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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同一屋檐下

  李素素在路边小摊上看中一个蓝色的小背包,正要跟摊主讨价还价,有一辆烦人的汽车在她身后“嘀嘀嘀”不停地按喇叭,像是在说“让我先过去,你再讨价还价”。本来李素素可以让让的,但看那辆车那个霸道劲儿,她倒有心要横行霸道一下了,她故意把自行车半横不竖地往身上一靠,扬起手来指指点点,跟摊主讲起价钱来。

  她以为身后那辆车要疯了似的玩命按喇叭,可是没有,那辆车倒像一只突然变乖了的小狗,一声不吭地趴在她身后。李素素回头时,正见一只雪白的皮鞋从车门里伸出来,然后是她熨烫妥帖的长裤和腰掐得极细的上衣,最后才是脸。从车内走出来的女人的脸让李素素大吃一惊——女人竟是几天前蓬头垢面丢了丈夫又丢了饭碗的黄玫!

  “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我在后面看了你半天了,一个劲儿地按喇叭,你也不理我。”黄玫换了装扮,好像连脸上的眉眼也跟着换了似的,一颦一笑,妩媚动人。

  李素素转身去摸黄玫身后那辆香槟色的造型可爱的小汽车,有点不相信地问:“这是你的?”

  “怎么不是。”

  “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黄玫略带诡秘地那么一笑,说:“摸奖摸来的。”

  “摸奖?”

  “是呀,前天摸彩票我中了个头奖,好家伙,一下子就中了五十万。”

  李素素暗想,跟五十万比起来,她自得的那八千八百八十八算什么呀。钱真是一个有魔力的东西,能在转瞬之间,使一个人彻底改头换面。她下定决心要把那笔钱留下来并且花掉。可是,买什么好呢,她从来没花过那么多钱,别说一口气花八千,就是一口气花掉八百,对李素素来说也是绝无仅有的事。

  想来想去,李素素放弃了在小摊上买便宜包的想法,跑到大商场里,给自己买了个六百多的真皮皮包,又转了转,照样子买了双与黄玫脚上相类似的白皮鞋。那皮鞋价格虽贵,但穿在脚上就是不一样,走起路来就跟踩了弹簧似的,有种腾云驾雾的快感。

  妆化得过于夸张的小潘的脸从报纸后面露出来。

  “哎,你看过报纸了吗?”

  “你怎么又关心起报纸来了?”李素素放下手中的包有些漫不经心地说,“我记得你过去从不看书看报,你说你不关心政治,一看报纸就头痛。”

  小潘用食指和中指弹了一下手中那张报说:“你知道咱们这座城市里出了一个‘昧金女’吗?她在银行里存钱的时候,趁人不注意把别人的一包钱给顺走了。”

  李素素顿时感到后脑勺像被人用大铁棍闷了一下,两眼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在黑暗世界里作了短暂停留之后,眼前才重新出现光感,就像一个瞎子重见光明那样,首先看到的是有人影在那儿晃动,焦距模糊不清,然后,渐渐地,焦距开始恢复正常,小潘那张精雕细刻的脸出现了,与之相对比的还有一张鼻子眼睛嘴长得都不是地方的倭瓜脸,她正用一根手指若无其事地挖鼻孔,她的鼻毛像坚挺的象牙那样从鼻孔里面很顽强地呲出来,她却浑然不觉。

  办公室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主任还是主任,小潘还是小潘,每个人都若无其事地活着,没人注意到刚才发生了什么,没人晓得刚刚与这世界失去了短暂联系的李素素心中的恐惧。主任咕噜咕噜地喝着茶水,小潘懒洋洋地坐在电脑前面敲字儿,要隔好一会儿才能发出“哒”的一声响,时间间隔长得每敲一个字儿人都要老上一岁似的。那张报纸也像谜一样地消失了,好像几分钟之前小潘根本没拿过那张报纸,也根本没跟李素素谈论过什么顺走人家一包钱的“昧金女”的事,难道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做贼心虚的幻觉?李素素打了一个哈欠,把脸深埋在账本堆里,让主任和小潘看不见自己。

  平静中隐藏着更大的阴谋,李素素觉得自己的事已经被别人发现了。细想起来,早上小潘那番话绝不是随随便便说的,一定有什么更深的含意,要不为什么她不念别的新闻,单挑那一条在她耳边念来念去?她脑子里混乱极了,各种各样的念头乘着色彩奇异的升落伞纷纷落到她脑子里,并在里面生根、开花、结果,轰都轰不走。

