凝望着她(这种凝望想想都让人后脑勺发凉),她可以自由自在想干吗干吗。

  车窗外有一种过新年的气氛,街面上到处亮着灯,饭店前还布置了无数星星点点的小串灯,岁末所特有的热闹与慌乱就藏在那些无处不在的小串灯里。小饭馆里开着白亮的灯,玻璃擦得光净得就跟没有似的,里面的桌椅一目了然,寂寞也是一目了然。负责开门的女孩无精打采地垂着头,不知是玩手里的一个什么小玩艺儿,还是原本什么也没有只是在玩她的手指。

  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聚了一些人,不知是灯光的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些人依次站在台阶上,高高低低排列有序,却像纸片人似的木然不动。广告牌上有一些真正的纸人,他们的样子被技术不过关的画工画走了形,看上去就像一些天外来客。

  小公共车仍以很慢的速度一步一步往前爬行,紫页不明白今天晚上为什么车堵得这么厉害,好像全北京的车都开出来了,毫不客气地堆在三环路上,马路变成了停车场,车头顶着车尾,一辆紧挨着一辆,毫无指望,仿佛这辈子就这么耗下去了。坐在车里又冷又难受,而小公共车里很暗,在明亮的城市中停泊着,就像把华丽的城市布景用剪刀剪了一个黑洞,而此时此刻紫页就待在黑洞里,望着车窗外的明亮与繁华,无端地有些伤心,她想过了年又能怎么样,日子还不是得照样过下去,没完没了地等待,没完没了地担心,什么也留不下,时间过去了,手里是空的,青春却一天天地被耗尽了。

  回到家浑身上下都被冻透了,连骨头里面都听到咔嚓咔嚓的响声。紫页一迸门就开始脱衣服,她太想有一只热的手贴在她皮肤上——后背或者臀部,那只手滚烫滚烫的,隔好远就能感觉到它的热量,然后,它就靠近了好像刚从冰箱拿出来被冷冻过的皮肤,当这一冷一热相互接近的时候,紫页听到吱吱的响声,然后她看到皮肤上冒起了白烟,吱……如同着火了一般。

  乳白色的雾气弥漫了整个空间,镜子的轮廓隐遁在水雾中,变成了雾蒙蒙的一堆墙。紫页知道墙后面藏着他的身体,他此刻正在某个地方注视着她。

  洗完澡从卫生间里出来,紫页整个人好像从蒸锅里捞出来的热馒头,胳膊是热胳膊,腿是热腿,脸上红喷喷地放着光。收音机传来好听的音乐。紫页擦干身体钻进被窝,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

  身上的毛孔渐渐冷却下来,脑子开始活起来,紫页克制住自己不给胡亚洲打电话,她对自己说这个时间给他打电话是很不合适的,但另一个声音又对自己说有什么不合适的,他只享受相爱的好处,却一点也不愿为它承担责任,他成天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该干吗干吗,两头讨好,心安理得,他倒活得挺滋润的,他都不知道人家度日如年这日子是怎么过的。紫页胡思乱想了一阵才想起晚上还没有吃饭,她从冰箱里找出一只不知哪天买的面包来胡乱啃着,再一看面包的牌子竟然叫做“爱巢”,紫页心里渗出一丝血来。

  她手里拿着电话胡乱地拨着号。小群的声音从电话里冒出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真正想找的不是他。

  小群一下子就听出紫页的声音,“是你吗?是你吗?”小群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分岔,好像音色被特殊处理过,用刀子把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劈开来,变成两重分岔的重音,“我一直在等你电话,我现在过来好吗?”

