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觉醒来,白翕看到了熟悉的窗帘图案,身边的人已不知去向,丈夫一向起得很早,他上班的地方在城市的另一端,白翕从未去过他们单位,所以对白翕来说那个地方等于不存在。
白翕上班的地方离家不远,所以她每天走得比丈夫要晚。白翕在一幢白房子里上班(那是单位最近新盖起来的图书馆),白翕听说很多人打破脑袋都要到那里去工作,而白翕却迷迷糊糊就被人分进去保管资料。孙斯文也觉得这份工作很适合白翕,他想当然地以为女人只要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就不会出什么问题。
白房子的形状很像棺材。
白翕在纸上画了一口棺材的形状(连她自己都吃惊,她怎么画得那么像)。
孙斯文说,棺材是什么形状,你见过棺材吗?
白翕说,在想像中。
孙斯文说,这不就得了。
白翕在小区门口乘公共汽车去上班。
每天如此。
公共汽车在河边的那条路上缓慢行驶。路边这条河在白天完全是另一副样子,平淡,静谧,空气被稀释,夜晚浓烈的东西在白天变得清淡而又恍惚,像隔着一个世界看到的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东西。
白房子的玻璃被雾气蒙住了,白翕走进房子里,便不再看得见外面。她静静地坐在桌边填写资料卡片,这种资料卡片她已经填过几万张了,接下来的时间她还要接着填下去,没完没了,真是没什么意思。
所有的编号都得填写仔细,不能让墨水洇开来,不能有涂改或者用橡皮擦过的痕迹。这种工作做久了人就像变得有了洁癖,要把纸片打扮得像面孔一样清爽雅丽,容不得半个污点的存在。
资料室的白色地面被清洁工擦得相当干净,上面映着一排排高大书架的倒影。这里很少有人来,因此书堆在那里只不过是装腔作势的样子货。每逢上级领导下来检查工作,资料室便是重点开放的窗口,因为它干净、体面,冒充有文化。白翕明白自己不过是资料室的一件道具罢了,没有人知道她是谁,谁坐这儿都一样。在无人的正午,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窗照到了白翕的脸上,她想起昨天夜里那个陌生人火辣辣的抚摸以及他房间陌生的气息,心里不觉一动,欲望像融化的冰那样在全身蔓延开来,她身体不觉一阵热又一阵冷,像是在发高烧。
这天晚上散步,白翕在他们经常去的地方等了很久,一直不见韩青。路边的积雪被来来往往的汽车搞得有些脏了,白色积雪上浮着一层灰尘颗粒。白翕低头看到自己的白色外套上也落着同样的灰,才意识到自己在外面待的时间已经不短了。
他不会来了。
他出什么事了吗?
他怎么了?
白翕沿原路返回的时候,脑子里类似的问题如同气泡似的往外冒。
白翕进门的时候,发现丈夫正坐在门厅的一盏灯下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你在等我吗?
出什么事了?
怎么啦?
白翕说出来的话几乎是刚才她路上所思所想的翻版,她生怕丈夫看出她心里有事,所以主动跟他说话。
孙斯文说,没什么、没什么。
白翕永远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看起来深不可测,镜片虚白一片,看不见他的真实表情。白翕坐在电视机前心不在焉地看了会电视,从一个台跳到另一个台,跳过一张张熟得发腻的脸。她坐在床边洗脚的时候丈夫还在他书房里画图,白翕本来想跟他说句什么,但想了一下又觉没什么可说的。盆里的水很热,把脚上的皮肤烫得微红,一双脚在水盆里看上去就好像透明一样,一丝丝蓝紫的血管像四通八达的蛛网,细密地布在脚背上,白翕从没注意过这些,她睁大眼睛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像在观看与己无关的另一部分身体。
身体接触到床面那一刹那,整个身体都被打开了。女性的身体在黑暗中仿佛有无数个可以自由闭合或者打开的小门,它不一定非由男人控制,也可以由想像控制。
白翕的想像与另一个男人有关,她听到空荡的屋子中央那把旧木椅所发出来的吱嘎做响的声音,那个人就站在她身后,抚摸源源不断,像柔滑的水那样滋润着她的肌肤。她的衣服一件一件被他除掉,抚摸变得急促不定,甚至弄疼了她,但在这种时刻,疼痛和其他感觉是混合在一起的,疼痛甚至加重了感官感觉,使那种刺激来得更壮烈些。
午夜两点,白翕被人从梦中叫醒。
你不舒服吗?