  在办公室整个上午她都坐在那里想东想西,头都快要裂开了,她想她必须尽快摆脱此事,否则她会疯掉。李素素感到她现在每一分钟都处于被监视、被看管状态,有时她下决心伸手去拿桌上的电话,可她和小潘就跟猛地惊醒似的同时抬起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对方看,直到李素素把手缩回去,她们才又重新低下头去干别的。

  楼道里寂静无声,每一个办公室都关着门。

  李素素走得很快,她悄悄从办公室里溜出来,走着细碎的小碎步。她知道楼道的尽头有一部公用电话,在那里打个电话不会有人听到。

  电话通了很久才有人接。

  “喂,魏强,我是李素素。”她在听筒里奇怪地听到自己慌张的声音。

  “哦,是你……”

  他似乎在睡午觉,声音听上去瓮声瓮气的。

  “魏强,你听我说,我想来找你,我有事要……”

  他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说:“瞧把你急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他说。

  她在电话里沉默。

  他又说:“好啦好啦,别那么不好意思,晚上你来就是了。”

  她没说话,搁下电话只觉得想哭。

  “昧金女”这个词就像夏季的流行性感冒那样在这座城市里流行开来,无论走到哪儿都听到有人在说这个词。下班时间电车很挤,拥挤的人群使李素素感到安全,她像被捂到了厚厚的棉被里,别人看不到她,她也不想看到别人。可是,棉被里也出现了异样的声音,她在电车里没待多一会儿,就听到两个女孩在那儿小声议论——

  —个说:“哎,你听说了吧,有个女的在银行顺走别人一个钱包,里面有八千多块钱呢,现在这事登报了,希望那女的能主动把钱送回去。”

  另一个说:“哪儿那么容易呀,要我我就不送,八千多块,买什么不好啊,要我我就先把它花了再说,我有好多东西想买……”

  “嘻嘻……”另外一个女孩非常诡秘地一笑。

  她们站在距李素素很近的地方,使李素素感到她们的话是故意说给什么人听的。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心跳的速度在加快。她生怕被人认出来(因为她听说银行的监视系统已经录下了那人的模糊影像),她只好提前一站下了车,步行回家。街上每一个手执报纸的人都显得行迹可疑,他们交头接耳东张西望神情诡秘,他们像是全都知道了她的秘密,他们说话全都是同一种腔调、同一种声音,他们张口便说“昧金女”、“昧金女”、“昧金女”……李素素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什么都没穿的裸女,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李素素一进家门,便径自走到碗橱边伸手去摸那包东西。后脑勺后面响起一个声音,把她吓了一跳。

  “你找什么?”

  丈夫伍爱国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到灯光下。

  “啊,没什么……”

  “有什么事你得跟我说……我是你丈夫。”

  他一只手按在她肩上,关切,恒温,而她却什么也不想告诉他,她弄不清站在面前的到底是亲人还是敌人,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事,她不想让他瞧不起自己。

  “真的没什么?”

  “真的。”

  “最近外面有一些传言……”

  李素素脸上顿时变了颜色,略微结巴着问:“什、什么传言?”

  “还能有什么,银行降息,物价上涨呗。”

  李素素不知道他是不是话里有话,还是就事论事,她听不出来,因此更觉得心情紧张。

  两人在门厅低矮的黄灯泡下站了一会儿,正僵着,女儿满头大汗地从外面跑进来,李素素忙上前一把搂住孩子说:

  “哎哟,看你疯得这一头汗,上哪儿玩去了?”

  “我们玩抓小偷的游戏……可好玩啦!”孩子兴高采烈地说。

  李素素的笑容凝固在嘴角,嘴边上那两道纹路像用毛笔画上去那般清晰而且僵硬。

  夜里,室内浮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蓝光,家具的轮廓在这种蓝光里浮凸可见,睡在身边的孩子蜷缩着身体,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李素素睁大双眼盯着天花板,她已经被逼到了某种疯狂的边缘,此刻她真感到进退两难。