  紫页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的,她想着一个男人,却给另外一个男人打了电话,身体和头脑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似的,她一直躺在被窝里没动,身体是冰冷而又赤裸的,眼睛肿胀着,忍不住直想哭。

  小群的影子从紫页苍白的脸上疾速掠过,他带着外面的凉气在床边坐下来,他的身体把床头灯的光线遮去大半,房间里就像蛰伏着一个巨大的怪兽,他每动一下,怪兽就跟着移动,影子是巨大而又夸张的。

  紫页半闭着眼睛,感觉到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丝丝凉气,这丝丝凉气与巨大的黑影仿佛不属于同一个人,影子是影子,凉气是凉气。

  紫页到处打电话寻找胡亚洲的下落,可是无论怎么呼他也不回电话,手机二十四小时关着,单位和家里的电话都没人接,那令人恐怖的长音在城市的上空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都快把她逼疯了。

  蓝格出现在紫页的住处,使紫页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蓝格身上涂满了奇怪的符号,细看才知道她穿了件写满字母的衣服。她化了一种奇特的彩妆(据说是最时髦的),眼影拉得很长,向两边大胆地挑着,看上去有几分前卫几分凶悍。

  “你跟那个外地男友怎么样了?”紫页问。

  蓝格眨了眨藏在浓妆深处的眼睛,问:“什么外地男友?”

  “你上次来不是说……”

  “哦,他呀,”蓝格又眨了眨眼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那件事早就过去了。”

  蓝格坐在椅子上说着神经兮兮的话,她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有一些陌生的、紫页从未听过的名字在她嘴里滚来滚去。她涂了黑色唇膏的嘴唇忽大忽小快速开合,紫页越来越弄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了。

  蓝格的话停留在半空中,紫页看到有许多银亮的蜘蛛线从她头顶生长出来,像一些被拉直了的、长得可怕的头发。

  她说她要去上厕所,然后就像鬼魂附体一样慢吞吞从椅子上站起来,她走路的僵直姿态是紫页以前从未见过的,她的关节发出奇怪的响声,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卫生间那扇玻璃门后面。

  紫页等了很久,不见蓝格出来,她感到有些不对劲儿了,她在卫生间门口叫了几声不见回应,就决定推门进去看看。

  卫生间里光线幽暗,有一个水龙头没有关好,一滴一滴慢吞吞地往下滴着水,水池子和地面变得惨白而又透明,好像迪厅里的某种带着微绿颜色的银光,平静而均匀地铺满地面,蓝格就融在这种光线里,隐身而去。

  玻璃盒子修得严丝合缝,每人都有一间,那些透明的玻璃盒子把人装进去,彼此封闭。这大概是公司老板的主意(据说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紫页觉得盒子里面的空气稀薄,压抑得很。办公用品所呼出的浊气、化学味道无处不在,而这些气体无论如何也无法从那扇隐蔽的玻璃门里出去。

  隔间的玻璃门不是一般人能看出来的,就算是本单位的人有的时候也会晕头晕脑忘了玻璃门的存在,一头撞进去,头破血流的下场是每个人都很清楚的,他们知道迟早会有个人,忘记玻璃的存在,这成为公司里的一道暗符,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即将发生,但却不知道这倒霉的事究竟会发生在谁身上。

  小群这两天越来越不对劲儿了,他走起路来怪怪的,靠着墙边走,好像生怕和什么人撞上似的。

  紫页觉得他是在躲着自己。

  紫页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紫页坐在玻璃盒子里凝望着那个越变越小的淡灰色背影,心中一片茫然。

  在小群贴墙而过的那个下午,紫页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她已经习惯了那个晃动的灰色影子所带来的不祥感,专心做起手边的事来。

  紫页喜欢把桌面收拾得看上去相对顺眼些,那一叠一叠枯燥的文件和报表总是被紫页摆得整整齐齐,没有一点卷折或者破损,她的细致认真也赢得了上司的好感,把什么活儿交给紫页,就一切OK了。大家都喜欢紫页做事的风格,并有不少女孩子暗中效仿她,尽自己的能力把事做得漂亮些。

  那天紫页的注意力正集中在电脑屏幕上,在缜密的数据符号中间,由小渐大地出现了一个人影,那是玻璃的反光吗?还是一个真人正在一步一步逐渐地接近她?那个灰色的幻影重叠在紫页的电脑上,如同一张分层次的拼贴画。

  玻璃与肉体碰撞时所发出的脆响传到紫页的耳膜的时候,血已经呈喷射状溅到了对面的玻璃上,站立着的小群以一张血脸面对世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他怎么啦?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在一秒钟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紫页脑子里空空荡荡,耳膜嗡嗡作响,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小群因为没有看清关着的玻璃门而受伤。这件事引起公司上下的极大重视。老板决定拆除玻璃隔墙,使大办公室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小群却无法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他鼻子上贴着十字胶布,看上去和地方戏里的小丑像极了。

  “会不会留疤?”

