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武在北京被卷入了一场车轮战,每天早上一睁眼左力便向他宣布一天的行动计划,先上哪儿后上哪儿,怎么走最节省时间,如何“合并同类项”把几件事儿捏一块干。在左力眼里北京宛若一个大迷宫,走不好不仅走不出来还会浪费许多时间。
左力在北京的一家青年刊物工作,时间观念比以前有所加强。以前他们一起上大学的时候左力是最能侃的,一侃就是大半夜,哪管什么时间不时间,现在倒有头有脸地讲究起效率来了。
大武像个阴谋家似的暗地里盘算着他那一套,他想先处理完公事留下最后两天再找格格,这样可以过得从容踏实一些。他本想到北京的第一天晚上就给格格打个电话,告诉她来了,说过两天就去找她,一开始太忙抽不出时间来,让她耐心等待。这话在大武肚子里演练了许多遍,滚瓜烂熟的,仿佛大武稍一张嘴那话就会像气泡一样自动冒出来似的。
那晚涮火锅的时候大武老是一阵阵地走神,望着锅里的那些气泡发呆。左力把他们班在北京的同学请来了一大半,热热闹闹地弄了一桌饭为大武接风,就跟炸了窝一般,一阵接一阵地爆出哄笑声。大武混在人群里也吃也喝也说也笑也咆哮,却不知怎么身体好像已经分出另一个人去,独自待在屋里的某个角落坐着,与人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大武神情恍惚地坐在人丛里喝酒,周围全是密密匝匝的人头。有戴眼镜的博士、胡子拉茬的艺术家、侃侃而谈的诗人、一言不发的女小说家,他们的影像重重叠叠,眼镜片闪烁着不同寻常的光芒。他们好像在庆祝某个盛大的节日;他们不停地碰杯,互相比试着喝酒;他们调笑的声音越来越高,议论的话题越来越儿童不宜,饭桌上一旦探讨起与性有关的问题或者笑话,人们的思维就会变得蹦蹦跳跳,态度积极,主动参与并且乐此不疲……有个电视台的女主持段子讲得似乎很精彩,因为大武看见她前后左右四周围的人全都乐得前仰后合个儿小点的就一个猛子扎火锅里了。炉堂里的火正旺,锅里的水开着,咕嘟咕嘟冒热气,桌上却无人再有心思涮什么羊肉了,大伙儿都走火人魔刹不住车了似的开始比赛着大讲黄段子,什么人渣的故事、打雨伞的故事、瞎子背瘸子……大武只看到许多人的嘴都在张却无法确切地听到他们所发出来的声响,那场面很像是电视机关小了音量,在没有伴音的情况下你看到的许多动作都是极为愚蠢可笑的。
大武想趁着大伙儿正乱着溜到门厅里去打一个电话。大武刚一站起身就被旁边一个男的一把拉住灌下一杯啤酒。大武像个阴谋家似的盘算着时机,为麻痹敌人大武又主动灌下一大杯酒,然后站起身来装做要上厕所的样子急匆匆地走了。
过道里很黑,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大武没有开灯,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他感到自己的手正在向静卧在茶几上的那部粉红色电话机逐渐靠拢。他感到自己在黑暗中像个不折不扣的小偷,他本来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北京看自己的女朋友的——哪个男人还能没有几个女性朋友呢?可事情怎么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他和格格原本就是光明正大的,又没有偷鸡摸狗之事,何必这么躲躲藏藏的呢?他的手在黑暗之中摸摸索索不断探索着往前走,在他以为他的手就要触到那部粉红色的电话机的时候,大武却觉得自己的手摸到了一个软乎乎滑腻腻的东西,大武吓了一跳,因为他感觉那不是别的东西,而是女人的大腿内侧。
“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会来——”
大武耳边涌起一股又潮又热的呵气。她说话的嗓音压得极低,因而带有几分神秘气息,她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把热辣辣的身体靠进大武怀里,大武被她搞懵了,他甚至回忆不起刚刚在他走开的时候是哪个女人缺席,女诗人女作家女教师女电视节目主持人……大武把桌上的女的挨个想了一遍,都觉得不太像。“总不可能是左力他老婆吧?”他同自己开了个非常荒唐的玩笑,很快地他又觉得这个玩笑很无聊。出了问题你还不赶紧解决问题还有心思自个儿跟自个儿逗闷子。