  李素素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病人,她面无表情地穿鞋、穿衣,然后用指甲插进蓬乱卷发的深处,用力挠了两下。她行走的速度极快,好像脚不沾地似的,她穿过客厅的时候自我感觉简直就像一个隐形人,“倏”地一下就过去了,就是伍爱国把眼睛瞪成玻璃球子他也很难看得见什么。她穿过一道道门,穿过楼道里晾的一层又一层的衣服,那些衣服就像层层叠叠的旗帜,在李素素的头顶飘动,掠过。

  她走到楼下,发现头顶缀满奇异的星星。那些星星大得令人吃惊。道路两旁种满高大硕壮的松树,一棵一棵尖尖地直指天空,与星星遥相呼应。李索素走在两排松树中间,像走进一个狭窄的通道,这通道究竟通向哪里,她心里也不清楚。

  家很快被她甩在身后,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愉快,她想她就快要解脱了,一切都会解决的,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

  至于后来她如何打到一辆在深夜游荡的面的,那辆面的又如何绕过大半个城市把她送到魏强的住处,她好像一概不知,或者说处于一种被催眠的状态,她一路在心里叨念的只是那个牛皮纸袋,那八千八百八十八元钱。她像着了魔似的一闭上眼睛就是那笔钱,那铺天盖地的人民币,她必须找人尽快把它们送回去,她不能再让它们折磨自己了,她受不了了,她都快疯了。

  想来想去,魏强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来啦?”

  “来啦。”

  “上来。”

  “你说什么?”

  “我让你上来,把衣服脱了。”

  蚊帐里的男人声音含混。看不清他的脸。

  李素素把胸口的拉链越拉越低,直到看到了自己带蕾丝花边的黑色胸罩。这一套黑色内衣是她和魏强有了那种关系之后她在一家比较像样的商店买的。以前她穿衣服总是能凑合就凑合,每条内裤上都沾有洗不干净的经血,暗红色的一块,她用一种带漂白的强力肥皂用力地搓,但污点一旦沾上就很难洗去。

  她自己把黑色胸罩解去。

  还有漂亮的内裤,也是黑色的,在暗中闪着一种奇异的光。

  蚊帐向两边自动裂开,有人张开双臂迎接她的到来。她赤裸裸地站立在原地没动窝,她想她不是来干这个的,她还有重要的事要跟他谈,她动了动嘴想要说句什么,却被从蚊帐里伸出的一只手一把抓了过去,她的身体以一种冲撞的态势覆盖在他身上。她像被点燃一般开始着起火来,浑身发烫,空洞,疼痛,渴望被抚摸、被挤压、被填充。她用力向上昂起的头与身体形成一个绝佳姿态,她的头发像一盆熊熊燃烧的炭火,一直烧到蚊帐顶上去。

  他的手朝上用力握住她的两个乳房,就像握住两个致命的开关。

  她的身体颇有弹性地扭动,使他想到在迪厅曾经看到过的某种优美的舞姿。

  李素素完全忘了此行的目的,忘了那些天大的、解不开的、烦心的事,没有什么事能拦得住身体的愉悦,那种湿润磨擦的快感蔓延到全身,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直到他像泉水那样喷射出来她才想起那件重要的事还没跟他说。

  说什么也来不及了。完了完了。

  李素素像小偷似的溜回家,上楼梯的时候为了避免弄出响声,她索性把高跟鞋脱掉拿在手里,光脚踩在水泥台阶上的感觉可不那么好受。她在楼下的时候看见自家的灯是黑的,可当她用钥匙把门捅开却发现家里实际上是亮着灯的。

  他坐在与门正对着的那张椅子上等她。

  灯在他头顶上。

  他那张脸显得阴暗而多褶,而且越发地长了。

  丈夫说:“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妻子说:“是吗?”

  丈夫说:“这么晚了你到哪儿去了?”

  妻子说:“我睡不着,下去走走。”

  丈夫说:“那你怎么不叫我陪你?”