  “不会吧?”

  “也许会。”

  “到底会不会……”

  小群自问自答,翻过来倒过去就这么几句话。

  紫页觉得他可怜,就安慰他说没事儿的,男人脸上留块疤怕什么。

  这句话如同强心针一般地注入到小群日见萎缩的体内,使他贴着白色胶布的脸上放出些许光彩来。

  他忽然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有功之臣,他脸上的白色胶布在阳光下赫然醒目,他像一个从战场上下来的喜爱炫耀自己身上伤疤的士兵,说话带着手势,走路略有摇摆,他在夸大他所受到的伤害,他用一种无声的声音在对他心仪已久的女人大声说着话,他说:“看啊,我这都是为了你呀!”

  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在说话,有天他穿了条裤腿上带兜的暗绿色的裤子,那条裤子使他看上去就跟浑身长嘴似的,使紫页整整一天不敢正视他。“看啊,我这都是为了你呀!”“看啊……”“看啊……”

  他鱼鳞般布满全身的嘴巴都在诉说。

  他脱光衣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仍在诉说。

  这世界欠了他的,要那个被他追逐的女人来偿还。

  紫页平静地躺在午夜的床上,冷眼看着那人上上下下来回折腾,鼻子上的白色胶布并没有影响他的性功能,他因祸得福,伤了鼻子,却顺利地占领了女人的身体和子宫。

  在新婚体验的妇科检查床上,一个满脸雀斑的老太太大夫面无表情地告诉紫页:你怀孕了。

  紫页眼前出现一个鼻子上贴着白色橡皮膏的婴儿。

  紫页说我不要这孩子。

  紫页说我要做掉他。

  紫页说……

  妇科大夫似乎并没有在听她的话,而是忙着填一张表格儿。

  拆除工作正在乒乒乓乓紧张有序地进行着,紫页已经习惯了那些玻璃,一旦要把它们拆除,反觉空空荡荡没遮没拦,做什么都不自在。给他打个电话吧?这个他当然不是那个他。

  小群在某个角落里看着她。

  紫页的手指有些哆嗦。

  胡亚洲已经在她的日子里彻底消失了,她已填了那些该死的表儿,她必须在结婚之前跟那个她曾经爱得要死的男人见上一面。

  那该死的男人却怎么按都不出来。

  疯了疯了疯了(机械装置发出这样的声响)。

  紫页把食指按得又痛又麻。

  有你这么打电话的吗?

  有人过来把紫页僵直的手指抓住了,抓得她很痛。

  所有的障碍都拆除了,办公室变得像球场一样一览无余。紫页再打电话,先得看看左右人的动静,有没有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男朋友、部门经理、老板,每个人都有百分之二百的理由盯着她,在她后脑勺上打上无数个暗紫红色的问号。

  紫页忽然怀念起玻璃时代来。她想那样多好,她可以躲在一个人的空间里,打电话至少别人不会听到。人总是想了这样丢了那样,没有满足的时候。拆除玻璃墙的工作仍在进行着,紫页觉得她心里也有什么东西随之坍塌了。她忽然死了心,把电话安静地放下。

  坐在大办公室里的紫页,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膨胀。

  白天在慢慢流失,人们在忙碌中感觉不到这种像水汽蒸发一般的流失,只觉得一叠文件在握,就什么都握住了。

  其实,手心还是空的。

  小群忙得最起劲儿。他不在乎做巨大机器上的一枚毫不起眼的芯片,他说很多人想当芯片还当不成呢。

  小群鼻子上的胶布早就被拿掉了,他的鼻子并不像他想像得那么糟,鼻子上留下一道不算太显眼的疤痕,但在紫页眼里,那块贴在鼻子上的十字交叉的白胶布在小群脸上时隐时现,有时白天不见了,夜里又冒了出来,出现在那个与她做爱的男人脸上。