他问。
白翕看见丈夫没戴眼镜,眼睛四周有一圈白光。
你在说梦话。
他说。
我以为你不舒服呢。
说完,他便裹紧被筒翻身睡去,剩下白翕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黑夜里发呆。
杜艳艳最近爱上一个新男友,拼命打电话给白翕,一夜一夜诉说着他们的感情经历,她每次恋爱都像第一次恋爱一样疯狂,全身心地投入,沉醉,快乐,然后痛苦,撕裂,直到弄得满身是伤,只想从那场恋爱中逃出来,等伤口痊愈了,她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再次一头扎到恋爱的旋涡中去,不管不顾,疯了似的爱那个在别人看来很一般的人。
杜艳艳是在一场闹哄哄的演唱会上把她与希米的故事讲给白翕听的。当时周围噪音太大,杜艳艳的话被噪音截成一段段的,可她还是拼命说着,说着说着竟然掉下泪来。白翕木在那里,整个一个木头人,她知道这不是自己应有的表现,她最好的女友哭了,她应该劝劝她才对,可她一点都不想劝她,在这种时候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过了一会儿杜艳艳的情绪又好过来了,她说待会儿听完演唱会让希米来接她俩,“你一定要见见他。”杜艳艳自作主张地说。上来两个歌手一直在唱《走了那么久,你变了没有》,这首歌很多人都会唱,杜艳艳却说她不要听,要走,要出去吃饭,要见朋友。
她们在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吃饭,顺便一连八次狂呼那个叫希米的男人。白翕一边吃着淡而无味的清蒸鱼一边听着杜艳艳说着浓得就要淌出血来的爱。
很多的情侣头碰着头,膝盖碰着膝盖。
只有她们两个女的。
在她们快要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希米出现在她们面前。
与白翕想像不同,希米气质文弱,并不像个疯狂做爱的主儿。
希米一来,就没白翕什么事了,他不吃菜,盯着杜艳艳的脸看了又看。两人一句来,一句去,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我走了,你们慢慢吃吧。
白翕说。
白翕从那家小餐馆里出来,忽然感到无处可去。她沿着路边的人行道急匆匆地往前走,别人都以为她有急事,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看到夜晚的城市上空依稀可见的云,云的形状变幻莫测,平时傍晚散步她常看到这样的景象,一个男人慢慢走近她,她也朝着他的方向走。
白翕穿过黑暗的楼梯走进一段陌生的楼道,她凭记忆寻找那扇门,她几乎是动用嗅觉找到那地方的。白翕找到韩青的住处,让韩青惊讶不已。他说你记性真好啊,连我自己都记不住我住在哪里。
白翕笑道,难道这不是你的家吗?
房里没有开灯,只开着电脑。蓝光迷幻的色彩令人很容易就跌进幻境,他一边吻她一边把手探进她毛衣里,她一句也没听清他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等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到床上去了。
白翕一次又一次地向他打开自己的身体,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疯狂吸吮着他身上的气息,她想他想了好久,就是想像现在这样把一切都给他。他粗鲁也好疯狂也好,一切正是她想要的,她什么都能原谅他。她就是要他。他的身体是火烫火烫的,他的手带电似的,不像孙斯文的手,冷静,理智,从不因激动而慌乱。
风暴过去之后,两人躺在床上说话。
女的说:你用电脑干什么?
男的说:我用电脑写小说。
女的说:你写小说?那你读一段给我听听。
男的就读了。他搂着她读刚刚打印好的那一段。他的声音比任何男人的都好听,白翕听不见内容,只听见声音。
白翕往回走的时候时间已接近午夜了,她走在黑黢黢的楼梯上,情绪从高处没有任何过渡地掉下来,让人很难适应。她硬着头皮一级一级往下走,不想开灯,只想走在黑暗之中。皮肤表面的灼热如雾气一般冷凝下来,变得又硬又凉。那个人的气息已被注入到她体内,皮肤上、头发上、脖子、胳膊还有腿,他的吻细致而又精美,像一件艺术品。他下巴上的硬胡茬不时地掠过白翕空荡荡的皮肤,白翕对吻她的男人小声说:“从来没人吻过我那个地方。”
楼道里的灯忽然亮了。
白翕一下子暴露在亮处,有种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的错觉。
她并不是赤裸的。
可感觉上是。
一名男子与她擦肩而过,她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味儿。
男子很快走远了,灯也灭了。她像孤魂野鬼似的跌跌撞撞跑回家,钥匙插进锁孔那一刹那,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害怕面对孙斯文,如果他问起来白翕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在她进门的时候发现他已经睡了,屋子里所有的灯都关了,东西摆放得井然有序。白翕像做贼似的在这个家里游荡,一会儿摸摸这儿,一会儿摸摸那儿,陌生人一般的感觉。
白翕从厨房里取了瓶热水,坐在门厅里洗脚。
她用脚背哗啦啦、哗啦啦地撩着盆中的热水,心里迷乱而又错位。很显然她已经爱上那个人了,跟他上过床之后越发发觉自己爱他。白翕一遍遍地回忆他们在一起时的情景,折腾得几乎一夜没睡。
