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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明飞行物

  金诺跟眩青之间却越来越有话说,两人聊什么都能聊得热热闹闹的。有时抽空他们就溜到附近一家大饭店的咖啡厅去坐坐,那里环境幽雅,很适合聊天。金诺跟眩青说,他就快要调走了,再也不回来了。眩青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味,但又不好说什么,就只有静静地听他说。

  下午时分,咖啡厅里显得有些冷清。服务生一个个轻手轻脚地忙着手边的事,像白日里晃动的影子,阳光在他们身上形成一轮淡色的光圈,使他们看上去显然有些不真实,好像虚构中的人物,只是在现实中暂时现身,只要某一个神秘按钮轻轻一碰,他们立刻就会消失。

  眩青看着对面的男人,一下子觉得这个男人很快也要消失了,忽然觉得很害怕,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什么。

  这时有人轻轻碰碰她的手背问道:“你要什么?”

  眩青这才如梦方醒,“哦?几点钟了?”她真像做了一个梦似的眼睛里都是朦胧不清的雾水,她想自己怎么会梦到那种事呢,而且是大白天。他们似乎走在一条通往什么地方的林荫道上,一路上虽有说笑,但感觉上却是寂静无声的,不知为什么会造成这种错觉,宁静的下午如同午夜一般纯洁,眼前的门在一扇扇地打开,眩青越走越觉得玄妙,她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房屋、树木都不是她平时熟悉的那种,身边的人沐浴在阳光之中,通体上下放射出一种奇怪的光亮。

  然后是进入,进入某套房间,进入某间卧室,最后抵达男人和女人都最终想抵达的地方。很宁静,并不躁动,一切都像事先有所准备,或者已在内心操练过许多遍,此次只是付诸行动,再或者,此刻就是一次内心操练,男主角静静地坐在对面,一口一口地喝着热咖啡,间或投过来一笑,一切都很正常,并没有什么发生,热吻,喘息,呻吟,扭动,什么都没有,身边的服务生穿着带荷叶边围裙、有中式领子的衣服,用手托着一叠千干净净的白布像个木偶人似的静静地走。

  晚上回家,眩青靠在阳台门旁的紫花墙上,看着阳台上那个影子似的男人和他手里那台黑黢黢的仪器,觉得生活就像个黑色泡沫一样,可大可小,并且随时可能破灭。

  “那东西到底是个什么?”闻强问。

  “什么也不是。”

  “你是说我神经出了问题?你是说我出现了幻觉?你说我……”闻强又说。

  “好了好了,你觉得它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你根本不理解我。”

  “如今这年月,谁理解谁?”眩青说。

  没想到这句话倒像木塞子一样把闻强的嘴给堵住了。他们不再说什么了,简单冲了个澡就上床睡觉,背对着背,一副赌气的样子。眩青在裹紧被窝的同时,又极想松开,她想钻到另一个被窝里面去。晚上是女人最虚弱的时刻,也是女人最需要一点点热量的时候,有时候,哪怕是有人轻轻地搂一下,也会觉得很满足。

  可是,没有。

  他一下子就像是睡过去了,或者说,是死过去了,无声无息,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他一动不动的样子也像是在跟她赌气。眩青觉得她骨头里都散发出一种想要跟谁吵架的有毒的气息,疯了似的从床上呼地一下坐起,身上披着一块毛毯,赤着脚在地上乱走。

  眩青从这面紫花墙走到那面紫花墙,从门走到玻璃窗前。

  她的脑袋被玻璃的冷和硬阻隔在里面,外面是另一个世界。窗外的夜空漆黑一片,没有云,也没有月。

  闻强着魔似的骑着自行车在这座城市里穿梭,他说他相信他会找着一个重视这件事的记者,帮他一起查明事情的真相。到目前为止,没有人相信他在阳台上发现不明飞行物的说法,楼下看自行车的老太太笑呵呵地说,看走眼了吧,那玩艺儿是那么好发现的?