  妻子说:“我以为你睡着了。”

  丈夫说:“其实你一直都在误解我。”

  李素素眼皮发涩,说着说着就失去了知觉。

  有一个巨大的、没有缝隙的磁场把李素素给包围了,她无论走到哪儿都像是有人在监视她,议论她,用鄙视的眼光瞧她,“昧金女”这三个字就像钉子一样扎进她的太阳穴,让她时时感到头皮发麻。

  这天下午女儿学校要开家长会,李素素在办公室给丈夫打电话,她一边拨电话,一边敏感地察觉到,有两双耳朵正像接收电视的天线那样支棱起来,随时准备接收信息,然后再添油加醋把它们发射出去。他们断定李素素在外面有个情人,这通电话一定不是打给她丈夫的。

  李素素偏把丈夫的名字说了好几遍,她用电话遥控丈夫到学校去给女儿开家长会,丈夫却说不行,下午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放下电话,李素素觉得一肚子委屈,到了关键时刻,没人能帮她,没人肯帮她,什么都得靠自己。

  李素素骑车走在去女儿学校的路上,正好经过那家银行,她本想绕道走过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银行门口聚满了人,里面好像出了什么事。她看见银行门口穿制服的保安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她看,看得她心里直发毛。她想他们一定是认出她来了,报上说银行的监视系统已经把拿钱的人的影像录下来了,小潘还故意在班上大声说她在电视里看到录像了,那女的可真够没劲的!李素索慌里慌张骑过银行门口的时候看到玻璃门上自己如鬼一样的影像,她想,做人做到这份儿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学校操场上到处聚满了人,主席台上的大喇叭不时地发出尖锐刺耳的“嗡嗡”声。李素素坐在人堆里,用一份报纸盖住脑袋。

  这时候,有人从侧面捅捅她,她扭脸一看,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女人。

  “你是谁的妈妈?”陌生女人问。

  “我是伍小琴的妈妈。”

  “我怎么看你长得有点儿像……”

  李素素生怕她说出后面几个字来,她用报纸挡住自己的脸,一路跌跌撞撞地从会场的人群里挤出来。她想她是躲不过去了,再躲再藏也没有用了,谁让自己当初干了那件没出息的事呢,现在只有认了,坦白交代也罢,自首也罢,被公安局抓起来也罢,大不了身败名裂,无论怎样反正她都认了。

  她以最快的速度往家赶,她听不到路上卡车司机咒骂她的声音,她像疯了似的连闯三个红灯,急骤的哨音在耳边呼啸,她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云在头顶上聚集,风的速度正在渐渐加快,雨就要来了,李素素当时只有一个信念:要在大雨之前赶回家。

  她用哆嗦的钥匙捅开家门,家里没人,那个牛皮纸袋已经不见了。

  李素素把手伸到碗橱里摸了半天,她摸出一只红钱包来,是那种打开关上的时候都会发出“喀哒喀哒”响声的老式猪皮钱包,跟以前她丢的那只一模一样。

  雨终于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李素素连忙一扇一扇地去关窗。在窗口她看到丈夫伍爱国急急跑进楼门洞的身影,因为是从上往下看,他看上去比平时要矮一些。

  丈夫伍爱国的长脸出现在灯光下,他装做若无其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电视里正在播报新闻,那个脸很熟的播音员用做作的口形播报出一条令人吃惊的消息:

  “‘昧金女’将钱如数奉还……”

  电视里再次重播飞越黄河的现场录像,李素素跷着兰花指用力按掉那张脸。

  冷兵进门的时候,脸上被一道深灰色的光线褶了一下,显得仿佛凹下去一块,他的眉心在常态的时候也是微微有些皱的,让人看不透他的想法,总觉得他有什么心事。海蓓看到冷兵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觉得发冷,从胸口一直冷到手指尖,指甲变碍像一块块没有生命的白色玉石,方正,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海蓓把自己的指甲与大理石地板进行比较,她看到了一些纹理相同、光泽近似的平面。铺这种大理石白地是冷兵的主意,他像一个有洁癖的女人似的居然喜欢这种白色,海蓓眼看着他把新家的客厅变成一块块巨大的冰面,她心里同时也结下了一块冰。

  “回来啦?”海蓓端出两个冷盘放到桌上,问道。

  冷兵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公事包,转身进了厕所。

  玻璃门内传出一股巨大的水柱冲击陶瓷器皿所发出的响动,这种响动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停止,紧接传来更大的哗啦啦的声响。

  “洗手吃饭吧。”海蓓隔着玻璃门对丈夫说道。

  冷兵洗了把脸出来,脸色好了些,他脱掉外套换上拖鞋,人显然变得轻松了一些,他坐到桌边等待吃饭,手里有张报纸被他翻得哗啦哗啦直响。

  两人对着一盏灯面对面坐着。灯是金属黑色灯罩,用螺旋形的黑色电线从屋顶吊下来,在餐厅里组成一块三角形的光区,海蓓觉得这光区就像一道看不见的罩子,把她和他罩在里面。他们面对面吃饭,她问他一句什么,他就那么潦草一答,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说话像电报一样节省,从不多说第二句话。

  “单位里没什么事吧?”