公共汽车上人人青肿着一双眼睛,都像患了梦游症的病人,木然地坐在座位上,没有一点表情。车子一站一站地到达,有一些人上来,又有一些人下去,白翕没想到自己竟然坐过了站,等她想起来的时候,汽车已在一个公园门口停下来。
那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公园,白翕估计里面都是些住在附近的居民在早锻炼。白翕想既然站在公园门口就进去转转,反正上班早一点晚一点无所谓。她买了张票走进公园半开着的铁门,一进去就看见许多老胳膊老腿枯树枝一样在眼前晃,白翕被吓得赶紧退了出来。
她不想一脚就迈进那个老人世界。
不合时宜的鲜艳表现出一份挣扎后的绝望。
他们害怕死去。
白翕不想一生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完了,平淡是多么可怕的一种软体动物,它使人渐渐丧失警惕,像坐水滑梯一样顺流而下,被水带到哪里算哪里。
自从和那个男人有了那种关系,白翕就再也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那个男人从她身体的缝隙里钻进去,钻得很深,在她身体内部四处游荡,她无论走到哪里,那个游荡的影子都会紧紧跟随着她。早上她坐在公共汽车的后排座位上,那个影子一下子就从前排冒出来,他坐在距她三四米远的地方,虽说只是个背影,但白翕一下子就认出他来。
有时候,资料室里空无一人,白翕却听到一排排资料柜深处有人在翻书的声音。她在他床上的时候常常听到这种声音,他床垫四周堆满了书,围栏一样地包围着他,韩青说过,只有这样待在里面才安全。韩青是个神出鬼没的男人。
他说其实他真名不叫韩青,韩青只是他写作用的名字。白翕用痴迷的目光望着这个连名字都不确定的男子,越发从心底涌出一种情绪,那就是不顾一切也要和他在一起。
一只猫的出现就像一道银光闪闪的白色镀膜,阻隔在白翕和丈夫之间,让他们的关系变得像油与水互不相溶。
那只猫是在某一天夜里在白翕家突然出现的。那天白翕谎称和女友一起到世纪剧院去听歌剧,在镜前精心打扮,她化妆的时候丈夫就站在她身后,她感觉到某种目光的分量,他平时很少看她化妆,这正合白翕的口味。一个女人在化妆的时候是很不希望有人站在一旁盯着看的,夹睫毛的动作就很怕旁边有人,眼睛是人最珍贵的部位,稍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搅起内心的不安,手发抖,眼毛发颤,结果把事弄不成。
白翕在试着夹了两下睫毛之后,终于决定放弃。
孙斯文说:“我来帮你好不好?”
白翕说:“这种事你帮不了我。”
孙斯文说:“我会很小心,伤不到你的。”
白翕说:“有些事只能自己来。”
化妆台上丢着一只软软的粉扑子,每一管口红都被拧开了,一支一支血红地竖在那里,像一只只充血的手指或者勃起的男性生殖器。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男性生殖器这种平时不在她谈话范围之内的东西,白翕和她丈夫从没谈论过与性有关的话题(白翕不知道别的夫妻谈不谈这方面的事),在他们之间那件事就跟不存在似的,只在相隔很久的某一天晚上,他们偶然会来上那么一回,然后就不知道下一回再做爱是什么时间了,也许要等上两个星期,也许要等上一个月。
冷漠而有序的生活,像梳妆台上那些化妆品,排列那么整齐,但有的口红她一次也没用过。
白翕用手指把那排排列得像士兵似的口红一支一支推倒,手指上沾了一些红色,白翕对镜子里的孙斯文说要和一个女友一起去听歌剧。孙斯文慢吞吞地说世纪剧院是很远的,外面的路又在结冰。
白翕就当没听见,她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就到门厅里换靴子。
门厅里立着几双式样各异的女靴,它们像梳妆台上的口红那样同样也被排列得相当整齐。灯光静静地照着它们,门厅里的穿衣镜像画框似的框住它们,看到这些靴子,白翕就想起那个孤独的写作者手头正在写的一部小说——《长靴站立》,她想,这是一个含义复杂的题目,尽管她并不怎么懂得他要表达的那些东西。
下楼梯的时候,白翕想到自己现在只不过表面上还和孙斯文住在一起,内心却走得很远了。她整天想着与另一个男人有关的事,想得头都痛了。占领者首先进入她的头脑,然后才是身体。楼梯扶手上全是灰,即使站立不稳的时候,她也不想去扶它。身后一直有动静,白翕疑心有人跟着她。
其实没有人跟着她,她自作多情罢了。
那天晚上孙斯文的心思在一只猫身上,那是一只比女人还要有女人味儿的小懒猫,躲在朋友家的米白色沙发后面,羞羞缩缩地诱惑他来抱。
用笔名写作的男子正在房间里焦急地等着那个慌慌张张的闯入者。白翕就像他生活中出人意料的一笔,在湖边散步时认识的美丽女人,年轻,健康,性欲旺盛,有艺术倾向却又完全是个门外之人……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多么合适呀,翟小尘感觉自己就像捡了便宜似的,他把白翕看成自动送上门来的那种女人,这个鬼魅般在夜里出现的女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给生活枯燥的写作者翟小尘带来许多惊喜。他租了房子在这里写东西,而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他是一个有家有口的男人,有真实的名字(翟小尘),要给儿子定期付学费,报各种各样的班,好让自己的儿子也跟别人的儿子一样体面。为了获得这种体面,他得拚命挣钱,要挣钱就得多写,有时候他觉得这种挣钱方式无异于卖血。
——世纪剧院怎么样?
