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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想钱想疯了

  黑镜头隐蔽在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你看不见它,它却看得见你。银行的监视系统是新近才安装的;许多人对此一无所知。单位里跑银行的事不归李素素管,她只管数钱,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人站起来的时候黑人造革皮椅上就深深地凹陷下去,出现一个很明显的苹果形状。那把椅子她已经坐了十几年了,凹陷的程度越来越深,差不多已经失去弹性,让人一看到它就感到生活的重复、单调和没有指望。

  私人存折却带给她一种新鲜的希望,毕竟有了一点不属于那个沉闷家庭的东西,这张小存折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

  银行里挤满了人,李素素被人挤得有些站不稳脚跟,一会儿往左边倒,一会儿又往右边靠,有人撞了一下她的肩,她正要往后倒,背后又有一个更大的冲力与这个力相抵消,李素素觉得她在人群中成了一只左冲右撞的陀螺,随着外力的作用随时改变着自己的方向。

  她是在把手伸到小桌上去取存单的时候手指偶然碰到那只坚硬而鼓胀的牛皮纸袋的,一开始她并没太在意,当她低头看自己的手的时候,她看到了那东西——斜躺在小桌上被撑得鼓鼓的、上面没写一个字的牛皮纸袋。

  是钱。

  凭直觉李素素脑海里跳出这两个字来。

  钱钱钱钱……

  就像有人用金属鼓槌敲在一面铜锣上,这个字一连串地在她脑袋里轰响,刺耳而又嘹亮。

  她的手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伸出去很快又反弹回来,速度之快令人惊异。她脑子里嗡嗡叫着,眼前变得视线模糊,人脸重叠着人脸,一个人的头发覆盖到另一个人的脸上;一个人的嘴唇衔接到另一个人的耳朵上,他们全是一些面目不清的怪人,他们乱纷纷地充斥着这间带铁栅栏门窗的房间,那些花纹般的铁栅栏门窗里关着一些正在数钱的男人和女人。

  景物在缓慢移动着,李素素手里抓着一张表儿,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来心不在焉地填写着。她字迹变得飘忽歪斜,像一些小虫子在表儿上吃力地爬,她手在那张表儿上,心却在别的地方,在那只牛皮纸袋上,到目前为止她还无法断定那里面到底是不是钱,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谁会把这样整整一大包钱随随便便放在这儿?

  她故意放慢写字的速度,一个字一个字在那儿用力地描,眼珠子却像滚轴里的珠子,四面八方灵活地滚动着,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她以及那只牛皮纸袋。她内心挣扎得几乎发出声来,有一个声音说:“拿吧,反正没人看见。”另一个声音却出来阻止她道:“万一被人捉住,岂不成了小偷?”她内心深处的两个人都以强硬的面目出现,她们用手指点着对方的脸,用另一只手刮着自己的脸皮,她们唾沫星四溅,毛绒绒的小水珠子同时落到了对方的脸上,她们疯狂极了,热烈极了,她们像是两个终于找到吵架理由的泼妇,高兴得恨不得把吵架的理由放大几倍,然后痛痛快快地干上一架。

  耳边的嗡嗡声变成了真实的两个女人吵架的声音,李素素被这种声音吓了一跳。

  一个说:“你怎么这么不讲理?”

  另一个说:“你才不讲理呢!”

  一个说:“你不要脸。”

  另一个说:“呸,你才不要脸!”