  第二天早上醒来,紫页问小群是不是昨天夜里又在鼻子上贴上胶布。小群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她,好像在看一个疯子。紫页觉得自己确实快疯了,她怎么能跟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结婚呢?就因为怀上了他的孩子?她讨厌这种自问自答的一般疑问句,可近来总是这样,叨叨咕咕,没完没了。

  以前和胡亚洲好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紫页感觉自己走路的姿势都像一个孕妇了,其实那个幼小的胚胎藏在生命的皱折里,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紫页时时刻刻都感觉得到他的存在,在孩子去与,留的问题上,她挣扎了很久,想得头发都快白了,最终还是没有答案。

  暖气片是凉的。

  玻璃柜里的器皿散发着幽蓝微弱的光,它们已陪着紫页度过许多时光,紫页的目光落在它们身上的时候,那目光类似于一种抽搐似的抚摸,目光移动到一个地方,那件玻璃器皿(烟灰缸、玻璃花瓶或是别的什么东西)、那件东西就会发出十分轻微的“当”的一声响。

  房间里冷得快要结冰了,门厅里的金属风铃凝然不动,那东西是胡亚洲送的,自从他走了以后,金属风铃一次也没响过,是真的没有风了么?还是空气已被冻结成冰,再也不肯有一丝丝的流动?

  这一夜紫页是在不知不觉中睡着的,她甚至连衣服都没脱,就那么蜷缩着上了床,近来越来越怕冷了,不知是不是怀孕的缘故。乱梦如丛林一般从黑暗中伸过一条条舌头来,舔着紫页的脸。紫页拼命躲闪,反而越陷越深,那些黑森森的舌头——倒置的盆景森林忽然变得无比柔软,它们喷着热气,喘着粗气,一伸一缩地在那儿动着,紫页觉得脸上的皮肤变得灼热起来,吱吱啦啦冒起了白烟,好像烧着了一般。

  胡亚洲的影像是在白烟升腾的瞬间冒出来的,他把一只手不断地伸给她,可不知为什么紫页无论如何抓不到那只手,好像中间隔着什么。

  后来才发现他们隔着一层玻璃在做爱,冰冷,痛苦,无法真实进人,欲望被冷冻,连手都无法拉一下,感觉不到饱的存在,他只是一个虚无的影像。

  紫页的身体变得扭曲,好像有什么东西穿过她的身体,使她疼得要命。紫页翻身的时候,发现身子底下出现了大面积的玻璃碎片,然后殷红的血迹如绘画中某种泼墨的技法一般,漫不经心地印染开来。紫页在一阵风铃的脆响声中醒来,房间里的光线是青灰色的,也不知窗帘外面的天亮了没有。

  紫页给蓝格打电话。

  紫页说,蓝格,我要结婚了。

  紫页又说,不是跟原来那人,我后来又有一个……

  你在听吗,蓝格?

  对方不知为什么一直没说话,是线路出了故障还是蓝格根本不想出声,只有鬼才知道。

  一首山羊皮乐队的歌正从音响深处好像煮沸了又潜了的粥那样散发出来,声音咝咝冒着热气。紫页一整天没去上班,待在家里把音响开得山响,并对自己说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好好想想,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若干遍,可脑袋里还是空的,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婚礼上的蓝格与小群不断调笑,搞得很多人都莫名其妙,大有弄不清新娘是谁的感觉。很多人都来吃饭,大部分是蓝格带来的衣着怪异的朋友,他们不仅穿得怪,看起来好像长得也怪,紫页想,自己招谁惹谁了,弄这么一大堆不相干的人来吃饭,在这种所谓高档的地方饭钱一定贵得吓人,还不知钱包里带的钱够不够付账呢。

  紫页坐在角落里皱着眉头哈着腰没精打采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刚失恋的苦瓜脸。

  你是谁?