——歌剧怎么样?
——很好。
在短得像电报似的一段对话过后,白翕看到了那猫。
他们站在门厅里,面对着面,丈夫抱着那猫。镜面复制出丈夫抱猫的影像,白翕只一味觉得恶心。
从此丈夫和猫一家,白翕自己和自己一家。丈夫给他的小猫起了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名字——菲菲。这名字也叫白翕感觉很不舒服。为什么要叫它菲菲呢?为什么不给它起一个真正的属于猫的名字?那么猫到底该叫怎样的名字?白翕想了半天,脑子里空空的,又听见那个房间里丈夫“菲菲菲菲”地叫,越发觉得那猫讨厌。
杜艳艳好久没来电话了,也不知她跟那个叫希米的男人发展得怎么样了。在这座城市里如果一个人有一段时间不打来电话,那么在感觉上他就跟消失了一样。白翕跟那个笔名叫韩青的男子差不多每天见面,有时刚到办公室坐了一会儿,那人就打电话过来说想她了。白翕放下电话就得按原路返回,有时为了节省时间就打出租返回美丽园,看着车窗外的景物跟刚才顺序相反地又来一遍,连她自己都觉得她疯了。
下了车,白翕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往他住的那幢楼里跑。
那个男的仿佛对她施了魔法,无论她走到哪儿在于什么,只要他一声令下,她就会以最快速度在他面前出现。白翕脑子里已经空了,所思所想除了他还是他。
他没写作,半躺在床上等她来。
我想你,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他说。
我爱你。他说。
我的爱就是你的爱。他又说。
白翕从没听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她遇到过的男人都是含蓄而又不善表达的。“爱”这个字,她只在纸上见到过,有人在生活中这么自然地表达出来,让她感到有点难为情,同时也很感动。他们在上午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做爱,身体内部充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愉快。
后来那个用笔名写作的男子在温软的床垫上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对白翕说,做爱是一种激情艺术,这句话把白翕说呆了,因为她以前经历的性是多么干涩无趣啊。整个上午他们就在颠三倒四的激情中度过,到了中午白翕说她必须赶回单位去上班。她说资料室只有她一个人,万一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资料室锁着门可就糟了。韩青不肯让她回去,说了好多让她心软的话。这样她就在他那里缠绵了一整天,从他那里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差不多已经黑了。
——单位里怎么样?
——很好。
白翕进门的时候装做刚下班的样子,其实她刚从另一幢楼里出来,从一幢楼进了另一幢楼。
孙斯文戴着白色袖套在厨房里烧饭,那只小猫在身后跟着他。白翕洗了把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家里冷得要命,暖气好像坏了似的,打了几次电话也没人来修。皮沙发扶手凉得像铁,白翕把手放在上面又很快移开来,她想这个家越来越让人待不下去了。
这天夜里,丈夫例行公事似的同她做了一回,因为他不知道她暗中有了对比,所以他做得在她看来很有些漫不经心,平淡,无激情,差不多可以用“草草了事”这几个字来形容。白翕绝望地躺在已经变得冷的被子里,想到下午那个火炭一样烫着她的人,她想他们是多么不同啊。有爱和无爱是多么不同。男人和男人是多么不同。
白翕陷入心不在焉的迷狂状态,她以为别人什么也不知道,其实,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女人有些不对劲了。她的上司老于是最早发现她上班经常不在位的人,资料室是单位里最轻松体面的工作,别人忙得要死,这女人倒闲得发慌。他有几次到资料室去就发现那里上着锁。寂静的小楼空荡荡的,连个人的影子都没有,他有些生气地敲了几下门,然后回到自己办公室去打电话。
他以前很少给白翕家里打电话,在抽屉里找了半天才找到她家的电话号码。电话是一个男的接的,他说他感冒了没去上班,老婆一早就走了,现在这个时间应该在办公室里才对。
说话的人自然就是孙斯文。
老于放下电话,在屋子里转了三圈,他知道他已经抓到那女人的短处了,他在心里冷笑了三声,风卷起的雪粒打得玻璃窗砰砰直响。
你上班的时候经常不在。
你老公说你在单位。
可是你不在。
白翕就坐在对面的那把椅子上,她身上穿着件深蓝色羊毛背心,黑色长裤,老于跟她谈话的过程中她一阵阵走神,老于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的人都怕丢了饭碗,特别是要找一个好工作有多不容易,可这女人脑子好像丢在别的地方了,跟她谈半天,她却一点儿也不往心里去,说来说去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白翕望着老于那张布满筋筋络络的马脸出神儿,她想,人怎么能长成这样呢,这么奇形怪状的。老于一双干枯的瘦手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一会儿摘下来一会儿戴上,这样反复多次。白翕想起在那些冗长的会议上老于有时就坐在自己身边,他也是像这样不断地把眼镜摘下又戴上,戴上又摘下,搅得四周人心惶惶,以为过不了几秒钟就会地震,要不然天花板上就会掉下一块砖来也说不定。
老于的瘦手搭在白翕肩上,用力拍了拍。
他说:好吧,你回去好好想一想。
白翕什么也没想,回到自己座位上就给韩青打了一个电话。他们在电话里热聊的时候,门缝里塞着一只狭长的眼睛。
下班回来丈夫正在房间里东翻西找,白翕问他出什么事了。他说出什么事了你心里应该明白,我的菲菲猫不见了。
白翕吐出一口长气,说,咦?你的猫丢了跟我有个屁关系?