  闻强将他那辆落满灰尘的自行车气呼呼地推进车棚,然后将车支架重重地一踢,将车锁了,从里面出来。

  “小伙子,说真的,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看自行车的居委会老太太收了笑,一本正经地问闻强。

  “看见什么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闻强手里拿着车钥匙急匆匆地走了,他想他不需要这种俗人理解,做大事的人都很难被凡人理解,他每天骑着自行车穿行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他感到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他的腿好像被注入了一种无名的激素,一下一下机械地蹬着,不但不觉得累,反而觉得兴奋,前面好像有一个莫名的结果在等着他,他要拼命往前奔。

  一个男人一旦迷上一件事,就跟吸上毒品差不多,闻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对不明飞行物那么着迷,空气污染越来越严重了,有时站在十五层的阳台上,看到的是一座灰蒙蒙的浸泡在雾霭中的城市,低矮的楼宇隐在雾蔼下面,深不可测。远处的高楼如同海中的桅杆,沉浮不定。这座城市变得越来越陌生了,什么都在改变,什么都像流水似的,来的尽管来着,去的想留也留不住。这种变幻莫测的生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身在其中的人都很难弄得明白。

  眩青近来与丈夫的关系若际若离,丈夫越疯魔,她变得越沉静,她心里有另一件事在撑着,那个人一天到晚在她眼前晃,站着,坐着,或者在办公室中间的空地上走来走去,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眩青的视线,让眩青感到心神不宁。

  这天下午,主任交给金诺和眩青一项任务,让他们到街上去给室里采买东西,因为明天要开茶话会,吃的东西一样还没买,主任显得有些着急。金诺说,主任您就放心好了,我和眩青一定把这事办好,说完他们就放下手头正在做的事一起出去了。

  他们在一家上上下下有着多层电梯的商厦里转悠,与越来越多的人擦肩而过。他们的胳膊有时在不经意间轻轻一碰,全身就如触了电一般,心跳加快腿发软。他们都有些无法控制自己,匆匆忙忙办完了事,拎着大包小包钻进一辆出租车,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眩青感到自己的手被人牢牢攥在手里,用力握着。眩青一动不敢动,身体僵硬地坐着,生怕稍微一动,整个梦境就如老房子遇到地震一般坍塌下来,眨眼之间什么都没了。

  眼前的门一扇扇开了,这地方眩青好像来过。

  金诺说:“眩青你是第一次到我这儿来吧?”

  眩青说:“谁知道呢?”

  他们在红红绿绿的礼物中间亲热起来,稍微一动,腿脚就踢到一个纸包,再一动,不知是什么东西撒开来,不可控制地平铺到地上去,一颗一颗水晶样铺了一地。

  白天开灯的房间,是眩青喜欢的,客厅中央的圆形地毯,也是眩青喜欢的;墙上带长穗的壁挂,是眩青喜欢的,面包式的鼓鼓的线条流畅的双人沙发也是眩青喜欢的。眩青坐在上面,心是张开的,窗帘垂得很低,看不见外面的天气,睁开眼就看到他离得很近的眼睛,那眼睛里有另外一个自己。

  他把手伸过来伸进她的领口。

  眩青听不清他在耳边喃喃说着什么,他说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都是好的,他关了手边的一盏灯,房间里的光线暗下来了,窗帘的边缘透出些许青白的光亮,像是某一个未醒的早晨看到的景象,身体被一个男人牢牢地拥着,他的气息包围了她,他的热传染了她的热,身体在发烧,有一个热热的嘴唇沿着她的脖颈一路往下,在她的胸口停下来。

  他的吻极其缠绵,波浪般富有层次,有一根神经从乳房一直传遍全身,全身变得绵软无力,衣裙在空中轻飘飘地依次腾起,先是上衣和裙子,然后是内裤和胸罩,粉红颜色在空中花朵般绚烂,宛若失去地心引力的一个场景,所有的物品都在空中飞来飞去,只有肉体是定的,像液体中的沉淀物,沉在水底,肉体和肉体紧贴在一起,没有一点缝隙。

  眩青回家的时候,看到闻强的东西乱糟糟地丢了一地,不知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整个下午都是在与别人的缠绵中度过的,眩青不免有些心虚。眩青坐在那里,想东想西,窗户开着,窗帘掉下来一半,家里没一点人气,像一座令人窒息的死屋,眩青不明白这些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她一直没有开灯,卧室的紫花墙在夜晚变成另外一种颜色,这种变化令人觉得不可思议,没有灯光,墙纸上的花草凸出墙面,像一只只试图扼住眩青脖子的手臂极长的手。

  暗中有一双眼睛,它什么都看得见。

  阳台外的天空显得很空,眩青从没觉得生活如此空洞过。

  电话铃在眩青身后不紧不慢地响起,眩青此刻很怕听到丈夫的声音,她觉得很害怕。

  闻强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很变形,他一字一顿地说:

  “眩青,出事了……”

  闻强家出事了,他父亲下午跟干休所的一帮老邻居去钓鱼,原本是高高兴兴去的,谁也没想到会出什么问题,结果就真的出了问题:老头子的钓鱼线实在太长了,往上拽的时候一下子甩到了高压电上,人通了电,刹时间昏死过去。

  眩青赶到的时候,闻强的妈妈和妹妹正伏在一起嘤嘤地哭,眩青心里很难受,但眼里却一滴泪都没有,事情来得太突然,使人感觉不像是真的,眩青干巴巴地坐在旁边的一张沙发上,像个木头人似的不动也不说话。闻强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她,对她的表现很不满意。

  “我爸死了,你连哭都不哭”,闻强说,“你的心够狠的。”

  他们正在出租车上,眩青不想跟他吵,她从没像今天这样讨厌过闻强,他是那样面目可憎,眩青把脸扭向窗外,不让闻强看见她眼中的泪水。

  “噢,现在你倒哭了,我让你受委屈了?我怎么对不起你了?你说你说,你倒是说呀?”

  他越是追问,她越是不肯说什么了,车窗外的景色千篇一律,楼宇与行人快速向后去,道路一直向前延伸,通向一个远得看不见的地方。

  眩青在紫花墙上老是看到闻强父亲的人影,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影子从墙根底下慢慢升起,在紫花墙上留下鲜明的影像,眩青不敢睁眼,她怕看到死去的人在房间里游荡,眩青以前从来不相信鬼魂,近来却隐隐地感觉到也许真的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存在。眩青紧闭着眼躺在床上,屏住呼吸,觉得自己像个死人。

  有天夜里,眩青一觉醒来,听到房间里似乎有什么动静,那个黑黢黢的人影果然在床对面的紫花墙上出现了。

  鬼走得很慢,腰微弓着,手里似乎还拿着鱼竿……

  惊叫声突然之间爆发出来,像一只惊鸟在房间里扑棱扑棱地飞。

  “怎么啦怎么啦?”

  “哪儿有什么鬼啊,是我。”

  丈夫把灯开开,手里拿着摄像机出现在眩青面前。

  眩青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看见鬼了呢。”

  闻强说:“哪有鬼啊?我发现你最近神经特别紧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呀?”

  眩青心里一紧,想起她和金诺那档子事来。

  闻强说:“好了好了,你先踏踏实实睡吧,我还要工作呢。”

  眩青知道他所谓的“工作”就是给那个时隐时现的“不明飞行物”录像,他已经这样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为此痴痴迷迷,总以为自己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这个家真让人灰心,眩青想,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啊?

  于是,金诺的脸幻影般地浮现出来,金诺在黑暗中小声说着话,他一直说下去,直到梦中她还听到耳边有人喋喋不休。

  第二天上班,眩青在办公室青白色的光线里再次看到金诺的脸,只觉得胸口怦怦直跳。金诺看她一眼,故作镇定地说:“你今天来得真早啊。”同事从他们身边来来往往,使他们想说的话全都说不出来,金诺只好写了个纸条给她,眩青趁没人打开一看,竟是一朵用圆珠笔勾勒出来的单线条的玫瑰。

  临下班前,眩青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长音一声声地响着,没人接。眩青眼前出现了丈夫骑着自行车背包里背着录像带四处奔波的情景,他已经给很多人看过那盘带子了,他一再跟人解释他所录下的东西的重要性,但别人的表情都很淡漠,看他的眼神儿有点儿像在看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闻强觉得满腹委屈,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

  放下电话,眩青跟着金诺走出办公室。他们找了一个地方吃晚饭,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眼睛里都放光。他们只吃了简单的一点东西,就再也没有心情吃下去了,他们要走,要离开这里,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

  “走吧?”

  “走。”

  在去金诺家的路上,金诺给眩青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两个殉情的人,说好喝一种带毒药的酒一起死,结果女人喝了那酒,那个男人在临喝之前忽然犹豫起来,最后女的死了,男的没死。金诺的故事讲到一半时就感觉到不对味儿了,但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讲下去。他看到走在一旁的眩青脸白得像纸,就有些不敢再说下去了,两人一直闷着,走了一段路,眩青忽然问:

  “那故事的结尾呢?”