他的手一直在摸电话机,无意之中却摸到了一个不该摸的东西,大武感到进退两难。那女人吻大武的动作过于熟练,像个情场高手。她的皮肤很细,身子骨又软,大武抱着她本能地就感觉很舒服,人一舒服就再也不想改变状态,就想着一直地舒服下去,没完没了才好。
大武现在极力想搞清楚的是这个女人到底是谁,越是想搞清楚就越是疑惑。他感觉到她的乳房异常丰满,有点超乎他的想像。她紧靠上来,大武听得见她的心跳。她的发丝由于静电作用有那么几根扬起来,悬浮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撩拨在大武下巴的胡茬上,作用力很小,触动的神经面积却很大,大武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她,正想低下头来问她话,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那女人被突然而至的电话铃声惊了一下,身子一下子变得硬实起来,仿佛通了电,一下子改变了原来的松软状态,变得骨是骨筋是筋肉是肉浑身上下充满弹性。她利索地扭摆了一下身子,然后从大武怀里泥鳅一样地滑了出去。
大武一直坐在那里没动,可心里感受却像是好好地下着楼梯忽然一脚踏空,怎么也找不着下一级楼梯;又好像嘴里的牙被人拔走了,可那块位置还留着,空得叫人难受。大武伸手拿起电话机。这一次出奇顺利,一拿就是电话机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电话里的声音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等大武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打错了的电话的时候,对方已经把电话给挂断了,给他留下一长串不知所云的嘟啷声。
大武回到饭桌上,他那几个同学都嫌他去的时间太长了,“一泡尿撤了半小时啊你”,左力不依不饶地往他杯子里倒酒,丁义的杯子刹不住车似的嗵的一声撞上来,左力惊呼:“干吗呀你!俺们家杯子还要呢!”引起一片哄笑。火锅里的水滚得不如刚才厉害了,小气泡一咕嘟一咕嘟的,汤沫子漂浮在表面,让人看上去不怎么舒服。大武透过玻璃杯细细观察桌上那几位女士,她们看上去一个比一个镇定自若,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大武,刚才找谁的电话?”
“哦,谁也不找,打错了。”
“来来来,喝酒喝酒!”
桌上又重新热闹起来,左力喊他老婆再拿几瓶酒来。大武在暗中揣摩那几个女的哪一个可能性最大,她们一个个看起来都有可能,又都没有可能,大武越想越觉得纳闷,他想不会是自己喝多了发生幻觉了吧。大武又一次来到门厅,这一次他拉开灯,门厅里空无一人,电话也不是粉红色的,而是米白色的。
左力家楼下有一家钟表店,钟表店里有许多钟表嘀嘀嗒嗒在走,大武每天早上随左力急急忙忙出门的时候都要路过那里。那些钟表似乎都长着嘴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大武他在北京的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消失。早晨他们出门的时候钟表店的门刚开,金属的铁拉门被推上去,发出刺耳而笨重的响声。晚上回来的时候通常已是夜里了,钟表店的铁门关得严丝合缝,可大武仍能听到里面的钟表嘀嘀嗒嗒在响。
钟表店门口有一部公用电话,每回大武打那儿经过的时候都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他甚至想把左力差开一小会儿好给格格偷偷打个电话,可是左力跟他形影不离,两人到那儿都一块去。其实左力兜里就有手机,大武完全可以要过来大模大样地打一个电话,可大武总觉得场合不对,不是在大街上就是在出租车里,在那种车水马龙的环境下给情人打电话,大武感觉就好像对着广播电台的大喇叭在说话,把他心里那点秘密全都曝光了,那样的话格格也就不是格格了,格格的存在也就失去了意义。