  我是新娘。

  别开玩笑了,新娘在那边。

  那人一指正在餐桌上四处敬酒的蓝格,说,瞧见了吗,那才是新娘。

  紫页同那人碰了碰杯,来来,喝酒喝酒。

  红酒在碰撞时溅出来一滴,滴在紫页的手背上,紫页低下头敏捷地在手背上那么一吮,再抬头时眼前出现一张熟悉的脸。

  你是谁?

  我是新郎。

  胡亚洲大大方方地同她碰杯,说笑话,好像他们只不过是一般意义上的老熟人,他做得那么从容,从容得让紫页起疑,这男人到底是不是那男人,他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他最不该出现的时间和地方冒出来。

  在紫页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已被人拖到一堆隐藏在暗处的啤酒箱后面吻得喘不过气来。紫页用力推他,他身后的啤酒箱被推得哗啦哗啦响,玻璃与玻璃磨擦碰撞,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响声。

  胡亚洲用力抱她一下,然后,他从后门走掉了。

  与此同时,公司老板带着公司职员如潮水般从前门涌入,紫页满面春风出现在众人面前,摇身一变,变成场面上八面玲珑的新娘。

  一天晚上,外面下雪了,紫页梦见自己生下一个婴儿,鼻子上贴着橡皮膏。这个梦实在是太清晰了,她可以回忆起一切细节。她实在不太想要那孩子,但在结婚以后还要去做掉那孩子,显得思维有些不正常。望着身边熟睡的陌生人一样的丈夫,紫页觉得现在她所拥有的并不是她想要的。

  紫页在黑暗中胡乱地往身上套着毛衣,那件黑色套头毛衣好像有意在跟她作对,套来套去都找不到出口,好不容易穿上了,又弯腰到床底下去找靴子。她扶着墙下楼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奇怪的梦游者。

  紫页穿着一件宽大的古蓝外套在雪地上飞跑,在这样寒冷的夜里,街上没有一个人,连车子也很少,偶尔有一辆体形庞大的货车夹带着沙石微粒在清冷的街上呼啸而过,不留一点痕迹。

  医生说:

  你要做掉他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不是好好的吗?

  那些声音在闪亮的金属器械上来回折射着,发出奇怪而重叠的声音。紫页坐在那里不说话,只流了几滴眼泪和一些血。

  结婚三天就办了离婚手续的紫页,成为公司上下议论的焦点。在那幢大厦里无论她走到哪儿,都有人用怪里怪气的眼光盯着她,并且压低嗓门小声说着什么。也许别人不是在说她,但紫页敏感地想到那些人肯定在说:“瞧,那个女人才结婚三天就离了,不知道是不是神经有点问题。”

  紫页不管别人怎么说,她现在总算是一身轻了。小群觉得很没面子,很快就从公司里调走了。后来听说他跟紫页的女友蓝格搞在了一起,紫页不但没生气,反觉物尽其用。

  爱情刺穿一切,锋利而可怕,你怎么能摆脱它?

  ——[美国]乔伊斯·卡洛尔·奥茨

  红泥不是在镜子里发现她的脸左右不对称的。红泥对镜子一直有一种既渴望又恐惧的心理,在她生活的这座城市里,镜子是随处可见的东西,无论你走到哪里,都逃不掉镜子的跟踪。

  商场的廊柱上装饰着耀眼的镜子,路过的人一一被镜子捕捉进去,镜子是一些阴险的眼睛,它们是冷的、阴性的、有记忆的。红泥走路总是躲着那些无处不在的镜子,镜子却像有脚似的跟着她。早上一睁眼,与床平行的那排衣柜上开始出现房间里一天的景象,被褥是凌乱的,绛红色的踏花被上镶着一道细细的深蓝滚边,那道细细的像用毛笔画出来的边沿着令人意想不到的线索迂回前进,它扭曲而又复杂,时儿隐没于浓红深处,时儿又跳跃于红色之上,红泥从镜子里跟踪这条线,跟着跟着就迷了路,镜子里的景象是靠不住的。