  那两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女子吸引了在场人的视线,他们全都伸长脖子半张着嘴像被定住了一般。就在这时,李素素的右手仿佛通了电一般,以闪电的速度伸了出去,把那只鼓胀的牛皮纸袋卷进了自己的口袋。

  仅仅一秒钟时间,在这一秒钟前与一秒钟后,李素素的生活就整个儿地改变了。

  越过那道茶色玻璃,李素素站到了刺眼的阳光下。

  她不敢回头,害怕银行的茶色玻璃后面隐藏着无数双眼睛。

  她想尽快离开此地,但不知怎么脚下好像生了根,沉得抬不起来。她想逃,却不知逃向哪里,她想返回去,又觉得返回去比逃走还要危险。生活中到处潜伏着危机,无论往前走还是往后退都是一样的。

  眼前的车辆来来往往,像织布机上的梭子,各自有着自己的运行轨道,慌乱而又有序。李素素心里就有许多把这样的梭子,在她前心与后背之间穿来穿去,她往前走也不是,往后退也不是。包里那东西开始膨胀,那牛皮纸袋被撑得吱吱作响,里面一张张坚硬的纸票活了一般跳跃,扭动,吵吵嚷嚷,疯疯癫癫,像街上那些莫明其妙的人。

  李素素用手按住装钱的那只包,她感觉到里面那包东西的涌动,她越使劲它们越是不愿意老老实实在里面待着,李素素几乎撑不住了,她看见漫天的纸片在飞,她看见牛皮纸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那不是钱,而是一些印有广告的纸片。李素素踏着那些纸片一路狂奔,脑袋里轰轰作响,她听到追兵吼叫着追过来的声音,他们跟在她身后,对她指指点点,他们说看哪,那儿有一个作案后想要溜掉的小偷。人越聚越多,乌泱乌泱的,把路都快堵住了,这时候,有辆救命的出租车静默无声地在她身旁停下来,车门开了又关,将她战栗的身子吞了进去,然后车头拨开人群,像漂浮在海上的一艘船,平稳坦然地开了出去,一直向前。

  回到家李素素感到全身瘫软,就一头栽倒在床上睡了过去。梦境像暗灰色的云朵,大片大片地从头顶上方掠过,它们不停地变幻着形状,有时是一群面目不清的人,有时是一堵横亘在眼前的高墙,李素素看见另一个自己站在高墙前,身上的衣服随风飘动,像被头顶的云吸了去似的,一件接一件地凌空飞起,上衣的衣袖展得极开,像一只正在飞翔中的白色的鸟儿。

  她用手用力按住下面那条碎花长裙,长裙却像把伞那样在瞬间膨开来,胀得圆鼓鼓的,风像一只硕大的男人的手,从下往上用力一掀,白色内裤露出一角,雪白而又刺目。她的裸体并不美丽,皮肤微暗,但却很结实。小肚子下面那片三角地茅草丛生,蜷曲的毛发格外发达。她就这么没遮没拦地在高墙前站着,灼热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有一只手穿过梦境抵达她的乳房,她想推开那只灼热的手,结果又来了一只,两只大手一左一右将她覆盖,她躺在那两只大手的下面,汗流满面。

  李素素看见女人的头左右摇摆着,蜷曲的头发在湖绿色的枕巾上像汹涌的黑色泡沫,那两只手覆盖的面积在逐渐扩大,女人很想看清男人的脸,看到的却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局部,像山洞一样幽深的鼻孔和不断翕动的鼻翼。

  醒来时房间里空空荡荡,方方正正的天花板上吊着一盏灯。

  没有男人、手、暗灰色的云朵、裸女、灼热的阳光……

  空气干燥极了,划根火柴一点就着。

  李素素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她若无其事地从床上爬起来,准备收拾收拾屋子然后去买菜,接孩子,做饭。女儿小琴上小学一年级,天天下午放学都得有人接。她和丈夫两个人都上班,下午接孩子有困难。

  伍爱国颇不耐烦地拉长了脸对一大一小两个形状相似、肤色偏黄的女人说:“你们的事我不管,反正我是没时间。”

  说着,眼向上翻,露出带血丝的眼白。

  李素素说:“好吧,孩子我接,但你得负责做晚饭。”

  伍爱国当时满口答应,但过后忘得一干二净。他每天下班比谁都晚,有时要在外面玩到夜里十二点才回家。他是一个已经结了婚的单身汉,没有一点责任感,一切都得由李素素一个人来承担。屋子里乱得要命,脏衣服扔得东一件西一件,拖鞋倒扣着躺在客厅中间,李素素走过来走过去都要踢那只死鱼样的大拖鞋一脚,或者被它绊得险些摔一跤。那是伍爱国的鞋,它就像绊脚石一样阻挡着李素素的生活。