  “这故事没有结尾。”

  “没结尾?”眩青若有所思地说:“反正都是男的坏。”

  金诺笑笑,伸出胳膊搂了一下眩青的肩膀,眩青躲闪着他说:“小心让人看见。”

  金诺说:“这周围哪有人啊?”

  眩青说:“哪有人?到处都有暗藏的眼睛。”

  正说着话,见道路旁边的一幢楼的二层窗户白纱窗帘“倏”地一闪,窗帘背后不知躲藏着怎样阴险的目光。他俩不再说什么,默不作声地往前走,到了楼门口,他俩一前一后上了楼,来到金诺住的地方,把大门一关,紧紧地反锁起来,这才感到安全。

  一夜狂欢。

  这一夜眩青没有回家,但她不断给家里打电话,家里电话始终没人接,眩青心里七上八下的,金诺说没事儿,没准你丈夫睡着了或者也出门了吧,说着顺手帮她挂上电话,拉她过来重又在他身边躺下。

  “如果咱俩结婚,你一定会过得很快乐。”金诺说。

  金诺的手在她背上很温柔地抚摸着,眩青把脸靠在绘有精美卡通图案的枕巾上,微眯着眼。她感觉到有两片热辣辣的嘴唇贴着背上神经最敏感的地方行走,从上到下,使她的身体通满电流。他听到她快乐的呜叫声,一声高一声低。她人走了之后很长时间,这种叫声一直作为记忆封存在这间屋子里,久久不肯散去。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完全亮,眩青就从金诺家出来,她走在冷清的大街上,看不到一个人,整个城市仿佛还在沉睡,住宅楼的每一扇窗户都紧闭着,路边的店门都关着,只有卖早点的在路边支起一口大铁锅,吱吱啦啦地冒着青烟,不管有人吃没人吃,一根根炸得金黄焦嫩的油条摆着沥油,摊主见眩青走过来,就热情地招呼她过来吃早点。

  眩青拉过一只圆凳坐下,望着烟雾腾腾的铁锅愣神儿。

  “您吃几根?”

  “哦,两根,来两根。”

  眩青又要了一碗豆腐脑,也顾不上卫生不卫生,只觉得需要一点暖的东西来填充自己,使自己镇定下来,沉淀下来。昨天夜里实在太疯了,需要有个过渡才能回家去见丈夫。

  眩青进门的时候,丈夫闻强正坐在大床中央穿衬衫。那是一件漂得极白的白衬衫,眩青从没见过这件衣服,她印象中丈夫总穿带条纹的衬衫,或颜色很重的衬衫,她忽然联想起昨天和金诺在一起,金诺似乎穿了件同样的衬衫,一模一样的式样,一模一样的白。

  闻强面无表情,一个袖子穿了几次都没穿进去。他似乎有些生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和同事唱了一夜卡拉OK,啊……”眩青用手掩着,打了长长的一个哈欠,“困死我了。”

  闻强还是没有表情,他似乎在想别的事情。

  办公室的一个心情总是不好的女职员得了子宫癌,她的座位从此空着,桌椅板凳都染上了一层无形的黑色。自从闻强的父亲意外死亡,死亡事件就一件接一件地在眩青身边发生着,使眩青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紧迫感,她想,享受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不抓紧时间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眩青一直在心里默默酝酿着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她不想告诉任何人,她怀揣着这个像阴谋般的计划,心里按捺住一份不需要与人分享的喜悦,无论看什么、想什么都是喜滋滋的。这个计划使她心里悬空着的一切都有了着落,她忽然觉得生活变得踏实起来,人生有了实实在在的一个目标,她要为这个目标奋斗到底,眩青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同事朱迪凑过来问:

  “有什么好笑的事,说出来让我们大家也乐一乐。”

  “没什么。”

  “眩青,你这样就不好了,一个人没事偷着乐。”

  “我干吗要偷着乐呀,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以后你就知道了。”

  两个女人嘻嘻笑起来,像两只各怀鬼胎的猫。这时候,电话铃怪腔怪调地响起来,两个女人都猜到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果然,是医院打来的电话,有个哑嗓子的女护士报告了那个得子宫癌的女职员的死讯。

  “她家里一个亲属都没有,”女护士说,“我们只有往单位打电话。”

  朱迪拿着电话愣了半天神儿,两个女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搅得心绪烦乱,联想到自己的一些烦心事,忽然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这时金诺正好从门外走进来,她俩就把死人的事跟他说了。金诺显得很沉默,脸上有一道阴影横在鼻梁上,房间里并没有奇特的光线,不知这道影子从何而来。

  朱迪一转身走了出去。房间只剩下金诺和眩青,两人干巴巴地对坐着,过了好一阵子,金诺忽然开口说:

  “晚上到我那儿去吧?”