  红泥从镜子的迷乱幻象里钻出来,蓬着头发到卫生间去刷牙。

  血迹从牙齿缝隙里渗了出来,没有任何痛感,只是有血。

  红泥咕噜咕噜把那些带血的泡沫吐出来,一丝丝的凉气就像抽丝那样往外冒,红泥拧开水龙头,把凉水撩在脸上,用手揉着。这时她才敢抬眼看镜子里的自己,她咧咧嘴呲呲牙,把脸左转转右转转,又把左右两边的头发拎起来看看,像是要确认什么。

  那间带玻璃镜子的卧室是丈夫古德的得意设计。房子刚装修的时候,古德用专业绘图笔在A四的图纸上绘制蓝图,七七四十九,一共画了四十九张图,把未来新家的角角落落全都用三视图,的方式正、侧、俯精心描绘一遍。

  那时红泥的心里是踏实而安定的。

  红泥并不是喜欢节外生枝的女人,当她第一眼望到古德,她便感到心里出奇的宁静。她知道这种感觉是她渴望了多年的,耳边的不断争吵的声音只要她凝住神想听,那一男一女的声音便交替出现,这种声音就像红泥生命中永恒的无法抹去的主题,而逃离这种主题又成为红泥为之奋斗的另一主题,红泥想,躲进古德平静的屋檐下,也许就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红泥决定嫁给古德。

  他们只见过三次面,手都没有拉过一下,嫁给古德的想法就已在红泥心里生了根。嫁给古德就可以逃离那种忽大忽小争吵的声音,让自己长期紧绷着的神经稍微松弛一下。红泥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像长期过度紧绷着的橡皮筋,即使松开它也很难复原了。

  古德是一个严谨的没有什么笑容的男人,这类男人对于女人的吸引力在于:在没弄懂他之前你感觉他是高深莫测的。

  古德就显得高深莫测。

  古德的脸出现在镜子深处,面部表情看不太清楚。他们的恋爱一直是在这种看不太清楚的状态下进行的,礼貌而又客气,关系进展适度。红泥觉得古德就像一个生活在上个世纪的异国绅士,无论如何你跟他的生活是有距离的——在离他最近的时候(近得不能再近的时候,他的器官已进入你身体内部),你仍能感觉得到他的远。他那薄薄的嘴唇如同贴了封条,一张紧闭着的嘴永远比一张喋喋不休的嘴叫人害怕。

  古德对于性的态度也令人捉摸不定,他们在恋爱中始终没有过激行为(这显得有点怪),只是有一天(大约他们认识了已有五个月之久)的晚上,事情有了一些变异,古德那薄薄的紧抿着的嘴唇稍稍有了些许松动,就像一块封闭多年没有开启的酒瓶盖子,那道裂缝给红泥留下了深刻而古怪的印象。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古德到红泥住的小房间来看她,那时红泥已从家里搬出来,在单位暂借了一间房子住。她人虽然搬出来了,可心仍是静不下来,一男一女的争吵声从墙壁的缝隙里渗透进来,像一盘永不消失的磁带,一遍遍重复循环,令人不安。

  古德坐在床边,尼龙蚊帐半遮着他的脸。古德说,什么声音我怎么听不见。红泥说,只要你用心听就能听得见。古德屏住呼吸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俯下身来脸对着红泥。

  红泥感觉到古德越来越快的呼吸,她的胸脯也起伏得厉害,她以为什么事就要发生了,因为他的手已麻利地将她的上衣剥去,下身也只剩下一条又短又窄的裙子,两条腿交叠在一起,显得像商店玻璃橱窗里的假肢。他的手沿着那她两条光滑的腿缓缓移动,红泥感到从未有过的润滑感,她渴望他继续,渴望他的手进一步走向深入,果然,他开始摆弄她身上那条又瘦又短的窄裙,他的手指灵活而又轻柔,正是红泥想要的。

  然而,古德把红泥脱光了之后,并未把她怎么样。这件事一直像悬念一样存留在红泥的记忆里,至今并未解开谜底。

  古德的抽身离去给红泥留下了一个无法填满的空洞。

  不久,他俩组成一个新家,空洞在新房的某一个地方以隐蔽的形式存在着。

  卧室里的那排穿衣镜一共有三块玻璃,每一块都镶在柜门表面,当拉开柜门拿东西的时候,那块镜子就会随之转动,银亮的光线便如液体般地泼洒出来,在瞬间光亮四溢,又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镜子是一种神秘的液体。