  “没事。”

  “你们处里没什么新闻?”

  “没有。”

  “你多吃一点菜。”

  “嗯。”

  对话到此结束,冷兵要端着碗进去看《新闻联播》去了,每晚七点,《新闻联播》是冷兵固定的功课,当中央电视台的报时钟“嗡”地一下跳到七点,冷兵也会抱着饭碗“嗡”地一下跳到他那固定的座位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好像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海蓓用筷子拨着被冷兵搛乱了的盘子,那些红绿搭配合适的菜都是海蓓花了心思才做出来的,可他连看都不看,匆匆忙忙搛了几筷子就走,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

  海蓓独自一人坐在餐桌旁喝汤,她听到一种奇怪的咕噜咕噜的声响,她不知道这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客厅里的电视声音开得很响,但还是没有掩盖住那种奇特的声音,它响一阵停一阵,响响停停,听起来十分奇怪,海蓓从没听过这种声音。

  制造那种声音的小动物似乎躲在房子的某个角落里,当人们不注意到它的时候,它就尽情欢娱,用身体一拱一拱地弄出些响动。它似乎很有灵性,又像在跟这屋子的主人捉迷藏,你一旦注意到它,它就一动不动地匍匐在那里,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用嘲讽的眼光望着你,它好像看到你停下筷子,停止咀嚼,扭转脑袋东张西望,它也发现你这种张望是徒劳的,你根本不可能看到它,而它却居高临下俯视着你,把你控制在它的视线之下。

  电视新闻的声音仿佛飘荡在另一层面之上,与正在喝汤的海蓓格格不入。海蓓喝了一肚子汤,站起来的时候发现刚才那小动物好像钻进了她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

  “冷兵,你还要菜不要啦?”

  隔着两道门,海蓓的声音传过去。

  “不要了。”

  反馈回来的声音比生菜还要生硬,“不要了”,他连一个字都不肯多说,说多了浪费唾沫似的。海蓓乒里乓啷收拾起桌上的碗筷,一边等着冷兵把吃过的空碗送过来。

  他没来。

  他在看新闻。

  空碗搁置在手边,一切看上去理所当然。

  关于“第三者隐性存在”问题,是海蓓从办公室的同事美鱿嘴里听来的。美鱿长得腰肢纤细,胸部鼓胀胀的,不知她是采取了什么办法达到这种效果的,无论走到哪儿,她都骄傲地挺着她的胸,有点雄纠纠气昂昂的劲儿。

  美鱿把自己定位为“一个美丽的隐性第三者”,美鱿在单位没评上职称,因此她就自作主张,给自己授予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职称”。美鱿是海蓓最要好的女友,她们无话不谈,常常涉及到一些私密性的问题。

  “他有家,有孩子,但我们很好。”

  美鱿坐在办公室的大绿铁皮柜前,很坦然地对海蓓讲述着她与情人的故事。

  海蓓不知道在自己的视线之外,是否也存在着这样一个跟冷兵好的女人,他们不谈婚姻,没有结果,就只是单纯地“好着”。这想法使海蓓感到有些害怕,如果真存在这样一个女人的话,那么冷兵的一切冷淡表现统统可以得到解释。

  美鱿告诉海蓓,她与情人是利用中午做爱的。

  就在美鱿说这话的同时,办公桌上的电话不紧不慢地响起来。海蓓与美鱿同时伸手,但还是美鱿抢先一步抓到听筒,两个女人会心一笑,美鱿小声道:“可能是我的。”

  电话果然就是找她的。

  美鱿陷入另一种幻境,在电话里哼哼唧唧,说着又软又黏的甜话。海蓓很容易就能想像出她和她那位神秘情人在一起时的样子。

  放下电话,美鱿拿了一个装化妆品的小包去了卫生间,留下海蓓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海蓓工作的单位是大机关里的一个小部门,负责管理一些保密资料,平时事情不多,但生活实在有些单调。“保密室”的编制是三个人,除林海蓓和易美鱿之外,还有一个常年泡病假的小伙子小秋。