  眼前的一切使她烦透了,她把脏衣服收集起来塞进洗衣机,心也像被扔进洗衣机里搅来搅去,她知道她在努力回避着一件事,那件事她不敢去想,她把那只包塞进衣橱深处,用众多廉价的衣服把它埋住。她对自己说忘了它吧,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洗衣机“嘀、嘀”报警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

  这声音以前她很熟悉,现在却觉得可疑。

  有什么不对劲吗?

  她看到镜中一张蜡黄而惊慌的脸,电话铃在这张惊慌的脸上再镀上一层铁硬的霜。惊叫的电话铃声与洗衣机报警的声音分别从李素素的左耳道与右耳道进入她的大脑,两股冰冷的声音在她体内冷凝成水。

  “喂……”

  她听到电话那头是个女人的声音。女人说话的语速很快,女人说今天下午主任查账发现了一些问题,问题、问题、问题……“问题”这个词像一群狂舞的苍蝇,围着头脑发胀的李素素团团转。

  电视里有人正欲飞越黄河。

  气氛被渲染得有点紧张。

  河边插满彩旗,层层叠叠,扑棱棱扑棱棱地响着,撩拨着人心。

  电话那头已经断了,问题还没解决。同事小潘的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话李素素只捕捉到一些片断,过了一会儿,连那些片断都不见了,大脑里面一片空白。

  那个人就要飞了,却又把车子猛地停下来。

  车子就停在悬崖边,只差一点点就什么都完了。

  各种各样的疯狂组成了这个世界。

  李素素没能看到结局,因为接孩子的时间到了。她关掉电视准备出门,她看到窗外天色昏黄,有两个小女孩正在窗台下的那片空地上一来一往地打羽毛球,她们清脆的笑声就像一颗颗脆果子,砸在李素素家的玻璃窗上,让人感到恬静和快活。

  学校门口只有很小的一片空地,校门正对着一堵墙。狭窄的马路上站满了面色疲倦的家长,他们在等他们的孩子出来。小琴个子瘦小,混在人堆里很不容易找。“一年级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李素素想起自己小时候常听高年级的大同学说的一句话,这话使她原本绷得很紧的脸上稍微有了一点笑。

  魏强骑飞车从密度颇高的人群里疾驰而过,他的车技高于一般人,犹如一个身怀绝技的杂技演员,做着高难度的“穿人术”。等站在墙边的李素素看到他的时候,他已像幻影移动一样“嚓”地一下过去了。李素素忽然觉得魏强长得有点像一个人,至于到底长得像谁却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就在她想东想西的时候,魏强就好像被按了录像机里的退回键一般,慢慢倒退着走回来,笑容可掬地出现在李素素面前。

  “接孩子呢?”他明知故问。

  “不接孩子,谁上这儿来站着?”她没好气地回答。

  魏强一条腿撑着地,另一条腿还在自行车的大梁上挂着。他们面对面站着说话,李素素忽然想起眼前这个黑黑的男子长得像谁了,原来他长得很像刚才被李素素关闭在电视里的那个正准备飞越黄河的柯受良。

  飞越的过程中断在开关关闭那一瞬间,不知结果如何。

  对于李素素来说那辆车永远停留在悬崖边,不上不下,像遗留在李素素生活中的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

  “最近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凑合呗!”

  长得像飞黄河的人又说:“什么叫凑合呀,行就是行,不行也别硬撑着。”

  “你没结过婚你懂什么?”李素素的眼皮朝上翻了翻,做出不理他的样子。

  那人索性把脸凑过来,凑到她耳根底下,小声道:“我是什么都不懂,哪天你教教我?”