今天是大武到北京的第二天,大武一早迷迷糊糊地跟着左力一起上电视台采访一个著名主持人。街上的景色灰蒙蒙的,路边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变得黑是黑白是白,看上去比较难看。路面上早已变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雪的痕迹了。
昨天大武和左力一起回学校去看望老师,那是大学时代对他们影响最深的一位老师,可是当他们上楼的时候老师正被人抬着送往医院,那呼啸而去的笛声刀劈斧刻一般地刻进大武脑子里,让大武觉得心惊肉跳。人生反复无常,总是出现意想不到的局面,大武想起老师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样子,心里坠坠的,直往下沉。
电视台在北京的西郊,大武和左力沿着长安街一直往西,上午长安街上总是堵车,司机显得焦躁不安,手指不停地在收音机上按来按去换频道,按出疯疯癫癫略显神经质的跳跃性很强的歌。大武敏感地想到这是一个朝着格格家方向开去的早晨,她现在一定还没有起床,大武无意间好像听格格说起过她比较懒,爱睡懒觉。大武想如果现在他跟左力说一声他不去电视台采访了他要去办一点私事,想必谁也拦不住他吧。大武身上揣着刚下火车时买的那张地图,格格家所住的那地方已经被他用红笔画上了圈,他像攻打阵地似的时时研究那张地图,并在地图上标出可以到达目的地的几条路径。路径是用绿笔标出的,以区别于目的地的红色标记。他发现有许多种方法都可以到达同一目的地,只是有的道路曲折一些,多绕一些,有的则比较直接。他们正行驶在那许多道路上的一条,也许大武应该把事情办得更干脆利索些,大吼一声,拉开车门,下车就走。
大武计划着下车以后先就近找一公用电话痛痛快快打上一通。号码就在他兜里,这个他曾经多次企图拨打的电话号码他已经看过八百六十遍了,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背不下来,每一次看好像和上一次有所不同似的,或者看上去完全陌生,像另外一组数字组成的号码。大武想,格格现在一定等急了。他记得在电话里他并没有告诉格格自己来北京的确切日期,而只告诉她他离开的时间:二十五日,而那个时间已经一天天近了,他们还没有见上面。他们在这座城市里绕来绕去的,从早到晚都不知忙些什么。
电视台在大武眼前冒出来,还没等他来得及想什么他已经走进那座迷宫一样的超大建筑物,冰冷而晶亮的水磨石地面反射着每一个人的人影,大武知道自己又陷入另一个迷宫式的陷阱,今天二十四小时之内想见格格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左力和大武站在一个圆形大厅里等人。所有的人都是匆匆忙忙一溜小跑的样子。大厅的地板拼成让人眼晕的变形图案。大武站在那儿用心地数一个比一个大地括开去的同心圆。这时候,他们要等的主持人急急忙忙赶了来,她和电视上的模样有点儿不太像,皮肤焦黄,眼袋肿起来老高,猛一看上去好像眼睛底下还有一双眼睛。
“你们怎么才来呀?”她略显不耐烦地嗔怪道。
“没办法呀,路上堵车。”左力连忙跟三孙子似的上前跟人家陪礼。
“那你们跟我来吧,我得先做完节目再接受你们采访。”
那女主持人说完便扭着高跟鞋吱扭吱扭在前面走,她以为别人都是幼儿园小孩非得跟她走似的。大武站在原地没动窝,左力用劲拉他,又给他使了无数个软硬兼施的眼色,然后抢先大步追了上去。大武在心里“呸”了一声,无可奈何地也跟着走了。
演播厅里很热,几盏大灯烤着,那个圆形大厅看起来就像一个注满水银的游泳池,近在咫尺的人看上去都好像隔着一层什么。女主持人睁着那双眼袋老高的眼睛站在灯下,她那双眼睛——大武觉得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
大武和左力找了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坐下来,周围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女主持人与记者们谈论的听起来像是个关于读书的话题,但大武眯缝着眼睛坐在那里强打精神才不至于对着偶尔扫射过来的镜头打瞌睡。左力倒是有点跃跃欲试,还想主动举手发言,被大武用暗劲给按住了。