  传说小秋在外面跑生意,过不了多久就要回来辞职。

  小秋的座位就长年累月地空着,办公桌上堆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政治学习辅导材料、保密守则、旧报纸、过期杂志之类)。办公室里惟一一个男的不来上班,海蓓和美鱿不仅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反而觉得很自在。遇到需要登高爬低的活儿,美鱿便会挺身而出,扮演一个小伙子的角色。

  大扫除的时候需要擦日光灯管,美鱿就搭着两层椅子往上爬,海蓓站在下面一个劲儿地喊“小心”,从下面往上看,海蓓看到了美鱿裙子内部那条颜色好看的纯棉内裤。

  跟美鱿比起来,海蓓觉得自己倒更像个没丈夫的女人。

  美鱿到卫生间化完妆回来,就像换了个人。她的气色显得好极了,嘴唇的形状被描绘得精美绝伦,每一个山峰,每一个拐弯都不放过,精雕细刻,她对工作可从来也没这么精细过。

  一个要去约会的、香喷喷的女人出现在海蓓面前,海蓓有些自惭形秽,海蓓觉得自己的婚姻不过是一个空壳。

  漫长的中午海蓓不知如何度过。

  美鱿接到情人的电话约会去了,把她一个人留下来。

  窗台上有一棵半死不活的小蔫花,自从海蓓大学毕业分配到这里,她记忆中这盆小蔫花就存在着,可几年下来它一直都没有长大,没长大也没死,就那么半死不活地撑着,熬着。

  阳光从窗子外面像水那样漫溢进来,照在那盆小叶子的花上,叶子呈半透明状态,被阳光一照,脉络清晰可见。海蓓此刻的思路就像那些四通八达的植物脉络,通往每一个可能的方向。

  电话就在手边。

  海蓓决定给丈夫打个电话。

  海蓓从不在中午给丈夫打电话。

  今天是个例外。

  电话通了。长音,长音,长音,无休止的长音,对方电话没人接。

  海蓓大脑里浮现出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像一些剪接不成功的电影镜头,顺序颠过来又倒过去。望着这一幕幕或许是虚构或许是真实的画面,海蓓觉得心里备受折磨。

  下午美鱿回来上班,头发上沾着好闻的洗发香波的味道。海蓓懒洋洋在靠在椅背上问她,“你还在人家那儿洗澡了啊?”“当然啦,我们做了全套。”美鱿抚着肩上湿漉漉的卷发心满意足地说道。

  “全套”是什么意思呢?海蓓没好意思多问,拿只笔在一张白纸上胡写乱画。她想像着美鱿在那个男人怀里撒着娇,而男人的脾气显得特别好,男人只有对中午这个女人脾气好,到了晚上脸就变成铁板一块,话都懒得多说一句。

  一天中午,美鱿的情人请美鱿吃饭,美鱿非拉海蓓一块去不可,算是一种炫耀吧,海蓓倒也真想见见那个被美鱿讲述过一千遍的男人。他们在一家挺有名的火锅店门口会合,男人并不像美鱿描述得那么有味,但也确实挺不错的,而且礼数周全,把她们两个照顾得好好的。

  美鱿管那个男人叫老范。他俩一上来就在海蓓面前表演“情景喜剧”,你摸一下我的大腿,我动一下你的头发,恩爱得不行。海蓓坐在一旁闷头吃菜,不想当他俩的爱情观众。

  他俩看着对方的眼睛相互直放电,搞得海蓓夹在中间只觉得自己多余,恨不得变成隐形人才好。

  “怎么样?我的那位人还不错吧?”

  “不错又怎么样,他又不是你老公。”

  海蓓在办公室里不成不淡地回敬美鱿。

  美鱿笑道:“你以为我愿意让他当我老公啊?现在的男人我算看透了,一个个全都是在家里蔫不啦唧的主儿,到了外面就全都活过来了,话比谁都多,所以啊,我觉得还是当情人的好。”

  海蓓撇了一下嘴,没再说什么,两人闷坐到下班。

  老范背着美鱿给海蓓打过一个电话,搞得海蓓很紧张。

  那天美鱿被上司叫去谈话,办公室里只剩下海蓓一个人,隔着玻璃窗她看到窗外有一群乌鸦在飞,这种全身黑毛的鸟正张开它们金属般的翅膀朝着海蓓坐的地方俯冲下来,海蓓觉得那层看不见的玻璃好像突然之间已经不存在了,蓝天直接裸露在外,黑色的鸟大片地冲撞过来,就在海蓓准备闭眼睛的同时,电话铃响了。

  海蓓把电话听筒紧贴着脸,似乎用这个动作抵挡来自外界的压力,然后,有个低沉的男声慢慢地从听筒深处冒出来,你好……他说你好,他说话的腔调慢悠悠的,海蓓的眼睛一直盯着玻璃窗外面那些鸟。

  “还记得我吗?”他说,“我是老范哪。”

  “老范?”她说,“哪个老范?”