  “讨厌——流氓。”李素素用嗔怪的口气骂道。

  领孩子回家那一路上,李素素都在想着刚才的话,她想这个魏强啊,还真有点意思呢。映在地面上那一大一小的两个影子慢慢移动着,孩子性格内向,一声不吭,就只是跟着她走。

  孩子的睡姿看上去有点怪,她像一只瘦弱的小狗那样趴着睡,瘦骨嶙峋的小P股翘得高高的,她的P股长得跟李素素一模一样,只是缩小了一号。这种睡姿使李素素联想起自己与男人在一起时的某种姿势,那男的不是丈夫伍爱国,而是皮肤黝黑长得不怎么样的魏强。

  他们之间也许什么也没发生过,但又好像有过一些什么。电视里在重播飞越黄河的节目,那张酷似魏强的脸又重新出现了。李素素把声音调小,躲在暗处观察那张满是沧桑的脸。

  魏强和她在一起时总是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他们交往很长时间了,关系总是从终点又回到起点,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圈子里绕来绕去。他是喜欢她的,她这么想,但又没什么把握。魏强属于那种你根本无法把握的男人,他说过的话,半真半假,从他嘴里冒出来的事情,多半有点玄乎,但他又不是成心骗人,他的精彩之处恰恰就在这里。好多女人喜欢跟他交往都是冲着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来的,魏强往哪儿一坐,哪儿就笑成一片。

  魏强常常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在李素素面前,有时下午李素素一个人在家独自忙着,有个人影就从门外一闪而进,李素素疑心是小偷,正在东张西望地找着,却见他已在沙发上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李素素说,“连门都不敲?”

  “我敲了,你没听见。”他二郎腿一跷,独自点烟。

  “在这儿,不许你抽烟。”

  她走过去,要抢下他手中的烟,他却把脸一偏,眼睛眯成一条线,腾出一只手来去捉她的胳膊。她躲了一下,但很快就被他捉到了。

  “当心被人看见。”

  “你不是说他每天晚上差不多都得十二点以后才回来吗?”

  “……那可不一定,万一……”

  魏强走了以后,李素素就坐在他坐过的那张沙发上发呆,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打开窗户放烟味儿。魏强还没有走远,正弯腰弓背地在那儿开车锁。太阳已经偏西了,把人影拉得斜长,魏强和他的自行车还有一棵歪脖小树的影子在地面上平贴着,构成一幅颇有意味的图画。

  不知什么时候,电视里的飞车英雄已经不见了,李素素发现自己早就走神了,看了半天也没看到结果。

  丈夫伍爱国最近在外面不知忙些什么,一天回来得比二天晚。

  关上电视,眼前一片漆黑,李素素觉得百无聊赖,趿拉着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发出一声比一声沉重的响声。她似乎真的把那件事给忘了,记忆好像蒙了一层沙子,把真实的东西成功地掩盖起来,剩下一个灰蒙蒙的假象。

  她故意不去碰那个包,心想着躲它越远越好。其实她整个下午已经把那个包挪来挪去转移了好几个地方了,越是不想碰它就越是惦记着它。克制某种意念的滋生是一件自己跟自己较量的活儿,就像自己的左手跟右手掰手腕,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征服自己。到了晚上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孩子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的眼睛一会儿盯住油锅,一会儿盯着汤盆。孩子怀里抱了只表情呆板的小布熊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隔着厨房的玻璃门,跟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见。

  晚饭上桌了,一盆汤,两个菜,两小碗米饭,它们道具一样摆在圆桌上,显得冷清,半天没人去碰。她们似乎在等一个人——明知他百分之九十五的概率不会回来。

  “等爸爸吗?”女儿问。

  “你饿了吗?”