  “今晚上可不行。”

  “是吗,啊……那就算了。”金诺显然有些尴尬。

  眩青觉得不忍心,就说:“那我吃完晚饭给你打电话吧。”

  “你就非得先回家一趟?”

  “对,今天有很重要的事要跟我丈夫谈……”

  话没说完,朱迪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叠文件,表情看上去很有几分严肃。

  眩青在超市买东西的时候,遇到闻强的妹妹闻佳。几日不见闻佳竟然胖了许多,正甜蜜地挽着一个强壮男人的手臂在那儿挑挑捡捡地买东西。闻佳见到眩青,热情地同她打招呼,并把身边的男人说成是“我们那位”,显然两人正在热恋,或者早已同居。

  “你好。”男人把手伸过来给眩青握。

  “你好,”眩青说,“你们慢慢逛吧,我得赶回家做饭。”

  “我嫂子这个人啊,她可是个模范妻子,对我哥特那个……”

  眩青听到背后传来尖锐而又别有含义的笑声,这笑声像一些银亮的针一样刺在眩青背后,促使眩青以最快速度结完账离开超市。她打了一辆怪里怪气的绿出租车箭一般地冲回家,她想把心里想说的话鼓足勇气一口气全说出来。她边上楼梯边替自己打气,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告诉他告诉他告诉他,把什么都告诉他。

  用钥匙开门的手直抖;

  试了几次都没能把门打开;

  眩青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呼吸声像从麦克里传出来的声音,大而急促,有嗡嗡的回声,回声从四面八方包围着眩青。由于紧张,眩青的脸一点点地变得惨白,拿着钥匙的手抖得越发厉害,终于,整串钥匙掉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门开了,两个面色苍白的人门里门外面面相对,都感觉到对方好像有点陌生。然后,房门洞开,有股穿堂风把眩青的裙子掀得鼓胀起来,眩青低头一看,白裙子被撑得圆溜溜的,像一把随时可能乘风飞去的伞。

  眩青进了门,却一下子被人泄了气,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你父亲死得不明不白,我心里难受啊。”

  “还有你那个不争气的妹妹,在外头跟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同居,还搞得大张旗鼓的,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放啊。”

  婆婆端坐在客厅中央,脸灰得像只紫茄子。她坐在那里骂这骂那,好像全世界都跟她有仇似的。婆婆主宰了这个家的空气,闻强和眩青顿时变成了没有生命的人,他们只有坐在那听的份儿,没有插嘴说话的份儿。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距金诺跟眩青约好的打电话的时间越来越近,眩青紧张得直出汗。客厅的大钟发出嘀嗒嘀嗒夸张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在提醒眩青:电话铃就要响了!

  电话铃真的响了!

  眩青紧张得眼球凸出,看人的样子可怕极了。

  婆婆横了她一眼。婆婆说:“你怎么啦,怎么不接电话?”

  眩青的手哆嗦着拿起电话,声音像是从嗓子后面发出来的,尖,细,奇怪,而且分岔儿,眩青用凸起的眼球看着房间里的两个人,觉得他们盯在她后背上的目光如刀,锋利而又冰凉,眩青幻觉中有一串血珠从她的后背上渗透出来,很快就透过裙子涌到衣料外面来,眩青觉得一阵恶心,有什么东西从嗓子眼里往外涌,眩青连忙丢下电话往门外跑,闻强抓起电话连“喂”了几声,无人应答。

  金诺调到一家刚刚成立三天的网络公司去工作了,临走前请同一办公室的几个同事吃饭,席间朱迪一直在拿金诺与眩青两人半真半假的关系开玩笑:“有两个人,不喝一杯交杯酒是说不过去的。”

  有个男的就伸长脖子问:“谁跟谁呀?”

  “这还用问吗?”