  “你还认得几个老范啊,我就是那个老范嘛。”

  他始终不肯提美鱿的名字,要是他一上来就提美鱿的名字,海蓓就不至于想不起他是谁了。

  海蓓终于想起来他是谁。

  海蓓说:“美鱿出去了,你待会儿再打来吧。”

  老范说:“干吗待会儿,就现在,我就找你,中午有空吗?”

  海蓓的脸上有些发烧,她弄不清是自己太落伍还是这世界变化太快,自己最好朋友的恋人怎么能忽然之间调转枪口冲着自己来呢?

  “她一会儿就回来了,你跟她说吧。”海蓓抢先切断电话,她以为这样一来就把那个男人关在她视线之外了,可事情并不像她想像的那么简单。

  老范似乎长着一双能看穿一切的透视眼,他的电话常常在美鱿不在办公室的时候突然袭击打进来。海蓓对他的电话防不胜防,他的出现是毫无规律的,忽东忽西,有时在早上一上班趁美鱿出去打开水那么一会儿工夫,他的电话就来了,而当美鱿拎着开水瓶回来,他正好把他要说的话讲完了,恰到好处地“喀哒”一下挂断电话,办公室里一切如常,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这种电话在海蓓耳边重复出现多次之后,海蓓觉得有必要跟这个名叫老范的男人谈谈了。

  终于有一次,海蓓在电话里答应了老范的约请,那段时间美鱿正在外地出差,海蓓想趁机把事情解决了算了。

  城市的大雾直到中午仍未散去,据说有一半原因是因为秋天特殊的气候所致,另一半原因是因为大气污染。在一个雾天与别人的情人约会,海蓓的心情极为复杂。她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去见老范是为了了断,这可不能算什么约会。

  找到了支撑她去见老范的理由,海蓓的心情变得好起来,在中午去赴约之前,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去洗手间梳妆打扮起来。

  冷兵对她的穿衣打扮一向是采取视而不见的木然态度。

  海蓓包里一直放着一管不经常用的口红。

  镜子很窄,脸被拉得有些瘦长。洗手间里没有人,四周弥漫着卫生间清洁刺鼻的香味儿。海蓓用梳子梳理她的直长发,从头顶一直梳到胸口。她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到冷兵正站在另一个角度凝视着她。菱角形的红色嘴唇在镜子里出现,造型显得很是夸张,色也重了,海蓓用手抹抹,擦了重画。

  这时候,进来一个上厕所的,跟海蓓不熟。她关到小门里去一会儿就出来了,站在海蓓身后等待洗手。

  海蓓很不自然地侧过身去,让她先洗。那人顺势盯了正在化妆的海蓓一眼,这一眼真要命,海蓓觉得那人把她的五脏六腑全都看透了。那人走后,把那种刀子一样的目光留了下来,割得海蓓的皮肤咝咝作响。

  蓝紫色的雾霭把大厦包围起来,大厦周围的景物全都不见了,办公大楼变成了一座孤零零的岛屿。海蓓站在窗口往外看,窗外似乎隐藏着某种危险,海蓓犹豫着该不该去赴约。

  老范领着海蓓在大雾弥漫的中午在狭窄的胡同里穿行。

  左右两旁是青灰色的墙,海蓓觉得这景象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努力回想着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自己与一个陌生男子走在一起,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道路越走越荒凉,两旁是越来越狭窄令人窒息的高墙。

  “你今天真漂亮。”

  有个声音从浓雾深出传过来,然后他又说了些什么海蓓一句也没听清,她深一脚浅一脚就像走在梦里,每一脚踩下去都是虚的。

  前面终于出现了两盏像雾的眼睛的小红灯。

  “到了。”