  “饿了。”

  “饿了那就吃吧。”

  孩子坐到桌边,左手托住饭碗,右手抓着两只黑漆筷子,快速划拉着碗里的饭。这孩子无论做什么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慌张,就像一个寄养在别人家的孩子。看着小琴难看的吃相,李素素无名火突然顶到脑门儿上,冲着孩子大吼大叫,叫她去洗手,“说过多少遍了,你怎么不长记性啊!”孩子眼泪汪汪地冲她撇嘴,却不敢真哭出来,因为她知道哭出来还得遭骂。家境不好的孩子很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她什么也不说,可心里什么都明白。

  母女俩闷声不响地吃过晚饭,李素素乒乒乓乓地收冷碗碟,酱油点不小心溅到身上,用湿毛巾擦了半天也擦不掉。

  人在静下来之后,感觉器官开始活跃起来,头痒,头发里好像钻进了无数小虫子,它们在爬,甚至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李素素站到镜前开始脱衣服,她打算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上一觉,把今天发生的事统统忘掉。

  白色内衣裤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和突出,她手捧双乳用力向上推,镜子里显现出一道很深的乳沟和饱满鲜嫩的乳房,乳头翘着,很久没人吸吮过它们了,感觉有点异常。李素素把水调得很热,水柱像小针一样刺探着她的皮肤,她轻微地叫了一声,然后欢快地洗起澡来,她用力搓着大腿和胳膊,直到把它们搓得发红发热,才觉得舒服。

  李素素用一块彩条毛巾包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她已经忘记了丈夫的存在,不管他多晚回来她都懒得过问,夜晚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一些与这个家无关的事。白天的情形在眼前一一浮现出来,银行外刺眼的阳光,茶色玻璃窗,拥挤浮凸的人群,一双双伸得很长的手……那个牛皮纸袋就在这时再次冒了出来,李素素记得她已经把它藏到了衣柜深处,可是,现在,它却端端正正地放在那张圆饭桌上,有一束光像舞台的追光一样正正地打在上面,牛皮纸的颜色显得比平常要浅些,有些不真实,李素素用手摸了摸,它的意外出现使李素素感到毛骨悚然。

  李素素把头顶上那盏灯的光线调到最小,一边用毛巾擦头一边盯着桌上的牛皮纸袋,她紧张得喉咙发干,把一口想像中的唾沫用力朝下咽,结果嗓子更干,干得几乎要冒血。

  她把牛皮纸袋拿起来,用力捏了捏,感觉到金钱沉甸甸的分量。

  打开纸袋的开口,她看到了她想要看到的东西,那是一沓厚厚实实的百元大钞,凭直觉估计有八九千元,但到底有多少还得打开来数一数。她眯着眼,站起身来把灯调亮一点,重新坐下来的时候那沓钱已呈扇面形展开,她一张一张心急火燎地数起来,从远处看就像一个自己跟自己玩牌的赌徒。

  她数得眼热心跳,数来数去居然乱了阵脚,脑门上浮着一层虚汗,心跳的速度明显加快。按说数钱是她的老本行,她从来都是一遍准,绝对不会错的,今儿个却不知怎么了,数了几遍都没数对。风扇就在这时莫名其妙地转动起来,没有人触碰它的开关,不知道怎么搞的,这台经专业师傅反复鼓捣过的二手货电扇突然之间失去理智,把她摊在桌上的钞票呼呼啦啦吹了一地。

  她蹲下去,一张一张地捡,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态,她从小所受的教育使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拿了别人的东西。

  可是,这钱的诱惑又是谁也抵御不了的,反过来想,这钱又不是她偷来的、抢来的,有什么关系?反正这笔钱是她名正言顺“捡”来的嘛。

  于是,她又理直气壮地蹲在那儿捡钱,还给自己找出无数理由,她想,官场腐败,那些腐败分子还不定贪了多少黑心钱呢。有这一想法给她撑腰,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了,自己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地工作才挣那么一点钱,这笔钱就算老天看我可怜,给我的一点补偿吧。

  她把所有的钱都敛到怀里,满满的一怀,像抱着个心爱的孩子。

  她从地上慢慢地站起,只觉得眼前发黑,这大概是低血糖的缘故,眼前飘飞着黑绿色的蝴蝶,大朵大朵,云一样地从眼前快速掠过,在云的缝隙里,李素素看见一双眼睛,是与自己酷似的、只不过是小一号的眼睛。

  “小琴……”

  “小琴……”

  她拖长声音叫了两声,却得不到回应。

  她从地上站起来四处寻找女儿的踪影,刚才明明看到她站在这里,可是一转眼怎么又不见了?