  朱迪的眼光如刀片,在金诺与眩青脸上锐利地一刮,两人脸上顿时火辣辣的,朱迪又不依不饶地说:“瞧瞧,瞧瞧,脸都红了,”她嘴里夸张地发出“喷啧”的声响,自己先把酒盅里的一小杯酒“吱”的一声喝干,冲着全桌人亮着杯底说:“怎么样?我这人就是实在,不像有些人……”

  眩青说:“有什么意见,就请当面提出来,别指桑骂槐。”

  朱迪把酒杯往桌上重重地一礅,说:“谁指桑骂槐啦?你今天倒给我说说清楚。”

  “嗐,你瞧你们,说着说着怎么急了?”金诺忙在中间和稀泥,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最后那餐饭弄得不欢而散。眩青因为喝多了酒,头痛得厉害,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金诺的床上了。

  一只带有银亮钟摆的小钟在眩青眼前晃。

  晃来晃去。

  晃来晃去。

  银色的亮光幻觉般的美丽。

  她喊他的名字,发现他不在房间。小钟不停地在眼前摆,除了虚幻的光亮,她什么也看不见。一只蓝发卡就如变魔术一般,不知从什么地方跳出来,跳到眩青眼前。眩青一眼就认出这只蓝发卡的主人是同事朱迪。

  眩青并不很伤心;她想,是酒醒的时候了。她离开金诺的房间,呈跳跃状走在楼梯上,地球仿佛在一瞬间失去引力,她感到一身轻。原来她想,一旦她离开金诺,生命就再也没有什么意义,现在她却从那段不确定的感情中挣扎出来,大踏步往前走。

  眩青回头,金诺家最普通的灰色住宅楼在众多楼宇之间,淹没不见。

  电视开着,家中无人。有一则电视新闻不知是否跟丈夫闻强有关,理着时髦的板寸平头的穿中式对襟衣衫的女播音员用过于浓重的京腔说:

  “经有关部门鉴定,不明飞行物原来就是月亮。”

  又言:

  “这年月,连月亮都认不出来了……”

  眩青关上电视,黑暗的旋涡很快将她卷进去,并且带走,走到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地方。

  大家

  漠北这孩子生出来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不一样,甚至比别的孩子还略重一些,为此,他那面色青黄的母亲很是自豪了一阵子,见人就总爱这么叨咕:

  “漠北好重咧,将来长大了准是个大块头。”

  可是,漠北却越长越瘦了,到了一岁的时候小脚丫片子瘦得就像鸭蹼,他的喉咙有些问题,睡起觉来呼噜呼噜好像火车在行驶中发出的声音,他睡着的时候他母亲总是揪着心,他每呼吸一下她的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挤压一下,那种感觉是很受罪的。

  漠北的母亲小叶人也很瘦,可眼睛亮晶晶的,很有精神的样子。她在一个单位里管复印,说是每天上班,心思的一大半却在家里。领导也知道她孩子身体不好,对她还是挺照顾的,小叶在外面很少讲话,只有回到家她的话才多起来,全都是冲着她一岁八个月的儿子说的。

  “漠北,叫妈妈,妈……妈……”

  夏天的时候家家户户全都敞着门,小叶的声音透过竹帘子传到了对门,对门那家女人就同她男人窃窃私语道:“瞧那家的孩子一岁八个月了还不会叫妈妈呢。”后来又过了一个夏天也就是漠北两岁零八个月的时候,小叶才发觉漠北这孩子有些不对劲儿了,这孩子从不开口说话,总是发出只有鸟类才有的叽叽哝哝的声音,这让他母亲小叶觉得很害怕,就问孩子他爸要紧不要紧,他爸高谈阔论地说,什么要紧不要紧,咱家这孩子就是说话晚点,这叫“贵人语迟”你懂不懂。邻居家的女人也劝小叶不必为孩子的事太过煎熬自己,“孩子嘛,总归是孩子。”她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

  小叶的脸熬得黑黑的,两只眼睛的眼白显得有些突出。

  自从生下这孩子她就没睡过一个整觉,她的睡眠总是处于半睡半醒之间,有时整整一夜都很清醒,她睡不着就索性披件衣服起来,在儿子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或开盏十五瓦的红色小灯泡枯坐在儿子床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的小脸看。

  儿子的脸架子很小,几乎只有小叶的巴掌大。小叶常伸出巴掌来在儿子的小脸上比划,看儿子的脸上长没长肉。那只红色的小灯泡把漠北的脸照得红喷喷的,有了血色,不像白天看上去那么苍白。小叶常在儿子床前一坐就是几小时,她已经习惯了孩子睡觉时那种呼噜呼噜好像火车发出来的声音。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带他到门诊部去看过,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天生的,说不定长大点儿会好的。