丈夫用陌生的眼光上下打量她,丈夫说你现在变得好厉害呀,连骂人的话都会说了。白翕说,有人成天装得跟个人似的,其实连个狗都不如,整个就是一个冷血动物。丈夫冷冷地说,咱们两个不知谁更像动物……一天到晚就知道上床。白翕倒吸一口凉气,她没想到丈夫原来这样讨厌自己。
丈夫还在另一个房间里寻找那只不知去向的小白猫,他把沙发挪得错了位,眼镜片上反射着一片漠然的光。
白猫就这样莫名其妙失踪了。
白翕每天上班下班,忙她自己的事,拿丈夫就当隐形人似的,想看见就看见,想看不见就看不见。
有天下午白翕正坐在办公室里安静地填卡片,上司老于打电话来说有事跟她谈,让她过去一下。白翕穿过长长的走廊,脚步声一下一下仿佛在好远的地方,与自己的身体是分离的。阳光很好,外面是寒冷的冬天,玻璃走廊里却像夏天一样暖融融的。白翕隔着玻璃看见外面院子里有一只正在晒太阳的小猫,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那只猫酷似家里丢的那只,白翕的记忆一时间出了问题,她恍惚间记起了一些事情,记起那个患有严重恐猫症的女人怎样佯装上班将那个小东西装在包里坐车到很远的地方。那小猫也跟认识她似的,隔着玻璃盯着她看。
空洞的敲门声在白翕手底下突兀地响起来。门开了,报纸后面露出老于的脸。老于说,明天派你到外地出差,你回去准备一下吧。白翕站在那里想,该不该把小猫带回去还给丈夫。她想了一下,对自己说算了算了,假装没这回事算了。
软卧车厢里坐着昏昏欲睡的四个人——两个男人,两个女人。白翕一上火车就知道自己中计了,什么出差呀这纯粹一个圈套。那个故作娇态的女会计大冷天穿了一件灰蓝色的短袖T恤,并且不断抚摸自己的胳膊(像在暗示别人可以来摸她)。白翕第一眼看到她就感到不入眼,坐在她对面真不知道这漫漫旅途该怎么过。
怎么这么冷——
别抽烟,我最受不了烟味了——
哎呀呀——
她的话一句一句飘在空中,在软卧狭小的空间里被挤得变了形,传到白翕耳朵里变成了一种奇怪的猫叫。
男科长的耳朵迅速捕捉到这种猫叫,并且起了化学反应,他看大嘴女会计的眼神越来越不对了。老于坐在白翕旁边,也想达到男科长那种忘我境界,可白翕偏偏不给他机会,白翕像躲避瘟疫似的躲避着他,连眼神都不愿跟他接上——一直傻乎乎地望着窗外,这可把老于给气坏了。
白翕这种不配合的态度一旦开了头,就很难再纠正过来。她一直像一节木头那样硬邦邦地杵在那里,车厢本来就小,她又那么硬,搞得所有的人都很不舒服。大嘴会计首先打了个铺天盖地的大哈欠,男科长立刻心领神会地说,女士们都累了,咱们大家都早点休息吧。
白翕倒头就睡,像一个患有僵直性紧张症的病人。火车均匀摇晃的节奏很快使她进入另一重空间,她看见四个裸体的白瓷小人从眼前一一走过,像四个并排出现的音符。有一道不知从什么地方照射过来的强光照在她脸上,使她的面孔被放大在一张白纸上,嘴唇爆着干皮,毛孔清晰无比。有一只手从黑暗中伸过来,像一张不透气的塑料袋那般糊在她脸上,一时间,她感到无法呼吸,她拼命挣扎,像一个掉进河里就要没命了的人,挣扎的结果不仅没使她浮上来,反而使她越陷越深,她觉得她的鼻孔和嘴巴都被黏稠的胶泥堵住了,白翕感到她就快被闷死了。
老于正坐在床边距离很近地看着她。
——你怎么坐在这儿?