  女儿在卧室大床上摊开手脚正睡得好好的,刚才明明在门厅里看到她,难道是眼花了还是自己做贼心虚害怕孩子看到这件事?李素素坐在床沿上,脑门儿上一阵阵地冒着虚汗,连手也抖起来,就在这时,她听见门响的声音,就慌忙冲出去藏那个装钱的牛皮纸袋,等她手抖着把它藏到碗橱的缝隙里的时候,丈夫伍爱国那张阴郁的长脸从门板后面冒了出来。

  “出什么事了?”他用鹰一样的眼睛盯住她问。

  “没、没什么呀。”她结结巴巴地回答。

  李素素闻到丈夫满嘴酒气,就知道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倒头睡去。果不出所料,在他进门三分钟之后,客厅长沙发上便响起了如雷的鼾声。

  第二天早上起来,李素素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眼圈发青。

  丈夫在沙发上睡得正香,自从女儿小琴出生,大部分时间都是李素素带着她睡,丈夫自己睡沙发。他们已经习惯这样了,睡在一起反而觉得别扭。

  李素素手脚麻利地忙完一切,把女儿送到学校,然后又挤电车往单位赶。在电车上她想起昨天下午同事小潘好像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说她做的账似乎有点问题,具体情况她也没弄清楚,等到了单位再说。车上人很多,大都是赶去上班的。李素素真羡慕那些待在家里不用去上班的人,那种慵懒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才是人的日子,而她现在的活法,没滋没味的,就跟一台数钱机器差不多。

  机器还能有出错的时候,而她不能。

  那个主任,成天吊个驴脸,动不动就要挑她毛病。

  财务室的好事全归小潘,而坏事都归她,真他妈没劲……李素素手拉吊环晃晃悠悠地在电车上晃当,她真想让电车开过了站,甭管去哪儿,横竖别在她单位门口停就行。

  一个烫着一头乱蓬蓬头发的女人从人堆里露出脸来,“嗨,素素!”她旁若无人地在车内大声喊叫,惹得周围的人直皱眉头。

  “黄玫!”李素素也惊叫起来。

  黄玫是她的中学同学,她俩有一段时间很要好,但后来各忙各的,就顾不上联系了,今天在电车里巧遇,自然高兴得要命,叽里呱啦大声说话,完全忘了其他人的存在。

  黄玫说:“我现在到处找工作就跟没头苍蝇似的。”

  黄玫说:“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黄玫说:“我这个人哪,就是太重感情才落得今天这下场……”

  黄玫的话被四周的噪音截成一段一段的。那些话还在李素素耳边嗡嗡作响时,黄玫一转身一声“再见”,人已经不见了。

  李素素进门的时候,主任与小潘正在说话,见李素素进来,他们的话好像被电动开关关住了似的,一下子就打住不说了。办公室里的气氛总是怪怪的,由于开着空调,门窗关得又死,空气不流通,让人感到压抑。四周每扇窗上都安装有铁条,坐在屋里像在坐牢。

  主任把厚厚的账本堆到李素素面前,山一样的一堆。李素素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她一声不响地打开电脑,电脑所发出的极其轻微但却恒久的嗡嗡声注入她的血液,她真不甘心一辈子都坐在这里替别人数钱,但是不甘心又能怎么办呢?就拿黄玫来说,她连找到一份像这样数钱的工作都不容易。