记者们和女主持人热烈地谈论着他们所认为特棒的东西,有的时候甚至还挺起劲儿,一阵阵地爆出在大武看来实在是不值得一笑的笑声来。大武耳边流动着一些语言片断、笑声的尾音和主持人那略显尴尬的提问。几架摄像机在场子里瞄来扫去,大武很担心把自己这副神情恍惚的形象给摄进去。他强打精神硬撑着干涩的眼皮,要不是这么使劲儿他的上眼皮早就掉下来和下眼皮粘一块了,掰都掰不开。
大武找到了新的兴奋点使自己不至于一头栽倒在地呼呼大睡是因为他看到了斜对面座位上有个女孩长得跟格格一模一样。大武知道那当然不是格格,世界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大武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觉得她俩长得确实是很像,如果两个人相互替代的话,准能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
好容易熬到曲终人散,大武的眼睛追逐着那女孩的背影在人群里消失,左力用胳膊肘顶顶他说,大武,我发现你这回来北京新添了一毛病。大武问他什么毛病。左力说毛病倒是不大就是两眼发直。
与女主持人的谈话并不愉快,话不投机不说话都觉得多。女主持人不停地看表,大概是算计着这两个无聊记者浪费了她多少宝贵时间。大武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在干那些不想干的事,而想干的事却一件也干不成。
每天夜里,大武和几个朋友乘着出租车往回赶,这往往是他们聊够了天、泡够了酒吧、抒发够了豪言壮语之后的最后一个节目。他们驱车先把家住得近的人麻袋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卸下,左力家住得比较远,每回都是大武和左力两个人送他们。每当这种时刻大武心里就空得厉害,他感到自己像个罪人,又白白虚度了一天,与格格的见面仿佛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了,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出来绊住他,让他的周密计划变成泡影。明天是二十四日也就是大武待在北京的最后一个完整的二十四小时,他让丁义帮他订的是二十五日中午的火车票。明天左力给他安排的计划是先去拜访一个曾经走红但现在已经不知从事何种职业的女演员,然后再去医院看望他们的老师。
这个女演员倒是大武此行最想采访的一个人物,因为大武他们杂志有个栏目《月亮的背面》需要此类稿子。此次来京成天泡在朋友堆里喝酒吹牛想想正事好像一件没干,总得抓些稿子回去给主编交差。
大武发现短短几天工夫,他在火车上见过的那种魔盘在京城旋风一般流行起来。大武每到一户人家,都能看到那家的女人或者孩子站在上面手舞足蹈。大武猜测是大铅笔和歪脖姑娘两个人的功劳使这项运动普及开来,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太可能。大武和左力到达女演员家里的时候,女演员就正在家中做这项运动,她半闭着眼睛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嘴里发出的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我做运动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扰。”
她这种傲慢无理的态度真让人感到意外。大武在心里大骂,你算什么?你已经什么也不是了怎么还这么傲?左力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压低嗓门小声说:“正因为什么都不是了才这么傲呢。”
于是他们两个一言不发,在靠墙根的一溜矮沙发上坐下来等着。很多很多的手臂在空中舞着,那女的像个人来疯似的怎么也停不下来了。大武坐在那里忽然来了灵感,他感觉格格住的地方好像就在附近,他像动物嗅着气味了似的一路跟了出去。左力对他的离去并没有太注意,以为大武这小子一定是水喝多了想上厕所,大武这人总是这样,贪吃贪喝,所以上厕所的次数都显得比别人要多。