——我该坐在哪儿?
白翕把毛毯蒙在头上,翻身睡去。
凌晨,列车到达一个白翕从来没到过的小站,老于把大家叫醒下车,白翕把梦境留在那趟列车上,随着那趟车继续往前走,身体却跟着别人来到了站台上。四周白茫茫的,站台上很冷清,没有一个旅客。大嘴女人与男科长变成面目模糊的一对,走在与白翕和老于后面很远的地方,他们故意拖拖拉拉,大概是有什么绝对隐私怕人听到。
这趟莫名其妙的旅行把白翕折磨得几乎要发疯,没有任何目的,没事可做,除了吃吃喝喝见一些面目可憎的男人,整个晚上都被荒废掉了,小地方的夜空黑暗得可怕,有几串可怜的红灯绿灯看上去也显得面目可疑,有一些像鬼似的蓬头垢面的男人在街头巷尾游荡,白翕想自己是不是掉进了一个恶梦的情节里,再也无法从里面逃出来。
老于提议说闲着也是闲着(白翕最烦老男人说这句话了),不如大家去唱卡拉OK,大嘴女人做欢呼雀跃状,男科长在一旁快乐得像只瘦鸟。白翕木头人一般地跟着去了,见那卡拉OK厅大得像篮球场一样,全场无人,喇叭里放着民歌改编的俗气舞曲。男科长以农民绅士的可笑姿态躬下身来请大嘴会计跳舞,白翕把脸扭向一边,看那个转得挺欢的大玻璃球。
一眨眼的工夫那两个人就不见了(可能是躲到玻璃柱子后面去了),空荡荡的篮球场滑稽地空着,有一些蓝绿光束如毛绒绒的手掌,在并不干净的玻璃地面上摸一把,再摸一把,随后那里就空了,反射着暗淡的不景气的光。老于和白翕一人坐在一张圈椅上,中间隔着一只硬木茶几,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淡而无味的茶。后来那两个人从柱子后面晃出来,被胶水粘住了似的分都分不开。
这天晚上,白翕房间里的电话铃一直在响,白翕就当没听见,一个人在卫生间慢吞吞地洗澡。白色雾气蒙住了镜子上的影像,同时也蒙住了她的耳朵,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电话铃的响声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逃跑的念头是过了午夜之后才从白翕脑子里冒出来的,这个念头一旦来到她脑子里,就没法再把它赶出去,它像一棵扎了根的植物,越变越大,越长越高,速度之快令人难以想像。
那天夜里,有个女人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在街上狂奔,她的头发一路滴着水,一开始那水还冒热气,到后来,头发就开始结冰了,冻成一根一根硬邦邦的铁条,晃起来嘎啦嘎啦响。
火车站天桥上的一盏白炽灯把白翕的人影拉得瘦且长,卖票窗口那个困得睁不开眼的女人告诉白翕,十分钟后刚好有一趟车从这里路过,只停三分钟,得抓紧时间上去。白翕站在站台上心情紧张地等待火车的来临,她听见铁轨震动的声音。
白翕从外地赶回来,却没有见到她想见的人。在她回来的前一天晚上,翟小尘刚好写完一部长篇小说,他退了房,回到原来的生活秩序中去,拎着一包厚厚的书稿去跟家人团聚了。
白翕在清晨去敲那扇熟悉的门,出来的却是一对穿睡衣睡裤的夫妇,他们好像从来就住在那里,他们的日子从来也没发生过什么变化。
韩青,我找韩青——
他就住在这里——
他一直住在这里——
白翕听到楼道里有许多个女人急切的声音。
穿睡衣睡裤的夫妇摇头,一脸茫然的样子。
对不起,我可能敲错门了——
白翕从尴尬中退出来,听到那对夫妇把清早的门摔得山响,她的心也跟着一紧。她走到楼下,站在单元门口左看右看,像个丢了魂的女人。她想在楼下大声喊叫他的名字,又记起他说过,那不是他的真实姓名,那不过是一个笔名。
回到家白翕就得知杜艳艳自杀的消息。
丈夫说:“在你出差期间,杜艳艳死了。听说她和恋人一起掉进冰河,是自杀。”
白翕不相信像杜艳艳那种性格的人会自杀,但她再也没有接到过杜艳艳的电话,那个笔名叫韩青的人也从她的日子里消失了,就像从来也没来过一样。
房露坐在大房子中央,感觉到傍晚的空气有点凉。德尔最近不知为什么总是下班比较晚,房露一开始以为他在加班,但后来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房露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有听收音机的习惯,这样可以使琐事变得可以忍受些。比如说手拿到油腻腻的抹布的时候,耳朵里听到一些悦耳的声音,就会冲淡一点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再漂亮的厨房具体操作起来都是油腻潮湿烦乱不堪的,完全不像杂志上的样板间那样一尘不染。样板间的灶台上总是开放着四季不败的鲜花,真实的厨房里总是放着要洗还没洗的碗筷。这就是现实与想像的差距。当初装修这套房子,德尔与房露都是兴致很高的,他们年纪轻轻就有了这样一套漂亮的房子,房子虽然远了点,但环境很好,可以看得见西山顶上的积雪和飞鸟。