  电话铃响起来,小潘抢着接,她总以为是她男友的电话。她换男友就跟换袜子,勤得很。

  “喂……”小潘的声音在冰冷的机器面前显得很柔软。

  小潘与对方聊了一会儿才发现她的温柔用错了地方。

  “李素素,找你的。”她拖着长长的电话线把那只电话越过千山万水递过来。

  “喂……”李素素的声音则显得干涩。

  电话里那个男的滔滔不绝,过了好一会儿,李素素才反应过来,那人是魏强。

  下午,李索素对着白墙发了一会儿呆。魏强在电话里说今天晚上想请她吃饭,可她哪有心思吃什么饭,一想起单位和家里那些破事她就脑浆子疼。还有那个牛皮纸袋,她已经点清楚了,里面一共装有八千八百八十八元整。这些钱对李素素来说应该算一笔大钱。

  “我该拿这笔钱怎么办呢?”她吃力地想。

  钱钱钱……

  眼前到处都是飞舞的钱。

  主任拿过一摞来又一摞,主任说有这么多钱需要你来点,别走神别出错,否则你的饭碗就保不住了。

  小潘在桌子对面窃笑。

  李素素听到“啪”的一声,再抬头时见小潘在那儿低眉顺眼地也在数钱。

  屋子里到处泛着一股钱的霉味儿,李素素一边做着手底下的事一边在心里暗自盘算着下班后和晚上如何安排。她先打电话请母亲代她到幼儿园去接一下女儿,“车钱我付,您打车去吧。”李素素和母亲的关系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客客气气,金钱上分得很清楚。给母亲打完电话,她又想起该给丈夫也打一个,可是号码还没拨完,电话却被一只从空中伸过来的手给按住了。

  主任的脸搁置在电脑上方,脸被电脑屏幕反上去的光映得很蓝,鼻毛从黑洞洞的鼻孔里伸出来,看上去就像一个白日梦里蓝脸的鬼。

  魏强约李素素在胡同深处的一家小馆里见面。

  李素素拐七拐八走得晕头涨脑,天就要黑下来了,道路两旁一边是高墙,一边是楼房,只亮着几盏鬼火似的小黄灯。李素素在昏黄的路灯下越走越心慌,就在她对自己已经没信心的时候,魏强的身影意外地出现了。

  “差点找不到了,”李素素说,“这地方好难找。”

  魏强说:“我老远就看见你了。”

  “是吗?我怎么没看见你?”

  “你的眼睛有问题。”

  说着,用别有意味的眼光在李素素身上扫了一下,两人坐下吃东西。

  这家小馆布置得很有情侣幽会的神秘情调,到这儿来的人都很年轻,而且都是一对一对的,没有单个来的,也没有一大群人一块来的,只有成双成对的男女。

  “你带到这儿来吧?”李素素环顾四周,问了句。

  魏强一边看菜单一边抬起眼皮看了她一下,说道:“我和谁一起来呀?”

  “那谁知道。”

  这时候李素素的注意力发生了偏移,她的耳朵被旁边的那对男女牵了去,他们似乎在议论一则新闻,一则跟钱有关的新闻,他们所叙述的那组数字使李素素敏感她想到她自己,“八千八百八十八……”这四个“八”字如同四根钢针从不同方向扎向她的太阳穴,她脑子顿时觉得“嗡”的一声,然后,错觉和混乱发生了。

  她觉得每一桌人都在议论着同一个话题,他们的嘴形在黏稠的空气中快速地一张一合,他们的表情看上去多多少少有些诡秘,他们似乎从同一张报纸上获取了某种相同信息,然后他们开始添油加醋地在这座城里四处传播八八八八、八八八八、八八八八……每个人的嘴巴上仿佛都安上了一个形状适宜的小喇叭,把这组数字随时随地挂在嘴边上,情侣们悄悄接吻时说的是这句话,男人第一次在桌子底下暗中使劲攥住女人手的时候说的是这句话,女人的腿与男人的腿偷偷发生摩擦时说的还是这句话……天旋地转,一切混乱不堪。