  小叶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的小脸,觉得这孩子随时都可能离开她似的。这种感觉她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和他爸也没说过,可这种感觉始终存在,它以一种窃窃私语的方式在这个家里飘来荡去,刮风的时候窗户和窗户框一下一下“砰砰”撞着,说的是这件事;下雨的时候雨滴和树叶“嚓嚓”磨擦着,说的也是这件事;楼上有人家在剁饺子馅,那种有节奏的丧气的声音更像是直截了当地道出小叶的心事,小叶简直有些恼羞成怒了。

  小叶不知怎么对待这孩子才好,她爱这孩子是毋庸置疑的,但什么东西一旦要是过了头,就变成一种毁灭性的灾难了。

  在儿子漠北过四岁生日那天,小叶又和往常一样去找上司要求请假,结果上司给她放了长假——下岗。上司说现在复印机基本上哪个处里都有一台,就不用专人管了,你儿子既然身体那样不好,你就安心留在家里照顾他好啦。小叶没做声,把办公桌上的东西归成一堆,用报纸包成一个松松散散的纸包,用手捏捏,软疲疲的,想想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索性把那包东西哗啦一声倒进字纸篓,空着手往外走。

  离开单位之后,小叶就一心一意留在家里照看漠北。想想这也没什么不好,倒省去了许多麻烦。以前她挤公共汽车上班,车上什么人都有,到处都是看不见的细菌。由于一直照看一个病孩子,小叶变得有些洁癖,像有些女人那样“细菌”、“细菌”的总爱挂在嘴边上,回家后要用肥皂洗几遍手,还老爱疑心不干净。现在不用挤公共汽车了,她说“细菌”两个字的次数也比以前少多了。

  漠北一天天长大了,越长大和别的孩子越不一样。漠北不怎么会说话,只会说一些断断续续的单词,而且是机械重复。小叶牵着漠北在路上走,迎面碰见住楼上的一个熟人,小叶就对儿子说:

  “漠北,叫叔叔好。”

  漠北两眼直视前方,像鹦鹉学舌那般一连串叫道:“叔叔好、叔叔好、叔叔婷……”只要小叶不给他关掉“开关”,他就绝对不会停下来。

  漠北不会笑,脸上表情极少,只有一种被惊吓了之后的表情,他半张着嘴,目光惊惧,走起路来跌跌冲冲,时常只用脚尖着地,所以他常在平得没法再平的水泥地上摔跤,头上不时挂着青包紫包。

  对于这一切,小叶当然心痛得不得了,可是心痛归心痛,小叶还是要替儿子打马虎眼。

  “瞧这孩子淘的……”

  她也像其他家长那样把孩子摔跤归结为淘气,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

  小叶自尊心强,不愿别人看出自己的孩子跟别人的孩子有什么不同,所以处处替他遮掩,又时时替他揪着心,孩子在楼下玩的时候,汽车声、喊叫声、哭声都会牵动她这个母亲的神经,使她变得坐卧不宁。小叶有个感觉,好像她身上的一部分已经附到那孩子身上去了,就像生物界的某一种生物那样,一旦生儿育女,作为自己个体的生命也就从此宣告完结了。

  小叶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她一心一意想的只是那孩子,对别的事情全都失去了兴趣,觉得干什么都没意思,只有孩子才能激起她的兴奋点。她给漠北做最细腻可口的饭菜,精雕细刻,在厨房里一待就是几个钟头。其实呢,漠北的饭量少得可怜,比猫食还少,她花两三个钟头做好的一道菜,漠北最多只吃一筷子,有些菜他连碰都不碰,但小叶如果认为漠北不会笑,脸上表情极少,只有一种被惊吓了之后的表情,他半张着嘴,目光惊惧……

  那道菜有营养,她下次还会照做不误。

  小叶文化不高,却逐字逐句细抠“儿童营养食谱”,对于“卡路里”、“能量”、这些生僻的名词如今已像家人一样熟悉。她常像饭馆跑堂的那样弯下腰来低声询问儿子想吃什么,然后用个小本一一记下。漠北的语言表达能力有限,经常是词不达意,或者干脆乱说一气,他的一句话就够小叶忙上大半天的,比如他慢吞吞地吐出“虾肉饺饺”几个字,小叶就高兴得满脸放光,拎着篮子到菜市场买菜的时候逢人便说:

  “我们儿子嘴可刁呢,想吃虾肉饺子,啧啧啧,亏他想得出。”

  小叶笑的时候眼角两边的笑纹很深,可实际上她难得笑一回,这深深的笑纹不知是什么时候刻下的。

  菜市场里挤满了人,这天也许是星期天,也许不是。小叶自从不到单位去上班,就没了时间的概念,时间对她来说已经成了一种无形的或者说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星期几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小叶在菜场挑挑捡捡买了半斤虾,又顺手买了些蔬菜,小叶在阳光下眯缝起眼睛,太阳晒得她有些眼花,一路上盘算着中午要给孩子做的饭菜,急急忙忙往家赶。

  小叶进门的时候漠北他爸正坐在沙发上吸烟。

  “回来啦?”

  “回来了。”

  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简化到最简。

  小叶拎着菜篮子直接进了厨房,她剥葱,洗蒜,剁肉,调馅,一只油手在围裙上抹了抹,顺手拧开厨房台子上那台小收音机,小叶有干活的时候听收音机的习惯,她总是碰上什么听什么,从不主动选择。

  小叶干活的时候漠北他爸站在厨房门口看她,他很少这样看她,小叶问他干吗,他说不干吗。小叶又问漠北干吗呢,他爸又答没干吗。他走进来用手环抱住小叶的腰,小叶人很瘦,腰肢细细的,几乎一把就可以握得过来。他抱着她细瘦的腰肢,觉得他抱着的简直就像个还没有发育的孩子。

  “小叶,你瘦了。”他说。

  “是吗?”小叶正给虾剥壳,两手沾着又湿又黏的腥气。

  漠北他爸站在她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手伸到她的衣服里面去了。小叶侧过脸小声道:“哎,别闹。”这样一来他正好可以亲她并就势捧起她在衣服低下显得软弱无力的乳房飞快地揉着。小叶这时已被他弄得有些发晕,便侧过脸频频地回吻他。两人已经很久没有接吻了,所以吻得异常热烈,舌尖好像着得正欢的火苗,蹿过来又蹿过去的。小叶半闭着眼支棱着两只湿手由他在身上胡乱摸着,她呼吸急促,胸部一起一伏的。漠北他爸也来了精神,正欲再接再厉,继续作战,可是他忽然停住不动了。

  “怎么啦,你怎么……”

  小叶睁开眼看到那张枯黄的小脸,她被漠北脸上那种表情吓了一跳,他两眼发直,嘴是张着的,小叶觉得羞愧而又恐惧,心想,漠北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啊。

  从此,这个幽灵般的小人就经常出现,夜深入静的时候,他俩躲在最黑暗、最见不得人的角落里做爱,完事之后随手拧亮身边的小灯,“腾”地发现那张枯黄青瘦的小脸就在眼前。小叶觉得沮丧极了,好像做了什么错事,草草地穿上衣服,领着孩子回屋睡觉。

  小叶平躺在漠北身边,听到漠北如火车行进般的呼吸声,她感到自责又内疚,他是个有病的孩子啊,自己怎么还有心思快乐?她想自己大概再没有寻欢作乐的资格了,像从前那样卿卿我我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啊。

  断了做女人的一切欲念,小叶反而觉得轻松,她每天手脚不停地忙这忙那,到了晚上还要看书。她看的都是一些与儿童饮食有关的书,从来不看闲书。她一边读书还要一边做些笔记,她用方方正正好像学生一样的笔体在本子上写道:

  小儿消化不良症的食疗:

  (一)用栗子七至八枚去壳捣烂,加水适量煮成糊状,再加适量白糖饮服。

  (二)用苹果一个,洗净削去皮,切成薄片,放碗内加盖,置锅中隔水炖熟,用汤匙捣成泥状食。

  另外换一页又工工整整地写道:

  小儿夜啼的食疗:

  (一)黄连乳:黄连三克,乳汁一百毫升,食糖十五克,先将黄连水煎,取汁三十毫升,入乳汁中和匀,入糖即成。

  每次饮十至二十毫升,每日三次。

  (二)蔻姜乳:白豆蔻三克,生姜三克,乳汁一百毫升。

  先将前二味水煎取汁三十毫升,再与乳汁和匀,每次二十至三十毫升,每日三次。

  类似的小偏方小叶已经抄了整整两大本,家里到处堆满瓶瓶罐罐,每一个角落里都飘着黄连的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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