这套房子自从装修好了之后,丈夫的心就飞了。
房露经常坐在厨房的一只高脚凳上凝望着黛青色的远山和山顶缭绕的云彩发呆,她发现山峦每天的轮廓线都是不一样的,就像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当初的爱情,就像那些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它们都是不确定的、变化的,今天这样,明天那样。
窗外飘起雪花来了,从厨房那扇窗望出去,外边混浊一片,有一些不确定的影像在眼前晃。房露一边切青椒丝一边看雪,碧绿的青椒被她切成像细粉丝那样细的丝,然后把它们放在一只白底青花的盘子里,那只盘子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那样停留在房露的视线里。房露迟迟没有打开煤气,她想,也许再等几分钟丈夫就回来了。
煤气灶眼上的蓝火“啪”地一跳,灭掉;再打一下,再次让它灭掉。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外面看不到一个行人,树权上挂着雪。房露不明白自己坐在这里等什么,他又不是第一次晚回来,她应该跟个没事人似的,该干吗干吗,该吃吃,该喝喝,该出去玩就出去玩。
夏子批评房露过早把自己拴住了,她的理论是女人趁年轻就该多玩几年,成个家买套房子住进去那该有多闷,整天做饭收拾屋子丈夫也不一定买你的账,在外面该怎么花还怎么花。
房露并不太相信夏子的话,她甚至认为夏子是因为没有像她这样有一套漂亮的大房子而忌妒她。夏子住的房子很小,有点像学校的集体宿舍。其实夏子挣钱不少,钱都花在衣服上了。她对服装的趣味很怪,总是花很多的钱买来一件别人眼里并不值钱的衣服。她走到哪里都很惹眼,这倒是真的。
房露有时在夏子十平米的小房间里过夜,她们总是聊天聊得太晚,然后夏子就留房露住下来。房露在夏子布置得很浓艳的房间里看到了过往的男人和他们身后所留下的故事。
“你爱过他们吗?”
房露躺在漂亮的大床中央,冷不丁地问夏子。
夏子问:“你是指哪一个?”
“最后那一个。”
“最后那一个还没出现呢……”
夏子坐在椭圆形的镜前摆弄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总是千变万化,就像她身边不断出现的男人,丑的俊的有钱的没钱的,什么模式的都有。
在等待丈夫归来的那段时间,房露抽空给女友打了个电话。本想闲聊几句,但夏子那边似乎有什么事(听起来有男朋友在她房里),房露赶紧放下电话。她“砰”地一下打着火,那愉快的蓝火苗吱吱啦啦地舔着锅底,她想她谁也不等了,没什么好等的。
灯下有四个漂亮的炒菜,一个用造型别致的小沙锅盛着的汤。这些都像摆样子似的放着,像某些酒店餐厅里的玻璃橱柜,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而你却触摸不到它们。
锅盖打开,乳白色的热气被从顶部垂下来的木灯一点点地往上吸,住在顶层的女人,仿佛也被那种倒悬的吸引力吸了上去,坐在椅子上的身体轻飘飘地往上移。
米诺是以一种奇特姿态进入房露视线的,他正在夏子的房间里倒立,据说这种锻炼的方法是从他父亲那儿学来的。
米诺和他父亲见了面就跟仇人似的,说不上三句话就得吵起来,但健身的方法却是相同的,都相信洗冷水澡和倒立这两条。
米诺家就他和他父亲两个人。
在认识了米诺之后,房露一直很难想像在一个不大的空间里两个男人一人占了一堵墙相互仇视地倒立时的情景。还有洗冷水澡,那是违反人的正常生理需求的一种举动。在冰天雪地的冬季弄一大盆凉水往身上浇,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米诺的父亲除了洗冷水澡还坚持冬泳。
冬泳是房露无法忍受的一种行为,她想起来就感到难受。有一次她和一个朋友大冬天的不知为什么站在公园的桥头,看到湖边的柳树被冰冻成一根根直通通的铁条,在那些硬邦邦的铁条下面,站着一些正在抡胳膊抡腿鼻子被冻得通红的老头。其中有个戴着红色泳帽的老头迅速脱了衣服奋不顾身往下跳,房露闭了一下眼睛感到浑身上下起满鸡皮疙瘩。