大武轻手轻脚地溜出房门,他在落满灰尘的楼道里站了一小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在二十层的高楼上,他必须乘电梯才能下去。大武慌里慌张生怕有人追出来,他一边回头看一边火急火燎地在电梯按钮上乱按一气,按了半天没见有任何动静,就疑心电梯坏了,一个箭步冲出楼梯口,像个正在被人通缉的逃犯一般。在他冲下楼梯已有四五级的样子,他听到身后电梯已经上来了,门开开,又关上,因为电梯口没有人,那电梯只好又下去了。
大武“砰砰”地两级两级地往下蹦,狭窄的楼道到处回响着大武弄出的响动,从一楼到二十楼,哪儿都在响,“砰砰……砰砰”的回声一层一层往下传,整栋楼仿佛就快被震塌了似的。大武跑到一楼的时候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他自始至终没有碰到一个人,这座楼好像一座已经被人废弃了的空楼,到处都是空洞和从空洞底下传来的回声。
大武到了楼下才发现,他此刻正站在一圈高楼中间,他旋转着朝四周看了一圈,就觉得天旋地转,头晕得不行,虚汗直往外冒,所有的高楼忽然之间都呈现出倾斜的趋势,然后开始一阵轻微的、肉眼可以看得出来的晃动,大武以为是地震了。地震的幻觉使大武马上联想到去躲地震的老婆和孩子,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过得好不好……一长串意念像快速波一样连续闪过,大武觉得自己有点挺不住了。在那一圈巨型大厦的包围之下,大武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夹在人类筷子尖上的苍蝇,渺小、肮脏、微不足道。
一阵冷风使大武清醒了许多。路边上那些还没有化开的积雪这时被风吹出好像波浪一样一道道的波纹来,微小的雪粒被风再度扬起,弥漫在空气中,有一些微小的水珠撞到了大武的脸上,使他感到一阵清凉。
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中了,想必时间已将近中午了吧。不知为何大白天四下里竟然寂静无声。脚下被修筑得精致漂亮、曲曲折折的小路呈放射状向四周延伸而去,大武这才发现自己此刻站立的位置正是一个极大的同心圆的圆心。
他站在一个十分有利的位置朝四面八方的楼房张望着,所有的窗口都向他大张着黑森森的眼睛,表情冷漠地看着他。大武可以断定格格就在附近,他的眼睛在那一个紧挨一个密密麻麻的窗口快速搜寻着,眼珠移动的速度极快。他想张开嘴喊她的名字,可是嘴巴张了几下觉得嘴角好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似的粘粘扯扯很不得劲儿。四下里静得就像是到了外星球,连半个人影也寻不见。巨大的楼房的影子覆盖着整整毒片绿地,那绿地到了冬天已变成枯黄的一片,干草伏地,没有绿,只有些许雪粒夹杂在枯草中间,那楼房的影子在枯草上划出明显的界线,有光的那一边雪粒闪闪烁烁,没光的那一边就显得相当暗淡。
大武从楼房的暗影部分跳出来,站到一个有光的地方,他心里明白,这是他一生中离格格最近的一次了。格格总在阳光的正午作画,她那粗糙的木质的画架子就支在窗前。大武伸长脖子继续寻找那扇窗,大武看见大约七八楼层的一个窗帘被人掀起一角,大武确信那人就是格格。
当大武把后脑勺使劲后仰双手圈成喇叭筒形拉开架势扯开喉咙准备不管不顾地大喊一声“格格——”的时候,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他一下:
“干吗呢你,哥们儿!”
大武一回头,见是歪着嘴轻轻浅笑着的左力。“干吗呢你,哥们儿?”他换了一种稍微柔和一点的语气又问了一遍刚才那句话。
“没、没干什么。”大武顿时变成了一个结巴。他收回仰得酸痛的脖子,手捂后脖根脑袋以脖子为轴心转了几个圆,“没、没什么,”大武继续结巴着,“我在看这儿的楼群真他妈的高哇!”
“数楼层呢吧?”左力道,“怎么跟个乡下人似的,一进城就想数数新盖的楼有几层,回你们屯里好吹牛,对吧?”