  海蓓听出老范声音里有些兴奋,她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心里说总算到了。

  这是一家古色古香的中餐馆,小而精致。服务员穿着半古代的衣服走来走去,茶碗很小,海蓓一口喝干一盅茶。

  “我是来……我是来跟你说清楚的,美鱿她……”

  有一只手轻轻扣在海蓓的手背上,说道:“哎,咱们今天不谈美鱿。”

  海蓓缩回那只手低头吃菜,她不敢抬起头来,她知道有人在看她。

  老范只是吸烟,不动筷子,海蓓觉得自己跟老范还没熟到可以劝菜的份儿上,况且,又是人家请她吃饭,自己要是反客为主显得多傻。

  老范宽厚的手掌握着一双深紫红色的筷子,与筷子的比例比起来,他的手似乎大了一号。

  “吃菜,吃菜。”他态度宽厚温和,好像他们之间并不陌生,而是相处多年的老朋友似的。海蓓紧绷着的弦一下子松懈下来。

  饭后老范淡淡地说了句他家就在附近,问海蓓愿不愿上去坐坐。

  海蓓觉得自己好像中了魔似的跟着他走。他上楼,她也上楼;他拐弯,她也跟着拐弯。他们走进一套布置讲究的房间,橘黄和红色相间的暖色调的窗帘大面积地侵人海蓓的视线。

  海蓓在红沙发上坐下来,听老范一边泡茶一边淡淡地谈起他老婆的一些情况,他说他老婆在郊区的电子研究所上班,每天很早就走了,晚上很晚才能回来。海蓓想这大概是给她一点暗示,说她是安全的。安全又能怎么样呢?海蓓自己骗自己,反正我跟他又没什么。

  舒服的红沙发陷进去很深,这是一张二人沙发,似乎是专为恋人设计的,老范在身边坐下来的时候,海蓓忽然想到不知道现在冷兵在干什么,另一张双人沙发出现在海蓓眼前。老范的手搭在海蓓肩上,就那样搭了一下,似乎又觉不妥,于是很快将它拿开。为了掩示尴尬,老范一边起身去开电视,一边说昨天朋友送来一张新影碟,他还没来得及看,不如两人一起看吧。

  老范放上一张碟,然后坐过来跟海蓓一起看。

  含蓄而优美的性爱镜头很快出现了,海蓓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她想一个成年人如果见到这类镜头就像个小女孩似的被吓住,那未免太做作了。但如果她表现出津津有味的样子,那便是对身边男人的无言的鼓励,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采取的办法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盯着电视看,脸上没什么表情。老范伸出一条长胳膊来搂她,她还是一动不动——既不拒绝也不迎合,老范的手指在她耳垂上轻轻地揉着,然后凑到她耳边小声说:

  “你的耳朵好热。”

  被他这样一说,海蓓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好像着了火,热度从耳朵上(被他摸过的地方)蔓延开来,以光的速度传播,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像一个被点燃的烽火台,明亮,火热,并且很快失去了控制。

  老范的手指就像一台高灵敏度的仪器,只那么轻轻一扭,海蓓胸前的一粒纽扣就开了,紧接着是第二粒、第三粒、第四粒……所有的纽扣挪开了,粉红色的乳罩暴露在空气中,显得有些突兀。海蓓疑惑地想到我这是干什么,我跟他还是陌生人,她一半觉得可耻一半又觉得那男人的手不可抗拒,疯了疯了疯了,他的手来了,乳房到了他的手心,立刻融化成稀软的一团,他怎么捏怎么成形,犹如液体一般。

  他像鸟儿那样啄住她乳头,他用力吸吮的时候海蓓轻轻叫了一声。他腾出一只手来放在她两腿之间,在那里来回动着,他感觉到她潮水的涌动,她是那样快乐,不知羞耻地扭动着身体,忘我之极。

  红沙发被两个人弄得吱扭作响。

  电视里传来异样的呻吟。

  她在上面,半跪着,以从前从未想过的姿势同那男人做爱。他是谁……他是陌生的……他是别人的……他是粗壮的竖起的很棒的……他是……后面的意念变得模糊起来,她无法控制自己,于是大声喊叫,进入高潮。

  接下来他将她放倒,说了句“这回看我的了”,海蓓的高潮已经过去,于是睁大眼睛盯着他,看他在上面独自忙活着,就像一个头脑清醒的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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