夏子那天本来是约房露跟她一起到一家美容店去做头发的,结果米诺临时插了进来,她们不得不改变计划,陪他坐在房子里聊天。正说着说着米诺的呼机响起来,他在腰上按了半天,不理,继续他的谈话,他正谈在兴头上呢,不想有人打断他。可是没过几分钟那要命的呼机又叫起来,夏子笑着问:“是你女朋友呼你吧?你赶紧回了吧,别让人等急了。”
“她这人就这样,一天到晚就跟看贼似的看着我,老怕我在外面干坏事。”
“多好哇,人家爱你嘛。”
“那也没这个爱法,”米诺说,“都快把我给烦死了。”
米诺的女朋友朵儿待在家里专职谈恋爱,有时一天要给她男朋友打八次电话十次呼机二十四条留言,米诺说这哪是在恋爱呀纯粹是在爱情轰炸。
房露就是在那天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焦头烂额的米诺的,她看见米诺很小心地把那个小纸片叠成四折,然后塞进皮夹的夹层里去。
丈夫德尔晚回家已成为一种习惯。房露都懒得问他(问他跟没问一样,一律回答“加班”)。他的脸色越来越坏,变得像一只在冰箱里放得太久的瘪茄子,他一回来,家里的温度就要下降两度。
米诺第一次给房露打电话是在一天下午。当时房露正躺在床上睡午觉,声音从梦境里直接连接到现实,房露奇怪刚才在梦里她也接电话,怎么就真的有电话打来呢。
喂……
房露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有回声似的,大概是她有一半大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然后她就听到米诺那种好听的、有魅力的声音。
米诺说他近来已经焦头烂额了(这和房露在心里想过的一样),他想跟房露谈谈,他说他整个人都快爆炸了。
为了那个女孩?
她怎么你啦?
她是不是神经有点问题?
喂,你在听吗……
房露听到自己的声音被截成一段一段的,它们像一种有形的东西,分别飘浮在大床的上方,房露躺在床上就能看得见它们。
那天下午他俩见了一面,约好到一个地方去喝茶。房露早早就去了,坐在座位上一边品着用直口玻璃杯装的绿茶,一边想像着待会儿即将闯进来的那个男人被爱情折磨得蓬头垢面的样儿。但是,想像中的事物往往是不准确的,米诺并不像房露想像得那样憔悴,他穿得利利落落的,抖着精神就来了。
“你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呀,”他说,“看你这架势已经在这里坐了好几个钟头了。”
“是呀,我不像某些人,在家里既换衣裳又化妆,所以来晚了。”
两人相互对看了一眼,一笑,然后面对面坐下。他们似乎已经忘了因为什么原因在这里约会,他们看着对方的脸,嘴里的俏皮话忍不住一句一句往外冒。房露感到他们似乎是在很早以前就认识了,中间不过是有一段时间没联系,现在一下子又接上了,那么稔熟的对话,还有那种似是而非半开玩笑式的谈话,都让他们感到亲切。
那天下午他们过得很愉快,他们原本应该谈的话题却一句没谈,那个朵儿仿佛根本不存在,而且整整一下午他的呼机一次也没响过,房露怀疑他是不是偷偷把呼机给关了。
傍晚五点多钟,他们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空荡荡的感觉。房露好像听到身边那个刚刚认识不久的男人对她说着什么(他越说她越不明白),她只是不想在这个时间回家,不想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家和餐桌。她相信丈夫不是在加班,一定是有什么别的事缠上他了。
在妻子的想像中永远存在着一个勾去丈夫魂的女人,她一天到晚缠着他,给他打电话,不断地呼他。因为她是婚姻之外的女人,对丈夫来说是新鲜的、不熟悉的,所以丈夫就背着妻子格外宠着她。
他们在一起一定还说那个叫做老婆的女人的坏话。
老婆都是自私而心胸狭窄的,老婆不许他在外面多花钱,老婆希望他一下班就回家,乖得像只上了机器发条的小狗,定时定点出现在她面前,吃她煮的饭,听她的唠叨和抱怨。
房露的耳边嗡嗡的,常能听到一些什么。
米诺说:“晚上我请你吃饭吧,上我家,我爸晚上不在家,就咱俩。”
这个邀请就跟直接邀请她上床一样明显,虽然快一个月没人跟房露做爱了,但她也不想那么饥不择食,尽管眼前这人并不叫她讨厌。
“等以后……以后再说吧。”
房露伸手拦到一辆出租车,她不敢再看米诺一眼,一猫腰钻进车里,一溜烟地逃离了米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