大武“嘿嘿”干笑了两声,没敢再吱声。他用余光瞄见刚才那一掀的窗帘现在已平静下来,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晚上在左力家,大武接到一个电话,是老婆从她娘家打来的,问他好不好,几号动身回她娘家过年。大武懵懵的,手里拿着电话,隐约从电话里面听到儿子小武“爸、爸、爸”叫的声音。老婆问大武你怎么不说话呀,大武却感到自己的眼角痒痒的,莫名其妙地爬下一条泪来。
大武上了火车,左力没有送他进站,他们哥俩不玩那一套,彼此拍拍肩,一句话也没有就分手了。
火车上仍旧很挤,这一回大武顾不了那么多了,有些横冲直撞,无意间踩了一个女人的脚,大武小声道歉,女人吱哇乱叫。大武很快找到自己的位子,放好东西坐了下来。这时候,大武看到桌上有个手机,小巧玲珑地套着皮套,他非常非常想给格格打个电话,他觉得喉咙像火烧一样,再失去这最后的机会就彻底地失去了,他这才意识到他是怎样地爱着格格。大武犹豫再三,等他的手就要碰到那个手机的时候,没想到火车竟一下开起来。大武有些羞愧地缩回手来,把想拿电话的那只手平放在膝盖上,用尽全身的劲儿控制着它,不准它抬起来妄想去拿桌上那个电话。
“谁的大哥大丢啦?放这儿多危险啊!”
大武听见有个公鸭嗓子的男人一惊一乍地喊。有个染一绺红发的女孩不知从哪儿蹦了出来,天真地冲大武眨巴眨巴她那涂了睫毛膏的左眼。
“你想打电话?请用吧。”
大武越发不自然地在膝盖上蹭蹭他那宽大的手掌,他觉得掌心爬满蚂蚁,难受,发痒。
不知不觉间火车已开出很远,朝着一个与大武印象中完全相反的方向开去。
在白翕居住的城市里有那么一条河,以前是一条并不起眼的小河,后来城市面积像摊鸡蛋饼一样被人们越搞越大,河边的地价就被开发商炒起来了,他们在河边盖起了美丽园小区,白翕是两年前搬到这里来住的。
白翕的丈夫孙斯文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们是由白翕的女友杜艳艳介绍认识的。杜艳艳是一个咋咋呼呼看起来总是情绪高涨的女人,她把生活夸张成一种膨胀状态,她冬天穿一件像鱼泡那样鼓起来的白羽绒服,整个人像气球一样轻盈而又庞大,随时可能爆炸似的。
杜艳艳的下场是所有的人都没预料到的,在一般人的眼里,一个快乐的人是不可能自杀的,特别是漂亮的年轻女人,自杀的话实在是太傻了,单单为了那些漂亮的衣裳也不该去选择死,况且在冬天死去又是那样凄寒,不如在夏天热烈地死去。
白翕不知道这个冬天会死人,也不知道这个冬天会恋爱,她以为冬天就像窗帘外面那条不动的冰河,是封住的,死的。冬天还像屋子里的婚姻,因为太久没开窗子,空气变得陈旧污浊,这种陈旧污浊附着在簇新家具表面,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说有就有,说没有就什么也看不见。
孙斯文对白翕来说永远是一幅静止的背影,他的工作常常需要加班,把设计图纸拿到家里来做,这在他们工程设计院是很平常的事,孙斯文说,他们所差不多每一个设计人员都要加班的。
白翕常常望着丈夫的背影发呆,想不起他正面的样子来。他的五官长得很一般,眼镜有细细的金属边,那细细的金属边就像他做出的图纸一样工整,白色镜片反射着外界射过来的强光,所以别人很难看到他的真实表情,那层白色镀膜成为他的一种保护色,别人与他挨得再近也是隔着一层什么,让人很难亲近。
白翕也很难走近他,不知道他内心到底在想什么。一个沉默无语的男人横亘在你面前,就像一道深奥难解的数学题,它是黑色的、枯燥的、艰涩的,日子久了会把人逼疯。
白翕不喜欢孩子,孙斯文也不喜欢,这样他们就没孩子。没孩子的家是干净而空荡的,白翕的心也是干净而空荡的,她每天傍晚沿着冰河散步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个空心的纸人似的,漫无目的地在河边走走停停。
河边那些灯也像用纸扎起来的,一盏一盏,白得透明。
不知为什么,白翕总觉得那些铁杆灯很像戏剧里的布景,在黄昏时奇怪地亮着,半明半暗,人走在这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影子似的飘忽不定。