  红泥在夜深入静的时候慢慢地躺下去,她看到自己浸泡在着种液体里,冰冷彻骨,而和她同睡一张床的古德却安然无恙,他们之间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透明纸隔着,互不相融。

  菲力是红泥他们部门调来不久的一个中等个男人。

  红泥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红泥他们办公室很大,有三十多人同时在一间大办公室里办公,红泥的后脑勺顶着一台电脑的P股,那台电脑从早晨一上班八点钟就开着,一直要到下午五点钟才能停止,它和它的主人一样是个工作狂。

  红泥很想看到工作狂的脸。

  那从早到晚顶在后脑勺上的嗡嗡声搅得红泥心烦。她是那样讨厌自己的工作,每天一大堆文件报表堆在眼前,越积越多。上司一看到下属桌上摆着很多东西,他潜意识里就有一种满足感,觉得大家都没有骗他,都在勤勤恳恳地工作着。在一个三十多人的大办公室里干活,红泥觉得人和机器是没什么区别的,和办公室里的桌子、椅子、电脑、台灯一样,你也是一件办公家具。

  菲力的电脑P股顶着红泥的后脑勺,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但红泥从未见过菲力的庐山真面目,他每天一来便往属于他的那个格子间里一钻,脸被电脑挡去一半,露些头发在外面。红泥有时用余光看见那些头发,就想,这是怎样一个男人呢?

  红泥的单位有个奇怪的习惯(这个习惯大概是从第一把手那儿产生的),就是上班、下班以及工间操时间都要准时准点打铃,如同小学校一般。铃是自动系统控制的电铃,如遇停电便会乱了顺序,疯狂地、没有理智地乱响一气,这时如果上班迟到倒可以混过去,因为电铃还没响。在这个单位里一切以电铃为准。

  那种刺耳的、让人一惊一乍的铃声把红泥的听觉系统全都搞乱了,她常常把早晨的闹钟跟上班铃搞混,又把工间操的铃声当做下班铃,拎起小包就往外走。

  “你错了。”

  那人冷不丁地冒出这样一句话来,把红泥吓一跳。

  “你错了。”

  那人从电脑后面露出另外半张脸来,将刚才那句短语又重复一遍。

  红泥看见那些浓密的头发与一张面孔相衔接,而在印象中,红泥以前一直给此人安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张脸。这种发现很奇妙,因此红泥就多看了此人两眼。

  从办公楼的窗口往下看,水泥操场上有一个乌鸦样的人影,那是每天练习倒退着走路的老女人原子。原子一辈子都在这个单位上班,据说还有几个月她就要退休了。又有一种说法是,领导已找她谈过,让她走,可她还死赖着不走。

  “死赖着不走”这句话是很伤人的,不知原子知不知道有人在背后这样议论她。

  原子和红泥在同一个办公室里上班,但她们几乎不说话。见面最多彼此对视一眼,双方都觉尴尬,便急忙把目光调向别处。原子每天中午在水泥操场上倒退着走路,自己踩着自己的影子走,一步一个坑,其实地是平的,可她看上去却像是在走台阶,身体渐渐地矮下去,矮下去,影子被自己的脚步一下下地踏着,影子和黑衣连为一体。

  原子给办公楼里的每一个女人以无形的心理压力,她的今天就是她们的明天,谁也逃不过像她那样的下场:淹没在毫无意义的琐事当中,一天天地变老变丑变得没人理。

  原子倒退着行走,像是要努力走回到过去。但是,那又怎么可能?红泥说出这句“那又怎么可能”的时候,发现菲力正在她身边,她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聊起来的。

  他们似乎已经变得很熟了,每天工间操的休息时间都要站在窗边聊天,倒退行走的女人也每天在他们的视野之内准时出现。乌鸦一样的人影,红泥说,你看她像不像一只乌鸦?