  她被他平放在床上。

  他说你不用怕这酒是有点上头但问题不大你躺一下就好了。

  他说……后来就听不到他说什么了,他从身上长出十只八只手来摸她(她似乎也愿意他这样做),两人默契地配合着,触到的每一个地方正是她想要的,她身体的起伏不定似乎大大地鼓励了他,他的挤压和触摸加大了力度,他尝试着去解她的衣扣,但慌乱之中却又无从下手,他只好隔着衣服揉搓她,好像她是一块包在玻璃纸里的糖果,想吃又吃不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到问题所在:她穿了件根本没扣儿没带儿没拉链的裙子。

  要把手插进去可真是一件难办的事。

  “八八八八……”她说。

  “什么?你说什么?”他听不到她近乎于耳语的声音。

  她喃喃地说着一句什么,似乎总在重复,脸上的表情有些痛苦,然而他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在鼓励他大胆前进,向纵深发展。他的胆子一下子大起来,把她的裙子往下一拽,她人就整个儿地裸了。

  愉快的感觉像海浪那样大面积地来了。什么银行、牛皮纸袋、钱、报纸、新闻、被追踪的幻觉、内疚、自责……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统统滚开,最真实的、最能看得见摸得着、最能真正享受得到的只有性,只有男人。她把他吞没包围,让他进入她体内,进得很深,仿佛进入了地球的中心,深不见底。

  他没想到她会反客为主,原本雄心勃勃的他这会儿竟有些发怵,跟这个女人比起来,自己毕竟不是很有经验的,但他还是凭着一股子蛮劲儿努力地干着,汗从他的额头和两颊大量地渗出来,他的整张脸好像发了水灾,水分大面积聚集,然后凝结成大滴大滴的雨,噼里啪啦滚落下来,落到李素素丰满的胸脯上。那浑圆而隆起的两团肉一时间就像抹了油似的灿然发亮,成为脱离于身体之外的一个独立存在物。

  他用力挤压那油亮而结实的一对,他吸吮它们——似乎要把它们嚼碎了完完全全地吞下去。他上上下下忙个不停,汗液是他们身体之间的润滑剂。他越战越勇,已经忘记了刚开始那一点点因经验不足而引起的自卑情绪,变成了一个征服者,一个无人能比的大英雄。

  做爱持续了很长时间,两人毫无倦意,魏强的持续能力长得惊人,他的手、他的身体、他的器官相互配合着,他在瞬间成熟,变得聪明无比、能干无比。几个回合下来,李素素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像一锅已经沸腾了的水,有些刹不住车,便开始了新的一轮反攻,两人变换了体位,她把他压到下面,她的身体腾在空中,用力摇摆、扭动、挤碾、压迫,她那一头卷发纷纷倒向一边,过了一会儿,又像麦浪似的倒向另一边,她用眼睛瞄到了镜子里的自己,看到了自己时起时落的急切跳动的乳房以及骑在男性身躯之上的类似于强暴似的惊人体位,这一切使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新鲜和刺激,她呻吟的声音变得怒不可遏,疯狂而又急促,天要塌下来一般,她用力扭动身体似乎要摆脱什么,她的躯壳和意念早早跑到了前面,在他之前抢占有利地形,率先达到了高潮。

  她湿漉漉地从他身上下来。

  他再次急切进入,不过,这已经不关她事了,她躺在他下面开始走神儿,思路又重新返回到他们做爱之前所想的事情上去。

  李素素离开魏强家的时候,魏强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他只推让了一下说要送她,而她说了句“别了你睡吧”,他就一歪头栽倒在枕头上睡着了。其实她心里很想让他送一下,哪怕是给她送上车也好,可是他没有,目的达到了他便松懈下来,松得一发不可收拾,就像一摊烂泥。

  李素素独自走在午夜的大街上,心里非常不好受,她看到路面上自己的影子被多重灯光照射着,忽儿变出许多个脑袋来,忽儿又放射出无数条胳膊。她走上一座过街天桥,想要绕到桥的另一边去打车,忽然觉得两腿发软,浑身上下一点劲儿都没有。桥下站立着几个穿银亮发光短裙的可疑女人,李素素不知道她们是干什么的。她本能地加快脚步,踉跄着走过天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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