另一个影子也在河边漫无目的地飘着,它有时被树丛的影子遮住了,隐在黑暗之中,有时又像海水里的礁石那样露了出来,在水泥砌成的河岸上慢悠悠地走着,这个影子正在接近那个影子,但他们自身却浑然不觉。空气里飘浮着浓郁的雪的味道,白翕沿着冰河走了很远,她以为就要下雪了;
雪却迟迟没有下下来。
在白翕沿原路返回的途中,有个男人正向她迎面走来,他穿着奇特瘦长的衣服,从外表无法判定他的职业,他目光犹疑地盯着白翕看了几秒钟,然后把目光移开,移向冰河的深处。白翕猜测这个男人一定也在美丽园里居住,要不然不会经常在这一带散步。
他们不约而同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准时准点出来散步,像赴一个约会。这个约会使白翕暗暗觉得有些兴奋,平淡生活里有了那么一点盼头,那么一点值得等待的东西。白翕每回散步之前要在镜前稍微收拾一下自己,把头发梳理整齐,穿一件带毛领的白外套,戴瘦而紧的黑皮手套。皮靴站立在门边,像一对相对站立的人。靴子在今年冬天又重新流行起来,几年前靴子曾经流行过,后来就没什么人穿了,消失了几年之后,又重新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站立在精品店的玻璃橱窗里,形状各异。
对白翕来说,有靴子的冬天才叫冬天。
白翕换好衣服才知道外面下雪了。
窗户上已蒙上厚厚一层雾,看不见外面的天空和徐徐降落下来的雪片。
“雪下得这么大,你还要出去吗?”
白翕的手落在门把上,听到背后有个声音问她。
他们背对背说话。
她说:“出去透口气。”
他说:“外面路滑。”
然后,白翕就关上门出去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他们生活得礼貌而又客气,没有太好的事情发生,但也不算太坏。
雪片像幻灯机里的幻影那样缓慢而又舒展,雪地里的行人在天地间被缩小了比例,变成一个一个蚂蚁似的黑点。有人有气无力地打着伞,伞在雪中倾斜,像失去平衡的生活,倾斜着往前走,不知什么时候就倒下来了。
白翕走在雪中,脚下松松的积雪被她一下下踩得塌陷下去,发出咕吱咕吱的响声。这时候,有个尖尖的像支笔似的人影从白翕身后一探一探地跟上来。白翕不敢回头,她走在前面,那个尖尖的人影就跟在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她快他就快,她慢他就慢,四周静悄悄的,白翕觉得有点紧张,不由得加快脚步,想要摆脱跟踪她的那人,但是,那影子也一步不落地跟了上来,那影子就像白翕自己的影子,与她的步调总是同步的,白翕想要跑起来,然而想法和行动却脱了节,她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身后那人被她突然袭击的举动吓了一跳,面色苍白地望着她,然后略带羞怯地低下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女人说:“散步吗?”
男人说:“散步。”
男人像是承认了什么错误似的再次低下头。
他们一起走了一段,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听脚下的雪发出吱吱的响声。空气清凉得好像蒸馏水一般,吸进去把肺部清洗一番,呼出在室内积攒的浊气。
女人说:“你每天都散步吗?”
男人说:“你每天都散步吗?”
女人笑而不语,觉得身边这个男人有些与众不同,她无法猜出他的职业和身份,她想他肯定不是个一般人,因为他说话的方式很特殊。
冰河已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河面上平展展的,没有一个脚印。男人说我们到河面上去走吧,男人还说你肯定不敢。女人就上当了,跟他一起走上冰河,河面很滑,他们手拉着手往前走。男人告诉女人,他叫韩青,就住在附近的一幢楼里。
白翕从外面散步回来,见自己房间里坐着一个女人,她穿着橘黄上衣和一条式样很怪的裙子,裙子的下摆镶着一条刺目的蓝边。她坐在那里,微低着头,一部分头发披散下来,半遮着她的脸。
杜艳艳常常这样突然出现在白翕的眼前,穿着白翕从来没见过的一套衣服,在那儿没完没了地说着话。杜艳艳是那种早早地结了婚又早早地离了婚的女人,无牵无挂,自由自在。
“好看吗——我这一身打扮?”