  菲力两手撑在窗台上没说话。

  菲力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他四岁儿子的照片,坦白说那孩子的长相很一般,但在菲力眼里那孩子盖世无双,聪明无比,漂亮无比。红泥没孩子,没法儿理解菲力这种爱孩子爱得有些痴迷的程度,便常常对他冷嘲热讽,说他跟个娘们儿似的除了尿布就是奶瓶子,能不能聊点儿别的?

  红泥从没见过像菲力这么喜欢孩子的男人,在冷嘲热讽的同时心里也滋生出一点别的什么情绪。

  有一天中午,办公室里只剩下红泥和菲力两个人。

  红泥家住在单位院外,不像那些家住在单位院里的人,骑上自行车蹬两下就到家了。红泥中午没地方可去,她常常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看报纸,或者趴在窗台上看楼下水泥操场上老女人倒退着走路。

  菲力家就住在单位院里,所以他每天中午回家吃饭。

  这天中午,菲力却意外地出现在红泥的办公桌前,他看上去不知什么地方似乎、跟平时有些不一样。

  “你怎么啦?”

  红泥把报纸翻得哗啦哗啦响,问他。

  “怎么怎么啦?”他问。

  红泥说:“我是说你这个时间不回家待着,来这儿千吗?”

  菲力说:“过来拿点儿东西。”又说,“看报纸呢你?”

  红泥望着纸面灿然一笑。

  菲力站在那儿不走,又在他的抽屉里胡乱翻着,弄出丁零当啷的响声。红泥低着头,眼睛盯着桌面上那些报纸,又笑了一次。

  从那以后,接连好几个中午,菲力吃过午饭就过来陪红泥聊天,两人聊得很投机。聊的都是一些琐事,比如说昨天晚上那个电视连续剧今天播几集,谁演得好,谁演得坏;再比如说最近街上流行吃什么,玩什么。红泥发现自己特别需要这样一个能聊聊的人在身边,菲力的出现使原来平淡无聊的上班变得有意思起来,在家待着反觉枯燥无趣了。

  星期六星期天连续的两个双休日让红泥觉得漫长之极,甚至有些难熬。古德除了买本股票方面的枯燥杂志来读,跟红泥几乎没有一句话。红泥就搬把椅子坐在阳台上晒太阳,这种宁静的生活是以前红泥所向往的,她终于逃脱了那个没完没了争吵不休的家,有一片凝冻不动的天空了。

  在阳台上可以看到天空中的云彩。

  云彩的形状多而奇特。

  空洞洞的天空除了那几片云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星期一到单位去上班,红泥到得比别人都早,正好菲力也拎着两瓶开水从外面走进来,两人仿佛都看穿了对方的心事似的,有些不敢对视。

  “你来得真早啊。”

  “你也不晚啊。”

  红泥和他不成不淡地说了两句,办公室的老模范原子就进门了。

  原子手里拿着湿漉漉的拖把,一路走一路哩哩啦啦滴着水。她从红泥和菲力中间横穿过去,把他俩阻隔在两边,她用力拖起地来,她拖地的动作有股不管不顾的蛮劲儿。

  中午下班前菲力就提前悄悄告诉红泥,“中午到我家去吃饭,”红泥也没推辞,下了班两人就一前一后走出办公楼。

  外面的太阳很好,老女人在远处倒走,几个小小孩由小保姆领着站在栅栏边晒太阳,红泥和菲力走在一条通往家属区的小路上,表面上有说有笑,红泥内心却冬冬直打鼓。

  红泥不知道自己到底紧张什么。

  到了菲力家红泥才知道,原来菲力早就精心准备好了一顿午饭等着红泥来吃,看到桌上那些精致的饭菜,红泥觉得有点儿感动。他是利用什么时间洗菜、切肉、闷米饭的呢?

  上午一直看他在办公室里,这些东西就像是变魔术变出来的。

  菲力帮她脱下外套。菲力说请坐。他把餐椅往后一拉,让红泥先坐下,然后他自己才坐下。红泥在桌旁的大玻璃镜子里看到自己一张异常红润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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