她手里端着一杯红酒妖冶地在白翕眼前晃。天知道她从哪里搜出来的那瓶酒,连白翕自己都不知道那瓶酒藏在什么地方。
“你看上去就像一瓶红酒,摇摇晃晃,我眼都晕了。”
“你刚才干吗去了?”
“散步。”
“一个人?”
“一个人。”
她们隔着两道门望见半开半闭的书房里那个伏案枯坐的男人的后脑勺——他永远都是一个后脑勺。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压低了嗓门说着话,听起来声音都有些变形,像密谋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
白翕走过去轻轻把门关上,她说我又遇到那个人了。她们曾在电话里聊起过那个在散步时经常碰到的神秘男子,杜艳艳在电话那端格格地笑,她说白翕呀,我预感到你已经爱上他了。
“你跟他说话了?”杜艳艳问。
“只说了几句话,”白翕说,“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怪的人。”
“他就住在附近吗?”
“看起来像。”
两个女人关在房间里叽叽咕咕了一晚上,十二点钟左右,杜艳艳打车走了,她说她还有个约会。
这么晚了,白翕真想像不出她还要上哪儿。
雪一直下个不停。
他们在雪地里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走来走去,其实都在寻找彼此的身影。在雪天散步的人越来越少了,由于下雪,气温变得极低,呼出来的白色哈气像一团一团固态的白色棉絮,在眼前晃来晃去。
那条冰河已经被雪完全覆盖了,几乎看不出来那是一条河,而像平展展的一条路。一对男女站在路的当中,没有来路,也无法后退。他们像冰人一样站着,一动不动。雪还在下着,在他们周围出现了一圈奇怪的湿地,雪落到那地方就化了,白翕站在岸边看着他们,他们却浑然不觉,以为天地间就只有他们俩。
“看哪,他们在下沉!”
背后有个声音在喊。
白翕回头一看,看见了他。
那对试图殉情的男女终于绷不住了,他们离开那块正在下沉的浮冰,朝岸边走去。
“他们真的想死吗?”
“他们为什么?”
“怎么啦……”
白翕显然受了惊吓,不停地问着谁也无法回答的傻话。
就在那天晚上,韩青把白翕带到他的住处。他房间里只有一台电脑,别的什么都没有。连床都没有,有一个床垫在地上,四周堆满了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书。
“坐吧。”他说。
“我坐哪儿呀?”
他说:“哦,对了,我给你搬把椅子去。”
他到厨房搬了把椅子过来,孤零零地放在屋子中央,“坐吧,”他说。
“那你坐哪儿呀?”
“你坐吧,我站着。”
白翕觉得这真是一个很怪的家,没有桌椅板凳茶杯茶壶,却有一台电脑。
“哎,你说,刚才在河面上的那两个人,他们真想死吗?”
白翕坐下来的时候听到木椅发出快要垮掉似的声响。
“也不一定,说不定他们是闹着玩的呢。”
“不,他们是真想死,我看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白翕又说:
“两个人抱在一起慢慢下沉,那滋味不知道是什么样的?”
她像是对韩青说,又像是喃喃自语。这时,韩青已经把房里惟一的一盏灯关上了,他俩突然之间陷入黑暗,就像掉进一个洞里,白翕感觉到一种逐渐下沉的幻觉,然后,有一只手放到她的头顶上来,那只手只是在那儿静静地待着,像偶然落到她头上的一只鸟。
门厅里透过来的光把他俩照得都像剪纸世界里的扁片人。白翕一动不动地停留在黑暗里,不想说话,也不想动。
一双手从她的头顶降落下来,放到她的脸颊两侧,墙一样地夹着她。他的手很光滑,像白翕的脸一样滑。他的抚摸开始得很犹豫,开始好像不敢似的,很轻地摸她的脸,渐渐地才加重了手掌上的力量,磨擦得她的脸发起烧来。他的手从上面伸进她的脖领,他是在她身后站着的,白翕看不见他的身体,只感觉得到他那两只手的存在。他的抚摸让白翕感到一阵眩晕,他们什么也没说,一直都在黑暗里动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